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你怎么啦,汉斯·拉特诺夫?难道我就不该再对这迷人的姑娘感兴趣?声望和 待人接物完全是两码事。 一个瘦弱的男人靠在服务台旁,注视着拉特诺夫。拉特诺夫从外面走进饭店, 去俄国餐厅,并在那儿坐下。这个男人示意服务台主任去他那儿,并递过去20元钱。 “那个外国人是谁?”他问。 “哪个?” “那个白发大高个。” “一位贵宾,陈先生。德国来的,是个十分重要的客人。” “他呆多久?” “只住一宿。明天飞往D市。” “叫什么?” “汉斯·拉特诺夫博士。慕尼黑来的。” “一个古怪的名字,有多难念。”陈兆铭朝接待部主任点了点头。这儿有谁不 认识陈?他是酒吧间的常客,经常来“金龙”。 “他是干什么的?” “是个民族学家,正在写他的游记。北京来的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凡是认识 他的人,都得帮助他。一个显要人物。” “谢谢你,丹斋。” 陈离开服务台。大厅对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电话机,陈走到一个电话机旁拿下话 筒,拨号,等对方回话。 “我是陈兆铭,”他压低嗓门说。“沈先生,我想,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一个德国人,一个写游记的作家和学者,他对我们会很有用的……” “你好生注意他,并把情况向我报告。”沈家福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到他有些 怀疑。“这太好了。我得同屠克伟谈谈。你务必弄清有关他的一切情况。可不能再 出像那个英国人那样的事了。屠克伟是要面子的。对那件事他是不会健忘的……” “我会尽力使头头满意的。” 陈挂上电话,走进对面的俄国餐厅,坐在拉特诺夫旁边的餐桌上,要了一杯啤 酒和一碗鸡汤面,定睛细看这位白发先生。这倒是个合作者,他暗自思忖。绝对的 庄重,绝对的不招眼,看来是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要是我们能把他弄到手,那我 们就成了渔夫,在湖里捕到了一条最大的鱼。 拉特诺夫一边翻看旅游日程表,一边用匙喝着俄国汤,味儿同在莫斯科吃的不 一样,但还可以。 陈注视着拉特诺夫,很想知道,纸上写了些什么。要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那 就太显眼了,因为有许多桌子空着。他只有静等。拉特诺夫站起身,在帐单上签了 字,把翻阅的表格收拾好,朝电梯走去。 陈赶紧付了款,跟着他。可还是迟了一步,电梯已关上,但仍能见它停在四楼。 他气鼓鼓地回到服务台。接待部主任丹斋见他面露愠色。 “该什么时候喊醒拉特诺夫先生?”陈问。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陈先生?”丹斋避而不答。 “我给过你20元钱。”陈笑了笑,是恶意地笑。“因此你得客气些。你说…… 什么时候?” “7点。” “这么早?” “我跟你说过,他们要去D市。” “他们?是谁?谁陪他?旅行社的人?” “是的,王丽云。” “是个姑娘?”陈怀疑地望着丹斋。“你在骗我,朋友,这样的要人,蔡强一 定会亲自陪同的。” “丽云在这儿和咖啡厅里同他商量过这事。”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姑娘就是王丽云?” “她就是。” 陈这下才信了。他打听到了这些情况,感到很满意,沈家福定会同他分享这一 快乐的……一个欧洲人,在为期三周的旅行中,有一个漂亮的女人作陪,他准会像 块融化的蜡变得唯唯诺诺,任人摆布。虽说丽云是世界上最羞涩、最纯洁的姑娘, 但她会在拉特诺夫这样男人的心中留下一片感情的湖,在这银色的湖面上她会一再 倒映,不断再现。 