第五章 1 我第一次探索往昔美景的旅程,我第一个研究历史的项目便这样结束了。 如我所述,探索以失败告终。但是,第二个项目大获全胜,轰动一时。这便 是“对正直法官的调查案”。我有充分的理由庆祝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是 一项十全十美的研究项目,十全十美的研究项目出现了唯一的问题,它确实研究 出一些名堂。 如前所述,这一切开始于一个深夜,头儿坐在飞驰的黑色凯迪拉克里对我( 我就是当年的历史系学生杰克·伯登,现在已经长大成人) 说,“总有些问题的。” 我说,“欧文法官身上未必如此。” 他说,“人是罪恶的结晶,在血污中诞生。人的一生从臭尿布开始,以臭尸 衣告终。总有些问题的。” 黑色的凯迪拉克轰鸣着穿过黑夜,轮胎在石板路上欢唱,雾气腾腾的黑色田 野飞速地掠向后方。糖娃俯在显得很大的方向盘上;头儿挺直腰板端坐在前座。 借着车头的光柱,我看见他黑蓬蓬的脑袋。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汽车猛一刹车,把我惊醒。我发现我们回到斯塔克家宅。我跌跌冲冲走下汽 车。头儿早已下车,站在门内庭院的星光下,糖娃锁上车门。 我走进庭院时,头儿说,“糖娃可以睡在楼下沙发上。不过我们为你搭了个 床,在楼上,左手第二个房间,就在楼梯口。你最好去睡一会儿,明天你就开始 挖掘法官掉下的东西。” “这个发掘工作可得花很长的时间。”我说。 “听着,”他说,“如果你不想干的话。你就说一声。我总是能够另外雇人 的。你要加薪吗? ” “不,我不要加薪。”我说。 “不管你要不要,我每月加你一百块钱。” “把这笔钱捐给教会。”我说。“如果我要钱的话,我会想出更容易的办法, 比替你干活要轻松得多的办法。” “那你替我干活是因为你爱我。”头儿说。 “我说不上我为什么替你干活,但决不是因为我爱你。也不是为了钱。” “噢,”他站在黑暗里说道,“你不知道干吗要替我干活。可我知道。”他 说.着哈哈一笑。 糖娃走进庭院,道声晚安,便进屋去了。 “我为什么给你干活? ”我问道。 “伙计,”他说,“你替我干活,是因为我是我而你是你。这种安排是由事 物性质所决定的。” “这算什么解释。” “这不是解释。”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根本就没有解释。任何事情都没法 解释。你只能指出事物的性质。如果你精明得能看清楚的话。” “我并不精明。”我说。 “你挺精明的,能够发现法官有问题的。” “也许没有问题。” “瞎说,”他说,“快去睡吧。” “你还不来睡? ” “不。”他说。我走进屋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庭院踱步。他低着头,两手反 背在身后,悠闲地走动着,仿佛这是星期六的下午,他在公园里散步。可是这并 不是下午;这是清晨三点一刻。 我躺在楼上临时搭起的小床上,一时难以入睡。我想起欧文法官,想起当天 晚上他高傲的、苍老的面容,他看我时的神情: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抿得紧紧 地,遮住了坚硬的又老又黄的牙齿,嘴里说道,“我这星期要和你母亲一起吃饭。 我要不要告诉她你还很热爱你的工作? ”不过,这场面一晃而过。 我看见他坐在海边白房子的长形客厅里,面对棋盘,和博学的律师对弈。他 并不苍老,是个年轻人,高高的带鹰钩鼻的红润的面孔正对着棋盘沉思。画面消 失了。沼泽地高高的灰色杂草中,阴冷的冬天灰色的黎明中,一个面孔向我凑近, 对我说,“杰克,打那只鸭子的时候,你的提前量应该再大一些。孩子,打鸭子 应该要超前瞄准。不过,孩子,我会培养你成为一个打鸭好手的。” 那张脸微笑了。我想大声说话,我想发问,“法官,你有问题吗? 我会发现 什么吗? ”然而,那张脸只是微笑,我睡着了。他还来不及说话,我已经在微笑 中入睡了。 新的一天来临了。我开始发掘死猫,在奶酪里挖蛆,在玫瑰花里找尺蠖,在 布丁的葡萄干里找死掉的苍蝇。 我找到了。 不过,不是一下子找到的。如果你寻找的话,你不是一下子突然找到的。 它埋在时光悲哀的瓦砾下面;毫无疑问,它应该埋在那儿。而且你并不希望 一下子发现它,你如果是个历史系学生,就不想一下子找到它。如果你一举成功, 你就没有机会施展你的才能。可是我有机会施展我的才能。 第二天下午,我走了第一步棋。我坐在城里一家酒馆里,周围堆满了空啤酒 瓶。我用刚吸完的烟蒂点着了一支新的香烟,开始了自问自答。“除了原罪(基 督教中因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旨意采食智慧之果从此堕落而引起的人类固有的罪 恶)以外,一个人最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失足犯错误? ” 我回答:“野心,爱情,恐惧,钱财。” 我问:“法官有野心吗? ” 我答:“没有。有野心的人要别人觉得他很伟大。