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佛罗伦萨 第十七章 佛罗伦萨市区中心的夜晚,艺术的灯光照亮了古老的城市。 矗立在黑暗的广场上的韦基奥宫①,水银灯照明,拱顶窗和雉堞像万圣节南瓜 灯刻出的牙齿;钟楼高高耸入黑色的天空;带有强烈的中世纪情调。 蝙蝠追逐着蚊蚋,要在明亮的钟面之前飞到天亮;天亮后被钟声惊醒的燕子又 会在天空翱翔。 警察局侦探长里纳尔多·帕齐从敞廊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几尊固定于强奸和 谋杀动作的大理石雕像衬托出他黑色的雨衣。他穿过广场,苍白的面孔像向日葵一 样转向了韦基奥宫的灯光。他在改革家萨沃那洛拉③当年受火刑的地方站住了,抬 头望着他的祖先曾经蒙受苦难的窗户。 ①意大利佛罗伦萨最重要的行政古建筑。 ②一面或几面敞开的房间、厅、廓或门廊,源于地中海地区,此处指建于1376 年的兰齐敞廊。 ③萨沃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僧侣,在韦基奥宫广场被火 刑烧死。 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当年就是从那儿高高的窗户上给赤身裸体地扔出来的, 脖子上套着绞索,在粗糙的墙壁上碰撞着、抽搐着、旋转着死去。大主教也被绞死 在帕齐身边,全身整齐的法袍并没有给他任何精神安慰。大主教眼睛暴突,窒息得 发了狂,一口咬住帕齐的肉不松口。 帕齐家族从1478年4月26日那个礼拜天起便一蹶不振, 因为谋杀了朱利亚诺· 德·美第奇①,还企图在大教堂举行弥撒时谋杀高贵的罗伦佐·美第奇。 ①美第奇为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极有权势的银行家家族,从15世纪到18世纪统 治着佛罗伦萨。 现在的里纳尔多·帕齐是帕齐家的帕齐之一,丢了脸,倒了霉,总是尖起耳朵 提防着斧头的低语,跟他祖先一样仇恨政府。他来到这地方,是想决定怎样充分利 用一份好运: 侦探长帕齐相信自己发现了汉尼拔·莱克特,这人就住在佛罗伦萨。如果能抓 住这个魔鬼,他就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新受到同行的尊重。他还有另外一个机会: 以他无法想像的高价把汉尼拔·莱克特卖给梅森·韦尔热——如果那嫌疑人真是莱 克特的话。他那百孔千疮的荣誉当然也就随之被出卖了。 他在警察局多年的侦探长没有白当,再加上天赋,得意时也曾如饿狼一样想在 职业上大显身手,可留下的却是伤痕。那是在心急火燎急于求成时抓在了幸运之剑 的锋口上,割伤了手。 他选择了这个地点来碰运气,因为他那回遇见上帝的瞬息显灵就在这里。那事 曾让他大出风头,后来又让他倒了霉。 帕齐有强烈的意大利式反讽意识: 多么巧合2那决定命运的启示就出现在这扇 窗户下,他祖宗激愤的灵魂说不定还在这墙上旋转着、碰撞着呢!而他永远改变帕 齐家命运的机会又在这同一地方出现了。 那是在追踪另一个系列杀人犯II Mostro(魔鬼) 时的事。那事件让他出了名, 那次的经验导致了这次的新发现。但是“魔鬼”案件的结果给帕齐塞了满嘴苦药, 使他现在倾向于把那危险的赌注下到法律以外去。 II Mostro, 佛罗伦萨的魔鬼,在80和90年代曾反复袭击托斯卡纳的情人达17 年之久。托斯卡纳的情人巷很多,情人们在巷里拥抱时“魔鬼”便向他们下手。他 习惯于用一支小口径手枪杀死他们,再把他们仔细摆成一个画面,用花围起来,让 女方露出左边的乳房。那画面让大家觉得离奇地熟悉,有似曾相识之感。 “魔鬼”还割取器官做战利品,只有一次例外,那回他袭击了一对长头发的德 国同性恋人,显然是误会了。 公众要求警局缉捕“魔鬼”的压力很大,里纳尔多·帕齐的前任队长被迫下台。 帕齐接手侦探长职务时就像个和蜂群打仗的人。新闻记者一有机会就在他的办公室 蜂拥出入,摄影记者则躲在警局背后他去开车的扎拉街拍照。 那个时期到佛罗伦萨旅游的人都会记得,那里到处都张贴着文告,上面是一只 瞪视着的眼睛,提醒恋人们警惕“魔鬼”。 帕齐工作得像中了邪。 他访问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行为科学处,要求协助画出“魔鬼”的形象,而且 读了他所能读到的联邦调查局有关“画像”方法的一切资料。 他使用的是前摄①措施:在一些情人巷和陵墓幽会处布置的警察比情人还多。 他们成双成对地坐在汽车里。女警官不够,在热夫又让男警官戴上假发冒充,好多 胡须被牺牲了。帕齐带头刮掉了自己的一字唇髭。 ①心理学名词,指回忆时先知资料较后知资料占优势。 “魔鬼”小心谨慎,他会出击,但不需要经常出击。 帕齐注意到多少年以来“魔鬼”有时很久不出击——有一个间隙长达8年之久。 帕齐抓住了这个特点。他艰苦地、勤奋地强迫每一个能够抓到手的书记员帮助他。 警局只有一部电脑,他又抓了他堂弟的电脑自己用,开列出一张意大利北部所有那 段时间——“魔鬼”系列杀人案间断的时间——在坐牢的罪犯的名单。一共是97个。 帕齐没收了一个坐牢的银行抢劫犯舒适、 快速的旧阿尔法—罗密欧GTV拉力赛 车,一个月跑了五千多公里,亲自跟94个罪犯见了面,审问过他们。剩下的三个是 死去的和残废的。 犯罪现场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帮助他缩小名单的证据。没有罪犯的体液, 没有指纹。 在因普朗内塔一个杀人现场他找到了一个弹壳,. 22的温彻斯特—维斯顿边缘 发火弹弹壳,上面的退壳器印痕跟科尔特半自动手枪一致,说不定是只乌兹满型的。 所有案件使用的子弹都出自同一把. 22手枪。使用消音器的子弹不会留下擦痕,但 是不能排除使用消音器的可能。 帕齐毕竟是个帕齐家的人,首先是雄心勃勃,还有个年轻可爱的、老张着嘴要 喂食的妻子。这场苦干从他瘦削的身躯上磨掉了12磅肉。警察局的年轻警员私下说 他像漫画里的角色“土狼”。 一个年轻能干的警员在警局的电脑里装了一个变形程序,把三大男高音歌唱家 分别变成了驴子、猪和山羊。帕齐看了几分钟,感到自己的脸在驴子和自己之间变 来变去。 为了祛除邪恶精灵,警局实验室的窗户装饰着大蒜花环。最后一个嫌疑人都已 经见过了,也已经榨干了,帕齐站在窗前望着满是灰尘的庭院,失望了。 他想起了他新娶的妻子,想起了她那好看的脚踝和细腰背后那片汗毛。他想到 她漱口时乳房如何颤动、摇晃,想到她见他盯着她看时如何微笑。他想到自己打算 给她的东西。他想像着她打开礼物的样子。他是以视觉形象想起他的妻子的;香喷 喷的她,指头抚摩十分美妙,但在他记忆里首要的是视觉的东西。 他考虑着自己要以什么形象在妻子面前出现。肯定不能以目前新闻界攻击对象 的形象出现——佛罗伦萨警局大厦以前就是疯人院,漫画家正在充分利用这一事实。 在帕齐的想像里成功是从灵感来的。他有出色的视觉记忆,于是像很多以视力 为首要官能的人一样,以为灵感的启示都产生于某个意象,起初模糊,随后逐渐清 晰。他以我们大部分人寻找失物的方式反复思考,把那东西的形象在心里复习,眼 看见的东西做比较,一分钟就在心里更新它好几次,翻来覆去地观察。 然后乌菲齐博物馆后面出现了政治炸弹,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也吸去了帕齐 的时间,让他暂时离开了“魔鬼”案件。 即使在他忙着重要的博物馆案件时,“魔鬼”所创造的形象仍然在帕齐的心里。 他从眼角看着“魔鬼”的画面,有如我们在黑暗里看东西。他特别关注在因普朗内 塔一辆轻便货车的床上发现的一对被杀害的情人。尸体被“魔鬼”仔细安排过,用 花环围绕,袒露出了女人左边的乳房。 某一天下午很早,帕齐刚离开乌菲齐博物馆,打算穿过要员广场,看见了一个 明信片贩子摆出的图片,其中的一个形象往他眼里扑来。 他不清楚那念头来自何处,便在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身看 看周围。