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巨大的坟墓 吉里雅特沿着岸边走,很快地经过圣彼得港,然后又顺着海岸向圣桑普森走去。 他要避开路上的行人,所以不走大路,因为他做的那件事,大路上这时全是人。 我们已经知道,长久以来,他就有法子在当地的四面八方穿来穿去而不被人见 到。他熟悉一条条小路。他惯于走偏僻的弯曲的道路。他具有那种没有感到被人爱 的人的粗野的习性。他总是离人远远的。他小的时候,看到大人的脸上对他始终露 出不大欢迎的神情,于是他形成了远离众人的习惯,以后这竟变成了他的本能。 他越过了广场,接着又走过了萨莱利。他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在锚地的 “克什米尔号”,它刚刚张帆起航。风力很小,吉里雅特比“克什米尔号”走得还 快。吉里雅特低着头,在海岸边的末端的岩石里走着。潮水开始上涨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住了,将背朝向大海。他的眼光越过遮住去瓦尔的大路的 那些岩石,注视着那儿的橡树丛。那是叫做“矮房子”的地方的橡树。以前,在那 儿的树下,黛吕舍特的手指曾经在雪地上写过他的名字:吉里雅特。那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那些雪早就融化了。 他继续向前走。 今天的天气真是可爱,这一年里还没有过这样美好的日子。这个上午不知怎么 充满结婚的气息。在这个春日里,五月施展出它全部的魅力。 大自然仿佛一心只追求欢乐,使自己幸福。从树林到村庄,从海浪到空中,各 种嘈杂声里面,都听得到鸽子和斑鸠的咕咕声。新长成的蝴蝶停在初开的玫瑰花上。 自然界的一切,青草,苔藓,树叶,芳香,阳光,全都是新出现的。太阳仿佛是第 一次为万物服务。石子都像是刚刚洗过一样。树木间发出的低沉的歌声是昨天才诞 生的小鸟唱出来的。它们的小嘴啄破的蛋壳也许还在窝里。它们试着拍打翅膀,在 颤动的树枝间发出轻微的响声。它们唱出了它们的第一首歌,它们做了它们的第一 次飞行。戴胜,山雀,啄木鸟,金翅鸟,灰雀,大喙海鸭和鸫一齐鸣叫,是在进行 美妙的交谈。丁香,铃兰,瑞香,紫藤,五颜六色,在矮树丛里争妍。格恩西岛的 特产,那种十分美丽的浮萍盖满了池沼,犹如铺了一层纯绿宝石。会造漂亮的小窝 的鹡鸰和翠鸟常常飞到池沼里沐浴。从草木间的空隙能看到蓝天。几朵放荡的白云 在晴空中相互追逐,仿佛仙女飘动飞舞。我们好像感觉到有些看不见的嘴在频频亲 吻。没有一道古老的墙不像一个新郎一样,捧着一束紫罗兰。黑刺李树开花了,金 雀花开花了,看得到在交错的树枝间,一簇簇白花耀出光彩,一簇簇黄花闪闪发亮。 春天将它的银子和金子都丢进树木形成的巨大的有洞的筐子里。 新抽的嫩枝现出鲜润的绿色。空中传来表示欢迎的叫喊声。好客的夏天向远方 来的鸟儿敞开了它的大门。这是燕子飞来的时刻。在低凹的道路两边斜坡上长满了 一簇簇荆豆花,同时还有快开的山楂花。美丽和可爱和谐相邻,壮丽与优雅彼此调 和,伟大并不约束渺小,合唱中没有一处走调。在宇宙的宏大的美丽里,极其微小 的华丽也有它的地位;人们在那里面能辨认出一切,好似辨认清澈的水中的东西。 到处都呈现出奇妙的饱满和神秘的膨胀现象,使人猜想得到在发挥作用的活力的惊 慌而又神圣的力量。发光的更亮了,爱着别人的爱得更热烈了。鲜花里有赞歌,声 音里有光辉。四处弥漫的伟大的和谐好像花朵一样怒放。这一边开始出现的诱发另 一边开始露头的。来自下面、同时也来自上面的骚动,隐隐约约地摇动每个人的心, 这些心很容易因为萌芽的分散的、隐蔽的影响而变质。鲜花预兆着果实,所有的处 女都在遐想,阴影的巨大的心灵事先思索过的生命的繁殖,在万物四射的光芒里逐 渐显露。