像许多中国人一样,陈兆铭也悄悄地写诗,并把这些诗潜心地藏在他房间里的 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此刻他就怀着这般诗意离开饭店,跨进一辆出租车远去。丹 斋皱起眉头望着他的背影。他不相信这个姓陈的,这纯然是出于一种感觉。人们怎 么说他,对丹斋都无妨,因为他是个讨喜的客人。他想打听什么时,舍得花钱。 没人知晓,他是怎样利用这些他所打听到的情况的。再说,问问又不犯法。 丹斋就这样安抚自己的良知,不再去想这些了。 拉特诺夫脱去衣服,站在淋浴龙头下,先用热水,再用冷水冲身,然后照照镜 子。 他看见一个白发男子——这白发本来就得剪一刀,一张光溜溜的圆脸,几乎没 皱纹,还有一张小嘴。皮肤虽光滑,但看上去还显老,虽然他想尽办法不露老相, 摆出一副健壮、生气勃勃的样子。看来他举止强健,但有时候,超负荷、过度劳累 时,他得对自己说:别没命地干,拉特诺夫,你58岁了!你是一棵树,有些树叶已 枯萎。早晨起床,有时骶骨疼痛;走多了,小腿肚就有异常感觉;喝白葡萄酒,胃 就灼痛;吃了两个土豆丸子,就会在胃里留上两天;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突然 感到困乏、委顿。你在心理上变得惘然,老头,你不再相信自己。这就是一个男人 会遇到的最大沮丧。 丽云,多迷人的姑娘!老头,你年轻20岁有多好!现在她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小 女神,你可以注视她,给她拍照,但决不能朝她伸出手去。不然,你只会使她感到 可笑。她要陪你三星期,带你游览那些陌生地区,但你得牢记,对她而言,你是一 个名人,不能成为一次旅游中的奇遇。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只高傲的猴子, 这些你必须承认。 他披上一件薄薄的睡衣,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中国历史片,演员 个个都是功夫大师,他看了十分钟就把电视机关上,熄了灯。 淋浴后人清爽多了,但也感到倦意,没几分钟他就入睡了。 7点, 电话铃声把他唤醒。是总机打来的,他拿起听筒,听到一个友好的女人 声音:“7点,先生,早上好。” 拉特诺夫懒洋洋地起了床,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走进浴室淋浴,刮胡子,又 对着镜子伸了伸舌头,然后,穿衣服,收拾箱子。 昨天他穿的是一身西服,显得端庄。今天他穿了一条黄褐色布裤,一件同样颜 色的布衬衫和一件宽大的有许多口袋的旅游外套。他把相机胶卷和两只替换镜头放 进外套口袋,脚上穿一双舒适、结实的系带牛皮鞋。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的。四年 前,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一条毒蛇咬住了他的脚,但没能咬破厚实的牛皮,一只粗 糙结实的牛皮鞋救了他的命。 他打电话给服务台, 请求派人来提箱子。然后他乘电梯到楼下大厅。时已7点 45分,他没时间像像样样地进早餐了。 人言道,进早餐要像君王。拉特诺夫从他前两次来华中得知,在中国,人们进 早餐时甚至像个皇帝,一定得吃热的:汤面、稀饭、馒头。中国人就这样称心如意 地开始了一天。早晨吃得饱饱的,整天精神就十足。 拉特诺夫却还是想进欧式早餐。 他匆匆走进早餐室,要了咖啡和吐司面包,在自助冷餐台上拿了两片烧熟的火 腿、一小包黄油和一杯橙子汁。仓猝中他未察觉,陈兆铭已在后尾随,在他旁桌就 座。他只要了一壶绿色的香茶,当地人每天总喝这茶提神。 拉特诺夫知道,在贫困地区,人们没有茶叶,就经常喝白开水,关键是要热。 喝凉茶,这对一个中国人来说简直可怕。至于“高鼻子”喝什么凉茶,那是完全不 可思议的。 拉特诺夫正往第二片面包上涂黄油时,丽云进了早餐室,在他桌旁坐下。 “早上好。”她说。 “啊,首先请您原谅,8点我没能在大厅等您,还在这儿进早餐……” “不过一刻钟,没关系。” 他让人递上帐单,在上面签了字后,站起身来。他俩离开早餐室时,陈兆铭跟 在后面。拉特诺夫还是没察觉。这个时候,饭店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个英国 旅游团已在大厅里集合,等他们的领队。 丽云和拉特诺夫朝大门走去。 “我们去的都是些陌生地区。您带我去那儿,您也不熟悉这些地方,是这样吗?” “不,一年前,旅行社组织我们去过这些地方,我们20个人,由我们的总经理 先生带队,分乘四辆越野车参观游览了泸沽湖。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我们 仔细地看了,并且考虑,怎样对该地区进行旅游开发。这确实是个美丽、神秘、给 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区。去过的人,就永远不会忘记那儿。那秀丽的风光在我们梦 中一再重现。” “你,真像个抒情诗人!我很高兴,我期待着去泸沽湖。” 他俩出大门来到入口处的凉篷下。旅行社的丰田车已在那儿等候;服务员已把 拉待诺夫的箱子装上了车;司机文英站在敞开的车旁,像老朋友似的咧开嘴对丽云 和拉特诺夫笑了笑。他久经风吹日晒的脸上满是皱纹。 拉特诺夫见车后的行李箱内放着一只大鸟笼,夹在他的箱子中间,感到十分惊 讶。丽云已察觉到他那纳闷的目光。 “旅途中我们还有位客人,”她说着大笑了起来。“文英把他的鸟也带上了。 要同他的鸟分开三星期,他受不了。” “我知道,中国人非常喜欢鸟。数以百计的童话和诗里都歌颂赞美鸟……从夜 莺到圣洁的凤凰。文英把他的鸟带上,我不反对。” “这是一只斗鸟。” “就像斗鸡、斗狗一样吗?” “很像。” “我在菲律宾见过一次斗鸡,就这么一次,再也不会去看了。多残忍!这些鸡 的脚上都带有剃刀般锋利的钢钩,它们互相斗殴,被撕裂成碎块。” “这跟我们这儿不一样。鸟的脚上没有刀。胜者斗得对方困乏不堪,然后,把 它摔到背上。不会有什么死鸟或受伤的鸟。文英的鸟已斗赢多次,所以他挺喜欢它。” 他们上了车。拉特诺夫坐在后座,丽云还是坐在前面,在文英旁边。司机关上 门后,又拉下窗玻璃,往窗外地上吐了口痰后,搓了握手,像是想说:又是一次汽 车旅行!他转动点火开关钥匙,马达声响起。文英加大油门,车沿着车道急驶而下, 往饭店前的大广场开去。他鸣着高音喇叭,进入了晨间繁忙的交通行列中,似乎街 上只有他这辆车似的。拉特诺夫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会眼。 “好看的还在后头呢!”他大声说。 丽云转身朝着他:“别怕……” “我得承认:我怕!” “文英还从未出过事故呢。” “您已经说过了。尽管这样,但他开车不能小心谨慎一些吗?” “那我们就前进不了。只有强者才能赢得人生,大家都这么说。” “这就是四千多年的中国文化。”拉特诺夫蜷缩在车座软垫上叹气。“我等着 瞧。希望旅行社同可靠的保险公司合作。” “我们马上直驶D市。” “不先去K市? ”拉特诺夫望着车窗外的车流、商店、小吃店、街头小贩和货 摊。 “日程表上写着: K市是从北面回来后的最后一站。我们想,大城市对您不像 少数民族那样重要。” “是的!我们去D市!” “有九小时的行程,拉特诺夫先生。好在这条道是本地最好的。”丽云又朝拉 特诺夫笑了笑。他感到这微笑像是在他皮肤上轻轻抚摩了一阵。他抑制了这种感觉。 “这是一种有趣的汽车旅行。” “我等着瞧。” 车往西上了一条宽阔的多车道,马路虽然在扩建中,但已可通车,旁边的那条 旧路坑坑洼洼的,已下陷。 “这是一条正在建造中的高速公路!”丽云自豪地说。 高速公路还没建成,养路费的收款站却已有了。文英付了款,把收据塞在汽车 挡风玻璃上方的遮阳板下,他又使劲往窗外吐了一口痰。丽云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拉特诺夫感到高兴,幸亏没有坐在文英的旁边。 