广场里满是挤来挤去的观光客。帕齐背上一阵发凉,也许他那想法、那引 起他注意的东西不过是头脑作祟吧。他收住脚步,退了回来。 那东西就在那儿:一幅满是蝇屎、叫雨淋得变了形的招贴画。是波提切利①的 画:《春》。原作就在他身后的乌菲齐博物馆里;《春》,右边是戴花环的女仙, 裸露出左边的乳房,花朵从她唇边坠落,苍白的西风之神在森林旁向她伸出手来。 ①波提切利(1445—1510),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著名画家。《春》是他的代表 作之一。 就是它。那就是轻便货车里的床上那对死去的情人的形象,围着花环,姑娘嘴 边也是花朵。恰好吻合,吻合。 帕齐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形象就是从这儿出现的,就是从他祖先碰撞着、窒息着 死去的墙壁边来的。 而那意象是500年前由山德罗·波提切利创造的——那个艺术 家为了40个佛罗林①曾经在巴杰罗监狱的墙壁上画过被绞死的弗朗切斯科·德·帕 齐的肖像,绞索诸物齐全。这个灵感的来源太美妙50自齐哪能拒绝! ①金币名,1252年首先在佛罗伦萨铸造,后被欧洲若干国家仿造。 他必须坐下。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他无可奈何,拿出警微征用了一个老头的 座位。说实话,在那老兵大吵大闹一只脚站起来之前,他还真没看见他那根拐杖。 帕齐有两个理由激动: 发现了“魔鬼”使用的意象,那是一种胜利3但更重要 的是,他在调查嫌疑犯时曾经看见过一幅《春》。 他并不去冥思苦想,搜索记忆,他更聪明。他东靠靠,西走走,让记忆自己出 现。他回到乌菲齐博物馆,在原作《春》面前站了站,但并不太久;他走到干草市, 摸了摸青铜野猪《小猪》的鼻子;他开车出去,到了《海马》面前,又在自己满是 灰尘的汽车车头上靠了靠,鼻子里是热油的气味,望着孩子们踢足球…… 在心里他首先看见了楼梯,然后是上面的梯口平台。他上楼时那招贴画《春》 的上半部出现了。有那么一秒钟他还能想起自己走进的那道门框,但是街道想不起 了,面孔想不起了。 他善于审问,便进入第二层意识审问自己: 你着见那招贴画时听见什么了?……听见底楼的锅子在当啷地响。你来到楼梯 口平台时听见什么了?电视的声音,起居室里的电视。是罗伯特·斯塔克在《哥厘 因脱卡比里》里演爱里奥·内斯。你闻到烹调的味儿了吗?闻到了,烹调。还闻到 什么没有?我意见了那招贴画——不,不是问你意见了什么,是问你还闻到了什么。 我界子里还有利坚草的气味,屋里有点热,但那味儿还在鼻子里。热油味,从支马 路传来的……沿汽车支马路迅速往前走到哪儿?圣卡夏诺。我在圣卡夏诺还听见狗 叫了。有个盗窃强奸犯,叫做吉洛拉莫什么的。 在那联系完成的瞬间,在那神经结痉挛的瞬间,思想的导火线点燃了。那是极 度的快乐。那是里纳尔多·帕齐平生最美妙的时刻。 一个半小时之后帕齐已经把吉洛拉莫·托卡抓了起来。托卡的老婆对带走她丈 夫的执行小组扔石头。 第十八章 托卡是理想的嫌疑犯, 青年时代坐过9年牢,因为他抓住而且杀死了一个在情 人巷拥抱他未婚妻的人,以后又因为对自己的女儿进行性骚扰和其他家庭虐待行为 受到过指控,再次因为强奸坐过牢。 警局为了寻找证据几乎毁掉了托卡的家。最后,帕齐亲自动手,在托卡的地里 搜出了一个子弹壳。那就成了控方所提供的少量物证之一。 那次十分轰动的审判在一座被称做“煤库”的建筑里进行,戒备森严。地点就 在La Nazione(《国民报》)佛罗伦萨分社的街对面,70年代曾是审判恐怖分子的地 方。宣过誓、挂着饰带的陪审员,五男五女,除了指出托卡人品恶劣之外几乎全无 证据就判定了他有罪。大部分公众认为托卡无罪,但是很多人又说托卡原本是坏蛋, 坐了牢也活该。65岁的托卡被判处了40年监禁,在沃尔泰拉服刑。 随之而来的几个月是黄金时期。自从帕佐·德·帕齐制口第一次十字军东侵, 从圣地的陵墓带回了圣燧石以后,500年来帕齐家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在传统的复活节仪式上,用上述的燧石点燃以火箭为动力的鸽子模型时,里纳 尔多·帕齐和他美丽的妻子站在大教堂里大主教的身边。那鸽子沿着电线飞出教堂, 为鼓掌欢呼的人群引燃了一大车焰火。 帕齐因为下属的刻苦辛勤把功劳合理地分配给他们时,报纸围着他的每一句话 转。人们征求帕齐夫人对时装的意见,而她穿上设计师们鼓励她穿上的时装时,倒 的确楚楚动人。他俩被邀请到权势人物家去参加沉闷的茶会,被邀请到城堡里去跟 一个伯爵共进晚餐,那城堡里到处站着成套的盔甲。 帕齐被提名担任政治职务,在意大利议会上受到的赞美压倒了普遍的喧哗。然 后他得到了训令,让他负责意大利跟美国联邦调查局联手进行的反黑手党斗争。 那项训令,再加上一笔让他到乔治敦大学参加犯罪学研究班的奖学金,把帕齐 夫妇带到了华盛顿特区。这位侦探长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处流连忘返,梦想着也在 罗马建立一个行为科学处。 可是,两年之后灾难出现了。气氛较为平静之后,一个不受公众压力的上诉法 庭同意对托卡案进行复审。帕齐被召回国接受调查,在他过去甩下的同事里出现了 指向帕齐的刀子。 复审的陪审员推翻了对托卡的罪行认定,谴责了帕齐,法庭认为他有栽脏陷害 行为。 过去在上面支持他的人现在像回避恶臭一样回避着他。他仍然是警察局的要员, 可是谁都知道他是个蹩脚货。意大利的政府行动迟缓,但是斧头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第十九章 正在他焦头烂额、等着斧头落下的时刻,帕齐在佛罗伦萨的众多学者之中第一 次看见了费尔博士…… 里纳尔多·帕齐在韦基奥宫里的楼梯上爬着。他正在执行一项不体面的任务, 那是他以前在警局的部下从许多贱活里挑给他的——他们为他的失宠而得意。帕齐 在装饰着壁画的墙壁边走时,只看见自己的鞋尖踏在磨凹了的楼梯上,没有看见身 边的艺术奇迹。500年前他的祖先就曾经被血淋淋地拽上过这些楼梯。 他本是个男子汉,来到梯口平台时本色地挺了挺肩膀,强迫自己去面对壁画人 物的眼睛,其中有人还跟他沾亲。他能听见头上睡莲厅的争吵,乌菲齐美术馆的指 导们和艺术委员会的委员们正在开联席会议。 帕齐今天的任务是: 卡波尼邸宅的资深馆长不见了,已经有4次每月例会没有 在韦基奥宫跟他的领导集体见面了。大家认为那老家伙是跟一个女人私奔了,或是 卷款潜逃了,要不然就兼而有之。 帕齐被派来继续调查。在博物馆炸弹事件后,他曾经声色俱厉地训斥过乌菲齐 博物馆这群面色苍白的指导们和他们的对手艺术委员会的委员们。可现在,他只好 在失势的情况下跟他们见面了。他可没想到还得向他们打听馆长的爱情生活。 两个委员会是剑拔弩张的竞争对手——他们多少年来连开会地点都难以达成协 议,因为谁都不愿在对方的办公处开会,于是到了豪华的韦基奥宫里的睡莲厅。双 方都认为那美丽的厅堂跟自己的高雅与出众恰好般配。一开了头,大家就都拒绝在 其他任何地方开会,即使韦基奥宫正搭着架子、挂着循幕、地上摆着机器进行着整 修也一样——那是它上千次的整修之一。 里纳尔多·帕齐的一个老校友里奇教授在沙龙外的大厅里,正被灰粉呛得直打 喷嚏。大体正常后,他流着泪的眼睛一转,看见了帕齐。 “La solita arringa(又是长篇大论) ,”他说,“又在吵,跟平常一样。你 是来办失踪的卡波尼馆长的案子的吧?他们现在正在争夺他的空缺呢。索利亚托要 让他的侄子接手,而学者们则对他们几个月前任命的临时馆长费尔博士有良好的印 象,想让他继续干。” 他那朋友在口袋上拍着,想找纸巾,帕齐便离开了他,走进了那有历史意义的 大厅。大厅的天花板上装饰着金睡莲,挂在两面墙壁上的布循减弱了嘈杂。 任人唯亲的索利亚托正在发言,靠着大嗓门控制着会场:“卡波尼最早的信函 早到13世纪,一张阿利吉耶里·但丁①写的便条说不定会送到费尔博士手里,送到 他那非意大利人的手里,他能鉴别吗?