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DE PROFUNDIS AD ALTUM 在小帆船储存的帆缆索具当中,吉里雅特有一大块随时能用的涂了柏油的帆布, 它的四只角上都有很长的细绳带。 他拿起这块帆布,用上面的细绳带将它的两只角系在烟囱的链子的两只铁环上, 就在进水的口子那一边。然后他把帆布丢到船外。帆布像一张桌布那样落到小多佛 尔礁和小船之间,沉到了海里。想进入船舱里的水的推力,将它紧贴住船壳的裂口。 水越压得凶,帆布贴得越紧。帆布给海水本身粘在损伤的口子上。小船的伤口给包 扎好了。 这块涂了柏油的帆布夹在舱的内部和外面的海浪当中,一滴水也进不来了。 进水的口子遮住了,可是并没有塞住。 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 吉里雅特拿起排水铲,开始铲小帆船里的水。这是减轻船的载重的重要时刻。 这个活使他身子稍稍暖和了一点,可是他也疲劳到了顶点。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能坚持到底,把舱的进水洞堵住。吉里雅特吃得很少,他惭 愧地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 他从他膝盖那儿的水向下降来估计他的活的进展程度。水降得很慢。 此外,进水的口子只是被挡住了,险情暂告缓和,并没有解决。那块被海水推 到裂口的帆布,开始在舱里胀得像一个瘤,好像在帆布后面有一只拳头在使劲要捅 破它。帆布涂过柏油,很牢,经得住捅,但是膨胀和张力越来越利害,很难肯定帆 布能顶下去。那个瘤随时都可能裂开。 水又要开始流进来。 遇到这种情况,陷在困境的水手都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塞住裂口,手边不管 有什么旧布破布,只要找得到就拿来用尽全身之力把帆布上凸起的瘤堆进裂缝里。 在专门的用语里,那些旧布破布叫做“包绳布”。 这种包绳布,吉里雅特却一点儿也没有。他原来储存的破布片和废麻,有的在 干活当中用掉了,有的被狂风吹走了。 在紧要关头,他也能到岩礁间去搜索,找到剩下来的碎布等等。小帆船的载重 已经减轻了不少,他可以暂时离开一刻钟,可是没有光怎么寻找呢?天实在太黑了。 月亮没有了,只有布满星星的昏暗的天空。吉里雅特没有干的缆绳做火绳,没有油 脂做蜡烛,没有火来点燃,没有灯罩遮住火。小船里和礁石上全是一片模糊,什么 也分不清。可以听得见海水在遭到损伤的船壳四周轻轻地作响,可是连裂口也看不 到。吉里雅特是用手摸才知道帆布越来越大的张力的。在这样的黑暗中,在岩礁上 不可能找到破旧的布衣服和四散的绳索。看不清楚,怎么能捡到那些碎布片呢?吉 里雅特忧愁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天上全是星星,却没有一支蜡烛。 小船里的水减少了,船外面的压力却在增加。帆布上的瘤变大了,越来越鼓, 就像一个即将破裂的脓肿。情势好转了片刻,又重新变得危险了。 迫不及待地需要塞住裂口的东西。 吉里雅特只有他的衣服可用了。 我们还记得,他把他的衣服放在小多佛尔礁凸起的岩石上面晾着。 他去收了回来,放到小船的边沿上。 他拿起他那件油布上衣,跪到水里,把衣服塞进裂口,往外面推那个瘤,这样 把里面的水挤光。在油布上衣上面他加上了羊皮,在羊皮上面又加上毛织衬衣,在 毛织衬衣上面再加上粗布上衣。全塞进去了。 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他脱了下来,连同他的裤子,又塞了进去,使填塞物越 来越大,也变得结实。这样,填塞的东西填完了,看来够用了。 这些衣服塞到了裂口外面,帆布把它们包住。海水想进来。压迫着这个障碍物, 使它在裂口上涨大,并且贴得更牢。这像是一种包在外部的敷料纱布。 在船里,隆起的部分仅有的中心给向后推,在裂口和填塞的衣服四周,帆布形 成一个环形软垫,裂口本身的边是不整齐的,越是拉住这个软垫,它也贴得越紧。 进水的口子给堵住了。 可是这只是暂时没有事。裂口周围尖起的地方固定住了帆布,也会把帆布戳破, 然后海水又会从破洞里进来。吉里雅特在黑暗里甚至没有发觉这一点。这些堵塞的 东西不大可能坚持到天亮。吉里雅特又开始另外一种不安了。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快 消失的时候,这种不安的心情也就越来越利害。 他又动手清除水,可是他的胳臂再也使不出劲了,几乎很难举起装满水的铲子。 他全身赤裸,不住地哆嗦。 吉里雅特觉得末日在向他凶恶地逼近。 他的头脑里想到可能会遇上好运气。也许在大海中会出现一只帆船。一个偶然 在多佛尔礁的海面上路过的渔夫也许会来帮助他。绝对需要一个合作者的时刻到了。 有一个人和一盏灯,一切便都能得救。两个人干,舱里的水将很容易地排除光。小 船只要不进水,不再装超过载重量的水,便会重新向上浮,重新回到原来的吃水线, 那个裂口也就出了水面,修补的活也能做起来了。可以立刻用一块船壳板来代替填 塞的衣服,用彻底的修理来代理对付裂口的临时办法。不然的话,就得等到天亮, 要等整整一夜!该死的延误可能带来灾难。吉里雅特心急如焚。如果侥幸能看到一 只船上的舷灯,吉里雅特就可以爬到大多佛尔礁的顶上发出信号。天气很好,风平 浪静,背衬着布满星星的天空,一个人动个不停,是很可能被看到的。一个船长, 甚至一个小船的船老大,在夜里经过多佛尔礁的海面,都不会不用望远镜对准礁石 看的。这是出于小心。 吉里雅特希望有人能看到他。 他爬到那只破船上,抓紧打结绳,然后登上大多佛尔礁。 远到天边也不见一只帆船。没有一盏舷灯。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片荒凉。 不可能出现任何帮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里雅特直到现在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束手无策了。 阴暗的命运此刻成了他的主宰。他,以及他的小船,“杜兰德号” 的机器,他花费的全部劳动,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气,全都沉入了 深渊。他不再有搏斗下去的本领了,他变得消极被动。怎么才能阻止潮水再来、海 水上涨、黑夜继续呢?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吉里雅特已经筋疲力 尽,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这件用来填塞的东西,他无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 像这个样子就只好让它这个样子吧,命中注定,一切努力都结束了。大海将随意摆 布这个仓促做成的贴在进水的口子上的装置。这个没有活动力的障碍物以后会怎么 样呢? 目前是它在作战,不再是吉里雅特在作战了。是这些破旧的衣服在作战,不再 是智力在作战了。只需海浪一冲,就能冲破裂口。要看压力或大或小,关键的问题 全在这儿。 