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清晨6点, 一阵大雨敲打在我窗前。一辆偶尔经过的汽车,没过街上的积水, 开始清晨的旅程。这几天来,这是我第三次看到黎明破晓。我不是磕睡虫,也不是 早起的鸟儿。这星期三看到的三次日出,有两次是太晚睡,而今天则是起得太早。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11个小时,一直睡不好,也没有得到休息。昨天接完戈碧的电 话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大吃了一顿。炸鸡、加上综合作料的马铃薯片、玉米粥和苹 果派。然后洗了热水澡,花很长时间把右脸的结痂揭去。这个小小手术没什么作用, 我脸上的伤痕还是很明显。 在晚上7点,我打开电视运动节目,在播报员简介选手 资料声中,才昏昏睡去。 现在是清晨6点, 我打开电脑。我得写封电子信给凯蒂,透过麦吉尔大学的主 机,传送到她的信箱。她只要打开笔记电脑,接上数据机,就可以看到我的信,然 后在卧房马上回复我。真棒!网络的确好处多多。 荧幕上滑鼠的游标对我眨着眼睛,告诉我开启的文件上没有任何资料。它没错。 电脑上现在是空白一片,什么文字也没有。我是什么时候建立这个档案的?是游行 那天。只不过一个星期,感觉像过了一年那样久。今天是13号。离发现伊莉莎白· 康诺的尸体已过了四星期,离玛格莉特·爱德基遇害的时间一个星期。 这些日子来,除了又发现另一具尸体之外,我们有什么收获呢?警方在圣博杰 街的公寓外监视了一个星期,确定那个家伙再也没有回去过。真意外。上次的追捕 一点用也没有,我们不知道“圣杰魁斯”的真名,就连最后发现的那个死者的名字 也查不出。克劳得尔仍不愿承认这是连续杀人案,而莱思则认为我是太空闲了,没 事找事做。 回到荧光幕上,我开始在表格上打下文字。身体特征、居住地、家居情况、工 作、朋友、家人、生日、死亡日期、尸体发现日、时间、地点。我把种种可能有关 联的资料全输入电脑,在最左边,则打上玛格莉特、伊莉莎白、茜儿和“无名氏” 的名字, 随后,我把无名氏消掉,打上“圣伦伯特白骨。”到了7点30分,我关掉 档案,盖上笔记电脑,准备上班。 交通十分拥挤,于是我决定绕行维尼马利隧道。天空很黑,厚厚的乌云包围了 这座城市,街上的水渍反映早晨拥挤车阵煞车灯的光彩。 车前的雨刷单调地摇摆着,把雨水刮离挡风玻璃两块交叠的扇形之地。我的头 凑近挡风玻璃,像一只中了风的乌龟,努力透过被雨水浇湿的挡风玻璃看清前面视 线。该换新雨刷了,我对自己说,但是明白没有时间去换。光是从家里开到研究所, 就花掉了半个多小时。 我本来想去档案室,看看有没有更细的资料可以登记在表格上,但是我办公桌 上已有两份文件堆在那儿。一个婴儿被发现死在市立公园里,尸体躺在小溪河床上 的石堆间。拉蒙斯在文件上附上注记,说尸体的组织已经干燥,内部器官也无法辨 识,其他部分则保存良好。他想知道这婴儿的年纪。这花了太多时间。 另一份文件是警方送来的报告。“在树林间发现白骨”,我最常见的案子,代 表的情况很多,有可能是一只死猫,也可能是另一件谋杀案。 我打电话给但尼斯, 要他准备替那具婴尸照x光片,然后下楼去检视刚送来的 白骨。丽莎从陈尸室抱了个大箱子过来,放在解剖台上。 “就这些?” “就这些了。” 她把手套递给我,我从箱子里抽出一根骨头。骨头上全是泥土,而且都硬掉了。 我试着把包在骨头外的泥土剥掉,但土块硬得像水泥一样。 “先拍些照片和x光片, 然后拿去泡水,把这些泥土剥掉。我待会开完会就回 来。” 我和法医研究所的另外四位病理学家,每天早上都会和拉蒙斯开会,讨论旧案 子或分配解剖工作。只要我有来上班,都会参加这个会议。当我上楼后,拉蒙斯、 娜斯莉、伯格诺、派利第等人都已在拉蒙斯办公室里的小会议桌旁就位完毕。我从 走廊的公布栏得知玛西去法院了,而爱蜜丽今天则请事假。 他们看到我来了,每个人都起身挪动位置,腾出一张空椅子给我。“早安”、 “你好”的声音不绝于耳。 “伯格诺,你明天分配到什么工作?”我问。 “明天放假。” 我完全忘了明天是国定假日。加拿大国庆。 “要去参加游行吗?”派利第绷着一张扑克脸问。他的法文有浓厚的魁北克腔, 教人很难听出他在说什么。我刚来的那几个月,都听不借他的话,使他总是对我皱 眉头。