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SUB RE干完这些苦活的人外貌变得十分可怕。 吉里雅特在这种繁重的劳动中,同时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要恢复过来是很难 的。 一方面是缺少生活必需品,另一方面是疲劳,他变瘦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 得很长。他只有一件衬衣还没有破。他光着脚,因为他的一只鞋给风刮走了,另一 只给海水冲跑了。他使用的那个简陋的、万分危险的石砧飞出的碎片给他的手和胳 臂造成了小小的伤口,这是劳动留下的痕迹。这些伤口,说是伤,还不如说只是擦 破了一点皮,表面的皮而已,可是给猛烈的风和含盐的海水刺激得很疼。 他饿,他渴,他冷。 他的装淡水的水壶已经空了。他的黑麦面粉已经用的用,吃的吃,都完了。他 只剩下一点点饼干。 他用牙齿咬碎饼干,因为没有水化开它们。 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他的体力越来越差。 这座叫人害怕的岩礁在榨取他的生命。 喝是一个问题,吃是一个问题,睡也是一个问题。 当他能抓到一只螯虾或者一只蟹的时候,他就有东西吃了。当他看见一只海鸟 扑到岩礁的某个尖顶上的时候,他就有水喝了。他爬上去,在尖顶上会找到一个装 着一点点淡水的坑。他在鸟喝了后去喝,有时和鸟一起喝,因为各种各类的海鸥已 经跟他熟悉了,见他靠近也不会飞走。 吉里雅特即使饿坏了,也从不伤害那些鸟。我们都记得,他对鸟怀有强烈喜爱 的感情。对鸟来说,看见他的直竖的、怕人的头发和长长的胡子,便不再害怕他了。 他的面貌的改变使它们感到放心。它们看不出他还是一个人,以为他是一头走兽。 鸟和吉里雅特现在成了好朋友。这些可怜的伙伴互相帮助。只要吉里雅特还有 黑麦面粉,他就做成饼,然后再把饼弄碎给鸟吃。这时候,它们也向他指出哪儿有 淡水。 他吃生的贝壳类动物。贝壳类动物在某种程度是能解渴的。抓到蟹,他就烧熟 吃,没有锅,他便放在两块烧红的石块当中烤,那是法罗群岛上的野蛮人使用的方 法。 但是,春分时节开始了。雨来了,可是是怀着敌意的雨。没有骤雨,也没有暴 雨,而是像长长的针一样,细细的,尖尖的,冰冷,刺人,能透过吉里雅特的衣服, 戳到皮肤,再穿过皮肤,戳入骨髓。这样的雨供他喝的水很少,却使他全身湿透。 没有什么帮助,反而带来大量的烦恼,这种雨就是这样,老天真可耻。吉里雅 特日日夜夜受着这场雨的折磨,过了一个多星期。下这种雨是上天做的坏事。 夜里,他只是因为活干得太累才在那个岩石洞里睡下。海上的大库蚊不停地飞 来叮他。他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脓疱。 他发烧了,反而使他身体没有再垮下去。发烧是一个救星,能消灭一切。他出 于本能,咀嚼地衣,还嗍野生的辣根菜叶子,这是从礁石的干燥的缝隙中稀稀疏疏 长出来的。此外,他并不留意自身受的痛苦。他没有时间因为他吉里雅特本人而耽 误自己的工作。“杜兰德号”的机器完好无损。这对他来说,足够感到满意了。 只要干活时需要这样,他就不时地跳到海里,然后再到另一个地方上岸。他投 入海水,又再出来,像别人从自己的套房的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一样。 他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它们浸透了永远不会干的雨水和永远不会干的海水。 吉里雅特浑身潮湿地生活着。 浑身潮湿地生活是一种可以养成的习惯。爱尔兰的穷人,那些老年人,做母亲 的妇人,几乎全身赤裸的年轻姑娘,还有孩子,它们待在伦敦街头的屋角,雨雪交 加的露天里,彼此紧紧靠成一团,浑身潮湿地生活,浑身潮湿地死去。 浑身潮湿,而又口渴,吉里雅特忍受着这种奇怪的折磨。他不时地咬自己上衣 的袖子。 他生的火并不能使他暖和。露天的火只能帮他一半的忙。火边的人身子的这一 边热了,另一边还是冻得要命。 吉里雅特又流汗,又发抖。 在吉里雅特的周围,一切都在一种可怕的沉默当中和他作对。他感觉到四面受 敌。 任何事物都有一种阴郁的Non possmus 。 它们的迟钝是一种凄惨的警告。 一种巨大的恶意包围了吉里雅特。他既给烫伤,又冷得打颤。火烧痛他,水冻 僵他,干渴使他发烧,风撕碎了他的衣服,饥饿损害了他的胃。他忍受着所有使他 精疲力竭的事物的压迫。平静的、广大的障碍物,像命定的事实明显地不负责任, 但是充满不知所以的凶恶的一致性,它们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吉里雅特这儿。吉里雅 特感到它们无情地压在他的身上,没有办法逃避。它们几乎和活生生的人一样。吉 里雅特意识到一种凄惨的排斥和一种竭力想逐渐削弱他的仇恨。问题全在他逃不逃, 可是既然他留下来,他就要对付难以理解的敌对态度了。对方不能把他赶走,便把 他压在身子下面。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紧紧抱住了他,狠狠压着他,不让他站 牢,不让他呼吸。他受到看不见的对方的伤害。那颗神秘的螺丝钉每天要拧紧一次。 吉里雅特所处的这个令人担忧的环境的情况好像一场鬼鬼祟祟的决斗,在这场 决斗里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家伙。 