一切都会靠两种无意识的力量之间的不自觉的斗争得到解决。从此以后,吉里 雅特既不能帮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敌人。他只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观者。 这个吉里雅特原来是一位天神,现在在最后的一刻,一种没有意识的阻力代替了他 的地位。 吉里雅特以往经历过的所有艰苦和忧虑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尔礁,就感觉到受到孤独的包围和侵袭。孤独不仅仅围住他,而 且裹住了他。无数的威胁同时向他伸出了拳头。风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刮起;海就 在那儿,准备随时咆哮。不可能塞住风这张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可是,他曾经 搏斗过。他,一个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风雨扭打。 他还抗击过其它的忧虑和其它的困难。他应付了所有的灾难。他没有工具却得 干各种活,没有帮手却得搬动沉重的东西,没有学问却得解决一些难题,没有储存 的食物却得吃得喝,没有床也没有房屋却得睡觉。 在像悲惨的拷问架一样的礁石上,他曾经被大自然用各种不同的恶运做为刑具 轮番地拷打。大自然高兴的时候是母亲,满意的时候是刽子手。 他战胜过孤独,战胜过饥饿,战胜过口渴,战胜过寒冷,战胜过热病,战胜了 重活,战胜了困倦。他遇到过各种障碍联合起来阻拦他前进。 在匮乏后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后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后面,是章 鱼;在章鱼这个怪物后面,是鬼魂。 最后出现的是凄惨的讽刺。在吉里雅特打算就要胜利地离开的这些礁石上,死 去的克吕班刚才笑嘻嘻地对着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无故的。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完蛋了。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和 克吕班一样成了个死人。 寒冬,饥饿,劳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转装的机器,春秋分时突变的天气,大 风,雷电,章鱼,这一切和进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么。 吉里雅特和每个人一样,能够用火抵挡寒冷,用岩礁上的贝壳类动物抵挡饥饿, 用雨水抵挡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挡抢救中的种种困难,用防波堤抵挡潮水和狂风 暴雨,用刀抵挡章鱼。可是,要抵挡进水的口子却毫无办法。 暴风雨留下这个不祥的结果和他告别。这是战败者对战胜者的最后的较量,奸 诈的刺杀,阴险的攻击。逃遁的暴风雨向身后射出了这支箭,溃逃中又转过身来回 击一下。这是深渊中的雅纳克的一击。 能和暴风雨对抗,可是怎样才能和流进来的海水对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给冲了出来,如果进水的口子又重新打开了,那就无法可想, 只能让小帆船下沉。这是动脉的结扎线自行松开。一旦小帆船连同它载的东西沉到 海底,那部机器就再也没有办法拉上来。两个月来艰巨的大量的努力最后化为乌有。 再从头干起是不可能的了。吉里雅特没有锻铁炉,也没有各种材料。也许在黎明的 时候,他将亲眼看着他的全部成果渐渐地、无法挽回地沉入深渊。 感觉到有一种阴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渊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没以后,他只好饿死冻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难的水手一样。 在漫长的两个月里,看不见的良心和天意都目击到,一方面是广阔的空间,波 浪,风,闪电,流星,另一方面是一个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一 方面是无限,另一方面是一个原子。 双方进行了一场恶战。 瞧呀,这个奇迹也许就要夭折了。 这样,这种无比的英雄气概结果变得软弱无力,这场经受过的可怕的战斗由于 绝望而告结束。这是“一无所有”和“一个整体”之间的斗争,是《伊利亚特》和 一个人之间的斗争。 吉里雅特发狂似地望着空中。 他身上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他赤裸裸地面对着无限的空间。 于是,在未感受过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压下,不再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和阴影对抗,面对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长浪和惊涛狂风的喧嚣声中,在乌云底 下,微风底下,遍处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满翅膀、星星、坟墓的神秘的苍穹底下, 混合着强大的因素的可能达到的意愿底下,无底的深处底下,四周和脚下是海洋, 头顶上是群星,他沮丧,他绝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着天上的星星,他 失败了,对着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高处,他双手合掌,在无穷尽的境地中大声喊道: “饶了我吧!” 他被“无限”击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围的这个岩礁上,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就像遭到 雷劈一样,全身赤裸,如同古罗马竞技场中的角斗士②,只是他面对的不是竞技场, 而是深渊,不是猛兽,而是黑暗,不是观众的眼睛,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 供奉女灶神的贞女③,而是星星,不是恺撒,而是上帝。 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虚弱、祈祷、黑暗当中溶化了。他睡着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