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然而露西没有机会叫他别踢球。因为他要当全美最佳球员。任何球队的四分 卫的全美最佳球员。汤姆·斯塔克是个体重一百八十英磅的瞬息触发器、瑞士手 表的精密的机件。如果酗酒与床笫好事没有马上磨损这个机械装置的内部零件的 话,他会当上全美最佳球员的。那天晚上,汤姆·斯塔克,头儿的孩子、迅若雷 电的二年级大学生、爸爸的心肝,站在旅馆房间的中央,鼻子上贴了一块橡皮膏, 细腻、干净、带孩子气的面孔——这真是一张细腻、干净、带孩子气的面孔—— 洋洋得意的微笑——爸爸朋友的手都想抓他,都要拍他的肩膀;泰尼·达菲拍拍 他的肩膀;只有萨迪·伯克不和激动的人群凑在一起,她独自坐在一边,被自己 的香烟烟雾和威士忌酒味所包围,她漂亮的、有麻点的面孔带着一种含意深长的 表情。她说,“是啊,汤姆,有人告诉我你今晚踢橄榄球了。” 可是汤姆·斯塔克听不见也听不懂她的讽刺与挖苦;他也受到自己光彩夺目 的金色云雾的包围,因为他就是汤姆·斯塔克,他踢过一场橄榄球。 头儿终于发话了,“孩子,你现在上床睡觉去吧。孩子,好好睡一觉。养精 蓄锐,下星期六再跟他们干。”他搂着年轻人的肩膀说,“我们都因为你而感到 骄傲,孩子。” 我对自己说:要是他再掉眼泪的话,我就要呕吐了。 “去睡吧,孩子。”头儿说。 汤姆随便地说了声“好吧,”便走出屋子。 而我站在现实生活里。 不过,过去仍然存在。问题并未解决。死猫还埋在垃圾堆下面。 于是,一天黄昏,夕阳不再在光亮的玉兰花树叶上闪烁跳跃,远处大海乳白 色的浪花在苍茫夜色中渐趋暗淡。我站在一扇大凸窗的窗户跟前向外眺望。 我身后的房间跟海边白房子里的另一间长形房间几乎完全相同。在那间屋子 里,在这个时刻,我母亲正仰起脸迎接那长着太妃色头发的年轻经理。她的脸庞 仍像一件极其昂贵的礼物,而他还是爱慕这张面容为好。然而,我身后这间屋子 里,架起来的搁板上,一支蜡烛头散发出惨淡的光亮。家具蒙着白布,墙角的落 地大座钟跟老祖父一样无声无息。可是我知道我转过身子就会发现,在尸布似的 白布中,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有一个女人正蹲在冷冰冰、黑乎乎的大壁炉面前, 正在往壁炉木柴下面放松塔和引火柴。她说过,“别动,让我来生火。这是我的 家,我回来的时候应该由我来生火。你知道,这是一种仪式。我要这么做。我们 回来的时候,亚当总让我来生火。” 这个女人是安妮·斯坦顿,这儿是斯坦顿州长的家。烛光中,壁炉上笨重的 大镜框里,留着黑胡子,穿着黑礼服大衣的、大理石一般、镇定自若的斯坦顿州 长正高高地俯视着;他的女儿蹲在壁炉前面,仿佛趴在他的脚下,她正在划火柴 生火。啊,当年我来过这间屋子。那时斯坦顿州长还不是笨重的金色大镜框里的 大理石似的肖像,而是个坐在壁炉前面脚放在炉前地毯上的高个子;一个小女孩、 一个小娃娃,坐在他腿边的坐垫上,脑袋倚在他的腿上凝望着炉火,而他那男人 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松散的、柔软光滑的秀发。可我现在又进了这间屋子, 因为不再是小女孩的安妮·斯坦顿对我说,“上伯登埠头去吧。 我们要回去过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就去生个火,吃点罐头食物,在老家住 一晚上。亚当只能呆这么点时间。而且连这么点空闲时候他也不经常有。“于是 我回来了,我带着问题回来了。 我听见火柴嘶嘶声,转过身子。屋外,大海已呈黑色。火柴的火苗点燃了引 火柴上的松脂,火焰跳跃,爆出小小的圣诞节焰火似的火花。火苗欢跳,映在安 妮·斯坦顿低俯的脸庞上,在她的前胸和双颊闪烁。她还蹲在壁炉前面,我走近 壁炉时,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大眼睛闪烁着光芒,就像小孩忽然得到一件好东西, 眼睛一下明亮了。她突然笑了,发出一串低沉的咯咯笑声。