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约一百公里,车又拐上一条旧道,到处尘土飞扬,坑坑洼 洼。 “这下才真的上了路,是吗?”他问。 “是的,”丽云又转过身朝着他。“我们现在行驶在有名的缅甸街上。您读到 过这方面的文章吗?” “当然读过。二战期间,美国人和中国人穿越丛林修筑了这条缅甸街,这样在 缅甸有了一条抗日的补给线。”拉特诺夫又朝丽云弯下身子。“还有一件事我感到 异乎寻常。” “什么事?” “你们新建的高速公路有四股道。这应该是汽车专用道!可是牛车、驴车、自 行车,甚至连水牛也上了车道。”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高速公路是专为汽车修建的,其他车决不能上我们的高速公路。不然,警察 马上会干预。” “你们那儿的交通情况和我们这儿不同。这是一条新建的大路,是属于大家的。 人人都可使用, 这种情况当然会改变。到公元2000年K市将成为世界旅游中心。如 果本省的南部和西部腹地得以开放,那肯定会满足游客的多层次的要求。那儿景色 如画,充满神秘的热带情调,鲜花盛开,果实累累,原始森林一望无际,河流壮观 雄伟。可惜我们这次往北,方向正好相反。您一定得再次来这儿,拉特诺夫先生, 去看看我们的西部,诗句无法描写我的家乡,找不出恰当的词语。” “您的家乡,丽云?” “是的, 我生在D市,历史上是一个古王国。可汗忽必烈把它征服,强迫白族 人归汉。我是白族人……” “这我倒没料到!”拉特诺夫瞟了她一眼,像是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您不 是汉族姑娘,丽云,您那杏仁般的大眼,您的脸型,细长的大腿都自然不同寻常。 您知道,您是个仪容非常俊美的姑娘。” 丽云没做声,作答是很不恰当的。一个诚实端庄的姑娘听到这些话是不会有任 何反应的,更别说这些话是出自一个“高鼻子”之口。她尴尬地又转过身去,凝视 尘土飞扬的大路。 他们驶离高速公路,一小时后,来到一个村寨。近三千年来这儿几乎没有什么 变化,依旧是石板盖顶的小屋,墙还是用木头或泥土、稻草建成的。街右边山坡的 梯田里长着蔬菜和稻子。牛拉着木犁,拖着大轮板车。农田里可见头戴大草帽弯腰 劳动的农民。鸭群沿着小池塘边蹒跚而行。街两旁围着一捆捆干草,垛得还挺有艺 术味儿的。采石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紧靠的小茅台组成一个个村落。沿缅甸街, 居民区的前前后后有许多石灰窑高炉,满身白粉的人在炉旁忙碌着。 “村村都有自己的石灰窑,”丽云说时,文英把车开得慢些,拉特诺夫可以看 个仔细。“这样,他们盖房或给农田施肥就不用依赖人家了。您瞧见那些红的、淡 红的砖了吗?它们被磨成粉,再加上豆汁就成豆腐。您吃过豆腐吗?” “吃过,我已来过中国两次了。” “您熟悉那些大城市。农村的豆腐叫不一样。” “我看见,这儿的人连石头都吃。” “是石粉!再说我们的大米是最绝的。” “在这儿,什么都好,是吗?”拉特诺夫笑笑,“我佩服您的那种民族自豪感 ……” 她蓦然转身,又凝望路上。驴车、牛车,还有那些老掉牙的运货车,这些车居 然还行,真是奇迹,拉特诺夫想。两轮手扶小拖拉机几乎把道路堵塞,农民蹲在空 悬的铁制车座上操纵长长的驾驶杆,后面拖着满载砖、蔬菜或煤的挂车。文英猛按 喇叭,像个障碍赛车驾驶员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开出一条路,看上去常常差点儿同 对面驶来的载重车相撞,但他总能找到缺口离去。 拉特诺夫有了前几个小时的乘车经验,对这些已习惯,不再害怕了。文英开车 有神保护,他附和着这么认为。再说,他也想活下去…… 沿路的交通状况显然是进步的一种标记,但无损于这些村寨的风景和形象。仿 佛这儿古老的文化也在吸引现代化的气息,但似乎在这些土黄色或涂有石灰的屋内 时间又停滞不动了。拉特诺夫注视着窗外村寨的狭巷、顺着山坡而上的梯田,以及 历经数百年风雨的磨损已变得光滑平坦的石阶。