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来到月桂村,正碰上扬西·戈里迫切地想把房地产变为现钱,便买下了戈 里家的老宅,把四千块钱交到那个败家子的颤抖的手里。 当戈里家穷途末路,丢人现眼的末代子孙趴在他那丢人现眼的事务所里,把家 产都输给了他的好朋友,再被他们一脚踢开的时候,陌生人却住在他祖宗的厅堂里。 炎热的街道上慢慢升腾起一蓬尘埃,尘埃中间有什么在行进。一阵微风把尘烟 吹向一边,可以看见一匹懒洋洋的灰马拉着一辆崭新的,油漆光鲜的轻便马车。车 子驶近戈里的事务所时,离开了街心,停在他门口的水沟边。 前座是一个瘦削的高个子,穿着黑色的厚呢衣服,僵硬的手上戴着紧窄的,黄 色的羊皮手套。后座是一个把六月的炎热视作等闲的太太。她那结实的躯体上裹着 一件绷紧的所谓“变色”的绸衣服,色彩绚丽,变幻多端。她笔挺地坐着,挥着一 把装饰纷繁的扇子,眼睛呆呆地盯着街道尽头。漫说马特拉·加维心里对于新的生 活感到多么欢乐,黑檞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外表。黑檞把她的容貌刻划成空虚茫然的 形象,用顽石的鲁钝和幽谷的冷漠感染了她。不论身处什么环境,她仿佛总在倾听 鳞状树皮掉落和滚下山坡的声息。她总是感到黑檞最宁谧的夜晚的可怕的静寂。 戈里冷漠地看着这辆招摇过市的马车来到他门前。当那瘦长的驾车人把缰绳绕 在鞭子上,笨手笨脚地下了车,走进事务所时,戈里蹒跚地站起身,迎上前去,发 现来人竟是派克·加维,经过改变,新近开化的派克·加维。 山地居民在戈里指点给他的椅子上就座。怀疑加维的神经是否健全的人,在他 的容貌上找到了有力的证明。他的脸太长,颜色暗红,同雕像一般呆滞。不长的睫 毛、一霎不霎的灰蓝色的圆眼睛使他那古怪的面相显得可怕。戈里琢磨不出他的来 意。 “月桂村那边一切都好吗,加维先生?”他问道。 “一切都好,先生,加维太太和我对房产非常满意。加维太太喜欢你的老宅, 也喜欢街坊邻居。她认为她需要的是交际,事实上她也开始交际了。罗杰斯、哈普 古德、普拉特、特罗伊家那些人都来看过加维太太,她在他们大多数人家吃过饭。 最上流的人请她参加过各种应酬。戈里先生,我却不能说这些玩意儿对我也合适— —我要的是那边。”加维的戴着黄手套的大手朝山那边一挥,“我是属于那边的, 在野蜂和熊中间。但是戈里先生,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想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和加 维太太想问你买一件东西。” “买东西!”戈里应声说,“问我买?”接着他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我想 你大概搞错了吧。我全都卖给你了,正如你自己说的,瓶瓶罐罐全卖了。连火枪通 条都不剩一根。” “这件东西你有;而我们需要。‘把钱带去,’加维太太说,‘公公道道地把 它买来。’” 戈里摇摇头,“柜子里是空的。”他说。 “我们有许多钱,”山地居民不离本题地紧接着说,“从前我们象袋鼠一般穷, 如今我们每天可以请人吃饭。加维太太说,我们已经获得最上流社会的承认。但是 我们还需要一些东西,而我们没有。她说这原应开在售货清单上,可是清单上没有。 ‘那么把钱带去吧,’她说,‘公公道道地把它买回来。’” “说出来吧。”戈里痛苦的神经感到不耐烦了。 加维把他的垂边帽扔在桌上,探身向前,那双一霎不霎的眼睛直盯着戈里。 “你家和科尔特兰家之间,”他清晰地、缓慢地说,“有一个古老的世仇。” 戈里阴沉地皱起眉头。对一个有世仇的人提起他的冤仇,按照山地的习惯来说, 是犯大忌的。“那边”来的人对于这种事同律师一般清楚。 “别生气,”他接着说,“我完全是从生意买卖着眼。加维太太研究了有关世 仇的一切。山地的上流人物多半都有世仇。塞特尔家和戈福斯家,兰金家和博伊德 家,赛勒家和盖洛韦家,他们的世仇都有二十年到一百年的历史。最后一次仇杀是 你叔叔佩斯利·戈里法官退庭之后,从法官席上开枪把莱恩·科尔特兰打死了。加 维太太和我,我们是穷苦白人出身。谁也不同我们这些没根没由的人寻仇。加维太 太说,到处的上流人都有世仇。我们不是上流人,不过我们要尽可能买个上流人做 做。‘那么把钱带去吧,’加维太太说,‘公公道道地把戈里先生的世仇买来。’” 打松鼠的人伸直一条腿,几乎跨出半间屋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往桌上 一扔。 “这里是两百块钱,戈里先生,对于你们家这种历史悠久的世仇来说,这个价 钱已经不坏了。