我看不行。你们考过他的中世纪意大利语, 我也不否认他在语言方面值得钦佩,作为straniero(外国人) 已算是不错的。但是 他对文艺复兴前的佛罗伦萨人物的评价熟悉吗?我看不见得。如果他在卡波尼图书 馆里碰到一张条子,比如圭多·德·卡瓦尔坎蒂写的,他能够鉴定吗?我看不行。 费尔博士,你能够对此发表意见吗?”里纳尔多·帕齐审视了一下大厅,却没有看 见那个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尽管他一小时以前还查验过他的照片。他没有看见费尔 博士,因为费尔博士没有跟别人坐在一起。帕齐是先听见他的声音,才看到他的。 ①阿利吉耶里·但丁(1265—1321),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伟大诗人,作品有《神 曲》和(新生》等。 费尔博士静静地站在朱提斯和荷罗斐尼斯①青铜雕像旁边,背对着发言人和人 群。他说话时没有转身,因此很难判断那声音是发自哪一个形象——是永远举着刀 子要杀喝醉了的国王的朱提斯?是头发被揪住的荷罗斐尼斯?还是多那太罗②的青 铜雕像旁边那沉静瘦削的费尔博士?费尔博士的声音剖开了喧闹,有如激光切开了 烟雾,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 “卡瓦尔坎蒂公开回答了但丁在《新生》里的第一首十四行诗。他在那首诗里 描写了他梦见贝亚特丽斯·波提那利③的那个怪梦,”费尔博士说,“也许卡瓦尔 坎蒂私下也做过评论。如果他给卡波尼家的人写过信,那一定是写给安德烈亚的。 安德烈亚比他的弟兄们更有文采。”人们感到尴尬了,沉默下来,费尔博士却神色 自若,转身面对着与自己同时代的人群。“你知道但丁的第一首十四行诗吗,索利 亚托教授?知道吗?那首诗叫卡瓦尔坎蒂着了迷,值得花那么点时间听听。我只引 用一部分: “夜的最初三小时已逝去 每颗星星都照耀着我们 我的爱情来得多么突然 至今想起仍震撼我心魂。 我觉得爱神正酣畅,此刻她 手里掉着我的心;臂弯里 还睡着我轻纱笼罩的情人。 他唤醒她,她颤抖着驯服地 从他手上吃下我燃烧的心。 我望着爱神离开,满脸泪痕。 ①荷罗斐尼斯是叙利亚王尼布甲尼撒的将军,犹太妇女朱提斯为拯救自己的人 民杀死了他。故事见(圣经·伪经·朱提斯)。 ②多那太罗(1386?一1466),意大利著名雕塑家。 ③但丁在《新生》和《神曲》里理想化歌颂的女性,原型为作者早年的情人。 “你们听听,他是如何巧妙地运用着意大利的俗语,他称之为人民的雄辩的俗 语: “Allegro mi sembrava Amor tenendo Meo core in mano,e ne le braccia avea Madonna involta in un drappo dormendo. Poi la svegliava,e d'esto core ardendo Lei paventosa umilmente pascea Appreso gir lo ne vedea piangendo。”① ①这一段是但丁的原文,使用的就是意大利俗语,内容就是上面译出的后六行。 费尔博士以清晰的托斯卡纳语音朗诵了但丁的诗篇。诗篇震响在壁画包围的大 厅里,即使是最好辩的佛罗伦萨人也无法抗拒。起初是鼓掌,然后便是含泪的欢呼。 参加会议的人任命费尔博士做了卡波尼博物馆的主人,留下索利亚托由生闷气。帕 齐不知道这个胜利是否叫博士高兴,因为博士的身子又转过去了。可是索利亚托还 没有完全罢休。 “他既然是那样的但丁专家,那就让他到Studiolo(研究会)去演说一次吧,” 索利亚托咝咝地说出“Studiolo”,仿佛在送费尔博士上宗教法庭,“让他即兴回 答他们的问题。他要是能行,就定在星期五吧。”“Studiolo”一词来自一个华丽 的私人书房的名字,其实是一小帮霸道的学者,曾经毁掉过好几个人的学术名声。 这群人常在韦基奥宫聚会。为跟他们开会做准备被看做是极大的难题,而在他们面 前出现则是一种危险。索利亚托的叔叔赞成他的提议,索利亚托的妻舅提议表决, 索利亚托的妹妹做记录。提案通过,任命认可了,但是费尔博士要保住那职位还得 通过研究会这一关。 委员会为卡波尼任命了一个新馆长,却不怀念旧馆长,三言两语就回答了屈辱 的帕齐提出的关于失踪的馆长的问题。帕齐令人钦佩地承受了。 像一切办案人员一样,他筛选了种种情况,搜罗有用的东西。谁会因旧馆长的 失踪而得利?失踪的馆长是个单身汉,沉静的学者,生活井井有条,受人尊敬,有 点积蓄,但不多。他所有的只是他那职位和随那职位而来的在卡波尼邸宅阁楼里居 住的权利。 而这位新任馆长,在通过了有关佛罗伦萨史和古意大利语的严格审查之后得到 了确认。帕齐审查过费尔博士的申请表和国民健康宣誓书。 委员们收拾提包准备回家时帕齐来到费尔博士面前。 “费尔博士。” “是,Commendatore(长官)?” 新馆长瘦小整洁,眼镜片的上半部是烟褐色,深色服装的剪裁即使在意大利也 算是漂亮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你的前任馆长?”有经验的警察总是把他的天线调到令 人心惊胆战的波段。帕齐仔细地观察着费尔博士,注意到的却是绝对的平静。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在NuovaAntologia(《新论选集》)里读过他的几篇论 文。”博士话语里的托斯卡纳语音跟他的朗诵一样清晰,即使带有口音,帕齐也听 不出来。 “我知道最初调查的官员们检查过卡波尼邸宅,想找到张条子——告别条子, 自杀条子什么的,却没有找到。你要是在文件里碰上了什么东西,个人的东西,即 使是很琐碎的,会乐意给我电话吗?” “当然乐意,Commendatore。” “他的私人财物还在邱宅里吗?” “装在两口箱子里,附有清单。” “我会派人——我自己会来取的。” “你能够先给我来个电话吗,Commendatore?我好在你到达之前关掉报警系统, 给你节省点时间。” 此人过分平静。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有点畏惧我;他还要求我去时先通知他。 委员会已使帕齐乍起了羽毛,可他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这个人的傲慢也惹他生 气。他也要气一气他。 “费尔博士,我能够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只要是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的,Commendatore。” “你左手手背有一个比较新的伤疤。” “你手上也有一个新的结婚戒指:LaVitaNuova(是新生吗) ?”费尔博士微笑 了。他的牙齿小小的,很白。帕齐感到意外,还没有来得及生气,费尔博士就已伸 出手,说了下去:“腕骨漏斗管综合征,长官。历史研究真是一个危险的职业。” “你到这儿工作时为什么没有在你的国民健康表上上报腕骨漏斗管综合征呢?” “我的印象是,Commendatore,只有接受残疾补助的人的伤病才需要上报。而 我既没有接受补助,也没有残疾。” “那么你的手术是在巴西做的哆?你就是从那个国家来的嘛。” “不是在意大利做的。我没有从意大利政府得到过任何补助。”费尔博士说, 好像回答已经圆满。 他俩是最后离开委员会大厅的人。帕齐走到门口时,费尔博士叫住了他。 “Commendatore?” 费尔博士的身影衬托在高高的窗户前,是一个黑色的轮廓,他身后便是远处的 大教堂。 “什么事?” “我觉得你是帕齐家族的一个帕齐,我说对了吗?”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帕齐以为他指的是最近的一则有关他的报纸报道, 那报道极其粗暴。 “你很像德拉·罗比亚①舞俑雕塑里的一个形象,就在圣十字教堂你家族的祈 祷室里。” ①15世纪一个以雕塑和珐琅赤祸陶塑造著名的佛罗伦萨家族,此处指安德烈亚 ·德拉·罗比亚(1435—1525)。 “啊,那是安德烈亚·德·帕齐,塑成了施洗约翰的样子。”帕齐说,辛酸的 心里涌起一丝欣喜。 里纳尔多·帕齐离开站在会议厅里的那个细瘦的身影时,有一个印象持久难去: 费尔博士不寻常的平静。 那印象马上还要加深。 第二十章 淫逸与粗俗不断在我们面前展露,使我们熟视无睹,因此看一看我们仍然觉得 邪恶的东西对我们会有教益。我们驯服的意识已经软弱成了病态,还有什么东西能 够给它足够的刺激,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在佛罗伦萨,这东西就是一个叫做酷烈刑具展览会的玩意。里纳尔多·帕齐第 二次遇见费尔博士就是在这个展览会上。 这次展览会展出了二十多件古典的酷烈刑具,附有详细的解说,地点在阴森的 城堡观景台。那是16世纪美第奇家族的城堡,捍卫着佛罗伦萨的南部城墙。参观展 览会的人数量之多出乎意料;兴奋像鳟鱼一样在公众的裤裆里蹦跳。 酷烈刑具展览会原定时间为一个月, 却持续了6个月,其号召力之大不亚于乌 菲齐美术馆,并凌驾于皮蒂宫博物馆之上。 两位发起人原是潦倒的标本剥制人,以前靠吃自己剥制的动物的内脏度日,现 在却成了百万富翁,穿了正式的无尾晚礼服,带了展览品到欧洲各地巡回展出,一 路春风得意。 大部分参观者都成双成对来自欧洲各地。他们用很长的时间去排队,在制造痛 苦的机械之间行进,并以四国语言之一详细阅读刑具的沿革和使用方法。丢勒①等 人的插图配合了当时的日记,启发着参观的人在对例如车裂的细节的理解。 ①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木雕家。 一个牌子上就是用英语这样写的: 如图所示,意大利王公喜好以铁胎车轮及垫在四肢下的木块做刑具, 把对象在地上碾成数段。而北欧的流行办法则是把对象在车轮上固定,用 铁棒将其身体敲断,再将手脚穿过车轮上的车辐拴住。躯体复杂的断裂提 供了必需的伸缩性,把还在嚎叫的脑袋和身体留在正中。第二种办法更加 精彩,给人满足,但骨髓一旦渗进心胜,此项娱乐立即因之中断。 酷烈刑具展览总能打动能鉴赏凶残事物的人。但是最丑恶的东西的神髓,人类 精神丑态的精华却不在铁女架①或犀利的锋刃上;根本的丑态其实就展现在观众脸 上。 ①一种刑具,是个女人形状的盒子,里面是刀刃。 费尔博士就在这间巨大的石室的微光里,站在光照下的受刑者的吊笼下面。他 那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一只镜脚触着嘴唇。他望着人们鱼贯而过,心头漫溢着狂 喜。他是面部表情的鉴赏家。 里纳尔多·帕齐在那儿看见了他。 帕齐是在第二次执行那天的不体面任务。他没跟他的妻子一起吃饭,而是在人 群里挤来挤去张贴新的警告,警告情人们警惕那个他没有抓到的佛罗伦萨的“魔鬼”。 这样的警示招贴画在他的办公桌上方很显眼,是他的新上司贴在那儿的,和世界各 地的悬赏缉拿招贴画在一起。 共同监视着票房的两位标本剥制人虽然乐意给他们的展览会增加点当代的恐怖, 却要帕齐自己去贴,因为似乎谁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单独收钱。几个当地人认出了帕 齐,隐在人群里嘘他。 帕齐把图钉钉进蓝色招贴画的四角,固定在出口处的布告栏上,打开了上面的 一盏图片照明灯,那里最能引人注意。招贴画上画着一只大瞪着的眼睛。帕齐望着 一对对情侣离开。他能够看出,好多对情侣都动了情,他们在出口的人群中彼此摩 擦着。他不愿意再见到那种画面,不愿意再出现流血和花朵。 帕齐确实想跟费尔博士谈话。这儿离卡波尼邱宅很近,要去取失踪的馆长的东 西很方便。但是等到帕齐离开布告栏时博士已经消失,却又不在出口处的人群里。 那儿只剩下他站过的饿刑吊笼下的石壁。吊笼里是个骷髅,像胚胎一样蜷缩着,还 在乞讨食物。 帕齐一肚子闷气。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可仍然没有找到博士。 出口处的门卫认出了帕齐,见他跨过绳界离开小径,往城堡观景台阴暗的土地 上走去,也没有吭声。帕齐爬到了雉堞旁边,往阿尔诺河对岸的北方望去。古老的 佛罗伦萨就在他脚下,矗立在日光里的大教堂巍峨的圆顶和韦基奥宫的塔楼就在那 里。 帕齐成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灵魂,荒唐可笑的环境是一把叉子,把他叉在上面扭 动。他的城市嘲弄着他。 美国的联邦调查局还抓住插在他背上的刀子最后则了一下。联邦调查局在他们 办的刊物上说他们描绘的“魔鬼”形象根本不像帕齐逮捕的人。《国民报》还加上 一句:帕齐“捏造罪名把托卡送进了监狱”。 上一回帕齐挂出蓝色的“魔鬼”招贴画是在美国;那是他挂在行为科学处墙上 的一个骄傲的战利品,而且按照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的要求在下面签了字。他 们了解他的一切,佩服他,邀请他。他和他的妻子曾经到马里兰州的海滩做客。 此刻他站在雉堞边,俯瞰着自己这座古老的城市,却嗅到了辽远处切萨皮克湾 带咸味的空气,看见了海滩上他穿着新的白运动鞋的妻子。 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处有一幅佛罗伦萨的风景画,是作为稀罕物让他看的。画 面的景色就跟他现在看见的一样。从观景台俯隘佛罗伦萨,那是最好的景色,可是 没有用色彩。没有,那是一幅铅笔画,阴影由木炭涂成。那画画在一张照片的背景 上。照片上是美国系列杀人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食人生番汉尼拔。莱克特凭记 忆画出了佛罗伦萨,那画挂在疯人院中他的牢房里。那牢房跟这儿一样阴森。 帕齐是什么时候得到那逐渐成熟的想法的?两个形象,躺在他眼前的真正的佛 罗伦萨和回忆里画中的佛罗伦萨,那是在几分钟以前他钉“魔鬼”的招贴画时出现 的。他自己的办公室墙上有梅森·韦尔热缉拿汉尼拔·莱克特的招贴画,附有巨额 的赏格和说明: 莱克特博士必须掩饰他的左手,也可能用手术加以改变,因为他这种类型的多 指畸形(完整的多余手指)极其罕见,可以立即确认他的身份。 费尔博士用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靠近嘴唇。 汉尼拔·莱克特的牢房墙壁上对这儿景色的细致描绘。 这念头是帕齐俯嫩着身下的佛罗伦萨城时出现的?或是从灯光之上的天空的沉 沉黑暗里出现的?它为什么会随着切萨皮克带咸味的风的气味到来? 对于这个以视觉见长的人来说,奇怪的是,那联系却是随着一个声音到来的。 那是一滴水滴落在越来越深的池子里时会发出的声音。 汉尼拔·莱克特逃到了佛罗伦萨。 嗒! 汉尼拔·莱克特就是费尔博士。 里纳尔多·帕齐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可能是他在自己的痛苦所形成的吊笼里发 了疯,他那发狂的心可能让他在铁栏杆上咬碎了牙齿,就像饥饿吊笼里那个骷髅般 的人。 他记不起自己的行动,但发觉已来到了文艺复兴门——那是从观景台走向陡峭 的圣乔治河岸的路。一条狭窄的街道陡然下降,蜿蜒不到半英里,往佛罗伦萨老城 的中心延伸。他的脚步似乎不知不觉地把他往陡斜的卵石路带去,步子之快超过了 他的愿望。他一个劲望着前面,寻找着那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因为那正是他回家的 路。走到中途他又转入斯卡普恰河岸,一路下坡走到了临河的诗人街,接近了卡波 尼邸宅,那已是费尔博士的家。 帕齐下完坡,喘着气,在邸宅街对面的一家公寓门下找到了一个背着路灯光的 暗处。