在这时候,屋里几乎空无一人。偶 尔可见老妇或弯腰曲背的老头在屋前晾挂洗净的衣服,还有的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 或大的平石板上晒太阳。有几个老人穿着蓝色服装,戴着蓝帽,他们怀着一种异乎 寻常的平静凝视着大街、田野和米堆,他们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在田里干活的是 儿子、媳妇和孙子。就是这片神圣的善土养活了大家。 时近中午,烈日当空。他们来到一个较大的居民点。丽云请文英把车停下。文 英猛一刹车,差点儿把拉特诺夫往前摔去。天热得叫人昏昏欲睡,他打了个盹,这 下忽地被弄醒。 “怎么回事?”他朝窗外望去。 他们在一排货摊前停下。用木杆撑的布篷下放着许多长桌,上面有柑、大西瓜、 梨和荔枝。另一些摊点上满是蔬菜、面条和粉丝。有几张桌上卖牛肉、猪肉和羊肉, 几只牛犊招来了不少苍蝇。一些深的铁盒里盛放着猪脚、猪耳、牛肚和牛内脏。大 钩上挂着肥猪肉,这么肥的猪肉拉特诺夫平生还不曾见过。在德国,他想,只有瘦 型猪才是好猪,肥的几乎卖不出去。在这儿却还是那句老话:猪越肥越值钱。肥胖 就是生命力。 “您不饿吗?”丽云问他,并把车门打开。 “不太饿。” “我也是。” “我倒是渴得像头象。” 又响起了丽云的笑声。“渴得像头象!”她大嚷着跳出车门。“这我倒没有听 说过。我们可以喝柠檬汁、水和可口可乐。” “这儿有可乐卖?在这儿?”拉特诺夫也下了车。“人们总说,亚历山大大帝 和那些土耳其人是最伟大的征服者,这是多大的历史误会!可口可乐才是最伟大的 征服者!” 丽云到一个水果摊上,买了一大包柑橘和两大块西瓜。文英溜达着去对面熟食 摊,那儿热气腾腾,正在供应面条、米饭和酸辣菜。一股诱人的味儿飘来,拉特诺 夫也扬起鼻子闻了闻。 “现在我也饿了!”他说。“我很想吃碗汤面管饱。” “我劝您别吃熟食,这不合欧洲人的胃口。”丽云摇摇头。“我们还是吃水果 吧。晚上我们准能到D市,在一家漂亮的家庭饭店美餐一顿。” “丽云,我在香港吃过几回熟菜热饭。” “香港!这些饭菜是专为旅游者做的!您瞧瞧那锅子边的肉块!也许是块狗肉 呢。” “谢谢!我还没饿到这种地步。” “要是您很饿,那我们可以在途中的一个小城停车。那儿有个饭店,饭菜美味 可口,还有啤酒,中国最好的青岛啤酒!” “这回不是你家乡产的啰!”拉特诺夫这么说只想刺激刺激丽云,她对这一挑 衅不予理睬。在一个小摊上她买了些烘制的糕饼——小糕点、甜面饼和一包花色糖 果。 这时,文英在小食铺里咂咂地喝他的菜肉稀粥,还喝了两罐没冰镇的可乐,因 为冰箱在这儿还没流行。这里已有电灯,长长的木杆上挂着电线,许多人家的屋顶 上还装有电视天线——远古时代和新时代罕见的相逢,但是只有少数几户拥有冰箱。 “我们到车里去吧,里面阴凉些。”丽云边说边走到拉特诺夫的前面。“要喝 罐可乐吗?不过没冰过。” “不!热得真够呛!我吃西瓜够了。” 他俩并排坐在后座。丽云打开口袋,取出柑子和面饼,并把柑子剥成块,给了 拉特诺夫好几块。 “谢谢,”他说。“本该我自己削。” “为什么呢?我在这儿是照顾您的。” 她还给他递上一块西瓜,下面垫了张纸,这样西瓜汁不会滴到他裤子上。她又 把甜面饼掰成两块,把它放进瓜瓤里。“祝您胃口好。” 拉特诺夫咬了一口西瓜,再吃了一口面饼。“挺新鲜的。”丽云又削了只柑子, 把它切开后放到纸袋上。她自己不吃。“您为什么不吃?”他问。 “首先应该使您满意才是。” “我已心满意足!可把您饿坏了。” 她一阵犹豫后,吃了只柑子和两块小点心。点心上有层粉红色的糖浆,显然太 甜了。拉特诺夫知道,中国人很喜欢吃很甜的糕点。 文英从小食铺回来,吃得饱饱的,很满意。他大声打着嗝儿,呼哧呼哧地喘着 粗气,朝前轮旁的一块干干净净的地上吐了一口痰。拉特诺夫皱起眉头。“他不能 吐在别的什么地方吗?”他问。“这样又不开胃。” “那您说,该怎么办?” “跟他说说。” “他不会听的,再说,他会感到受了侮辱,有损他的个性。” 拉特诺夫只好吃他的西瓜、剩下的面饼和丽云正在给他剥的柑子。