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港湾的钟响了 今天的圣桑普森几乎成了一座城市,四十年前,它差不多还是一个村庄。 春天来临,冬天的长夜结束了。人们很快地度过夜晚,天一黑便早早上了床。 圣桑普森是一个古老的遵守熄灯时间的堂区,它至今保持着很早吹熄蜡烛的习惯。 人们在日落时就睡觉,天一亮就起身。这些诺曼底的老村庄甘心做鸡棚。 此外,还应该提一下,圣桑普森除了几家有钱的有产者人家,其他全是采石工 和木匠。这个港口是一个能检修船只的港口。大家整天开采石头,加工厚木板,这 些人用镐,那些人用锤子,无休止地对着橡木和花岗石操作。一到晚上,干活的人 就累得倒下了,睡得像铅一样。艰苦的劳动令人容易熟睡。 五月初的一个晚上,梅斯莱希埃里透过一棵棵树缝,看了一会儿新月,又听了 听黛吕舍特独自在布拉韦的花园里沐浴着清凉的夜风散步的脚步声,然后他回到他 那间对着港口的卧室睡下了。杜丝和格拉丝也上床睡了。除了黛吕舍特,屋子里的 人都睡了。在圣桑普森的所有人也都睡了。家家门窗全都关上。在街上没有一个行 人来往。只有极少的灯光,就像即将闭上的眨着的眼睛,在这儿那儿,照红了屋顶 的天窗,说明仆人们也要睡觉了。古老的罗曼式钟楼响过九点钟有好一会儿了。这 座钟楼全身布满了常春藤,它和泽西岛的圣布雷拉得教堂都因为建造的日期有四个 “1 ”,成了奇怪的特征,四个“1 ”就是说是1111 年。 梅斯莱希埃里在圣桑普森的名望是来自他事业上的成就。成就丧失,大家都不 再理睬他了。应该相信,晦气是会传染的,不幸的人像害了瘟疫,他们很快就遭到 了隔离。那些可爱的富贵人家子弟都避开了黛吕舍特。布拉韦现在与世隔绝,甚至 丝毫也不知道当地发生的一件小小的重要事件,而它在那一天已经使整个圣桑普森 都轰动了。堂区的教区长,乔·埃比尼泽·考德雷成了富翁。他的伯父,那位圣阿 萨弗的卓越的教长,最近在伦敦去世。这个消息是在那天早晨从英国来的单桅邮船 “克什米尔号”带来的,可以看到在圣彼得港的锚地的它的桅杆。“克什米尔号” 第二天中午要再起碇去南安普敦,据说要把可敬的教区长带走。他给召回英国一个 短时期,是为了正式启封遗嘱的事,此外,还有其它一些随着继承一笔巨大的遗产 以后出现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圣桑普森整天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克什 米尔号”,埃比尼泽牧师,他的死去的伯父,他的财产,他的离开,他未来可能会 有的提升,都是乱哄哄地议论的内容。只有一所房子一点儿不知道这件事,始终是 静悄悄的,它便是布拉韦。 梅斯莱希埃里躺到他的吊床上,衣服也没有脱。 自从“杜兰德号”出事以来,躺在吊床上成了他解愁的慰藉。躺在地铺上,囚 犯感到了安慰,梅斯莱希埃里正是忧愁的囚犯。他躺着,这是一种休战,一次喘气, 头脑的一次休息。他睡着了吗?没有。他醒着吗?也没有。确切地说,两个半月以 来——那件事故发生至今有两个半月了,梅斯莱希埃里就一直像在梦游中一样。他 还没有镇静下来。他陷在那些遇到重大的折磨的人才感受到的迷迷糊糊的状态里。 他在沉思却不是在思索,他在睡觉却不是在休息。白天,他不是清醒着的人,夜晚, 他也不是沉睡的人。他起床,接着他躺下,这就是一切。当他睡在他的吊床上的时 候,他稍稍能忘记一些事情,他说这是睡眠。一些怪物的影子在他的头上和他的内 心里飘动,充满了模糊不清的外形的夜间的云在穿过他的大脑。拿破仑皇帝对他口 述自己的往事,一时出现了好几个黛吕舍特,树林里飞着许多古怪的鸟,隆勒索尼 埃的街道变成了一条条蛇。恶梦是失望的延缓。他做梦度过黑夜,遐想打发白天。 有时候,他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卧室的窗口,我们还记得,那间卧 室面向着港口。