现在,过了四年了,他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懂得。 “这次我不去了。” “你可以把脸漆成红色,这样就看不出脸上的伤了。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干 脆就画一片枫叶,比较简单。” “很好笑。” 我一脸无辜,扬扬眉毛,耸耸肩,手掌平摊。派利第用枯黄的手指夹着最后两 寸的无滤嘴香烟,深吸了一口。有人曾说派利第从未离开魁北克以外的省份旅行。 他今年已经64岁了。 “今天只有三件案子要解剖。”拉蒙斯说,把今天的案子全拿了出来。 “假日前夕的安宁。”派利第说,他的假牙嘎嘎作响。 “没错,”拉蒙斯拿出红笔。“至少天气冷了点,这也有帮助。。他浏览今天 要解剖的尸体档案,每一份档案都附上详细的报告。一个人用一氧化碳自杀,一个 老人被发现死在床上,一个婴儿被丢弃在公园。” “这件自杀案看来很单纯,”拉蒙斯看着警方的报告。“白人……27岁……在 自家车库自杀身亡……油箱全空、钥匙插在起动器上。” 他把几张拍立得相片摊在桌上。一辆深蓝色福特汽车停在车库中央的相片,排 气管被人用干衣机的通风管封住,另一端塞进右边车窗内。拉蒙斯继续念道: “有忧郁症病史……他杀嫌疑不高。”他看了娜斯莉一眼。“艾尔博士?” 他点点头,伸手接过那份文件。拉蒙斯在工作单上填上她的名字,接着拿起下 一份文件。 “第26742号案件, 死者是男性白人……78岁……思有糖尿病。”他略过一些 内容,直接跳到有用的资讯。“失踪数天……他妹妹发现他……无外伤迹象。”他 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奇怪的是,从发现尸体到她向人求援,中间的时间有些耽 搁。显然这位太太在这段时间清理过现场。”他抬起头。“派利第博士?” 派利第耸耸肩,无奈地伸出手。拉蒙斯用红笔在表格上填上名字,便把整份文 件交给他。连同这份文件,还有一个装满病历处方和各式药物的塑胶袋。派利第接 过这些东西,说了一句玩笑话,但是我没有听清楚。 我注意力转向剩下的那个婴儿案件。桌上有好几张从不同角度拍的拍立得相片, 可以看到现场是一条有小桥横跨的浅溪,婴孩的尸体被弃置在石堆间,小小的肌肉 已经枯萎,黄色皮肤看来有点像旧羊皮纸。他的头发有的飘在水面上,有的盖住他 呈蓝色的眼险。这孩子的手指张得很开,好像想抓什么能救他的东西。他全身赤裸, 身子一半装在深绿色塑胶袋中。他看起来就像迷你埃及法老,被暴露丢弃在野外。 我开始对塑胶袋有强烈的痛恨感。 我放回相片,听拉蒙斯分派工作。他已把这案子的摘要念完,并在档案上写下 自己的名字。他要亲自解剖,要我帮忙分析骨骼以缩小年纪范围,要柏格诺帮忙看 看牙齿。大家都没有问题,也没别的案子要讨论,会议便到此结束。 我倒了一杯咖啡进办公室。桌上有一个棕色大公文封。我打开它,抽出第一张 婴孩的骨骼x光片, 放在看片盒上。然后从抽屉拿出一份表格,开始检视工作。这 婴孩的手上只有两根腕骨,指骨上没有被囊。我继续检查下臂骨,桡骨上也没有被 囊。我看完上半部,在表格清单上填下骨骼状态,注记尚未填上的讯息。接着我再 检查下半身,一张张x光片交替夹上看片盒。等我检视完毕,咖啡早已凉了。 婴儿诞生的时候,有些骨骼尚未发育完全,像腕骨在出生时根本看不到,在几 个月大的时候才会长出来,甚至要到周岁后才发育完全。凭这些发育到一半的骨头, 可以很正确断定一个婴孩的年纪。像这个孩子就只有7个月大。 我把观察结果写在另一张表格上,把所有文件都放在黄色的档案夹内,扔进秘 书的公文篮里。我向拉蒙斯口头报告过后,便到解剖室去。 泥土还没完全清掉,但是己软化许多,足以让我窥探里面的骨骼。我花了15分 钟剥土和清理,终于整理出八根脊椎骨,几根长骨和三个骨盆残片,一切证据都显 示这是动物的尸体。我又花了30分钟时间继续清洗和分类,然后将结果记录下来。 在上楼时,我请丽莎把这三个被害者:两只白尾鹿、一条中型狗的部分骨头拿去拍 照。 露丝留了张字条在我桌上。我连忙赶到她办公室,她背着门,一手打字、一手 拿着卷宗,目光在荧光幕和打开的卷宗间不停转换。 “我看到你的字条了。” 她举起手,又打了几个字,然后拿一把镇尺压在卷宗上。她转过来,双腿用力 一推,整个人便连同椅子滑到她办公桌前。 “我把你要的档案都找出来了,在这里。” 她在一叠厚厚的档案之间搜寻着。