处处有人订婚。永远有人结婚。阴性的生命和阳性的无限交配。天气美好, 晴朗,炎热。穿过围起来的篱笆看进去,能看到孩子们在欢笑。有些孩子在玩造房 子游戏。苹果树,桃树,樱桃树,梨树,用它们的白色的或者鲜红的大丛花朵盖满 了果园。在草地上,长满了报春,长春花,蓍草,雏菊,孤挺花,风信子,还有堇 菜,婆婆纳。蓝色的琉璃苣,黄色的鸢尾,遍地都是,加上那些总是成堆开花的粉 红色的星形小花,它们被人叫做“伴侣花”。金黄色的虫在石头间爬来爬去。开了 花的长生草使得茅屋顶一片紫红。蜂巢里的工蜂都在露天里。蜜蜂正忙于干活。空 中充满了大海的低语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被春天渗透的大自然,因为充满快感,显 得湿漉漉的。 当吉里雅特走到圣桑普森的时候,港口深处还没有水,他能够穿过去脚不会湿。 他从在船坞里检修的那些船壳后面走过去,没有给人看到。 间隔放着的一块块很平的石头形成一长行,让人能方便地通过。 吉里雅特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人都成群地集中在港口的另一头,在布拉韦的靠 近狭窄的入口的地方。在那儿,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说着他的名字。大家一再提到他, 结果没有留意到他就在附近。吉里雅特几乎可以说是受到他自己造成的骚动场面的 掩护顺利地过去了。 他远远地看到了他的小帆船,它在原来停泊的地方,机器的烟囱立在四条铁链 当中,木工们已经在那边干起活来了,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的模糊的黑影。他听到梅 斯莱希埃里在发号施令的好像雷鸣似的快活的嗓音。 他走进了那些小路。 在布拉韦后面没有一个人,所有好奇的人都在它前面。吉里雅特走上一条沿着 花园的矮墙的小路。他在那个长满野生的锦葵的角落里站住了。他又看到了他坐过 的那块石头。他又看到了黛吕舍特坐过的木长凳。 他望着小路的地面,他曾经看到在那儿有两个人影拥抱,现在它们消失了。 他再向前走。他爬上瓦尔城堡的山丘,接着又走了下来,向路头小屋走去。 霍梅乐园很荒凉。 他的房子还是和今天早上他穿好衣服去圣彼得港离开的时候一样。 有一扇窗子打开着。从这个窗口向里望,能望得见挂在墙上一枚钉子上的风笛。 在小桌子上能看到放着一本小开本的《圣经》,那是一个陌生人为了表示感谢 送给吉里雅特的。那个人就是埃比尼泽。 钥匙插在门上。吉里雅特走到门口,手按住钥匙,然后把它转了两圈,锁上了 门,再把它放到他的口袋里,离开了。 他离开了,不是向陆地一边走,而是向大海一边走。 他斜穿过他的园子,走的是最短的路,他不怕踩到花坛,但是却留神别踏坏海 甘蓝,那是因为黛吕舍特喜爱这种植物,他特意种下的。 他越过护墙,走到岩礁上。 他一直顺着那一长条狭窄的礁石向前走,这些礁石将路头小屋和立在海里被人 称做“兽角”的巨大的花岗石柱连接起来。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就在那儿。 他一块礁石一块礁石地跨过去,像一个巨人跨越一座座山峰一样。 他在岩礁的顶上大步走着,如同在屋脊上行走一样。 一个拿着抄网在离他不远的水坑里赤脚走来走去的渔妇,正走到岸边,对他大 声喊道:“小心。涨潮了。” 他继续向前走。 走到海角的那块巨大的岩礁,成了海面上的小尖塔的“尖角”那儿,他站住了。 陆地到这儿终止了。这是小岬角的尽头。 他向四周望。 在远远的海上,有几只抛了锚的小船在捕鱼。不时地能看到在太阳底下这些船 上闪耀着银色的光芒,那是鱼网从海里拉起的时候发出来的。