他低着头,胳臂肘靠着石头,两只拳头捂住双耳,背朝着整个世界, 眼睛注视着他的房屋的墙上砌住的旧铁环,它离窗子没有几步远,以前是系“杜兰 德号”缆绳的。他望着铁环上生的锈。 梅斯莱希埃里过着机械一样的生活。 最坚强的人,被夺去了他们的可以实现的想法,便会成为这种模样。 这是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的结果。生活就是旅行,想法是旅行的路线。 没有旅行的路线,只好止步不前。失去了目标,力量也完全没有了。命运有一 种隐约的决定一切的权。它甚至能用它的笞杖敲打我们的精神。 绝望,几乎等于心灵的丧失。只有非常伟大的有才智的人会抵抗。也许并不一 定。 梅斯莱希埃里总是不停地沉思,在绝壁的混浊的深处沉思,如果说出神能够叫 做沉思。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漏出这样的伤心的话:“我现在只有请求上天给我一 张离开证。” 我们要看到在这种性格中包含着矛盾,像大海一样复杂,莱希埃里可以说是大 海的产物。梅斯莱希埃里从不祈祷。 无能,也是一种力量。面对我们的两个伟大的瞎子,命运和大自然,人在自己 的无能中找到了支点,它便是祈祷。 人从恐惧得到援救,他向自己的忧虑寻求帮助。焦虑劝告他下跪。 祈祷是灵魂固有的巨大的力量,类似神秘的事物。祈祷请求黑暗宽容。祈祷用 它本身的阴暗的眼睛望着神秘。在这恳求的眼光有力的注视下,我们感到那个未知 其名的人可能给解除了武装。 这种模模糊糊感到的可能性已经成了一种安慰。 可是莱希埃里不祈祷。 在他幸运的时候,上帝对他是存在的,就像是有血有肉一样。莱希埃里对他说 话,向他做出种种保证,几乎不时地和他握手。然而,莱希埃里遭到不幸以后,其 他的怪事也经常出现了,上帝悄悄地消失了。这是在人们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的时 候发生的,这个上帝是个老好人。 对于处在这种心境中的莱希埃里,只有一个清楚的幻影,那便是黛吕舍特的微 笑。除开这个微笑,世间万物是一片漆黑。 很久以来,自然是因为“杜兰德号”的遇难使她受到的打击,黛吕舍特的可爱 的微笑更加少了。她好像忧心忡忡。她那小鸟和女孩般的娇柔消逝了。早晨,再也 看不见她在晨炮声中对着东升的旭日屈膝行礼,说:“朝……安。请进来。”她不 时露出严肃的神情,在这个温柔的少女身上,这是悲伤的表示。然而她总是竭力对 梅斯莱希埃里做出笑容,让他得到安慰,但是她的快乐一天天地失去了光泽,蒙上 了尘土,好似一只身上穿过一枚大头针的蝴蝶的翅膀。应该补充提一提,也许是由 于她的叔叔的忧伤给她带来的忧伤,因为有些痛苦是会相互影响的,也许是由于其 他的一些原因,她现在似乎非常倾向于宗教。从前的教区长雅克曼·埃罗德在的时 候,正像我们知道的,她一年几乎只去四次教堂。 现在她经常上教堂,一次仪式她也不错过,不论是星期日还是星期四。 堂区里的那些虔诚的灵魂看到这种改变,都很满意。因为一个少女和男人一起 经历过那么多的危险以后,转向上帝,这是一件巨大的幸福的事。 这样做,至少能使可怜的父母们面对轻浮的爱情在精神上能得到安宁。 傍晚,只要天气好,她要在布拉韦的花园里散步一两个小时。她总是独自一人, 在那儿几乎和梅斯莱希埃里一样沉思着。黛吕舍特最后一个上床睡觉,这却不能妨 碍杜丝和格拉丝一直注意着她,这是出于人的窥探的本能,加上作为女仆也喜欢这 样。窥察别人,可以在干家务活以后得到一点消遣。 至于梅斯莱希埃里,他终日精神恍惚,黛吕舍特的习惯发生的细微的变化,他 一点也没有察觉。此外,他生来不是做陪媪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黛吕舍特准时参 加堂区的种种仪式。