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两人在一张摆设齐全的桌子旁就座,一个能干的侍者在附近殷勤伺侯。这 时,钱德勒开始感到了他的定期外出一向会带给他的真正的快乐。 这家饭馆的华丽阔气不及他一向喜欢的,在百老汇路上再过去一点的那一家, 但是也相差无几。饭馆里满是衣冠楚楚的顾客,还有一个很好的乐队,演奏着轻柔 的音乐,足以使谈话成为乐事;此外,烹调和招待也都是无可指摘的。他的同伴, 尽管穿戴得并不讲究,但自有一种风韵,把她容貌和身段的天然妩媚衬托得格外出 色。可以肯定地说,在她望着钱德勒那生气勃勃而又沉着的态度,灼热而又坦率的 蓝眼睛时,她自己秀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近似爱慕的神情。 接着,曼哈顿的疯狂,庸人自扰和沾沾自喜的骚乱,吹牛夸口的杆菌,装模作 样的疫病感染了托尔斯·钱德勒。此时此刻,他在百老汇路上,周围一派繁华,何 况还有许多眼睛在注视着他。在那个喜剧舞台上,他假想自己当晚的角色是一个时 髦的纨绔子弟和家拥巨资,趣味高雅的有闲阶级。他已经穿上这个角色的服装,非 演出不可了;所有守护天使都拦不住他了。 于是,他开始向玛丽安小姐夸说俱乐部,茶会,高尔夫球,骑马,狩猎,交谊 舞,国外旅游等等,同时还隐隐约约地提起停泊在拉奇蒙特港口的私人游艇。他发 现这种没边没际的谈话深深地打动了她,所以又信口诌了一些暗示巨富的话,亲昵 地提出几个无产阶级听了就头痛的姓名,来加强演出效果。这是钱德勒的短暂而难 得的机会,他抓紧时机,尽量榨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他的自我陶醉在他与一切事物 之间撒下了一张雾网,然而有一两次,他还是看到了这位姑娘的纯真从雾网中透射 出来。 “你讲的这种生活方式,”她说,“听来是多么空虚,多么没有意义啊。难道 你在世上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使你更感到兴趣吗?” “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他嚷了起来,“工作!你想想看,每天吃饭都要换 礼服,一个下午走五、六家串门——每个街角上都有警察注意着你,只要你的汽车 开得比驴车快一点儿,他就跳上车业,把你带到警察局去。我们这种闲人是世界上 工作得最辛苦的人了。” 晚饭结束,慷慨地打发了侍者,他们两人来到刚才见面的拐角上。这会儿,玛 丽安小姐已经走得很好了,简直看不出步履有什么不便。 “谢谢你的款待,”她真诚地说,“现在我得赶快回家了。我非常欣赏这顿饭, 钱德勒先生。” 他亲切地微笑着,跟她握手道别,提到他在俱乐部里还有一场桥牌戏。他朝她 背影望了一会儿,飞快地向东走去,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慢慢回家。 在他那寒冷的卧室里,钱德勒收藏好晚礼服,让它休息六十九天。他沉思地做 着这件事。 “一位了不起的姑娘。”他自言自语地说。“即使也为了生活非干活不可,我 敢赌咒说,她远是够格的。假如我不那样胡吹乱扯,把真话告诉她,我们也许—— 可是,去它的!我讲的话总得跟我的衣服相称呀。” 这是在曼哈顿部落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勇士所说的一番话。 那位姑娘同请她吃饭的人分手后,迅疾地穿过市区,来到一座漂亮而宁静的邸 宅前面。那座邸宅离东区有两个广场,面临那条财神和其余副神时常出没的马路。 她急急忙忙地进去,跑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穿着雅致的便服的年轻妍丽的 女人正焦急地望着窗外。 [ “那条财神……出没的马路”:指五马路。] “唷,你这个疯丫头!”她进去时,那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人嚷道,“你老是 这样叫我们担惊受吓,什么时候才能改呀?你穿了那身又破又旧的衣服,戴了玛丽 的帽子,到处乱跑,已经有两个小时啦。妈妈吓坏了。她吩咐路易斯坐了汽车去找 你。你真是个没有头脑的坏姑娘。” 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按按电钮,立刻来了一个使女。 “玛丽,告诉太太,玛丽安小姐已经回来了。” “别派我的不是了,姐姐。我只不过到西奥夫人的店里去了一次,通知她不要 粉红色的嵌饰,要用紫红色的。我那套旧衣服和玛丽的帽子很合式。我相信谁都以 为我是女店员呢。” “亲爱的,晚饭已经开过了;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啦。” “我知道,我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扭伤了脚踝。我不能走了,便到一家饭馆 坐坐,等到好一些才回来,所以耽搁了那么久。” 两个姑娘坐在窗口前,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和车水马龙的大街。年轻的那个把头 偎在她姐姐的膝上。 “我们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结婚,”她浮想联翩地说,“我们这样有钱,社会上 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让大家失望。要我告诉你,我会爱上哪一种人吗, 姐姐?” “说吧,你这傻丫头,”另一个微笑着说。 “我会爱上一个有着和善的深蓝色眼睛的人,他体贴和尊重穷苦的姑娘,人又 漂亮,又和气,又不卖弄风情。但他活在世上总得有志向,有目标,有工作可做, 我才能爱他。只要我能帮助他建立一个事业,我不在乎他多么穷。可是,亲爱的姐 姐,我们老是碰到那种人——那种在交际界和俱乐部里庸庸碌碌地混日子的人—— 我可不能爱上那种人,即使他的眼睛是蓝的,即使他对在街上碰到的穷姑娘是那么 和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