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掏鸟巢的人 大约在西尔克吕班在托尔特瓦度星期六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值得 说一下,起初它在当地没有怎样提起,到很久以后才传播开来。因为有许多事情, 我们前面刚刚说过,使那些目击者惊恐万分,所以一直没有人知道。 在星期六到星期日的夜里——我们明确地说出时间,我们相信这个时间是确切 的,有三个孩子爬上了普兰蒙的陡坡。他们是从海边回来,现在要回村里去。在当 地的话里,他们给叫做“d éniquoiseaux ”,就是我们说的d éniche-oiseaux 。 海岸悬岩上有峭壁和洞的地方,不断有掏鸟巢的孩子上那儿去。这种事我们曾经略 微叙述过一点。大家想必记得吉里雅特为了救鸟和救孩子的生命,管过这样的事情。 掏鸟巢的人都是海边长大的毫不胆怯的顽童。 夜漆黑漆黑。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顶。托尔特瓦的钟楼刚刚响过清晨三点钟, 这座钟楼圆形尖顶,好像魔术师戴的帽子。 这几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原因再简单也没有。他们是到波阿达瓦堆去 找海鸥蛋了。这个季节很暖和,鸟很早便开始交尾了。孩子窥视着雄鸟和雌鸟围着 它们的巢转的动作,被这种狂热的追逐吸引住,竟忘记了时间。上涨的潮水把他们 围困住,他们无法及时回到停泊他们的小船的小海湾去,只好待在波阿达瓦堆的一 个尖顶上,等待退潮。这样,回家自然迟了。做母亲的都焦急不安地等着孩子回家, 如果她们看到他们到家,放下心来,快乐立刻变成愤怒,原来担心得直流泪,这时 会狠狠打他们耳光。因此,他们心事重重地加快了脚步。可是瞧他们那种快步走的 样子又像是有意要磨磨蹭蹭,显得并不急于回到家里。他们已经料到拥抱之后,就 会挨一顿耳光。 这几个孩子中间只有一个人丝毫也不担心。他是一个孤儿。这个男孩是法国人, 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在这个时刻他为自己没有母亲感到高兴。没有人关心他, 所以他也不会挨打。另外两个孩子都是格恩西岛人,同在托尔特瓦堂区。 爬上岩石的圆顶,三个掏鸟巢的孩子到了那座闹鬼的房屋所在的台地。 他们开始害怕起来,每个路过这儿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孩子,在这样 的时间和在这个地点。 他们很想飞快地逃走,同时也很想停下来好好看看。 他们站住了。 他们朝那座房屋看。 房屋黑黢黢的,非常可怕。 它是立在荒凉的台地当中的一大块黑东西,一个匀称而又难看的瘤,一个四边 直角、高高的正方形,好像一个魔鬼的大祭坛。 孩子们的第一个想法是逃跑,第二个想法是走近那座房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 样的时候看见过它。恐惧会引起好奇心。他们中间有一个法国孩子,这就使得他们 壮起胆子向房屋走过去。 我们都知道,法国人是什么也不相信的。 况且,几个人一起在危险当中,那就不用担心;三个人都感到害怕,那就会相 互鼓舞。 再说他们都是猎人,都是孩子,三个人的年龄加在一块儿不到三十岁。他们一 向爱搜索猎物,寻找和窥视藏起来的东西,现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他们经常把脑 袋伸进那些洞里,为什么不把脑袋伸进这个洞里呢?一个人在打猎的时候会身不由 己;一个人去进行探索的时候也会无法自主。曾经那么多次窥探过鸟巢,自然也渴 望窥探一下鬼魂的巢。为什么不搜索搜索地狱呢? 从捕捉猎物到捕捉猎物,最后遇上了魔鬼。和鸟打过交道以后,现在要和鬼怪 打交道了。几个孩子要知道父母要他们害怕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跟着鬼怪故事 的情节走,简直像在滑行一样。故事能和老太婆知道得一样多,这个想法可真吸引 人。 在格恩西岛的掏鸟巢的孩子头脑里,全是乱糟糟的念头,这是由于慌乱,也是 出于本能,但是结果却激发起他们冒险的勇气。他们向那座房屋走去。 而且,在这个勇敢的行动中,做为他们支柱的那个孩子确实发挥了作用。这是 一个果断的孩子,捻船缝工学徒,人虽小却已经像成年人了。 他睡在工地一个厂棚的草堆上。他挣钱养活自己。他嗓门粗大,常常爬树上墙, 走过苹果树的时候,面对那些苹果他从不抱任何偏见。他在修理战舰的船坞干过活。 他是碰巧生下的儿子,侥幸的小孩,快活的孤儿。 