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埃德·科利尔和我是好朋友,’她说,‘正像你和我一样。我回答他的话 也同回答你的一样——我可不打算结婚。我喜欢跟埃德一起,同他聊聊。居然有一 个男人永远不碰刀叉,并且完全是为了我,叫我想起来就非常高兴。’ “‘你有没有爱上他?’我很不明智地问道,‘你有没有达成协议,做怪物太 太?’ “我们有时候都犯这种毛病。我们都会说溜嘴,自讨没趣。玛米带着那种又冷 又甜的柠檬冻似的微笑,使人过于愉快地说:”你没有资格问这种话,彼得斯先生, 假如你先绝食四十九天,取得了立足点,我或许可以回答你。‘ “这一来,即使科利尔由于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以后,我对玛米的指望也没有 什么改善。此外,我在格思里的买卖也没有多大盼头了。 “我在那里逗留得太久了。我卖出去的巴西钻石开始出现磨损的迹象,每逢潮 湿的早晨,引火剂也不肯烧旺。在我干的这一门行业里,总有一个时候,那颗指点 成功的星辰会说:”换个城镇,另开码头吧。‘那时,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小镇, 我出门时总是赶着一辆四轮马车;几天之后,我套好车,到玛米那里去辞行。我并 没有死心,只不过打算去俄克拉何马市做一两个星期的买卖,然后再回来,重整旗 鼓,同玛米蘑菇。 “我一到杜根家,只见玛米穿着一套蓝色的旅行服,门口放着一只小手提箱。 据说,她一个在特雷霍特当打字员的小姊妹,洛蒂·贝尔下星期四结婚,玛米去那 儿做一星期客,举行婚礼时帮帮忙。玛米准备搭驶往俄克拉何马的货车。我立即鄙 夷地否定了货车,自告奋勇地送她去。杜根大妈认为没有反对的理由,因为货车是 要取费的;于是半小时后,玛米和我乘着我那辆有白帆布篷和弹簧的轻便马车,向 南进发。 “那天早晨真值得赞美。微风习习,花草的清香十分可人,白尾巴的小灰兔在 路上穿来穿去。我那两匹肯塔基的栗色马撒开蹄子,往前直奔,以至地平线飞快地 迎面扑来,仿佛是拦在前头的晾衣服绳子似的,害得你直想躲闪。玛米谈风很健, 象孩子一般喋喋不休,谈她在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学校里的恶作剧,她爱好的东西 和对街约翰逊家几个姑娘的可恶行为。没有一句话提到埃德·科利尔,食物,或者 类似的重大事情。中午时分,玛米检查一下,发现她装午餐的篮子忘了带来。我很 有吃些零食的胃口,不过玛米仿佛并不因为没有吃的而发愁,因此我也不便表示。 这对我是个痛心的问题,我在谈话中尽量避免。 “我不打算多解释我怎么会迷路的。道路灰溜溜的,长满了野草;又有玛米坐 在我身边,害得我心不在焉。理由充分不充分,全凭你是怎么想的了。总之,我迷 了路,那天薄暮时,我们本应到达俄克拉何马市,却在一条不知名的河床旁边乱兜 乱转。天又下起大雨来,把我们淋得湿漉漉的。在沼地那面,我们看到比较高的小 山岗上有一所木头小房子。房子周围尽是野草、荆棘和几株孤零零的树。这所凄凉 的小房子,叫人看了都会替它伤心。我认为只有在那里过夜了。我向玛米解释,她 没有什么意见,让我决定。她不象大多数女人那样急躁埋怨,反而说没有问题;她 知道我不是存心这样的。 “我们发现这所房子里没人住。有两间空屋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圈过牲口的小 棚子,棚子里的阁楼上有许多陈干草。我把马牵了进去,给它们吃些干草,它们悲 哀地看着我,指望我说些道歉的话。其余的干草,我一抱一抱地搬进屋里,准备铺 陈。我把专利引火剂和巴西钻石也搬了进屋,因为这两样东西碰到水都不保险。 “玛米和我把马车垫搬了进来,放在地上当座椅。夜气很冷,我在炉子里烧了 不少引火剂。假如我判断不错的话,我认为那姑娘很高兴。这对她是换换环境,使 她有一种不同的观点。她有说有笑,眼睛放光,把引火剂的光焰都比得黯然失色了。 我身边有满满一口袋的雪茄烟,使我个人来说,人类堕落的事是根本没有的,我们 仍旧在伊甸园里。外面大雨滂沱,漆黑一片的某个地方就是天堂的河流,擎着火剑 的天使不没有竖起‘不准走近草坪’的告示。我打开一两罗巴西钻石,让玛米戴上 ——戒指、胸针、项链、耳坠、手镯、腰带、鸡心等等都齐全。她浑身光彩夺目, 脸上泛起了红晕,几乎想要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 [ 人类堕落的事:指《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故 事。] “天晚时,我用干草和马车里的毯子替玛米打了一个舒适的地铺,劝她躺下去。 