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继续翻阅画报。然而那沉重的步伐,急迫而又从容的脚步声触动我思想深 处的一丝记忆。我感到烦躁,因为记忆难以捕捉,难以辨认。终于,我想起来了。 那是乡间旅舍隔着薄墙的房间里传来的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对,就是那种脚步声。 外面有人在抓门的把手。头儿一直在来回走动。但一听见动静,那人刚刚抓 住门把手,他就像头猎犬似地收住步伐,转过头来盯住房门。亚当走进屋子,利 箭似的审视的眼光立即紧紧地逼视着他。 头儿舔舔下嘴唇,忍了忍,没有发问。 亚当关上房门,向前走了几步。“伯汉姆医生对病人进行了检查,”他说, “还看了爱克司光片子。他的诊断和我的完全一致。问题在哪儿,你是知道的。” 他顿了一下,仿佛期待头儿有所表示。 但是头儿没有回答,他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地注视 着亚当。 “抢救办法可以有两种。”亚当又讲了起来,“一种比较保守,另一种比较 激进。保守的办法是作牵引,打上很厚的石膏,等待伤势缓解。激进的办法是马 上进行外科手术。我想强调说明这是个难以采纳的决定,是个技术性很强的决定。 因此,我希望你们对伤势有充分的了解。”他又停下话头,但是头儿还是毫无表 示,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你知道,”亚当又说了起来,口气有些像在教室里讲课,带点学术味儿精 确简练,“爱克司光片子是从侧面拍的。从照片上来看,第五和第六节颈椎骨骨 折错位。但是爱克司光不能显示软组织的情况。因此我们现在不知道脊髓受伤的 情况。我们只能通过外科手术来了解。如果手术过程中我们发现脊髓断了,病人 就得终身瘫痪。因为脊髓是没有再生能力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也许是一块 错位的骨头压迫了脊髓。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做一个椎板切除手术,减轻 对脊髓的压力。我们不能预言这种手术会产生多大好处。我们可能恢复一点点脊 椎的功能,也可能恢复大部分的功能。当然,我们不能抱有过高的希望。有些肌 肉组织可能还会麻痹。你明白吗? ” 亚当似乎并不期待任何答复。他略一停顿便马上接着讲下去,“我必须强调 一点。手术部位离脑子很近。可能致命。手术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更大。 伯汉姆医生和我讨论了很久,我们两人意见完全一致。我个人建议开刀,承 担一切责任。但我希望你知道这种做法有些冒险。成功的可能不大。这是孤注一 掷,跟押宝一样。“ 他不说话了。沉寂中,头儿喘了几口气。接着,他咬紧牙关说。“开刀。” 他决心冒不大可能成功的危险。他像赌徒押宝一样孤注一掷。但我对他的决 定并不感到奇怪。 亚当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露西,仿佛希望得到她的同意。她转过目光看看丈 夫,他已经走到窗口眺望窗外黑色的草坪。她凝视他松弛的双肩,半晌才转过脸 来面对亚当。她费劲地点了一下头,两手在膝盖上紧紧相握。她轻轻地吐出, “对——开刀。” “我们马上就做手术。”亚当说,“我已经下命令让他们作好一切准备。手 术不必立即进行,但我认为早做为好。” “做吧。”窗口传来刺耳的话声。但头儿并未转身,亚当·斯坦顿走了出去 关上房门,头儿还是没有转身。 我继续翻看画报,但我翻页时十分小心,不让出声。房间内一片压抑的沉寂, 我不想弄出一丝声响。长时间的寂静中,我不断看着穿游泳衣的女郎、赛马、大 自然的美景、穿着某种衬衣或举手致敬的一长排笔挺的、眉目清秀的年轻人,用 六张照片显示的、答案在下一页的侦探故事等等。某实,我的心思不在画面上, 它们看上去都一样,都是那么回事。 露西站起身子。她走到头儿站着的窗口。她把手放在他的右臂。他缩了回去, 他没有看她。但她抓住他的小臂,拽着他,他推挡一阵便跟着她。她把他领到蒙 着印花棉布的大椅子跟前。“坐下,威利,”她轻轻地说,“坐下休息一会儿。” 他颓然倒在椅子里。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他不再看壁炉里的人造木柴。终于,他开口了,“他会 好的。” “上帝保佑。”她说。 他凝目注视着她,沉默了几分钟。接着.他十分激烈地说,“他会好的。他 一定得好起来。” “上帝保佑。”她说。她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四目槲对而视,他垂下了眼睛。 我不想再坐在那儿。我起身出屋,走到值班护士的桌子跟前。“有没有办法 给州长和他夫人弄点夹肉面包和咖啡? ”我问道。 她说她去要一点。我叫她把面包咖啡放在她桌上我来端进去。接着我下楼到 门厅。萨迪还在那儿,像个幽灵似地呆在阴影中。我把做手术的事情告诉她,又 返身上楼。我在楼上值班护士的桌子前面站了很久,等她们把面包拿上来,便把 托盘端进候诊室。 面包和咖啡并未影响室内的气氛。我在露西身边摆了一张小桌子,在桌上放 J ,一盘夹肉面包和咖啡。她向我道谢,掰了一块面包,往嘴里送了两三回,但 没吃下多少。不过,她把咖啡喝了。