要是有人来,他可以转身假装按门铃。 邸宅里没有灯光。帕齐可以在那巨大的双扇门上方看见一架监视摄像机的红灯。 他没有把握它究竟是日夜不停地拍摄还是有人按铃才拍摄。摄像机在遮蔽着的入口 后很远,帕齐认为它摄不到临街的正面。 他细听着自己的呼吸,等了半个小时,博士没有回来。也许他在里面没有开灯 吧! 街道空空如也,帕齐飞快地穿过街去,贴紧墙壁站着。 屋里有声音,非常非常微弱‘帕齐把头贴在冰凉的窗棂上听着。是一种键盘乐 器,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弹得很动听。帕齐必须等待、躲藏、思考。不能过 早打草惊蛇。他必须先决定怎么办,他不愿意再当傻瓜。在他退回到街对面的阴影 里时,最后消失的是他的鼻子。 第二十一章 基督教的殉道者圣密尼亚托从佛罗伦萨的罗马式圆形露天剧场前的沙地上拾起 了自己的脑袋夹在腋下,过了河来到山边,在他那辉煌的教堂里躺下了——传统故 事如是说。 圣密尼亚托的身子,不管是直立还是躺着,无疑曾一路经过我们现在站着的这 条古老街道——诗人街。夜色渐浓,街上已没有了行人,路面上铺成扇形的鹅卵石 在冬日的细雨里闪着光, 却不足以淹没猫的气味。阿尔诺河外一箭之遥,在600年 前的商界巨头、国王拥立者和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暗中支持者们所修建的众多邸宅 之间,便是执政团那残酷的尖铁,僧侣萨沃那洛拉便是在那上面被吊起,然后被烧 死的。还有那巨大的“肉厅”,乌菲齐博物馆,许多个基督就被“吊”在那儿。 众多家族的邸宅挤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被现代的意大利官僚政治冻结了起来。 外面看是监狱建筑,里面却有广阔优美的天地,有罕见的寂静的高墙。高墙上挂着 雨迹斑驳的腐掉了的丝质帐幕。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较不重要的作品在那里的黑 暗中悬挂了许多年。帷幕掉落后,便只有电闪才能照明了。 这儿就是卡波尼邱宅,它就在你的身边。那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杰出的家庭, 卡波尼曾经当着法国国王的面撕碎了国王的最后通牒,拥立出了一个教皇。 此刻,卡波尼邸宅窗户的铁栏杆后面却是一片黑暗,火炬广场也空无一人。有 裂纹的古老的窗玻璃上有一个40年代的子弹洞。再向前去,把你的头像那警察一样 靠在冷冰冰的铁件上听一听吧,你可以听见键盘乐器的声音,非常微弱,是巴赫的 《戈德堡变奏曲》,并非十全十美,左手也许有点僵硬,但是非常精彩,能以其对 乐曲的深刻理解使你抨然心动。 如果你相信自己没有遭到伤害的危险,会乐意走进这个在流血与荣誉两方面都 出色的地方吗?你愿沿着你眼前的方向穿过满是蛛网的黑暗,往演奏着精妙的键盘 乐器的乐曲的地方走去吗?报警系统是看不见我们的,躲在门洞里淋湿了的警察也 是看不见我们的。来吧…… 进入门厅,黑暗几乎是绝对的。一道长长的石头阶梯,在我们手下滑过的栏杆 冰凉,几百年的脚步磨损了的台阶在我们向音乐爬上去时,在我们的脚下凸凹起伏。 主客厅高大的双扇门如果非打开不可,是会吱嘎叫、轰轰响的,可它却对你开 着。音乐从很远很远的角落传来,亮光也来自那个角落。那光是许多蜡烛的红晕, 从屋角小礼拜堂的小门里泻出。 向音乐走去吧,我们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一大群盖了帐幕的家具,全是些 暧昧的形状,像一群群睡着的牛,在烛光里并不那么平静。头上的屋顶隐没在黑暗 里。 那融融的红光照在一架华贵的键盘乐器上,照在文艺复兴专家们称做费尔博士 的人的身上。那博士高贵、笔挺、身子前倾,陶醉在音乐中,头发和毛皮样光泽的 丝质厚唾袍映着烛光。 键盘乐器揭开的盖子上有复杂的宴饮作乐场面装饰,小小的人形似乎要往琴弦 上方的光线里集结。博士闭着眼弹奏着,他用不着乐谱。在他面前的竖琴样的话架 上是一份美国的垃圾小报《国民闲话报》。那报折叠着,只露出第一版上的一张脸 ——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脸。 我们的音乐家微笑了,奏完了这支曲子,又随兴重奏了一遍萨拉班德舞曲。如 鹅毛拂过的琴弦在巨大的厅堂里结束了最后的颤动。他睁开了眼睛,每个瞳孔里闪 着一小点红光。他歪过脑袋打量着面前的报纸。 他静静地站了起来,把那美国小报拿进了那小巧精致的、在发现美洲之前就已 建造好的小礼拜堂里。在他把报纸对着烛光举起打开时,圣坛上的宗教圣像也似乎 从他背后读着报纸,就像在食品杂货店里排队时一样。报纸上面是72磅的斜体大字, 写着:“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机器。” 他剪着烛芯时,祭坛周围的痛苦或幸福的画像全暗淡了。他不需要照明便穿过 了巨大的厅堂。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经过我们身边时吹起了一阵风,巨大的门吱嘎 地响了,叭的一声关上了。这时我们能感到地面的震动。寂静。 他的脚步声进入了另一间屋子,在这地方的回声之中,墙壁似乎与人更贴近了, 天花板仍然很高——尖利的声音从那里返回颇缓慢——平静的空气带着犊皮纸、羊 皮纸和熄掉烛芯后的气味。 黑暗里有纸的沙沙声,一张椅子的吱嘎声和摩擦声。莱克特博士坐在神话般的 卡波尼图书馆的大圈手椅上,眼睛映着红光。但他的眼睛并不在黑暗里发出红光, 如有些看守人发誓说的那样。一片漆黑,他在沉思…… 莱克特博士消灭了前任馆长,制造了卡波尼邱宅的空缺,这是事实——轻而易 举,对那老头只需要几秒钟工夫,再花上两袋水泥的钱。但是道路开辟之后,他获 得这个职位却是公平合理的。他向艺术委员会表现了非凡的语言才能,表现了视译 中世纪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才能。他视译的可是密密麻麻的哥特体黑字手稿。 他在这儿找到了平静,很想保持它——他在佛罗伦萨定居之后几乎没有杀人, 除了他的前任之外。 被任命为卡波尼图书馆馆长兼翻译,对他说来是相当大的胜利,理由有几条: 在多年局促的囚禁之后,邸宅的广阔和房屋的高敞对莱克特博士十分重要。更 重要的是,他对这个邸宅感到一种共鸣。这是他所见过的在规模和细节上唯一能接 近他从青年时代就留下的记忆的邸宅。 在图书馆里,这种独一无二的手稿和信函收藏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纪初。他可 以尽情满足自己的某些好奇心了。 从零星的家庭记录看来,莱克特博士相信自己是12世纪托斯卡纳一个可怕的角 色安利亚诺·贝维桑格的后裔,也是马基雅弗利和维斯孔蒂①的后裔。这儿是一个 理想的研究环境。他虽然对此事有一种抽象的好奇,却不是为自己。莱克特博士不 需要传统做后盾。他的自我和他的推理能力跟他的智商一样,都是无法用传统尺度 衡量的。 ①意大利米兰一显赫的贵族家族。 实际上在精神病学界,对莱克特博士是否应该被看做人尚无一致的意见。他长 期以来就被他在精神病学上的同行们(其中有些害怕他在业务刊物上那枝辛辣的笔) 看做某种跟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为了方便他们就叫他“恶魔”。 恶魔坐在漆黑的图书馆里,他的心灵在黑暗里涂抹着颜色,一支中世纪的歌曲 萦回在他的脑际。他在考虑着那警察。 开关咔哒一响,低处有一盏灯亮了。 现在我们能够看见莱克特博士了,他坐在卡波尼图书馆一张16世纪的餐桌前面, 身后是满墙的手稿文件柜和巨大的帆布盖住的800年以来的账本。 写给14世纪威尼 斯共和国①的一位部长的许多信堆在他的面前,上面压着个小铸件——那是米开朗 基罗②为他的有角的摩西③做的小样。