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糖娃回到墙角阴影坐下了。我脸部一定有询问的神情,因为他说,“我会守 ——守——守着他——不——不——不让人——打——打——打扰他的。” 于是我留下他们两人,回家了。 我开着汽车在夜阑人静的街道上驶回家的时候,不由地琢磨起来,如果亚当 ·斯坦顿听说医院将由拉森承包建造的话,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知道,如果 有人向头儿提出亚当的问题,他会说,“该死的,我说过我要造个医院,我现在 就在造。这是最主要的事儿,我在建造医院。让他呆在医院里,把自己的小手保 持干净,消过毒。”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果然就是这么回答的。 我行驶在夜阑人静的大街上,我还琢磨,如果安妮·斯坦顿在那间屋子里, 看见醉醺醺的头儿像烂泥似地瘫在沙发里,她又会怎么想。我有些幸灾乐祸,高 兴起来。她喜欢他,因为他身强力壮,不屈不挠,有主见,还能为了事业不惜牺 牲一切;哼,她应该看看他醉倒在沙发里的模样,他像头给牵引的缰绳绊倒的公 牛一样,跪在地上动弹不得,鼻子上的铁圈拽得他连脑袋都抬不起来。她真应该 看看他这种狼狈的模样。 我后来想到,也许她要的就是这种模样。女人最喜欢的是醉汉、无赖、暴跳 如雷的凶神、放荡不羁的恶棍。她们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她们——我指的是女人 ——就像《圣经》里参孙故事中的蜜蜂:她们喜欢在死狮的尸骨上建筑蜂房。 甜的从强者出来。 汤姆·斯塔克也许如头儿所说,还是个孩子,可他对形势的发展起很大作用。 不过,我想汤姆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头儿起了很大作用。因此,这是循环论证, 儿子不过是老子的延续,他们怒目相视时简直就像两面镜子对照着。事实上,他 们长得极像,从脑袋歪的角度,脑袋向前探出的样子,以至突兀的举动姿势都十 分相似。汤姆酷似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头儿时的模样,只是汤姆训练有素,体格 更为轻巧,长相聪明,充满自信,而脸面头发修饰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是,当年头儿是跌跌撞撞地摸索寻求,愣头愣脑地努力 发现自我,发现自己的伟大才能,他不是穿着肥大晃荡的工装裤,便是一件蓝哔 叽西装加上磨得发亮的又紧又小的裤子,他的内心孕育着命定的或疾病般的盲目 的、难以描述的冲动与激情。现在,汤姆从不跌跌撞撞地摸索寻求某种发现,尤 其不想发现自我。因为他知道他是天下最该死的、最受人欢迎的玩意儿。汤姆. 斯塔克,全美橄榄球队成员,他跑得飞快,连苍蝇都无法在他身上落脚。 他的工装裤绝不会在灵便的臀部和机灵敏捷的膝盖处大得直晃荡。不,他穿 着胶底凉鞋摆出拳击家的架势站在屋子中央,灰色横条的运动衣披在肩上,精织 白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敞开着,青铜似的脖子上红色羊毛领带的领结大如拳头,不 过领带总是歪的。他那充满自信的目光慢慢地巡视屋内,光滑的、强壮的棕色下 颚慢慢地咀嚼着运动员的口香糖。你知道运动员嚼口香糖的样子吧。噢,他是个 英雄,真正的英雄,他并不跌跌绊绊,摸索寻求。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价值。 他知道自己出类拔萃。因此,他懒得遵守一切规则。连训练规则都懒得遵守。 他对他爹说,反正他能把球踢进去,有什么可发愁的。但是有一次,他犯规惹事 太过分了。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打完球以后他跟替补队员塞德.梅隆和守球手盖 普·劳森到郊外一家小旅馆去寻欢作乐款待自己。他们本来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 可惜他们跟一伙土包子打起来了。