固执的偏见使他反对教士的所作所为和他们那些人,如果他看 到她这样经常去教堂,心里会不高兴的。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心境正在变化。悲伤像云一样,总在改变形状。 我们刚才说过,坚强的灵魂有时候因为一些不幸的打击几乎心灰意懒,其实并 非完全如此。像莱希埃里那样刚强有力的性格,在一定的时候,是会反抗的。失望 有逐步上升的阶段。从消沉上升到沮丧,从沮丧上升到痛苦,从痛苦上升到忧郁。 忧郁是黄昏。悲痛在那儿消失在可悲的欢乐中。 忧郁是悲伤引起的幸福。 这种悲哀的减弱对于莱希埃里可没有针对性。他的天生的本性也好,他遭到的 灾难的性质也好,都不会发生这样细微的变化。不过,在我们刚刚又见到他的时候, 他的最初的失望的幻想在大约一个星期以来,逐渐消失。莱希埃里没有减轻悲伤, 不过不再那样毫无生气了。他终日忧愁,但是不再沮丧。他恢复了对大小事情的一 些感觉。他开始多少略略感受到那种可以称为回到现实世界的现象。 因此,在白天,他在低矮的客厅里,听不到别人说些什么话,可是他还是听着。 有天早晨,格拉丝挺得意地来对黛吕舍特说梅斯莱希埃里拆开了寄来的报纸的封套。 这种对于现实事物的接受只是一半,不过对他来说,是一个好征兆。 这说明他已经进入了康复期。重大的不幸会使人晕头转向,要逐渐摆脱这种情 况。但是这样的好转一开始反而好像恶化了一样。以前的梦似的状态会减轻痛苦。 他以前视力模糊,感觉能力很差,现在视力好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任何事 情都使他鲜血直流。创伤更严重了。他看到的所有详情细节加深了他的痛苦。他在 对往事的回忆中又见到了一切。重新发现一切,就是对一切都感到后悔。回到现实 的时候,同时出现了各种辛酸的回味。看起来比较好,其实是更坏了。这便是莱希 埃里的感受。他的痛苦比以前更加明显了。 将梅斯莱希埃里带回现实的感情里的,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让我们来说一说这件事情。 在四月十五日到二十日这几天里的某一天下午,人们听到有人敲布拉韦的低矮 的客厅的门,敲了两下,这就是说邮差来了。杜丝前去开了门。果然是有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海外,是寄给梅斯莱希埃里的。邮戳上的地名是里斯本。 杜丝把信交给关在自己房间里的梅斯莱希埃里。他接过信,随手放到他的桌子 上,连看也不看一眼。 这封信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拆开。 一天早晨,杜丝对梅斯莱希埃里说: “先生,要不要将您的信上的灰尘掸掉?” 莱希埃里好像睡醒过来一样,说: “好的。” 这样,他拆开了信。 他看到信里写着: 三月十日,在海上。 圣桑普森的梅斯莱希埃里: 您会很高兴地得到我的消息。 我正乘着“塔莫利帕号”船去“不再回来港”。在船员当中有一个水手,是格 恩西岛人,叫阿伊尔—托斯特万,他将回去,并且有一些事情要告诉您。我利用遇 见驶往里斯本的“埃尔南·科尔特斯号”船的机会,由它带这封信给您。 您会感到惊奇。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和西尔克吕班一样正直。 我可以相信您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再对您说一下,也许不算多此 一举吧。 事情是这样: 我把您的钱全还给您了。 我曾经向您借过五万法郎,做法有点不太正确。在离开圣马洛之前,我替您把 三张各为一千镑的钞票交给您信任的人西尔克吕班,它们共值七万五千法郎。您肯 定会看到它足够偿还您了。 