“克什米尔号”还没 有航行到圣桑普森附近。它已经张起了很大的第二层方帆,现在正在赫尔姆和杰梭 之间。 吉里雅特绕过岩礁,走到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底下,在不到三个月以前,他 在这个陡峭的石梯脚下,帮助埃比尼泽走下来。现在他爬了上去。 大部分石级已经淹在海水里了,只有两三级还是干的,他登上了这几级。 这些石级通到基德—霍姆—米尔椅子。他爬到了椅子那儿,对它仔细看了片刻, 然后用手捂住双眼,又从一边的眉毛慢慢地移到另一边的眉毛,好像在用这个动作 抹去所有的往事。接着他在这个岩石的窝里坐下来,背后是峭壁,脚底下是海洋。 这时候,“克什米尔号”沿着那座浸在海水里的大圆堡向前驶。一名军士和一 门大炮守卫着这座圆堡,它在锚地里标志着是在赫尔姆和圣彼得港的中央。 在吉里雅特头顶上的岩石缝里,有几朵花微微抖动着。海水是一望无际的蓝色。 风是从东面吹来的,在塞尔克的周围很少拍岸浪,从格恩西岛望过去,只能看到它 的西岸。向远处望,那边是如同一层雾似的法国和卡尔特雷的长带形的黄沙。不时 地有一只白蝴蝶飞过。蝴蝶喜欢在海上飞来飞去。 风力很弱。天空的蔚蓝和海水的蔚蓝都是静止的。各种蓝色十分浅或者十分深 的蛇,在海面上标明是潜伏在浅滩上的弯弯曲曲的条纹。这些蓝色的蛇没有受到一 丝摇动。 “克什米尔号”很少受到风的推动,为了能借助于那点微风,它已经张起了桅 楼的补助帆。它给全部的帆盖住了。可是风是斜着吹来的,补助帆的作用迫使它紧 紧靠着格恩西岛的海岸行驶。它越过了圣桑普森的航标,现在到了瓦尔城堡的山丘 下面,立刻就要绕过路头小屋的岬头。 吉里雅特望着它驶来。 空气和海浪仿佛都在昏睡。潮水不是被波浪推来的,而是自己在膨胀。水面在 毫无颤动地升高。大海的喧闹声变得很微弱,就像小孩的呼吸。 从圣桑普森的小港口那边传来了低沉短促的铁锤声。多半是木工们在装复滑车 和塌车,想把机器从小帆船上拉上来。这些声音吉里雅特勉强才听得到,因为被他 身后靠着的大块花岗岩挡住了。 “克什米尔号”像幽灵一样慢慢地驶过来。 吉里雅特等待着。 忽然一阵啪啪的水声和一种寒冷的感觉,使他向脚下望去。原来潮水已经碰到 他的脚了。 他低下眼睛,接着又抬起来。 “克什米尔号”离得很近了。 雨水挖出的基德—霍姆—米尔椅子所在的峭壁是笔直的,那底下的水很深,因 此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船只能够在离岩石几链远的地方航行,不会发生危险。 “克什米尔号”来了。它渐渐出现了。它全身出现了。它仿佛从海水里生长出 来一样。它又像一个逐渐变大的影子。船上的帆缆索具在大海轻柔的摇晃中衬着天 空显出它们黑色的轮廓。长长的船帆在阳光下迭合起来的时候,几乎成了粉红色, 透明得难以形容。海浪发出模糊的低沉的声音,没有任何声音能扰乱这个黑影的庄 严的滑行。甲板上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你自己就在那儿一样。 “克什米尔号”几乎擦过了岩石。 舵工在掌舵,一个小水手在侧支索上爬,有几个乘客倚在舷墙上,欣赏晴朗的 景色,船长在抽烟。但是吉里雅特看到的完全不是这些。 在甲板的一个角落里洒满了阳光。他看到的是这个地方。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 在那片阳光里。他们坐在明亮的光线里,他紧挨着她。他们亲热地并肩蜷缩着,好 像两只在中午的阳光下取暖的小鸟。他们坐在一条给涂了柏油的小天篷遮盖着的长 凳上,那是一些船上特地设置给乘客们坐的,如果是一只英国船,能在长凳上看到 写着:“For ladies only ”。