那些隐隐约约的力量联合起来包围住他。他感觉到有一种坚定的意志要把他驱 逐掉。这正像冰川要驱赶漂块那样。 这个潜在的联盟,好像几乎没有碰到他,可是却撕碎他的衣服,使他流血,逼 得他走投无路,可以说,还没有开始战斗便丧失了战斗力。 他干的活儿没有减少,也不停顿,但是完成的活儿越多,干活的人越是衰惫。 简直能认为,这个野兽似的大自然,害怕有灵魂的人,决心把人弄得疲乏不堪。吉 里雅特顽强抵抗,并且等待着。深渊开始消耗他的精力。接着它再做些什么呢? 两座多佛尔礁,是埋伏在大海里的、花岗石做的龙,它们接纳了吉里雅特,让 他走进去,并且让他任意行动。这样的接待仿佛是龙张开大口欢迎他。 对人类处处抗拒的荒凉广阔的空间,不断发生的各种自然现象的缄默严酷的态 度,无情和消极的伟大普遍的规律, 涨潮和落潮,像每个尖端是一颗在旋涡中的星 星的黑色昴星团和辐射的水流中心的暗礁,针对一个人的鲁莽的冷漠的事物搞的神 秘的阴谋,冬天,乌云,围攻的海水,全包围着吉里雅特,渐渐地困住他,几乎把 他关在当中,把他和有生命的东西隔离开,就像出现一间黑牢,将一个人囚禁在里 面一样。一切都反对他,什么都不来帮助他。他被孤立,被抛弃,变得无力,受到 折磨,遭到遗忘。吉里雅特的食品储藏室空空的,他的工具或者有破损,或者不够 用,白天又饥又渴,夜里受冷挨冻,全身是伤,衣服破烂,褴褛的衣服包着化脓的 伤口,衣服上都是窟窿,皮肤上也全是洞,双手裂开,两脚流血,四肢瘦削,面色 苍白,眼睛冒火。 壮丽的火,表现了意志。人的眼睛天生来使别人从那儿看出他的德行。我们的 瞳孔说出在我们当中有多少人。我们用我们的眉毛下面的目光来表现自己。微小的 意识递递眼色,巨大的意识发出光芒。如果在眼皮底下没有什么光亮,那就是因为 在头脑里没有什么思想,心里没有什么爱。爱的人有期望,有期望的人显出光辉, 光彩炫目。决心使眼神发出火焰,这种令人赞叹的火焰是由怕羞的思想燃烧的。 固执的人是崇高的。只是勇敢的人,才仅有一种冲动,只是坚强的人,才仅有 一种性格,只是大胆的人,才仅有一种德行。坚持正确的人是伟大的。高贵的心灵 的全部秘密在Perseveran-do 这个词里,坚持对于勇气,就像车轮对于杠杆,这是 支点的持续的更换。不管目的是在人间还是天上,直接奔向目的,那儿什么都有。 在第一种情况的,是哥伦布,在第二种情况的,是耶稣。十字架是疯狂的,可是荣 耀也从那儿产生。不要让他的良心争辩,也不要使他的意志软化,痛苦和胜利都是 这样得到的。在道德现象的范围里,坠落并不排斥翱翔。从下降里出现上升。平庸 的人让自己受到似是而非的障碍的劝阻,可是坚强的人却不会这样。灭亡是捉摸不 定的,征服则是确实可靠的。你可以告诉艾蒂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不会被人用石 块击毙。对合理的反对的蔑视产生那种被战败的、崇高的胜利,人们把这样的胜利 称做殉难。 吉里雅特的一切努力都仿佛给缠在做不可能的事上面了,成功既不足道又很缓 慢,要花许多的精力才得到一点点进展。这就使他的工作显得高尚,这也使他的工 作值得同情。 要在一只搁浅的船上搭起四根梁,在这只船上切下和分开可以保全的部分,在 破船里装上和破船适合的四只复滑车,还有上面的绳索,那就需要做许多准备工作, 做许多活儿,做许多试验,夜里睡在光秃秃的地上,白天不停受苦,单独一个人干 活就是这样的不幸。原因中有命定性,结果中有必然性。这种不幸,吉里雅特不仅 仅承受下来,而且他是心甘情愿地承受。他害怕有一个竞争的对手,因为一个对手 可能是一个敌手,所以他不寻找助手。累人的举动,冒险的行为,危险,越来越多 的活儿,由于抢救而抢救者可能遭到的灭亡,饥饿,热病,必需品的短缺,苦恼, 他都为了他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来。他抱的是这样的利己主义。 他关在一种可怕的抽气的钟形罩里面。生命力慢慢地离开他。他却几乎没有意 识到。 体力的衰竭并不能使意志衰竭。自信是第二个动力,意志是第一个动力。格言 中所说的信念可以搬动的大山,和意志能够做的事情相比,就微不足道了。吉里雅 特在精力上的损失,由于他的坚韧不拔又重新恢复了过来。在这种野蛮的大自然的 高压下,肉体的人在消亡,结果是精神上的人变得强大。 吉里雅特不觉得疲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疲劳。心灵的赞同,对体力 的减弱不予承认,这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吉里雅特看着他的工作在一步步进展,他看到的只是这个。这是一个并不知道 自己处境的可怜的人。他几乎快达到的目的使他产生了幻觉。他忍受一切的痛苦, 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向前进!”他的使命像酒一样冲上了他的头。意愿使他醉了。 人是会陶醉于自己的精神的。这种醉酒叫做英雄主义。 吉里雅特是一种大西洋上的约伯。 可是,是一个在斗争的约伯,一个在战斗的、和灾难对抗的约伯,一个征服者 约伯。如果对一个可怜的捕捉螃蟹和龙虾的水手和渔夫加上这样的形容的词语不太 过分的话,那么,他是一个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约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