西尔克吕班凭力气拿走了您的利息,收下了您的钱。我觉得他十分热心,所以 我特地函告。 您的另一个信任的人朗泰纳 西尔克吕班有支左轮枪,因此使我无法得到收据。又及。 如果你摸到一个鱼雷,如果您摸到一只带电的莱顿瓶,您便会感受到梅斯莱希 埃里读这封信时的那种感觉。 在这只信封里面,在这张一折成四、起初他不怎么注意的信纸上,出现了震动 人的力量。 他认出了写信人的笔迹,他认出了信上的签名。至于提到的事实,开始他丝毫 也不了解。 像这样的震动,可以说使他恢复了理智。 朗泰纳交给克吕班七万五千法郎这件怪事是一个谜,它逼着莱希埃里的头脑去 思索,这是这个冲击的有益的一面。进行猜测,对思维来说是一种健全的活动。推 理苏醒了,逻辑性被召唤来了。 若干时候以来,格恩西岛的舆论全都在重新评价克吕班,这个正直的人在过去 那么多年里一直被一致认为是值得尊重的人物。大家问自己,开始产生怀疑,有的 依旧肯定他,有的却反对,彼此竟打起赌来。 以后,一些奇怪的启示人的光辉出现了。克吕班的面貌开始清楚起来,也就是 说他变得丑恶了。 为了了解六百十九号海岸警卫的下落,在圣马洛法院曾经进行了调查。法律方 面的洞察力走错了路,这是常有的事。它从这个假设出发,那就是那个海岸警卫也 许是被苏拉招募去了,上了去智利的“塔莫利帕号”船。这个巧妙的假定带来了许 多错误的推论。司法部门目光短浅,甚至没有发觉朗泰纳。可是,在调查的过程当 中,预审法官发现了其它一些线索。难以弄清的事情更复杂了。克吕班走进了这个 谜里。“塔莫利帕号”的开航和“杜兰德号”的遇难两件事是巧合,也许它们之间 有什么关系。在迪南门的小酒馆里,克吕班以为没有人认得他,其实别人早已认出 他了。小酒馆老板说,克吕班在他那儿买了一瓶烧酒。是替谁买的?圣万尚街的枪 炮匠说,克吕班在他那儿买了一把左轮手枪。是对付谁的?约翰客店的老板说,克 吕班几次离开都无法解释。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说,克吕班尽管事先受到警告, 知道他将碰到雾,还是要出发。“杜兰德号”的船员说,事实上,货并没有装足, 装载也是草草了事,如果船长想断送掉船,这样随便是很容易理解的。那个格恩西 岛的莱顿瓶,是一种旧式的电容器,因最先在荷兰的城市莱顿试用,故名。 乘客说,克吕班原来认为船是在阿努瓦礁失事。托尔特瓦的人说,在“杜兰德 号”遇难的前几天,克吕班到过他们那儿,并且独自散步,向阿努瓦礁附近的普兰 蒙走去。他提着一只旅行袋,“他去时带着,回来时却没有了。”掏鸟巢的孩子说, 他们的故事看来可能跟克吕班的失踪有关系,只要用走私者来代替鬼魂就行了。最 后,在普兰蒙的闹鬼的房子本身也说话了,打定主意要弄清情况的人走进它里面, 找到了,找到什么? 正是克吕班的旅行袋。托尔特瓦的“十二人委员会”的委员拿到了这只旅行袋, 将它打开。它装着一些食物,一架望远镜,一只精密记时计,几件男人衣服,绣着 克吕班的起首字母的内衣。这一切,在圣马洛和格恩西岛的闲谈当中渐渐成了话题, 最后竟把这件事说成几乎是由于船上人员的失职造成的灾难。一些模糊不清的情节 给凑到一起,大家发现了以下的事实,例如对别人的劝告的奇怪的蔑视,甘愿遇到 大雾带来的危险,一瓶烧酒,一个喝醉了的舵工,船长代替了舵工,至少是十分笨 拙地掌舵。坚决留在遇难的船上的英雄气概现在变成了骗局。此外,克吕班弄错了 礁石,有意造成事故的事实没有疑问以后,那么,就可以理解选择阿努瓦礁的道理, 从那儿很容易游到岸上,在闹鬼的房子里暂时停留,等待机会逃走。旅行袋这个备 用物使得论证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 这件意外事件和另外一件意外事件,就是海岸警卫的那一件之间有什么联系, 没有人能够掌握。大家只是猜测有某种关联,其他便一无所知了。 