这是女人幸福的欢笑。 她们表示礼貌时或在听笑话时绝对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一个女人一辈子难得有 机会笑得如此甜蜜欢快。她只有在心灵深处受到触动时才会这样欢笑,她的幸福 像初放的长寿花,像山涧溪流自然地洋溢。女人的这种欢笑会打动你,使你不去 计较她的长相。你听见她的笑声,觉得你把握住一个纯洁、美丽的真理,因为这 笑声是一种上天的启示,表现强烈的自然的真诚。它是生命的粗大主茎上一枝露 水晶莹的花朵。女人的名字和地址跟这一切毫无关系。因此这种笑声不能装假。 如果真有女人能够模仿这种笑声,那么,内尔.格文(内尔·格文(1650 —1687) ,英国女演员,查理二世的情妇)和邦巴杜(邦巴杜(172l—1764) ,路易十五的 情妇)就成了戴双光眼镜、穿防滑靴、牙齿带箍的营火少女团团员了。这样的女 人能使整个社会为之倾倒,争吵不休,因为男人的真正需要就是听到女人这样的 欢笑声。 安妮抬起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发出那种由衷的欢笑,炉火照亮她的双颊。 我低头望着她,也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来,我拉住她的手,她轻盈自如地站 了起来——上帝啊,我最讨厌女人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她站直身子略一摇晃时, 我还拉着她的手。她满脸笑容,挨得我很近——笑声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回响—— 我拉着她的手,就像很久以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一样,我拉着她的手,她站 直时身子晃动一下,我伸出胳臂搂住她,感到她柔软轻盈的细腰倒了过来。这是 当年的情景。现在,我一定也凑过身子,一瞬间她脸上带笑,头略微后仰;小女 孩等着你拥抱她的时候,很乐意你拥抱她的时候常常这样往后仰着头。 突然,笑容消失了,好像有人在她面前拉下一扇百叶窗。你走过一条黑暗的 街道,抬头看见一扇亮着灯的窗户,明亮的屋子里,人们又说又唱又欢笑,炉火 噼啪作响,火光欢跳,照耀着他们,音乐声传出窗外,飘到你站着观望的街头; 突然,一只手——你永远不知道是谁的手——拉下百叶窗。你孤零零地被关在窗 外。我当时就是这种心情。 我被关在外面。 也许我还是应该伸过手去搂住她。但是我没有伸手。她曾经抬头望我,欢快 地笑了。但那不是为我欢笑。她快乐,因为她又回到了满载往昔时光的屋子—— 我曾是往昔时光的一部分,但现在不是了——她跪在壁炉前面,新燃起的炉火像 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面颊。 她并非是为我而高兴欢笑。于是我放下她的手,后退一步,问道,“欧文法 官破产过吗? 他曾经很拮据吗? ” 我说得很快,很急促,因为你如果冷不丁地很快很急促地问个问题,你也许 能得到别的办法都无法搞到的答案。如果你问的人忘了那件事,一个快速、急促 的问题可能会从深深的记忆的泥潭中把答案叉上来;如果那个人没有忘记而又不 想告诉你的话,一个快速、急促的问题也许会使他吓一跳,来不及思索就把答案 告诉你。 但是我的问题没起作用,她也许并不知道,也许她还不至于吓一跳,脱口而 出。我应该想到像她那样的人——一个不像我们多数人那样是用带刺的锈铁丝和 一截一截的绳子绑起来的碎片、补丁和啮合齿轮组成的人,一个完整的有深刻的 内在自信的人——我应该想到这样的人是不会一时吃惊,回答她并不想回答的问 题。即使她知道答案的话。但也许她并不知道。 但她还是有些吃惊。“什么? ”她问道。 于是我又说一遍。 她转过身子,走向沙发坐了下来。她点上一支烟,又转过脸来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打听? ”她问。 