法官知道自己伟大,并不 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问:“爱情呢? ” 我十分肯定法官交过桃花运,但我还肯定伯登埠头附近没有人在这方面抓住 过法官的任何把柄。在那个小镇里,如果有人掌握别人的把柄,用不了多久,全 城的人都会知道的。 我问:“法官是个容易害怕的人吗? ” 我答:“他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只剩下钱财了。 于是我问:“法官爱财吗? ” “法官对钱财要求不高,只要够用,能使他生活快乐就行了。” 我问:“是不是有过这种情况:法官钱财不多,不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当 然,这不是一笔微不足道的钱财。 我又点上一根香烟,反复思索这个问题。我得不出结论。在我的童年记忆库 里,一个声音在低声细语,但我无法捕捉它的话语。从时光的某个深处,我模模 糊糊看到我自己,我还是个孩子,正走进大人的屋子,我知道他们因为我走进屋 子而停止讲话,因为我不该知道他们的讲话内容。我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了吗? 我倾听童年记忆库中悄声低语的声音,但声音太遥远了。它无法把答案告诉我。 于是我从桌边站起身,离开那些空啤酒瓶和香烟蒂子,走到大街上。傍晚刚下过 一场阵雨,街上雾气弥漫像个土耳其浴室,汽车车轮碾过带水珠的柏油马路发出 嘶嘶的响声。如果运气好的话,呆会儿,可能还会从海湾吹来一阵凉风。如果运 气好的话。 我招手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对司机说,“南第五大道和圣埃蒂艾纳街的拐角。, ‘我坐在皮座椅上听着车轮嘶嘶地碾过湿漉漉的马路,仿佛平底煎锅在炸东西似 的。我坐车前去寻找有关欧文法官的答案。如果那个知道答案的人肯告诉我的话。 这个人多年来一直是法官的亲密好友,他的知己,他的戴蒙(罗马神话中戴 蒙与皮西艾斯是一对刎颈之交。皮西艾斯因反对狄奥尼索斯而被判处死刑,要求 给予时间,安排后事,戴蒙以生命担保皮西艾斯一定会回来接受惩处。最后酒神 狄奥尼索斯为他们的友谊所感动,给了他们自由),他的约拿单(见《圣经·旧 约·撒母耳记》第十八——二十章。约拿单是以色列王大卫的朋友.与大卫结盟, 曾把他父亲扫罗要杀害大卫的消息告诉大卫,使大卫得以逃走),他的兄弟。他 就是博学多才的律师。他会知道的。 我站在一家墨西哥餐馆门前的人行道上。餐馆里自动电唱机大放歌曲,响声 震天。我付了车费转过身子望着在歌声中颤动的三层楼。三楼上悬挂着标语牌, 有的用细铁丝挂在小铁阳台上,有的用钉子钉在墙上;标语牌是木头做的,漆成 不同的颜色,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绿色的,而字母则是用和木板不同的颜 色写成的。一块挂在阳台上的大标语写道:不可嘲弄上帝。另一块是。 解救之日已经来临。 好了,我对自己说,他还住在这儿。他住在一家挺干净的酒馆楼上,隔壁街 上光屁股的黑孩子和挨饿的猫狗一起玩耍,太阳下山后,黑女人坐在台阶上慢慢 地摇着芭蕉扇。我走进楼洞上楼梯,边走边掏香烟,但发现口袋里没有烟。 于是我转身走进饭店,那儿电唱机刚刚停了下来。 一个矮胖的老年妇人像个水桶似地站在柜台后面,在墨西哥人棕黄色的皮肤 和黑色头巾衬托下她的眉毛显得粗短而苍白。我对她说:“Cigarrillos(有香烟 吗)?” “Que tipo?(要什么牌子) ”她问。 “幸福牌。”我说。她递给我香烟时,我向头上指指,问道,“那个老头儿, 他在楼上吗? ”她好像不懂我的话。于是我说,“Esta arriba el viejo?(那个 老头在上面) ”我能够说出这句西班牙语,心里很高兴。 “Quien sabe? ”她回答道,“Viene Yva(谁知道? 来了还是去了) 。” 原来他来去匆匆,忙于上帝的事业。 这时有人在柜台另一端的阴影处讲话了,他的英语勉强能懂。“老头儿出去 了。” “谢谢,”我对靠在椅子上的墨西哥老人说。我又转过身子对老妇人指指啤 酒桶上的龙头说,“来一杯啤酒。” 我喝着啤酒,抬头四望,看见柜台上方挂着一条标语牌,标语写在一块大三 合板上,用钉子钉在墙上。标语牌是鲜红色的,上端有蓝花浮雕,字是黑色的, 但勾有白色。标语写道: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马太福音》第三章,第二 节。 我指指标语。“Deel? (他的)”我问道。“老头儿的,嗯? ” “si.senor ,( 对,先生) ”老妇人说。接着,她又加上一句不相干的话, “Es como un santito。( 那个人是个圣人) ” “他也许是个圣人,”我表示赞同,“可他还是个傻瓜。” “傻瓜? ” “Es loco ,( 他是个疯子) ”我解释说,“他是个傻瓜。” 她不置可否,我喝着啤酒。突然,柜台另一端的墨西哥老人说,“来了,老 头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