人们隐约地感觉到,在这个六百十九号海岸警卫的人身旁发生了一场悲剧。克 吕班也许没有演这场悲剧,可是看得见他在后台活动。 失职造成船只遇难却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有一把没有派过用场的左轮手枪。 这把左轮手枪或许是另外一件案件里的。 大众的嗅觉是既灵敏又准确。将七拼八凑成的实情恢复成原来的真相,公众的 本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这些事实可以得出很可能是一件因为失职造成灾难的结 论,不过有些重要地方还不明确。 一切都前后一致,一切都内容相符,不过还缺乏根据。 谁也不会为了寻求乐趣而断送掉一只船。谁也不会没有一点儿利益,而去冒大 雾、礁石、泅水、逃跑、避难带来的危险。克吕班能有什么利益呢? 大家看到了他的行动,但是没有看到他的动机。 因此,在许多人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怀疑。没有动机,看来就不会有行动。 缺少的这一点是重要的。 朗泰纳的来信填补了缺少的这一点。 这封信说出了克吕班的动机。要抢走七万五千法郎。 朗泰纳是舞台上的解围之神。他的手上拿着一支蜡烛,从云端降到人间。 他的信是最后的一道光芒。 它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而且超出人所期望的,提出了一个证人: 阿伊尔—托斯特万。 它说明了那把左轮手枪的用途,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朗泰纳无疑掌握了全部情 况。他的信让人彻底清楚了一切真情。 克吕班的恶毒用心是昭然若揭的了。他事先就策划了沉船的事故,证据就是带 到那座闹鬼的房子里的备用的旅行袋。假设他是清白无辜的,认为船只出事纯属意 外,那么在最后一刻,他决心在沉船上献身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把属于梅斯莱希 埃里的七万五千法郎交给坐小艇逃生的人呢?事情十分明显了。现在克吕班不知道 怎样啦?他也许成了他自己的错误的牺牲品。他可能在多佛尔礁丧命了。 这些推测逐步凑在一起,和真实情况非常相符,好几天里,梅斯莱希埃里的头 脑里想的全是这些。朗泰纳的信帮了他忙,逼着他思索。他起初因为惊讶而感到震 动,接着他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又做了更加困难一些的努力,去四处打听消息。 他不得不听别人说话,甚至找人交谈。 一个星期以后,他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新变得注重实际了。他的精神又恢复 正常,几乎痊愈了。他摆脱了困惑的状态。 如果说梅斯莱希埃里以前一直还能保持会收回这笔钱的希望,朗泰纳的信使他 这最后的可能性也幻灭了。 这封信在“杜兰德号”的灾难上又加上七万五千法郎的损失。它使他重新拥有 这笔钱,可是同时也正好使他感到遭到了多大的损失。这封信向他说明他完全破产 了。 这样,便产生了新的痛苦,我们不久前指出过的,是非常剧烈的痛苦。他开始 关心起他的家庭,关心它将变成什么样子,关心它应该怎样恢复正常,这是他两个 月来从没有做过的事情。烦恼虽小,却像有千根针,几乎比绝望更加伤人。一点一 滴地承受着他的不幸,向既成事实一步一步地争夺他想占领的地盘,这是很难受的。 成为整体的不幸可以接受,零零碎碎则不能容忍。整体会压垮人,零星的细节更折 磨人。刚才灾难像巨雷一样劈您,现在它却一点一点地向您寻衅。因为忍气吞声, 被压垮的苦恼更深了。在第一次的折磨上又加上了第二次的折磨,而且它更加恶劣。 走下了一个梯级,进入了虚无的境界。