他出生在法国,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在法国何地,这是他胆大的两个原因。 他会毫不犹疑地给某个穷人一个两分值的硬币。他非常坏,又非常善良。 头发金黄,甚至成了红棕色。他和巴黎人说过话。眼下他在干给贩鱼船捻船缝 的活,每天挣一个先令,这些船都停在贝格里修理。如果他一时高兴,就给自己放 假,去掏鸟巢。这个法国孩子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地方一片荒凉,充满难以形容的阴森的气氛,使人感到它在威胁外人不许侵 犯它。它显得很凶恶。这个台地没有树木,静寂无声,没有多远,它的陡峭的斜坡 就落入悬崖。下面的大海沉默不语。没有一丝风,连一根草也不动一动。 掏鸟巢的孩子望着那座房屋,慢步地走过去,那个法国孩子走在前面。 他们当中的一个在以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许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特别说 了一句:“那座房屋一点儿也没出声。” 他们屏住气走过去,就像走近一头野兽一样。 他们原先是从房屋后面的斜坡爬上来的,这道斜坡顺着海边通向一个很难通行 的峭壁间的小狭道。他们终于走到离那座房屋很近的地方了,可是他们只看见房屋 朝南的正面,这一面门窗全都堵塞了。他们不敢向左边看,因为会使他们看到有两 扇窗子的另一面,那可非常吓人。 然而,他们却变得大胆起来,捻缝工学徒低声对另两个孩子说:“转到左舷。” 在那一面才好看,应当看看那两扇漆黑的窗子。 他们“转到左舷”,走到房屋的另一面。 那两扇窗子有亮光。 孩子们赶快逃。 等到他们跑到远一点,那个法国孩子回过头去看。 “瞧,”他说,“亮光没有了。” 果然在窗子里没有亮光了。房屋的黑影给全是青灰色的天空的背景衬得清清楚 楚,仿佛给打洞器打出来一样。 恐惧心并没有消失,可是好奇心又出现了。几个掏鸟巢的孩子又走近了那座房 屋。 忽然那两扇窗子又同时有了亮光。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又拔腿飞奔逃走。那个法国小鬼既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向 后退。 他一动不动地面对那座房屋,对着它望。 亮光又熄灭了,接着又亮起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害怕的了。夜间露水润湿 的草地上反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火光。过了片刻,亮光在房屋内的墙上照出一些动 来动去的很大的侧面黑影和大脑袋的人影。 此外,这座房屋没有天花板,也没有板壁,只有四面的墙和屋顶。 一扇窗子有了亮光,另一扇窗子不可能不亮起来。 看到捻缝工学徒还是站在那儿,另外两个掏鸟巢的孩子又一步一步地回来了, 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全身哆嗦,但又满怀着好奇心。捻缝工学徒压低声音对他们 说:“屋子里有鬼,我看到了一个鬼的鼻子。” 两个托尔特瓦孩子躲在法国孩子身子后面,踮起脚,高过他的肩膀。他们把他 当做盾牌,好保护他们,让他去对抗可怕的东西。他们感到有他处于他们和鬼当中, 放下心来,也向前望去。 那座房屋从它那一面仿佛同时在望着他们。它在这广阔的死寂的黑暗里,显出 两只红红的眼珠。那是两扇窗子。亮光消失了,又出现了,后来又消失了,好像是 亮光自己在一亮一灭。这种恐怖的间歇现象也许和地狱的时隐时现有关。地狱打开 了,接着又合拢了。坟墓的气窗的作用和暗灯一样。 忽然一个具有人形的很黑的影子出现在一个窗口,立在那儿,好像是从屋子外 面来的,然后进入室内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刚进去。 从窗口进到屋里,这是鬼魂的习惯。 亮光有一会儿特别亮,后来又灭了,以后没有再亮过。房屋重新变成一团漆黑。 这时从屋子里传出一些嘈杂声。这些嘈杂声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事情始终是这样 的:一个人看得见的时候,他听不见;他看不见的时候,却听得见了。 大海上的黑夜显出一种特殊的静寂。黑暗的沉默比在其它地方深沉。在动荡的 海面上,平时鹰飞的声音也听不见,一旦风平浪静,一只苍蝇飞过也听得出。