文英给他的 那只又大又黑的斗鸟喂了谷物,又往挂在笼栅栏上的小杯里灌了些可乐,那只鸟兴 奋地把嘴伸进杯里。然后,文英上车,坐在方向盘后面。 拉特诺夫只是摇头不吭声。给一只鸟喝可口可乐。这倒该告诉可乐公司的经理 们,他们还缺这样的广告呢。 “我们可以继续往前开吗?”丽云问。她从小包中掏出一张清洁纸递给拉特诺 夫,他擦了擦手。丽云接过它,把它扔进废物袋里。 “咳!怎么不把它往窗外一扔了之?”拉特诺夫再次挑逗她。“这儿,这样做 是很普遍的。” “我受过很好的教育,”她将废物袋打结封住,放到一边。然后,往前坐到文 英的旁边。“开车吧!” 文英多次鸣喇叭,加大油门,那些小摊点被尘雾围住了。有几个小贩在后面大 嚷,文英只是笑笑。他驾车超过前面的两辆牛拉板车,转身朝拉特诺夫匆匆望了望。 瞧!我开得怎样?高鼻子先生,车就得这样开!他又超车把一辆装树干的载重车抛 到后面,还把一辆迎面驶来的拖拉机挤到一边。这样,这条路上只有他的这辆车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座小巧、优美的城市。那儿商店林立,神 庙前有个市场,内有圆形花坛,四周围着篱笆,花坛内有涂了颜色的凉亭。市场对 面是座大楼,文英把车开进大院。 “就是这个饭店!”丽云说,“我们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在这儿美食一顿。 文英开车真是没说的。” 他们下了车,丽云进饭店点菜。文英坐到服务台旁的一张雕木椅上,对服务台 值班员说:“给我一杯啤酒,那我就是你的朋友。”拉特诺夫来到外面广场上,摄 下了这个华美的凉亭和一个蹲在栅栏旁的小男孩。像所有的中国孩子一样,他的裤 子开裆,撒尿时,只需把裤裆拉开就行。 拉特诺夫拍了几张照,小男孩毫不羞怯地朝他咧嘴笑笑。他不明白,这个外国 人为什么给他拍照。要是尿憋得难受,哪儿都能蹲下了事,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理解 的事。 丽云随拉特诺夫来到凉亭前.这儿确实像幅绝美的图画。 拉特诺夫举起相机。“可以替您留个影吗?”他问。 “可以……很高兴……” “这肯定是一张不同寻常的照片,丽云。” 她头稍向左,摆出大多数人让人拍照的那种姿势,并对拉特诺夫莞尔一笑。他 按动快门。咔嚓! 这确实是张不同寻常的照片:妩媚迷人的丽云站着,显得有些拘束。身旁一个 穿开裆裤的男孩正在撒尿。后面是那个五彩缤纷的凉亭,亭子有细巧的红漆雕刻柱, 装饰着图案和涂金的龙。 丽云没察觉这张照片的整个结构,算是拉特诺夫走运,不然,她是绝对不会让 他拍的。 “现在该去进餐了!”拉特诺夫嚷道,并把相机挂上肩。“您点了些什么菜, 丽云?” “替您要了蔬菜、蘑菇炒肉片,点心是腌荔枝。” “给您自己呢?” “一碗鸡肉汤面。” “你们中国人没有面条可怎么办?”他笑着挽住丽云的臂,没察觉,她有多尴 尬。在大庭广众之下同一个外国人手挽手!但她没躲着他,因为不想伤害他,只是 她那娇嫩的脸上泛起红晕。 他俩就这样穿过大街走进饭店。踏入较为昏暗的餐厅,丽云感到很高兴,同外 面比,这儿舒适凉快。瞧,拉特诺夫想,这儿连空调都安上了,时代真是在大踏步 前进…… 身穿黑裤和白衬衣的餐厅服务员带他俩去他们的餐桌。 拉特诺夫对点的菜很高兴:蔬菜、蘑菇炒肉片。 早晨,丽云和拉特诺夫乘车离开金龙饭店,陈兆铭即给沈家福去电话,他耐心 地听着他的观察员的汇报。 “我们要在路上继续监视他俩。”听罢汇报,他说。“我们对王丽云的情况作 了了解。这姑娘作风正派,无可指责,庄重,没有桃色事件,更不要说同外国旅游 者了。她有个男朋友,一个记者,是他们在大学时结识的,看来这倒不是什么问题。 她的父母是教授。她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弟弟在大学学建筑……这是一个很好的 家庭。我们认为,她不会爱上这个德国人的,但我们还得等等看。我们还有其他办 法……” “现在我该完成什么任务,沈先生?”