原来还有遮盖,现在成了衣衫褴褛。 想到自己的地位逐渐下降,没有任何想法比这更令人伤心了。 破产,这似乎是很普通的事,是猛烈的打击,命运的粗暴的捉弄,是只会发生 一次的灾难。发生了,只好接受,一切便全结束了。你破产了,这好,你算死了。 不,不,你活着。从第二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点。根据什么?根据针刺的疼痛。 某一个过路的人不再向你招呼了,商人的帐单像雨点一样临门,那边有你的一个仇 人在对你笑。也许他是想到阿尔纳的最近的用同音异义编的笑话而在笑。不过这是 一回事,那个笑话只是因为你的破产才对他显得那样有趣。你甚至在漠不关心的眼 光里察觉出自己变得微不足道。在你家里吃饭的客人会觉得你的饭桌上连上三道菜 是太多了。在大家的眼睛里你的缺点都十分明显了。忘恩负义丝毫不用等待什么时 机,立即公开表露出来。所有的傻瓜也都早就预料到你会遇到的事。坏人诽谤你, 更坏的人反而同情你。此外,你又会碰到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流泪以后接着 便是恶心,以前你喝的是葡萄酒,以后你喝的是苹果酒。两个女仆!一个已经太多 了。应该辞退这一个,同时加重另一个的活。园子里的花太多了,你今后要种些土 豆。你过去把你园子里的水果送给朋友们,今后你得送到市场上出售。 至于穷人,不用再考虑他们了,你自己不是也成为穷人了吗?衣着打扮,成了 令人伤心的问题。不能给一个女人添置一根饰带,这是怎样的痛苦啊!对将美丽献 给你的女人,却不肯给她装饰品!真像是一个守财奴! 她也许会对你说:“怎么,你已经拿走了我园子里的花,现在又要来拿走我帽 子上的花了!”天哪!要逼着她穿褪色的袍裙!家庭的饭桌上大家都保持沉默。你 可以想象得出,你周围的人都怨恨你。原来讨人喜爱的面孔如今全布满愁云。这一 切就是所谓的地位下降。应该是一天又一天地死了又死。倒下了,这算不了什么, 只是受到烈火的燃烧。地位下降,那是在让微火折磨。 跌倒,这是滑铁卢;衰败,这是圣赫勒拿岛。化为威灵顿肉身的命运,还保持 着少许尊严,但是它成为哈得孙·洛以后,变得多么卑鄙! 命运之神变成一个卑劣的小人。我们看到康波福米奥的汉子为了一双丝袜争吵。 使得英国变得矮小的拿破仑自己也变矮小了。 滑铁卢和圣赫勒拿岛这两段时期沦落到粗俗的境地,每一个破了产的人都得经 历这样两段时期。 我们在上面说到的那个夜晚,五月初的一个夜晚,莱希埃里让黛吕舍特在月光 下的花园里漫步,他自己怀着比以前更加忧伤的心情上床睡了。 所有微不足道而又令人不快的琐碎小事,失去财产带来的种种纠纷,先是平淡 无奇、最后却是叫人悲伤的次要的心事,一直在他的头脑里打转。贫困引起无限的 不快。梅斯莱希埃里感到他的败落无法挽回了。 以后该怎么办呢?以后会变得怎样呢?应该强迫黛吕舍特接受怎样的牺牲呢? 杜丝或者格拉丝辞退哪一个呢?要把布拉韦卖掉吗?他们会被迫离开这个岛吗?从 前在这儿自己就是一切,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真是难以容忍的失势。 想不到就这样全结束了!回想起那些将法国和海峡群岛连接起来的航行,星期 二开航,星期五回来,码头上站满了人,船上装足了货物,那样的行业,那样兴旺 发达的景象,那种神气的直接的航行,那个加进了人的意志的机器,那只万能的锅 炉,那些烟,那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 汽船使罗盘的作用更加完全了。罗盘指出直达的航程,汽船便沿着前进。 一个提出建议,一个遵照执行。他的“杜兰德号”,这只高贵出色的“杜兰德 号”,这位大海上的霸主,这位使得他做了国王的王后,它到哪儿去了呢?在他的 家乡,他可一直是一个有见解的人,有成就的人,勇于变革的人!