你们家只剩下你来报仇,而你在杀人方面可不在行。我从你那里接 过来,我和加维太太却因此可以踏进上流社会。钱在这里。” 桌上那一小卷钞票慢慢地自动松开,翻腾着,扭动着。在加维说完之后的静寂 中,可以清晰地听到县政府传来扑克筹码的碰击声。戈里知道县长刚赢了一局,因 为他赢钱时压低的喝彩声随着热浪飘过院子。戈里的额头冒出汗珠。他弯下腰,从 桌子底下取出那只有柳条编护着的长颈瓶,斟了一大杯。 “喝点玉米威士忌吗,加维先生?你准是在开玩笑吧——你说的什么?开了一 个崭新的市场,是吗?第一流的世仇,两百五十到三百。次货世仇——两百元,我 想是这样吧,加维先生?” 戈里笑得很不自然。 那个山地居民接过戈里递给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那双直瞪瞪的眼睛眨都不眨。 律师带着欣羡的神情赞赏这种本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像酒鬼那样一口口地吞着, 闻到和尝到酒味就产生一阵阵的快感。 “两百块。”加维重复说,“钱在这里。” 戈里心头突然火起。他把拳头往桌上一擂。一张钞票弹过来,碰到了他的手。 他仿佛给蜇了一下,急忙缩回手。 “你一本正经地跑来,”他嚷道,“是不是专门向我提出这样一件荒唐可笑, 欺侮人的事情?” “这很公道。”打松鼠的人说,但是他伸出手,仿佛想把钱收回去的样子;这 时,戈里领悟到他的一阵火气并不是出于自尊或者愤怒;而是出于对自己的憎恨, 因为他知道他将落到自己脚下更深的底层中去。刹那间,他从一个大发雷霆的绅士 变为急于吹嘘自己货色的议价人。 “别忙,加维。”他说,他的面孔涨得通红,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我接受你 的建议,尽管两百元未免太便宜了。只要买卖双方同意,交易就成了。要我替你包 扎起来吗,加维先生?” 加维站起来,抖抖他的厚呢衣服,“加维太太一定很高兴。从今以后,这笔帐 归科尔特兰和加维两家,没你的事啦。戈里先生,你是律师,请你写一张字据,作 为我们这笔交易的凭证。” “当然要有一张售货单。‘货名、所有权、买卖双方’……‘永无反悔以及’ ——不,加维,维护权益这一项我们不写了。”戈里大笑着说,“得由你自己来维 护所有权。” 山地居民接过律师交给他的那张奇特的字据,使劲把它折好,然后小心翼翼地 放进口袋。 戈里站在窗口附近,“过来,”他举起手指说,“我把你新买的仇人指点给你 看。他刚走到对街去了。” 山地居民弯下瘦长的身体,朝窗外戈里指点的方向望去。艾布纳。科尔特兰少 校正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身材魁梧笔挺,年纪将近五十,穿着南方议员们不 可少的双排钮扣的大礼服,戴着一顶旧绸礼帽。加维望着那人时,戈里向他的脸瞥 了一眼。假如世上有黄狼这种动物的话,加维的脸就是模型。加维的没有人味儿的 眼睛跟踪着那个走动的人,露出一口琥珀色的长牙,咆哮起来。 “原来是他?嘿,把我送进监狱的就是这个家伙!” “他以前一直是地方检察官。”戈里不在意地说,“顺便提起,他还是个第一 流的射手呢。” “我可以打中一百码以外的松鼠的眼睛,”加维说,“原来那是科尔特兰!我 做的这件交易比我料想的还要好。戈里先生,这个世仇由我来处理要比你好得多。” 他走向门口,可是在那儿流连不去,显得有些为难。 “今天还要别的什么东西吗?”戈里略带讽刺地问道,“要不要什么家庭传统, 先辈的幽灵或者柜子里的骨骼骷髅?价钱低到不能再低了。” “还有一件事,”那个不动摇的打松鼠的人回答说,“那是加维太太的主意。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加维太太一定要我问问,假如你愿意的话,她说,‘公公道 道地把它买来。’戈里先生,你知道,你们老宅后院的杉树底下有一片墓地。埋在 那里的是你家被科尔特兰家杀死的人。墓碑上有姓名。加维太太说,一个家族有了 自己的墓地就是高贵的标志。她说如果我们弄到了世仇,还得有一些附带的东西。 墓碑上的姓是‘戈里’,但是也可以改成我们的——” “去!去!”戈里脸色气得发紫,尖声叫道。他向那个山地居民伸出两手,手 指弯曲发抖,“去,混蛋!你居然打我祖坟的主意了——去!” 打松鼠的人慢吞吞地出门向马车走去。他上车的时候,戈里以狂热的速度捡起 从手里掉在地上的钞票。车子慢吞吞地拐弯时,那只新长出毛的羊不很体面的、急 急忙忙向县政府赶去。 清晨三点钟,他们把他抬回事务所。他不省人事,新长的毛又给剪得精光。县 长、爱开玩笑的警官、县书记和乐天的状师抬着他,由那个“山谷里来的”,面色 灰白的护送着。 “搁在桌上。”其中一个人说,他们便把他抬到乱摊着没用的书本和文件的桌 子上。 “扬西灌足酒之后,老是把一对小二子看得太重了。”县长沉思地叹了一口气 说。 “太看重了。”乐天的状师说,“像他那样好酒的人根本不应该打扑克。不知 道他今晚输了多少。” “将近两百块。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据我了解,一个多月以来,扬西身 边一个钱都没有。” “也许是找到了一个诉讼人。好吧,我们在天亮之前回家吧。他醒来时会好的, 除了脑袋里嗡嗡发响。” 那帮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悄悄跑了。这以后再瞅着可怜的戈里的是白天的太阳。 它从没有帷帘的空子窥探进来,先以一派淡淡的金光淹没了那个睡着的人,不多久 就以洞察秋毫的夏季的热光倾泻在他那红斑点点的皮肉上。戈里在杂乱的桌子上糊 里糊涂地动了一下,想转过脸背着窗口。他这一动碰倒了一本厚厚的法律书,呯地 一声掉在地上。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黑礼服的人正俯身向着他。他抬起头,看 到一顶旧的绸礼帽,帽子下面是艾布纳。科尔特兰少校的和气光润的脸。 少校对于见面的结果如何,有点拿不准,便看对方有没有认识他的表示。二十 年来,这两个家族的男性成员从没有迎面相遇而太平无事的。戈里眯起模糊的眼睛, 想看清楚这个客人,接着他沉着地露出了笑意。 “你没带斯特拉和露西来玩吗?”他平静地问道。 “你认识我吗,扬西?”科尔特兰问道。 “当然认识,你替我买过一根头上有哨子的鞭子。” 那是二十四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扬西的父亲是科尔特兰最好的朋友。 戈里的眼睛打量着屋子。少校明白他要什么,“躺着别动,我去替你弄点来。” 他说。后院有一个抽水机,戈里合上眼睛,欣喜地听着机柄的卡哒声和流水的汩汩 声。科尔特兰端了一罐冷水来,拿给他喝。戈里立刻坐了起来——一个叫人看了伤 心的可怜虫,他的麻布夏装又脏又皱,怪丢人的,摇摇晃晃的脑袋上头发蓬乱。他 试着向少校挥挥手。 “一切——请原谅。”他说,“昨夜我一定喝得太多了,睡到桌子上来了。”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 “同朋友们混了一阵子吗?”科尔特兰和善地问道。 “没有,我哪儿也没去。两个月来,我一块钱也没有。我想大概是同往常一样, 酒瓶碰得太多了。” 科尔特兰拍拍他的肩膀。 “刚才,扬西,”他开始说,“你问我有没有带斯特拉和露西来玩。那时候你 还没有完全清醒,一定在梦想你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孩儿。现在你清醒了,我希望你 听着我说的话。我从斯特拉和露西那儿来找她们旧日的游伴,来找我老朋友的儿子。 她们知道我打算带你一起回家,你将发现她们会像从前那样欢迎你。我要你住到我 家里去,直到你完全恢复,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听说你境遇不好,并且处在 诱惑之中,我们都认为你应当到我们家里去再做一次客。你愿意去吗,孩子?你是 不是愿意不计我们家族的旧恶,跟我一起去?” “旧恶?”戈里睁大眼睛说,“拿我来说,我们中间根本没有什么旧恶。我觉 得我们一直是极好的朋友。可是老天哪,少校,我这副模样怎么能去你家呢——我 是个可怜的酒鬼,没出息的、堕落的败家子和赌棍——” 他从桌子上一歪,倒在扶手椅里,开始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洒下真正悔恨和羞 愧的眼泪。科尔特兰坚持晓之以理地同他谈,让他回忆起他一度十分喜爱的、淳朴 的山区生活的乐趣,并且再三表示真诚的邀请。 最后,他说指望戈里帮他忙,搞一个设计,把一大批砍伐好的木材从高山边运 到水道,才使戈里答应了。他知道戈里从前发明过一种输送木材的办法——一套滑 道和斜槽的设计——在这件事上戈里足以自豪。这个可怜的家伙觉得自己居然还有 用处,非常高兴,立即把纸摊在桌上,飞快地用颤抖得可怜的手画了一些草图,说 明他所能做的和打算做的事情。 这个人已经对醉生梦死的生活感到憎恶;他那颗浪子的心又向往山区了。他的 头脑还是迟钝得古怪,他的思想和记忆只是一个一个地回来,像风浪滔天的海面上 的信鸽似的。但是科尔特兰对他的进步相当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