墨水瓶座前是一部便携式电脑,那电脑可以 通过米兰大学进行联网研究。 ①10至18世纪意大利北部的城市共和国。 ②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建筑家及诗人。 ③摩西形象的传统表现形式是有角的。 在一堆堆犊皮纸和羊皮纸的灰黄色之间是一份有红有蓝的《国民闲话报》,旁 边是佛罗伦萨版的《国民报》。 莱克特博士选了意大利报纸,读了它最近对里纳尔多·帕齐的攻击,那是由于 联邦调查局对于“魔鬼”案件的否定所引起的。“我们描绘出的形象完全不像托卡。” 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发言人说。 《国民报》提出了帕齐的背景和在美国著名的匡蒂科学院受到的培训,然后说 他应当高明一些。 莱克特博士对“魔鬼”案件毫无兴趣,他有兴趣的是帕齐的背景。多么倒霉, 他竟然遇上了一个在匡蒂科受过训的警察。汉尼拔·莱克特在那儿是教科书里的一 桩大案。 莱克特博士在韦基奥宫端详过里纳尔多·帕齐的脸,也曾站到能闻到他气味的 距离之内。那时候他确切知道帕齐还没有怀疑他,虽然问起过他手上的疤痕。在馆 长失踪事件里帕齐对他简直一点真正的兴趣也没有。 可惜那警察见到他是在酷烈刑具展览会上,要是在兰花展览会上就好了。 莱克特博士充分意识到,在那警察的脑袋里各种灵感因素跟他所知道的无数别 的东西在一起随意蹦跳。 里纳尔多·帕齐应该到潮湿的地下去跟韦基奥宫的前馆长见面呢,还是应该在 表面上的自杀后被发现?《国民报》是会高兴把他往死路上赶的。 现在还不行,恶魔考虑道,然后便转向了他那一大卷一大卷的犊皮纸和羊皮纸 手稿。 莱克特博士并不担心。他喜欢15世纪的银行家兼驻威尼斯大使内里·卡波尼的 写作风格,他读他的书简纯粹是为了高兴,有时还大声朗诵,直读到深夜。 第二十二章 天亮以前帕齐已经得到了莱克特博士的国家工作许可证上的照片,还附有警方 档案里的permesso di soggiorno(暂住证) 照片的底片。帕齐又复制了梅森·韦尔 热招贴画上那幅极好的面部照片。这两张脸轮廓相似,但是如果费尔博士就是汉尼 拔·莱克特博士的话,鼻子和面颊一定加了工,很可能是胶原蛋白注射。 耳朵看来很有希望。 帕齐像100年前的阿方斯·贝蒂荣①一样,用放大镜仔细 研究了耳朵。两对耳朵似乎相同。 ①阿方斯·贝蒂荣(1853—1914),巴黎警察机构罪犯识别部门的负责人。他发 展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包括一系列细致 的身体测量。 他在警局过了时的电脑上对美国联邦调查局VICAP项目敲进了他的国际刑普通 行密码,调出了卷帙浩繁的莱克特档案。他咒骂他的调制解调器太缓慢,竭力读着 屏幕上模糊的字迹,直读得眼睛发花。案件的大部分他都是知道的,可是有两件事 却叫他大吃了一惊。 一件新,一件旧。最新的情报提供了一张。x光照片,指明莱 克特很有可能做了手部手术。旧的是一份田纳西警局手写报告的扫描样,文章注意 到汉尼拔·莱克特在孟菲斯杀死警卫时放着《戈德堡变奏曲》的录音磁带。 豪富的美国受害者梅森·韦尔热散发的招贴画负责任地鼓励消息提供人士按附 上的电话号码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同时按照惯例提出了警告,说莱克特博士是个 危险人物,携有武器,又在提出巨额赏金那一段提供了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从佛罗伦萨到巴黎的机票贵得荒唐,但帕齐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他不相信法国 警察会让他打电话而不插一脚。而此外他又不知道别的办法。他在法兰西歌剧院附 近的美国特快电话亭拨通了梅森招贴画上的私人电话号码。他估计电话会被追踪。 帕齐英语说得相当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口音仍会泄露出自己是意大利人。 接电话的是男声,美国口音,非常平静。 “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可能有关于汉尼拔·莱克特阶情报。” “好的,谢谢你给我们来电话。你知道他目前在什么地方吗?” “我相信我知道。报酬的事还有效吗?” “有效。你有什么可靠证据说明是他?请理解,我们接到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电 话。” “我告诉你,他的脸做了整容手术,手上也动了手术。他仍然能演奏《戈德堡 变奏曲》。他持有的是巴西证件。” 停顿。然后,“你为什么没有给警局去电话?我被要求鼓励你们那样做。” “报酬的话在任何情况下都生效吗?” “只要情报导致了逮捕和确认,我们都给报酬。” “要是在……特殊情况下也照给报酬吗?” “你是指抓住莱克特博士的奖金吗?比如,在一般情况下不应得到报酬的人也 能得到吗?” “对。” “我们双方都在向同一个目标前进。请别放电话,我给你一个建议。为人的死 亡提出赏金是违背国际惯例和美国法律的,先生。请别放电话。我可以问问你是在 欧洲打电话吗?” “是的,是在欧洲,我只能够告诉你这一点。” “好的,听我说完——我建议你跟一位律师联系,讨论一下奖金的合法性;不 要对莱克特博士采取任何法律以外的行动。我能够给你推荐一位律师吗?日内瓦有 一位律师精通这类业务。我可以给你他的免费咨询电话号码吗?我强烈建议你给他 打电话,跟他坦诚地商量一下。” 帕齐买了一张预付话费的电话卡,在廉价市场百货商店打了第二个电话,跟一 个满口干巴巴瑞士口音的人谈了话,一共不到5分钟。 梅森愿意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头和手付100万美元。 导致抓获的情报也给 100万美元。活捉博士可以私下给300万,并保证慎重,不提任何问题。条件里还包 括预付款10万。为了符合预付条件帕齐必须提供可以确认的莱克特博士的指纹—— 印在某个物体上的就地提取的指纹。此事若是做到,他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到瑞士 一个由第三者保存、条件完成后交付的安全存放箱取到该款的余额。 在离开廉价市场去机场之前,帕齐给他的妻子买了一件桃红色的云纹绸浴衣。 第二十三章 你如果发现了传统的荣誉不过是些废话,你怎么办?在你跟马可·奥勒利乌斯 ①同样相信未来世代的舆论并不比眼前的舆论更有价值时,你怎么办?那时候你还 能循规蹈矩吗?你还愿意循规蹈矩吗? ①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 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 现在,里纳尔多·帕齐,帕齐家族的帕齐,佛罗伦萨警局的侦探长,必须就他 的荣誉的价值做出决定,或者说,决定自己是否有比光考虑荣誉更有远见的聪明。 晚饭时他已经从巴黎回到了家,唾了一会儿。他想跟他的妻子商量一下,但是 没有做到,虽然他确实从她那儿得到了享受。她的呼吸平稳之后,他还没有睡着, 躺了很久。深夜,他放弃了睡眠,到外面散散步,考虑考虑。 在意大利,贪欲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东西,那东西里纳尔多·帕齐随同他故乡 的空气也吸进了许多。但是他天性里的追求欲和权势欲在美国受到了激励。在美国, 人们能更快地感受到每一种影响,包括上帝已经死亡和财神有任期的道理。 帕齐从敞廊的阴影里走出,站在要员广场,望着聚光灯照明的韦基奥宫时,他 相信自己是在深思熟虑。