如今要放弃这一 切,要让位给别人,不再是那样的人了,给大家耻笑!现在成了一只空口袋,以前 里面可装着一些东西!现在成了往昔,以前却有着美好的前途!现在竟要受到白痴 们的带着傲慢的神气的怜悯!看看吧,陈规,固执,守旧,自私,无知,都扬扬得 意了!看看吧,一些被海浪颠簸的老式独桅纵帆船又在海上来来往往了!看看吧, 陈旧的一套又显得年轻了!浪费了他整整的一生!曾经是光芒四射,现在要被迫黯 然失色!这是多么好看呀,在海浪上出现高傲的烟囱,奇妙的汽缸,有柱头的烟柱, 比旺多姆圆柱更高大的柱子,因为那根柱子上只有一个人,而这根柱子上面是进步! 海洋被征服了。大海上安全可靠了。在这个小岛上,在这个小海港里,在这个小小 的圣桑普森,不是看见过这些了吗?是呀,大家都看见过了!哎!大家看见过,以 后却不再能看见了! 这些无法摆脱的苦恼不断折磨着莱希埃里。他的内心里在哭泣。也许他从来没 有像这时候对他的失败感到这样悲伤。紧随着强烈的痛苦的是麻木。在悲哀的重压 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眼睛闭了将近两小时,睡得很少,大多是在默想,像是在发烧。 他昏昏沉沉,可是他的大脑在暗暗地活动,这是十分累人的事。在半夜里,午 夜左右,或许早一点,或许晚一点,他摆脱了半睡状态。他醒过来了,张开了双眼, 窗子面对着他的吊床,他看到了一样奇特的东西。 一个形状出现在他的窗前。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是一只汽船的烟囱。 梅斯莱希埃里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吊床好像给风暴摇动似的晃来晃去。 莱希埃里望过去。在窗口有一个幻象。充满月光的港湾从每块窗玻璃都看得见。在 这片月光里,紧挨着他的房子,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个直立的、圆圆的、挺威风的 黑影。 那是机器的烟囱。 莱希埃里急忙从吊床上跳下来,奔到窗前,抬起窗子,向外俯下身子,他认出 来了。 在他眼前的是“杜兰德号”的烟囱。 它在它原来的地方。 它给四条链子牢牢地系在一只船的船壳板上,在烟囱底下,船里面,能辨认得 出有一样外形复杂的东西。 莱希埃里向后退了,转身将背对着窗子,接着又坐到吊床上。 他再回过头去,又看到了那个幻象。 一会儿以后,刹那之间,他提着一盏手提灯,来到了码头上。 在以前“杜兰德号”系缆绳的铁环上,系着一只小船,在稍近船尾处装着一件 大家伙,从那儿直立起那根出现在布拉韦的窗前的烟囱。小船的船头伸在房子的墙 角外面,和码头一样高。 小船里没有人。 这只小船的外形特别,全格恩西岛上的人都说得出它的特征。它是突肚形的小 帆船。 莱希埃里跳到船上。他向他看见的在桅杆那边的大家伙跑过去。原来是机器。 机器在那儿,完整无损,整个儿平正地躺在生铁平板上。锅炉的隔板全都齐全, 明轮的轴系在锅炉旁边竖立着,抽盐水的泵还在本来的位置上,什么也没有缺少。 莱希埃里开始检查机器。 灯光和月光相互配合着给他照明。 他把整部机器仔细检查了一遍。 他看见旁边有两只罩子。他查看了明轮的轴。 他走到船舱里,里面是空空的。 他回到机器跟前,抚摩着它。他把头伸进锅炉。他又跪下来看锅炉里面。 他把手提灯放在炉子里,灯光照亮了机器的各个部分,几乎像使机器着起火一 样。 接着,他哈哈大笑,站直身子,眼睛盯住了机器,两条胳臂向烟囱伸过去。他 大声喊道:“救人呀!” 港湾的钟在码头上没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奔到那儿,抓住链子,开始拼命地敲 起钟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