第一次没找着,第二次从最上面慢慢翻,然 后从中抽出一大叠文件,看了一眼后,便交给我。 “1988年以前没有资料。” 我接过那叠文件,有点惊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刚开始我用‘四肢切断’当关键字搜寻,这些就是第一次搜寻出的资料。太 多了。里面有的是被火车辗死的、被机器绞死的,我想你一定不想要这些。”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我又加上‘恶意’这两个字,以缩小符合资料的范围。” 我看着她。 “结果什么都没有。” “没有?” “不过,这也不代表真的没有啦。” “怎么说?” “这些资料不是我输入的,过去两年来我们聘请了一些临时资料输入员,想尽 快把过去所有档案都输入电脑。”她摇着头,声音有点恼怒。“司法部把电脑化的 案子拖了好几年,然后要在一夜之间变出来。无论如何,那些资料输入员有标准输 入格式: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和死因等等,都有特定代号。但是若有一些较特殊的 案子,比较少发生的,在没有标准代号可循下,他们就随便来,自创代号。” “就像‘四肢切断’。” “没错。也许有人用‘尸体残缺’,也许有人用‘肢解’,通常法医用什么字 眼他们就跟着用。有时候,他们只简单输入‘刀切’或‘锯断’。” 我看着这一堆资料,完全气馁了。 “我试过各种代号,但是没有用。” 这个计划行不通了。 “用‘尸体残缺’搜寻,找出来的档案更多。”她等我翻至第二页,便继续说: “比‘四肢切断’还夸张。于是我使用‘四肢切断’加上‘恶意’来缩小范围,以 选出那些在死后肢体才被切断的案子。” 我满怀期望地看着她。 “结果只找到一件一个男人死后砍断命根子的案子。” “电脑让你的修辞学越来越厉害了。” “啥?” “没事。”又是一个开不起来的玩笑。 “于是我再用‘尸体残缺’加上‘恶意’,结果……”她手伸向桌面,拿起最 后一份列印资料。“邦果!你们都是这么说的吧?” “宾果。” “宾果!我想这也许是你想要的。有些资料你可以不管,像这样毒贩用硫酸伤 人的案子。”她指着几行她用铅笔圈出的案子。“这些不是你要的。” 我茫然点点头,翻至第三页,上面总共列了12笔案子。她在其中三件案子画上 记号。 “但是我又想,也许还有一些案子会使你更有兴趣。” 我几乎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我的目光在这些案子中移动,而后被定在第六笔 案子上。顿时,我心里升起一股伤痛情绪,很想马上回办公室。 “露丝,这样就够了,”我说:“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太多。” “有你能用的资料吗?” “有,有,我想应该有。”我心里尽量自然地说。 “你要我把这些档案一个个叫出来吗?” “不必了。我先把这些清单看完,再自己去档案管理室调原始资料。” “也好。” 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没有眼镜,她看起来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感觉有 点不对。 “如果你有什么结果,一定要告诉我。”他说。 “没问题。” 我转身离开,背后传来她椅子脚轮滑过地板的声音。 回到办公室,我把这叠清单放在桌上,开始翻看。一个名字赫然跃出纸上—— 法兰丝·莫瑞钱伯。我已经完全忘记她了,法兰丝。保持冷静,我对自己说。不要 妄下结论。 我强迫自己把清单上的资料都看完。康妮和瓦伦西亚的案子都在其上,一对被 谋害的毒贩。茜儿·托提尔的资料也在上面。我看到一名洪都拉斯交换学生的名字, 她被老公用猎枪射杀,尸体被从俄亥俄州载到魁北克,双手被切断,把尸体弃置在 省立公园。其他四件案子我没看过,都是1990年以前的,那时我还没来这里工作。 我到中央档案管理室,把这些档案调出来,独独跳过法兰丝的档案。 我依照编号,将这些档案按年代顺序叠好,决定只研究这几份档案就行。然而, 不到几分钟,我刚才的决心就破灭了。我迳自奔向档案柜,取下法兰丝的档案。这 份档案内容,让我的忧伤焦虑如火箭般发射升空。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