这里是他的祖先殒命的地方,是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 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深思熟虑,他的决定是七零八碎拼凑出来的。 我们总是认为决定都是在某个时间做出来的,是理智和自觉思维所得出的结论, 这就使那一过程庄严起来。而其实决定是在七搓八揉的感觉里决定的,往往是一整 块,而不是个体的总和。 在登上去巴黎的飞机时帕齐就已做出了决定,一小时以前在他的妻子穿上云纹 绸的新浴衣勉强接受他时,他又决定了一次。几分钟后,他躺在黑暗里,伸手去揽 她的面颊,向她道了个温情的晚安,却在手掌下感到了一洒泪珠。她无意中让他感 到沮丧。 又是荣誉吗?还可以再次忍受大主教的鼻息,在圣燧石上打出火花,点燃布鸽 子屁股后的火箭吗?还可以获得政客们(那些人的隐私他知道得太多)的赞美吗?可 是,即使别人知道抓住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警察就是他,那又所值几何?对于 一个警察来说,荣誉只有短短的半辈子。还是卖掉他好。 那念头刺穿了他,怂恿着他,使他苍白了脸,铁下了心。在以视觉见长的里纳 尔多决心豁出去时,他心里混合了两种气味,他妻子的体香和切萨皮克海滩的气味。 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 1478年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在大教堂揪住朱利亚诺刺出的那一刀力气不足, 却在疯狂中扎穿了自己的大腿。 第二十四章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指纹卡是珍品,算得上崇拜的对象。指纹的原件加了画 框挂在联邦调查局鉴定处的墙上。按照联邦调查局对五个以上指头的人取指纹的习 惯,拇指和相邻的四个手指拇在正面,第六个指头摁在背面。 博士刚逃走时指纹卡的复印件就已散发到世界各地,而他的拇指指纹又被放大 了印在梅森·韦尔热的悬赏缉拿传单上,并在上面做了许多说明,即使只受过极少 训练的人也可以立即做出准确的鉴定。 简单的指纹取样并不是困难的技术,帕齐是可以干得像专业人员一样的,而且 能够大体做到让自己放心。但是梅森·韦尔热要求的是新鲜指纹,就地提取的,没 有来过的,他要让他的专家独立鉴定。梅森以前受过骗,那是在博士早期犯案现场 取到的多年前的老指纹。 但是怎么才能取到费尔博士的指纹而不引起他的注意呢?尤其是,决不能惊动 了博士。那家伙很可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个两手空空的帕齐。 博士很少离开卡波尼邱宅,而下一次的艺术委员会会议还在一个月以后。要把 一个玻璃杯恰好放在他的位置,而不在别处,需要等太长的时间,而艺术委员会又 从不使用这种便利用品。 帕齐既然决定了把汉尼拔·莱克特出卖给梅森·韦尔热,便只好单干。他不能 够弄一纸命令进入邸宅,那会引起警局注意。而那座建筑的戒备又太森严,使他无 法闯进去采集指纹。 在那段街区里,费尔博士的垃圾箱比别人的要干净得多,新得多。帕齐买了一 个新垃圾箱,半夜三更去给卡波尼邸宅的垃圾箱换盖子。镀锌的表面不理想,帕齐 费了一夜功夫,得到的是点彩派艺术家①创作的梦魇,他怎么也无法辨认。 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睛在古桥出现了。他在那里的一家珠宝店买了一个抛光极 佳的银手镯,带上展示用的丝绒架子。他在阿尔诺河南岸的工匠区,皮蒂宫对面的 小街道上让另外一个珠宝商磨掉了手镯上制作者的名字。那珠宝商建议给银手镯加 一层抗污膜,帕齐没有同意。 ①19世纪末从法国印象画派发展而来的新印象画派。画面不用线条,一切形象 都用各种色彩和各种浓淡的小点表现。 佛罗伦萨阴森森的索利恰诺监狱坐落在通向普拉托②的路上。 ②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城镇。 女监二楼,罗穆拉·切斯库把身子弯过洗衣用的深水槽,在乳房上打了肥皂, 仔细洗净擦干,穿上了一件清洁宽松的棉衬衫。另一个吉卜赛女人从探视间回来路 过,对罗穆拉用吉卜赛语说了几句,罗穆拉眉宇间露出一道淡淡的皱纹,漂亮的脸 蛋依然庄重地板着。 她被允许不参加上午8点半的例行礼拜。 但她来到探视间时,一个看守却挡住 了她,把她带到了监狱底层的一间私人会客室。在那屋里,抱着婴儿的不是往常的 护士,而是里纳尔多·帕齐。 “你好,罗穆拉。”他说。 她径直向那高个儿警官走过去。她明白他马上会把婴儿给她。婴儿想吃奶,开 始往她怀里钻。 帕齐用下巴指了指屋角的屏风。“后面有把椅子,你喂奶时我们俩谈谈。” “谈什么呀,Dottore(医生) ?”罗穆拉的意大利语还过得去,跟她的法语、 英语、西班牙语和罗曼语一样。她说话不装模作样——可她最好的表演也没有让她 躲过扒窃带来的3个月监禁。 她来到了屏风后面。 婴儿尿片里藏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有40支香烟和65000 里拉,合41美元多一点,都是旧票子。她必须做出选择,如果警察搜查婴儿,找出 非法的东西,就可以指控她,撤消她的全部优待。婴儿吃着奶,她望着天花板考虑 了一会儿。那家伙毕竟占着优势,他干吗要来找她的麻烦?她取出塑料袋,塞进了 内衣。那人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 “你在这儿是个累赘,罗穆拉。让喂奶的母亲坐牢是浪费时间。这儿还有真正 的病人要护士照顾呢。探视时间结束你是不是不愿交出孩子?” 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没有错,一个头头,Pezzoda novanta (重武器),他奶奶的。 罗穆拉的业务是沿街算命过日子,摸包是副业。一个35岁饱经风霜的女人,有 蛾子一样的触角。这个警察——她在屏风后面研究着他——看来很整洁,有结婚戒 指,皮鞋擦过,跟老婆一起过日子,还清了个不错的女佣人——衬领是熨过后再村 上的。皮夹在茄克的口袋里,钥匙在裤子右前袋,钞票在裤子左前袋,也许招平了, 用橡皮筋扎了起来。当中是他的那玩意。肚子扁平,精力充沛。耳朵被打伤过,发 际线也有伤,是给人打的。他不是来找她睡觉的——否则就不会带孩子来了。他不 受女人宠爱,但据她看来也不至于到监狱里来玩女人。奶孩子时还是别看他那令人 不快的黑眼睛好。他干吗要带孩子来?是要让她看看他的权势,向她暗示他可以把 她的孩子带走。他想要什么?要情报?他想听什么她就可以给他说什么,她可以舍 诉他15个吉卜赛人的情报,全都是不存在的人。好了,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好处? 走着瞧吧。我得给他几句好听的。 她从屏风后出来,眼睛望着他。一道新月形的光环在婴儿的脸边映出。 “那后面很热,”她说,“你能打开一扇窗户吗?” “我能开得更大,罗穆拉。我是连大门也能为你打开的,这你知道。” 屋里一片寂静。外面是索利恰诺的喧器,像没完没了闷沉沉的头痛。 “你要什么就说吧。有些事我是乐意做的,但并不是每件事都乐意做。”本能 告诉她,她的警告会受到尊重。她没有想错。 “那不过是la tua solita cosa(你常干的事),”帕齐说,“不过我可要求你 做得干净利落。” 第二十五章 白天,他们在街对面公寓的一扇高高的百叶窗后监视着卡波尼邸宅——罗穆拉 和一个年长一点的妇女(可能是罗穆拉的表姐,帮着带孩子),还有帕齐。帕齐从办 公室偷跑到这儿来,尽可能多待些时间。 罗穆拉扒窃用的木臂放在卧室椅子上,等候使用。 白天用这公寓的权利是帕齐从附近但丁学院的一个老师那儿弄到的。罗穆拉坚 持占了小冰箱里的一个架子给孩子和自己使用。 他们并不需要等很久。 第二天上午9点半, 罗穆拉的助手在窗前嘘了一声。