语气恭顺且驯服。陈朝电话机鞠躬。 “继续监视饭店。同以往一样,若有我们感兴趣的客人,立即告诉我们。” “到了两名美国人。” “不感兴趣。美国那摊子由香港处理。我们关心的是来自中欧的人,但别再过 问英国人。那个伯明翰的‘经理’已够烦人了。阿姆斯特丹也在找人。主要物色慕 尼黑和法兰克福的要人。对这些德国人要好生注意,兆铭。” “这儿现在来了两个德国团,其中有两名医生、两名牙医、三名工厂主、八名 手工业者和一名啤酒酿造师。” “别管他们,这些人不合适。” “星期六有一个瑞士团来饭店。” “这倒很有意思!香港总部收到一份发自苏黎士的咨询报告。还有什么情况?” “一个俄国团星期一到。” “别提这些,忘了它!这跟我们无关!” 陈挂上电话。他对沈家福十分敬畏,诚惶诚恐。他是大佬屠克伟的右手,正因 为如此,可以借刀杀人。同沈先生处好关系,对他唯命是从,就是一种人身保险。 拉特诺夫和丽云在饭店进午餐。他很满意,一大块肉排,烤透了,味挺美。 他正要对此评说一番,丽云却先说:“在中国,肉都煮过或煎过。我们见欧洲 人吃生肉或鞑靼肉排,真受不了。一块淌着汁的血淋淋的肉排!对我们来说,这是 一种食人肉的习性。” 蔬菜和蘑菇太棒了,最后一道是汤。在中国,汤是一餐的高潮,在主食后上桌。 汤里的蔬菜、蘑菇和肉加上调料先用文火煨过几小时,这样熬出来的浓汁其味真是 美不可言。 丽云接着说:“我特地为您订了这汤,因为中国人都喜欢喝鱼头汤。就是往煮 熟或烤过的鱼头上加辣卤汁,就成了最受欢迎的、也是最昂贵的菜。您去家里做客 或应邀去饭店,最先上桌的是鱼头,这是表示对您的一种特别的尊敬。如果忘了这 道菜,那就是对客人的失礼和不恭。不过我想,对您还是别这样,就免了这道菜吧。” 拉特诺夫对她表示谢意,因为她摒弃了这一“尊敬”。 一小时后,他们又上路了。 丽云和拉特诺夫从饭店里出来时, 文英已在车里。到D市还有一段长路,他已 为此作了准备:一只盆里盛了凉水,上面还漂着冰块,四瓶米酒和一瓶茅台酒安放 盆中。拉特诺夫往盆里一瞅,露出责备的目光。 “茅台,”他对丽云说。“我最近才知道,这是一种烈性烧酒。” “不错。” “就是说,他途中要喝这瓶酒,再加上四瓶米酒,他要狂饮一通。要是他拔这 瓶酒的塞子,我就下车!” “文英已经习惯这样了。他少不了这酒。” “这下完了……” “不喝烈性酒,他会感到困乏,这才危险呢。喝下这酒,他就虎虎有生气,开 起车来在中国没人能像他”。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 “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丽云关上车门。“您不太相信我们。” “我是想去观光少数民族地区,不是去领教中国的泥土,地下两米深处的泥土。”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这座美丽的小城。但它有八十万居民,斯图加特和杜塞尔多 夫加在一起还不如它大,在中国,它真的只是个小城。 还没出城,街道上又满是尘土,变得狭小。蜿蜒曲折的车道环山盘旋而上,在 这蛇纹岩路面上险情丛生,文英总得停车两次,这已成了他开车的习惯。拉特诺夫 望着那令人陶醉的山谷、种有谷物的梯田、为树林所环抱的湖泊和令人头晕目眩的 山崖峡谷,还有那些耸立在圆形山顶上的小神庙。没有路通往那里,所以只能步行 朝拜。盘道的最高处有座石碑,与悬崖相望。丽云指着它说:“这是座筑路工的纪 念碑。筑路时,死了许多人。现在,这条路成了一个小奇观。大多数旅游者很感动, 都会给这纪念碑拍张照。您不拍吗?” “如果您站在碑前面的话,我就拍。” “行,很高兴。” 丽云又摆出让人留影的姿势。她习惯了:站直,两腿合拢,头稍倾斜,嘴角露 出微笑。 “笑一笑,丽云!”拉特诺夫说。 “为什么?” “您笑起来眼睛就闪烁发光,真美。” 丽云没有作答,却反其道而行之。她紧咬双唇,瞟了拉特诺夫一眼,望着远处 的山崖,神情很严肃。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