土包子们不喜欢也不懂得橄榄球,他们最恨别 人拿他们的姑娘开心。乡巴佬把盖普·劳努森狠揍一顿,让他住了好几个星期的 医院,球也踢不成了。汤姆和塞德没挨几拳,群众把他们拉开了。说来有意思, 违犯纪律的问题落到教练比利·马丁的手里,由他来处理。 一家报纸报道了这件事情。马丁暂停汤姆·斯塔克和塞德·梅隆的比赛权。 他们下一个星期六本来要跟乔治亚州立大学队比赛,现在人们纷纷把赌注押 在乔治亚州立大学队身上,因为乔治亚立大学队那年打得不错,而汤姆·斯塔克 则是本州的强手。 面对这种情形,头儿颇有些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上半场结束时,乔治亚州 立大学队以七比零获胜,他并没有又吵又嚷。哨声一停,他就站起身子。 “来吧。”他对我说,我知道他要去运动场上的更衣室。我慢吞吞地跟在他 身后。到了更衣室,我靠在门框上冷眼旁观。球场上乐队开始演奏音乐。乐队将 绕场一圈,阳光下( 这是第一场在下午举行的球赛,天气开始凉快了) 铜管乐器 和领队的金色的旋转的指挥棒将闪烁发光。远处的乐队开始演奏州歌,告诉亲爱 的故乡我们多么热爱她,我们将为她战斗,战斗,战斗,我们将为她而献身,她 是英雄的母亲等等。然而此时英雄们满身泥土和汗水,喘着粗气四散躺着,听取 批评。 头儿一言不发。他走进屋子,慢慢地四下巡视躺着休息的运动员。气氛沉闷 得像殡仪馆。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而有人偷偷挪动脚步 时鞋眼蹭着水泥地板的摩擦声,有人变换姿势时护肩唏搴地响了两声。比利·马 丁教练站在屋子另一端,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脸色阴沉,嘴里咬着根没有 点燃的雪茄烟。头儿一个挨一个地打量着他们,屋外乐队高奏他们的诺言与保证, 老毕业生们站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帽子盖着胸膛,感到崇高而纯洁。 头儿的目光终于落到坐在长凳上的吉米·哈德维奇。吉米是个替补列端队员。 他被安排在第二节区内,因为左列端的正规队员表现笨拙,像个呆滞的老太婆。 这该是吉米的好机会。机会来了。球传过来了。可是他没接住。所以现在吉米气 呼呼地迎着头儿的目光,瞪眼望着他。头儿继续凝视着他,吉米忍不住了。“该 死的——该死的——你痛痛快快地骂吧! ” 但是头儿没有责备。他只是慢吞吞地走到吉米跟前。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 伸出右手,放在吉米的肩头。他没有拍拍他的肩膀。他只是把手放在那儿,有些 人常常这样安抚过于紧张的马匹。他不再看着吉米,而是慢慢地扫视其他的人。 “小伙子们,”他说,“我是来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手扶着吉米的肩膀站着,让大家领会他的话意。吉米哭了起来。 他又说,“我知道你们还会尽力而为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材料做成的。” 他又等了一会儿。他缩回放在吉米肩头的手,慢慢地转身朝门口走去。他走 到门口,转过身子,再次扫了大家一眼。“我想要说,我不会忘记你们的。”说 完,他走出门口。 吉米痛哭流涕。 我随着头儿走回去,乐队现在在演奏响亮的进行曲。 下半场开始时,小伙子们憋红了眼。他们很快就在第三节区内底线得分,并 且踢得分球。头儿虽然心情不甚舒畅,但对此颇感满意。到了第四节区时,乔治 亚队跑入危险地带,遭到抵抗,最后踢得分球。球赛结束时比分为,十比七。 但是我们在校际足球联盟大赛时还可以一显身手。如果我们这个季度内别的 比赛都取得胜利的话。下一个星期六,汤姆·斯塔克重新上场。他是因为头儿对 比利·马丁施加了压力才得以出场的。头儿亲口告诉我的,他逼得马丁让汤姆出 场参加比赛。 “马丁是什么态度? 他接受吗? ”我问道。 “他不接受,”头儿说,“我硬逼着他。” 我对此不表态,我不觉得我脸部表情有所流露。