我在头儿身边也摆了些面包和咖啡。他抬起 头来对我说,“谢谢,杰克。”但他一点吃的意思都没有。他端起一杯咖啡,好 半天都没喝一口。他只是端着杯子。 我吃了一块夹肉面包,喝了一杯咖啡,我倒第二杯咖啡时,头儿把杯子放在 身边的小桌子上,咖啡溅了出来。 “露西,”他说,“露西! ” “嗯? ”她回答。 “你知道——你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他身子向前倾,并不等她回话便接着 说,“新医院要用他的名字命名。用汤姆的名字。我要把医院起名为汤姆·斯塔 克医院及医疗中心。它要用汤姆的名字,它要——” 她缓缓地摇摇头,他不说话了。 “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她说,“唉,威利,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事情都 无关紧要。在石头上刻一个人的名字。把名字登报等等,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啊,威利。他是我的宝贝孩子,他是我们的宝贝儿子,那些事情都无关紧要, 它们都无所谓,你明白吗? “ 他倒在椅子里,两人重又陷入沉默。我把盘碟和没吃过的食物送到走廊值班 室又回来时,房间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是借口送还盘碟走出屋子的。我回来 时已是清晨六点差二十分钟了。 六点钟时,亚当进来了。他面色灰白,表情刻板。头儿站起来望着亚当;他 和露西都没吭声。 亚当说,“他活下来了。” “感谢上帝。”露西长吁一口,但头儿仍然紧紧地盯着亚当。 亚当迎着他的目光说,“脊髓压坏了。” 我听见露西倒抽了一口冷气,看见她脑袋低垂在胸前。 头儿先是毫无表示。后来他抬起双手,伸着手指抬到胸前,仿佛要抓住什么 似的。“不! ”他厉声喊道,“不! ” “脊髓压坏了。”亚当说完又添一句,“我很抱歉,州长。” 他走出屋子。 头儿瞪着眼睛望着紧闭的房门,慢慢地坐倒在椅子里。他望着房门,瞪大着 眼睛,额前渗出一片汗珠。他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呼喊。这是坐在椅子里的黑 色野兽进发出来的无形的痛苦的呼喊。“噢! ”他说。“噢! ” 露西·斯塔克望着他,他仍然望着房门。 接着又是一声,“噢! ” 她站起身子朝他走去。她并未说话。她只是站在他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肩头。 又是一声呼喊,但这是最后的一声。他颓然后仰倒在椅子里,两眼仍然紧盯 房门。他喘着粗气。这黯然销魂的情景持续了三四分钟。终于,露西说,“威利。” 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看她。 “威利,”她说,“该走了。” 他站起身子,我从墙边长沙发里拿起他们的外衣。我帮露西穿好大衣,她拿 起另一件,帮他穿上。我没有过去帮忙。 他们朝门口走去。他挺直身子,两眼直视前方,但她仍然扶着他的胳臂,你 如果看见他们,你会觉得她在十分灵巧而机智地给盲人领路。我给他们打开房门, 紧走几步,吩咐糖娃备车。 头儿上车时,我在边上,她随他上了车。我有点吃惊,但我并不因糖娃送她 回家而感到遗憾。尽管我喝了咖啡,可我还是很想睡觉。 我回身进楼来到亚当的办公室。他正准备离开。“怎么回事? ”我问。 “我都说了。”他说,“脊髓压坏了。他会瘫痪。预后情况一般都是先四肢 完全软弱无力。慢慢地肌肉弹性会恢复正常。但他的手脚永远不会听他使唤。 他身体各部门的功能还存在,但都失去控制。他就像个婴儿。皮肤会慢慢坏 死。他很容易感染。呼吸系统也会受到破坏。很可能会患肺炎。这种病人迟早都 死于肺炎。“ “这么说来越早得肺炎越好。”我想到了露西·斯塔克。 “也许你说得对。”他疲惫地说。他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他穿上大衣,拿 起提包。“要不要我送送你? ”他问。 “谢谢,我有车。”我说。我瞥见他桌上的电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打 个电话。”我说。“我会替你锁门的。” “好吧。”他走到门口说了一声,“晚安,”便出去了。 我接通外线,拨了安妮家的电话号码,把消息告诉她。她说这真可怕。她老 是对着电话筒说,“太可怕了”——她用低沉、茫然的声调接连说了三四遍。 接着她谢过我便挂断了电活。 我走出办公室。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我下楼到门厅。萨迪还在那儿。我把一 切告诉她。她说真够呛。我表示同意。 “真够头儿受的。”她说。 “露西才真够受的,”我说,“因为得由她来照顾这个娃娃。你随意分赠同 情时,别忘了这一点。” 她一定累极了,或者有别的心思,因为我的话没有使她发火。我问她要不要 我开车送她进城。她也有车,她说。 “好了,我要回家一睡不起。”我说完走开,让她独自留在门厅。 我走下汽车时,天空呈蔚蓝色,已经是黎明了。 汤姆在星期六下午受伤。星期天黎明前做的手术。高潮是在星期一。感恩节 前的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