黛吕舍特的脑袋靠在埃比尼泽的肩膀上,埃比尼泽 的胳臂搂着黛吕舍特的腰。他们手拉着手,手指彼此交叉在一起。在这两张俊秀天 真的脸上能看见两个稍微不同的天使的影子。一张脸显出处女的贞洁,另一张脸则 发出星星般的光。他们纯洁的拥抱表现出深沉的感情。这是婚姻,这也是羞怯。这 条长凳已经成了洞房里的凹室,几乎是一个安乐窝。同时它发出一种灿烂的光辉, 在云朵里飘过这种爱情的美妙的光辉。 像天堂一样寂静。 埃比尼泽的眼睛出神地望着,露出感激的神情,黛吕舍特的嘴唇在颤动。在这 醉人的寂静里,风从陆地吹来,单桅帆船在离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几多阿兹远的 海面上滑行。在迅速的片刻之间,吉里雅特听到黛吕舍特的温柔好听的声音在说: “你看。好像岩石上有一个人。” 这个人影一晃就过去了。 “克什米尔号”将路头小屋的岬头留在后面,驶进起伏的波浪里。 不到一刻钟,桅杆和船帆在海上只成了一种在水平线上越来越小的白色方尖碑。 海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盖了。 他望着单桅帆船驶远。 大海上的风力增强了。他能够看见“克什米尔号”张起了它的下方的补助帆和 三角帆,好利用越来越强的风。“克什米尔号”已经驶出了格恩西岛的海面。吉里 雅特一直紧紧地望着它。 海水漫到他的腰了。 潮水在不断上涨。时间在不断过去。 海鸥和鸬鹚围着他不安地飞着。它们就像是来想警告他的。也许在这些鸟当中 有几只是从多佛尔礁飞来的海鸥,它们认出他来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在锚地不大容易感受得到外海海面上的风,可是“克什米尔号”在迅速地变小。 单桅帆船很明显是在全速航行。它已经快到卡斯凯岛了。 在基德—霍姆—米尔岩礁四周没有浪花,没有波浪打到花岗岩上。 海水平静地上涨,快要漫到吉里雅特的肩膀了。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 “克什米尔号”已经航行到奥里尼的海面外面。奥尔达什岩礁挡住了它一会儿。 它驶进了这块岩礁的阴影里,接着又从里面出来,仿佛日月蚀那佯。单桅帆船向北 方驶去。它到了外洋上,成了仅仅一个黑点,在阳光下面,它在闪闪发亮。 飞鸟对着吉里雅特轻声叫着。 只看得见他的头了。 海水用一种险恶的缓慢速度在上涨。 吉里雅特一动不动,望着“克什米尔号”消失。 几乎达到了满潮。黄昏快降临了。吉里雅特的背后,在锚地上,几只渔船正在 返航。 吉里雅特的眼睛盯住远方的单桅帆船,一动也不动。 他的凝视的眼睛一点不像在人世间能见到的眼睛。在这双悲惨而又镇静的眼珠 里,含着无法形容的眼神。这个目光里充满没有实现的梦想留下的平静,这是对另 一种成就的悲惨的接受。这样的眼光应该追随流星的飞逝。天堂的黑暗不时地在他 那对眉毛下出现,他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空间中的那个黑点上。在无边无际的海水围 着基德—霍姆—米尔岩礁上涨的时候,无限宁静的黑影也升到吉里雅特深邃的眼里。 “克什米尔号”已经看不见了,现在成了薄雾中的一个黑点,要辨认出它得先 知道它在哪儿。 渐渐地,这个黑点也失去了它的形状,颜色也淡下去了。 接着它变得更小。 接着它不见了。 那只船在天边消失的时候,他的头也消失在海水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茫茫 的大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