这种 阴森森的沉寂使得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更加凄凄惨惨。 “让我们去看看,”法国孩子说。 他向那座房屋走过去一步。 另外两个孩子是那样害怕,决定跟在他后面走。他们不敢再分开逃跑了。 他们刚刚走过一堆很大的柴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堆柴堆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给他们增添了一些安全的感觉。他们一走过柴堆,一只猫头鹰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 树枝发出了沙沙声。猫头鹰这种鸟飞起来鬼鬼祟祟,斜着冲来,总叫人很不安。这 只鸟从几个孩子身边飞过去,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圆眼睛盯住他们望着。 在法国孩子身子后面的两个孩子全身发抖了。 法国孩子对着猫头鹰斥责道: “麻雀,你来得太迟了。不再有时间了。我要去看看。” 他向前走去。 他的钉了鞋钉的大皮鞋走在荆豆丛里发出格格的响声,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听 见房子里的嘈杂声。那些声音一时高一时低,沉着有力,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持续 的对话。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再说,只有傻爪才相信有鬼魂。” 这种临危不惧的傲慢的态度使两个落在后面的人重新向前走上来。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紧跟着捻缝工学徒,继续往前走。 那座闹鬼的房屋他们看上去仿佛变得特别大起来。这是恐惧使眼睛产生的错觉。 在这样的错觉当中,也有真实的成分。房屋确实越来越大,因为他们越走离它越近 了。 这时候房屋里的说话声逐渐地清楚了。几个孩子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耳朵也加 强了听力。那不像是悄悄低语,比窃窃私语要响一些,比喧闹声要低一些。不时有 一两句说话声音听得特别清晰。那些无法理解的话发音古怪。孩子们站住静听,接 着又开始向前走。 “这是鬼魂在交谈,”捻缝工学徒用很低的声音说,“但是我不相信有鬼魂。” 托尔特瓦的孩子真想缩到柴堆后面躲起来,可是他们已经离那堆柴堆很远了。 他们的朋友捻缝工学徒继续向那座房子走去。他们俩只得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半步 也不敢离开。 他们困惑地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走着。 捻缝工学徒转过身来对他们说: “你们知道这不是事实。那里面没有鬼魂。” 房屋变得越来越高大了。说话声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们走得更近了。 他们走近的时候,看出来屋子里好像有遮住了的亮光,是一种非常朦胧的亮光, 是前面提到过的暗灯发出来的。在巫魔夜会上全是这样的灯光。 走到离房屋很近的地方,他们站住了。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中的一个竟大着胆子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那不是鬼魂,是一些穿白衣服的女人。” “吊在一扇窗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另一个孩子问道。 “看上去像是一根绳子。” “那是一条蛇。” “那是上吊的人的绳子,”法国孩子用很权威的口气说,“是专门给上吊的人 用的。但是我可不相信这个。” 说他走了三步,不如说是跳了三跳,跳到了房子墙脚跟前。这个勇敢的行动带 着一种狂热。 另外两个孩子,全身哆嗦,学他的样跳过来,紧紧靠着他,一个靠在他的右边, 一个靠在他的左边。三个孩子耳朵都贴在墙上。房子里在继续说话。 下面便是那些鬼魂谈的话: “那么,谈妥啦?” “谈妥啦。” “说定啦?” “说定啦。” “有一个人将等在这儿,会跟布拉斯基多一起去英国,对不对?” “付钱。” “付钱。” “布拉斯基多带那个人上他的小船。” “不想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人吗?” “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不问问他的姓名?” “我们不问人姓名,我们只掂钱袋的重量。” “很好。