但是头儿忽然冲着我梗起脖 子说,“喂,你听着,我可不想让他把机会扔掉。我们有机会参加联盟大赛的。 那个混蛋居然想白白丢掉这个机会。” 我还是没有吭声。 “这不是为了汤姆,这是为了冠军,上帝作证。”他说。“这不是汤姆的问 题。如果只是为了汤姆,我不会说一句话的。如果他再不好好训练的话,我会抓 住他的脑袋使劲地往地上撞。我会亲自动手揍他一顿的。我保证。” “这孩子个头可挺大的。”我评论道。 他再次赌咒发誓他一定会揍他的。 于是下一个星期六,汤姆·斯塔克再次上场,他抢到了球,他灵巧得像芭蕾 舞演员,凶猛得像火车头,全场欢呼雀跃,好啊,汤姆、汤姆、汤姆,因为他是 他们的明星,比分结果是二十比零,本州又有希望夺得冠军。只剩下两场比赛了。 对付理工学院那场比赛易如反掌。还有一场是感恩节时的决赛。 理工学院真好对付。打到第三节区时,州立大学队已经领先,教练派汤姆上 场,让他慢慢遛两圈。汤姆给观众小小地表演一番。他踢得很随便,很漂亮,也 很蛮横。他踢得很轻松,跟玩似的。可是他在切过大约七码的地方被后卫绊倒了, 他没有马上爬起来。 “他给打闷了,喘不上气来。”头儿说。 泰尼·达菲跟我们一起坐在州长包厢里。他说,“对啊,可这吓唬不了老汤 姆。” “该死的,当然不会。”头儿深表同意。 但是汤姆一直没爬起来。他们把他抬起来,抬到球场更衣室。 “他们真把他打晕了。”头儿仿佛在谈论天气。他又说,“瞧,他们让艾克 斯顿上场了。艾克斯顿挺不错的。再踢一年就是个好手。” “他是不错,可他不是汤姆- 斯塔克。我就是欣赏汤姆·斯塔克。” “他们现在要传球了。”头儿评论起来,但他不时偷眼瞥一下正在向球场更 衣室走去的那群人。 “艾克斯顿上场替换斯塔克。”看台上方的扩音器宣布道。啦啦队队长领着 大家给斯塔克喝彩。他们给斯塔克鼓气喝彩。啦啦队队长和副队长们挥舞着喊话 筒又蹦又跳。 两队继续赛球。不出头儿预料,果然是传球。九码,第一个底线得分。 “理工学院二十四码线上第一个底线得分。”扩音器响了起来,接着又说, “刚才给打晕的汤姆·斯塔克情况好转,开始恢复知觉。” “给打晕了,嘿? ”泰尼·达菲重复着扩音器的话。他拍拍头儿的肩膀( 他 喜欢在大庭广众下拍头儿的肩膀,表示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说,“他们 打不晕我们的老汤姆的,哎? ” 头儿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但他没有说话。 “一忽儿就会好的,”泰尼断言,“那孩子,他顽强着哪,他们打不垮他的。” “他是挺顽强的。”头儿赞同地说。他开始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 比赛并不精彩,但是球踢得越不精彩,头儿却越加热切地关注每一个动作, 越是急于喝彩鼓气。州立大学队像绞肉机绞牛肉末似地频频底线得分。这场球打 得太顺手了。就像你跟人打赌水是否会往山下流,你一定会赌赢的,州立大学队 打得势如破竹。可是我们队每前进三码,头儿就要喝彩。一个传球过来,州立大 学队进入六码线,头儿大声喝彩。这时一个家伙走到包厢跟前,脱帽致敬,招呼 道,“斯塔克州长——斯塔克州长。” “什么事? ”头儿问。 “大夫——球场更衣室——他问你能否去一下? ”那人说 “谢谢你,”头儿说,“请你告诉他我马上就来。等我看这些小伙子踢完这 个球。”说着他又聚精会神地看起球赛。 “该死的,”泰尼开口了,“我知道不会有问题的。老汤姆不会——” “别说了,”头儿喝住他,“你没看见我在看球赛吗? ” 球队踢过底线得分以后,头儿转过脸对我说,“比赛快结束了。你叫糖娃开 车把你送到办公室,在那儿等着我。我找你和斯温顿有点事儿,你能不能把他也 找来。我会叫辆出租汽车的。也许我还比你们先到。”他扶着栏杆,纵身跳进草 地,朝球场更衣室走去,半路上还跟坐在长凳上的球员开了几句玩笑。 接着他朝球场更衣室走去,肥大的、向前探出的脑袋上帽子压得很低。 我们坐在包厢里的这些人没有等到比赛结束。我们乘着人群还不拥挤的时候 先退场。我们回城去。达菲在运动员俱乐部下车,他要去喝点啤酒,打两盘弹子 来振作精神。我去州议会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