我迎着她的目光说,“我并不想打听。有个朋友想了解一下。他是我最好的 朋友。他每月一号给我钱。” “唉呀,杰克——”她喊了一声,把刚点着的香烟扔进壁炉,然后从沙发跟 前站起来。“唉,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破坏了? 我们从前在这儿过得多好啊。 可你要破坏它。我们——“ “我们? ”我说。 “当时有过一些美好的东西,而你要糟踏它,你要帮助他来糟踏——那个人 ——他——” “我们? ”我又说一遍。 “要干坏事——” “我们,”我说,“如果我们当年真的过过好日子的话,你为什么拒绝我? ” “那跟这个没关系。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当年的日子真美好,但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年真是他妈的那么美 好的话,如果当年没有什么并不美好的东西的话,那今天怎么会变得并不如此美 好? 你回答这个问题呀。” “别说了,”她说,“别说了,杰克! ” “好啊,你倒跟我说说。你当然不会说今天是美好的。可是今天是从当年发 展来的。你现在三十五岁了,你偷偷地来到这儿,坐在一间切断电源的房间里, 坐在包了布的、落满灰尘的家具中间,算是一种特殊的享受。还有亚当——他过 着糟糕透顶的生活,一天到晚给人开刀,累得站都站不直,而他内心痛苦困扰— —” “别提亚当,别把他——”她说着伸出双手,手掌向外,仿佛要把我推开, 可我离她足有十英尺——“他至少还干了些事情——干了些事情——” “——欧文在家里玩他的玩具,我母亲跟那个西奥多混在一起,而我——” “对,你,”她说,“还有你。” “好吧,”我说,“还有我。” “对,还有你。跟那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那个人,”我故意学她,“这儿附近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巴顿这 么叫他,所有被赶出食槽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可他还是干了些事情。他干得跟亚 当一样多。还要多。他要造个医疗中心,负责全州人的健康。他要——” “我知道,”她转过身子,疲惫地坐在蒙着布的沙发上。 “你知道,可你还跟别人一样势利。你跟别人一样。” “好吧,”她仍然避开我的眼光。“我势利。我势利得上个星期跟他共进午 餐。” 天啊,要是墙角的落地大座钟没有早就停止摆动的话,这句话也能让它停止 走动。这句话让我愣住了。我听见火苗烧着木头,呼呼作响。但是呼呼声停止了, 一切都消失了。 我吁了口气,“耶稣在上。”然而寂静像吸水纸一样把我的话淹没了。 “好吧,”她说,“耶稣在上。” “哎呀,”我说,“斯坦顿州长的女儿和斯塔克州长共进午餐的照片肯定使 《记事报》社会新闻版编辑大为兴奋。你的长裙,亲爱的——你穿了什么长裙? 有花吗? 你喝香槟鸡尾酒没有? 你——” “我喝了一杯可口可乐,吃了一份奶酪三明治。在议会大厦底层的食堂里吃 的。” “原谅我过于好奇,可——” “你想知道我怎么会上那儿去的。我来告诉你。我去见斯塔克州长,向他要 州里拨款资助儿童之家。我——” “亚当知道吗? ”我问。 “我会拿到钱的。我要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 “亚当知道吗?” “亚当知道与否没有什么关系——我要把报告送——” “我能想象亚当会说些什么。”我阴郁地说。 “我想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办。”她说话口气有些激烈。 “哎呀,”我注意到她的面颊因生气而有些发红。“我以为你和亚当总是这 样。”我举起右手,只伸出食指和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