我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听着倾盆雨声,思忖着人生在世的七十来年中,在葬礼 之前,有多少变化莫测的事情。 “黎明前,我一定合上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因为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亮。 玛米站在我面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里闪着歌颂生命的光芒。 “‘哎呀,杰夫!’她嚷道,‘我饿啦。我简直吃得下——’ “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眼色。她收敛笑容,冷冷地、心怀戒意地瞥了我一眼。 接着,我哈哈大笑,并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畅些。我觉得太逗趣了。出于天 性和亲切,我是个喜欢大笑的人,这时我尽情笑了。我等我恢复过来时,玛米背朝 我坐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别生气,玛米,’我说,‘我实在控制不住。你的头发梳成那种样子太逗 笑啦。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你不必说假话了,先生。’玛米冷静而有自知之明地说,‘我的头发梳得 没错儿。你知道你在笑什么。喂,杰夫,你瞧外面,’她打住话头,从木板的罅隙 里望出去。我打开小木窗,往外一看。整个河床泛滥了,房子所在的小岗成了一个 岛屿,孤立在一条百来码宽,湍急的黄水河中。瓢泼大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毫无 办法,只能呆在那里,等鸽子衔橄榄枝来。 [ 《圣经》故事,大洪水四十天后,挪亚在方舟里放出鸽子,鸽子衔回一枝橄 榄枝,表示洪水已退。] “我不得不承认,当天的谈话和消遣都索然无味。我知道玛米又对事物过于坚 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没法使她改变。拿我自己来说,我一心只想吃东西。我产 生了肉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觉,一直问自己说:”你打算吃什么,杰夫?——等侍者 来的时候,你准备点什么菜,老弟?‘我心里在菜单子上挑选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 想象它们给端上来时的情景。我猜想,肚子饿透了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的思想 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别的地方。那说明,摆着缺胳膊断腿的五味瓶 架和冒牌的伍斯特辣酱油、用餐布掩盖咖啡污迹的小餐桌,毕竟是头等大事,人的 永生或者国与国的和平问题都在其次。 “我坐着沉思冥想,同自己争论得相当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还是克 里奥耳式牛排。玛米坐在另一个座垫上,手托着脑袋,也在想心思。‘土豆要油炸 的,’我在心里说,‘肉丁烤菜要煎得黄些,旁边再煎九个荷包蛋。’我在口袋里 仔细摸索,试试能不能找到一颗遗忘在里面的花生米或者一两颗爆玉米花。 “夜晚又来了,河水继续上涨,雨不住地下着。我看看玛米,注意到她脸上带 着姑娘们走过冰淇淋店时的绝望神情。我知道那可怜的姑娘也饿了——她这辈子恐 怕还是头一回呢。她的眼色显得心事重重。女人们只有在错过一顿饭,或者觉得裙 子没有束好,要坠下来的时候,才有这种眼色。 [ 姑娘们走过冰淇淋店时的绝望神情:指姑娘们又想吃冰淇淋,又怕吃了发胖。 ]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还是闷闷地坐在那所象失事船只一样的小屋里。 我尽力把自己的念头从食物上拉开,可是还没有把它拴在别的地方,它又猛扑回来。 凡是我听到过的好吃的东西,我全想到了。我追溯到童年时代,想起我最喜欢、最 珍视的热软饼蘸玉米炖咸肉卤汁。接着,我一年年地往后推想,回味着蘸盐巴的青 苹果,槭糖烙饼,玉米粥,弗吉尼亚老式炸鸡,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馅饼,最 后是乔治亚式的什锦砂锅,那是好吃东西中的头儿脑儿,因为它包罗万象。 “有人说,落水的人将要溺死时,会看到他一生的经历在眼前重不定一遍。好 吧,一个人挨饿时,却看到他生平吃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象幽灵似的浮现出来,并且 还能凭空想象,创造出能叫厨师走红的新菜。如果有谁能收集饿死的人的遗言,虽 然要做一番细致的分析工作才能发现他的思绪,但是可以根据这些材料汇编成一本 畅销几百万册的食谱。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问题上想昏了头,因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对想象中的 侍者高声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点,加法式炸土豆,炒六个蛋摊在烤面包上。 ‘ “玛米飞快地扭过头来,她眼睛闪闪发亮,突然笑了。 “‘我的肉排要煎得适中,’她连珠似地说下去,‘还要肉汁菜丝汤,三只煎 得嫩一点的蛋,一杯咖啡,麦片饼要煎得黄一些,每样都来双份。啊,杰夫,那有 多好啊!我再要半只炸鸡,一点咖喱鸡饭,牛奶蛋冻加冰淇淋,还有——’ “‘慢着,’我抢着说,‘虽忘了鸡肝馅饼,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肉和— —’ “‘哦,’玛米兴奋地插嘴说,‘加上薄荷酱,火鸡色拉,菜肉卷,木莓果酱 小烘饼和——’ “‘点下去呀。’我说,‘赶快点炸南瓜,热玉米饼配甜牛奶,别忘了苹果布 丁和甜奶油汁,还有悬钩子果馅饼——’ “是啊,我们把那种饭店里的应答搞了十分钟。我们在饮食问题的枝节上前前 后后、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玛米带头领先,因为她熟悉饭店的情况,她点出的菜 名使我馋涎欲滴。照当时的气氛看来,玛米仿佛要同食物言归于好了,她仿佛不象 以前那样鄙薄那门可憎的饮食学了。 “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洪水退了。我套好马,我们拖泥带水地驶了出去,担 了一点风险,终于找到了正路。我们先前只走岔了几英里路。两小时后,我们到达 了俄克拉何马市。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饭馆的大招牌,便急忙赶去。我同玛米 坐一张桌子,中间摆着刀叉盘碟。她非但没有奚落的神气,反而带着饥饿和甜蜜的 笑容。 “那家饭馆开张不久,备货充足。我从菜单上点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 外面的马车,以为还有多少人没下来呢。 “我们坐着,点的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那些东西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可是我 们觉得我们的胃口足能抵上十来个人。我瞅着桌子对面的玛米,不禁笑了,因为我 还记着以前的事。玛米望着桌子,正象一个孩子望着他生平初次得到的转柄表。接 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噙着两颗大泪珠。侍者已经走开去端菜了。 “‘杰夫,’她脉脉含情地说,‘我以前是个傻姑娘。我总是从错误的角度来 看问题。我以前从没有这种想法。男人们每天都是这样饿,可不是吗?他们长得又 大又结实,承担着世上的艰难,他们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刁难饭馆里傻气的女侍者, 对吗,杰夫?你曾经提过——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呃,杰夫,假如你仍旧 有这种意思——我很高兴,并且愿意永远和你面对面地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现在, 赶快替我弄点吃的吧。’ “所以,我已经说过,女人需要偶尔换换她们的观点。日子一久,同样的东西 会使她们腻烦——饭桌、洗衣盆、缝纫机,都是这样。总要给她们一点变化——一 点旅行和休息,掺杂在家务烦恼中的一点儿戏,吵架之后的一点安抚,一点捣乱和 激惹——那么一来,玩这场把戏的人就皆大欢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