那个人将在这所房子里等候。” “他应该有吃的东西。” “他会有的。” “在哪儿?” “在我带来的这只袋子里。” “非常好。” “我能把这只袋子留在这儿吗?” “走私的人不是小偷。” “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如果您那个人准备好了,他可以和我们一起来。” “他没有准备好。” “这是他的事。” “他在这所房子里要等多少天?” “两天,三天,四天。少一点或许多一点。” “布拉斯基多肯定会来吗?” “肯定。” “到这儿?到普兰蒙?” “到普兰蒙,” “哪一个星期?” “下个星期。” “哪一天?” “星期五,星期六,或者星期天。” “他不会不来吧?” “他是我的同名人。” “不管怎样的天气他都来吗?” “不管怎样的天气都来。他什么也不怕。我叫布拉斯哥,他叫布拉斯基多。” “那么,他不会忘记来格恩西岛吧?” “我这个月来,他下个月来。” “我明白了。” “从今天起以后一个星期的下星期六算起,不用五天,布拉斯基多就会来。” “如果海上风大浪急呢?” “Egurraldia gaiztoa?” “对。” “布拉斯基多也许来得不会那样快,但是他一定会来。” “他从哪儿来?” “从毕尔巴鄂。” “他上哪儿去?” “去波特兰。” “这很好。” “也许去托尔湾。” “这更好。” “您的那个人可以放心。” “布拉斯基多不会背叛吧?” “胆小鬼才做叛徒。我们都是勇敢的汉子。大海是冬天的教堂。背叛是地狱的 教堂。” “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的话吧?” “听到我们说话和看到我们全是不可能的。恐怖使得这儿成了沙漠。” “这我知道。”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听我们说话?” “确实是这样。” “再说,就是有人来听也听不懂。我们说的是一种我们特有的、混乱的语言, 没有人能听得懂。既然您会说,因此您是我们自己人。” “我是来和您协商的。” “很好。” “现在我要走了。” “好吧。” “告诉我,如果旅客要求布拉斯基多不带他去波特兰或者托尔湾,而是去别的 地方,行吗?” “只要他有金币。” “布拉斯基多会照那个人的要求做吗?” “布拉斯基多会照金币的要求去做的。” “去托尔湾要许多时间吗?” “要看风向怎样。” “八个钟头够不够?” “少一点或者多一点。” “布拉斯基多会服从他的客人吗?” “如果大海服从布拉斯基多的话。” “他会得到很好的报酬。” “金币是金币。风是风。” “说得有理。” “人有了金币,他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帝有了风,它愿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个打算和布拉斯基多一起动身的人星期五到这儿。” “好。” “布拉斯基多什么时候到?” “夜里到,我们夜里来。我们夜里走。我们有一个老婆,她叫大海,有一个妹 妹,她叫黑夜。老婆有时会欺骗人;妹妹则从来不会。” “一切都谈妥了。再见了,伙计们。” “晚安。喝一杯烧酒好不好?” “谢谢。” “这比糖浆好喝。” “我得到了您的保证。” “我的名字就叫荣誉。” “再见。” “您是绅士,我是骑士。” 很明显,只有魔鬼才会说这样的话。孩子们不再听下去了。这一次他们真的逃 走了。法国小孩终于相信有鬼的事,跑得比另两个孩子还快。 在这个星期六以后的星期二,西尔克吕班驾驶着“杜兰德号”回圣马洛。 “塔莫利帕号”仍旧泊在锚地。 西尔克吕班在抽烟斗两次喷烟的间隙里,向约翰客店的老板问道: “那么,这只‘塔莫利帕号’什么时候起航?” “后天,星期四。”客店老板说。 这天晚上,克吕班在海岸警卫那一桌吃饭,并且一反平常的习惯,吃完饭就走 了出去。这次出去使他不能经营“杜兰德号”事务所的业务,因此几乎装不上货物。 一个办事一向严格的人竟会这样,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 好像他跟他的朋友那个货币兑换商交谈了一会儿。 在诺格特大钟敲过熄灯钟以后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口巴西的钟是在十点钟 敲的,所以这时是午夜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