街对面的邸宅一扇沉重的 门往内开启,露出了一个黑洞。 那位在佛罗伦萨被称做费尔博士的人出来了。瘦小的身材,一身深色服装,像 水貂一样光鲜。他站在门口品尝着空气,再向街道两面看了看。他按了一下遥控器, 打开了报警系统,抓住大把手关上了门。那把手密密麻麻都是锈斑,无法采指纹。 他带了个购物袋。 从百叶窗缝隙里第一次看见费尔博士时,年长的吉卜赛妇女捏了捏罗穆拉的手, 仿佛想阻止她去。趁那警官没有看见,她又望了她一眼,急忙狠狠地摇了摇脑袋。 帕齐立即明白了费尔博士要去哪里。 帕齐从费尔博士的垃圾里找到了一家很好的食品店“真实自1926”与众不同的 包装纸。那商店在圣三一桥附近的圣雅各布街上。此刻博士正往那方向走去。罗穆 拉耸动着肩膀穿衣服,帕齐在窗口监视。 “Dunque(啊),是去杂货店。”帕齐说。他忍不住又第五次重复了对罗穆拉的 指示。“跟着他,罗穆拉,在古桥这边等着。他提着装满的口袋回来时你会看见他 的。我在他前面半个街区,你会先看见我。我就在附近等着。要是出了问题,你被 抓住了,我自会来解决。他要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就回公寓来。我以后再在电话 上叫你。把这个通行证放在一辆出租车的挡风玻璃后回到我这儿来。”’ “Eminenza(大人),”她带着意大利式的反讽口气提高了尊称的规格,“要是 出了问题,而又有人在帮我的忙,你可别伤害他。我的朋友是不会偷东西的,放他 走。” 帕齐没有等电梯。他穿了套油腻的长袖制服,戴了顶软帽,匆匆赶下了楼。盯 梢在佛罗伦萨是很困难的,因为人行道狭窄,而到了街面上你的生命就不值钱了。 帕齐在街边放了一辆破旧的mo-torina小型摩托车, 上面捆了十来把扫帚。摩托车 一踩就发动,侦探长在一片蓝烟里顺着鹅卵石街道前进。小摩托车在鹅卵石上跳着 蹦着,像头小毛驴在驮着他跑。 帕齐挨着时间,拥挤的车辆对他狠狠地按着喇叭。他买了香烟还挨着不动,直 到弄清楚了费尔博士的走向。到了诗人街尽头,圣雅各布村单行道已在他面前。帕 齐把摩托车扔在路边街沿上,步行跟着,到了古桥南头又侧着扁平的身子从游客群 里穿过。 佛罗伦萨人说“真实自1926”因为奶酪和麦苗品种繁多,有股味道,就像上帝 的脚。 博士肯定是在那儿流连忘返了。他在本季新上市的块菌里挑选着,帕齐通过窗 户可以看见他的背影在琳琅满目的火腿和意大利面食之间移动。 帕齐绕过街角走了回来,在八字胡须、狮子耳朵的人像喷泉边洗了个脸。“你 要想跟我干活可得先刮掉胡子。”他对那肚子趴在冰凉的球上的喷泉人像说。 现在博士出来了,购物袋里有几个轻飘飘的小包,他开始沿着圣雅各布村往回 走。帕齐在他前方的街对面走着。狭窄街沿上的行人把帕齐逼到了街上,一辆警察 巡逻车的镜子在他的手表上碰了一下,碰得他生疼。“Stronzo!Analfabeta!(没 有文化!文盲!) ”驾驶员从窗里大吼大叫,帕齐发誓要报复。他赶到古桥时领先 了40米。 罗穆拉在一个门道里,婴儿用木臂抱着,另一只手伸向过路的人,腾出的手藏 在她宽松的袍子里,准备再偷一个皮夹,为她这辈子所偷的两百多皮夹加上一个。 她隐蔽的手上戴了一只宽大挣亮的银手镯。 再过一会儿对象就会走过古桥,挤过人群,往诗人街走去。罗穆拉将迎面而上, 干完活便溜进过桥的游客群里。 在人群里罗穆拉有一个可靠的朋友。她对自己的对手一无所知,又不相信那警 察真能帮助她。吉莱斯·普雷韦,在警局的档案里又叫杜曼·普雷韦或罗歇·勒迪 克,在当地以“面疙瘩”闻名,此刻正等候在古桥的南端,准备罗穆拉下手。“面 疙瘩”因为自己的恶习而干瘦,脸颊开始显露出骨头的形状,但他仍结实有力,如 果罗穆拉出手时惹出了问题,对她会很有帮助。 他穿一套店员的服装,很容易混进人群。他只偶然露一露脸,好像人群是土拨 鼠的窝。要是那对象抓住罗穆拉不放,面疙瘩就可以一跤绊到他身上,跟他缠在一 起,并连声道歉,直至她溜到了远处。他以前就这么干过。 帕齐赶到了她前面,排在一家冷饮店门口排队的顾客中,在那儿便于观察。 罗穆拉从那个门道里出来了。她有一双老练的眼睛。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跟迎面 走来的瘦子之间的人行道的拥挤情况。她把孩子用木臂支在前面,拿帆布遮住。这 样她穿过人群就惊人地方便。她将跟平时一样吻吻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把吻献到那 人脸前,同时另一只手就可以在他肋边的钱包上摸索,直至他抓住她的手腕。然后 她会挣脱。 帕齐保证过那人不会抓她去见警察,他只会想摆脱她。在她偷钱包的全部经验 里还没有遇见过一个对抱孩子的妇女使用暴力的人。被偷的人往往以为是身边的别 人在他的外衣里摸。为了不被抓住,罗穆拉曾经好几次把身边的人当小偷揭发。 罗穆拉随着人行道上的人往前走,腾出隐藏的手臂,藏在抱着孩子的假臂下面。 她看见对象在一片攒动的人头中穿出,只有10米了,更近了。 Madonna(圣母) !费尔博士在稠密的人群里转过了身子,跟着观光的人流走过 古桥去了,并没有往家走。她挤进人群,但已经赶不上他。“面疙瘩”的脸还在博 士的前方,探询地望着她。她摇摇头,面疙瘩把他让了过去。面疙瘩掏他的腰包毫 无意义。 帕齐在她身边瞪眼,好像出了问题的是她。“回公寓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有那老城的出租车通行证吗?走吧,走!” 帕齐找到他的小摩托车,推过古桥,跨过了那半透明的流晶泻玉的阿尔诺河。 他以为博士不见了,可博士却在河对面龙噶诺旁边的连柱拱廊下,越过一个画速写 的艺术家的肩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大踏步轻捷地往前走。帕齐猜想费尔博士会 往圣十字教堂走去,便远远地跟在后面穿过地狱般拥挤的人群走着。 第二十六章 圣方济各会的圣十字教堂高敞的厅堂里有8种语言在震响。 大群大群的游客随 着导游色彩鲜明的伞细步走着, 在阴暗里摸出200里拉交了费,让小礼拜堂的巨幅 壁画明亮一次,那是他们生命里的宝贵时刻。 罗穆拉从清晨的亮光里走进暗影,不得不在米开朗基罗陵墓附近站了站,让眼 睛适应。她看见自己正站在陵墓上,俏俏地说了声“Midispiace(倒霉)”,便匆匆 离开了那块石板。在罗穆拉眼里,地下拥挤的人群的真实性并不亚于地面拥挤的人 群,而其影响说不定更大。她是通灵术家和手相家的女儿和孙女儿,地面的人和地 下的人在她眼里只是生死之隔的两个人群。在她的思想里,地下的人更聪明更有阅 历,更占上风。 她四面望了望,提防着教堂执事,那人对吉卜赛人偏见很深。她躲在第一根柱 子后面的罗塞利诺①的“哺乳圣母”的掩护之下,这时婴儿在拱着她的乳房。躲在 伽利赂陵墓附近的帕齐发现了她。 ①安东尼奥·罗塞利诺(1427—147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多产雕刻家。 著名作品包括以圣母为题材的许多作品。 帕齐用下巴指了指教堂背后。那后面十字形教堂两翼的聚光灯和被禁止的相机 闪光灯像闪电一样刺透了宏大的阴影, 此时定时器吞食着200里拉的硬币和偶有的 假币与澳大利亚的25分硬币。 巨大的壁画在耀眼的灯光里闪现。耶酥诞生了,被出卖了,钉上了十字架,又 被扔进气闷拥挤的黑暗里。拥挤着的朝拜者捧着他们看不见的导游书,灯光的热气 里蒸腾着体臭和香烟味。 费尔博士在十字形教堂左翼的卡波尼家族祈祷室里工作。辉煌的卡波尼家族祈 祷室在圣费利奇塔。而这个卡波尼家族祈祷室是19世纪重建的,很引起费尔博士的 兴趣,因为他可以通过重建窥见往昔。他正在用木炭拓着一幅石刻文字,那文字十 分模糊,即使灯光斜照也看不清楚。 帕齐用他的单镜头望远镜观察着,明白了博士为什么离家时只带了购物袋,原 来他把他的艺术用品放在祈祷室的圣坛下面了。帕齐一时真想叫罗穆拉走掉。他也 许可以从艺术品上取到指纹。可是不行,博士怕木炭弄脏了手,戴上了棉手套。 罗穆拉的技术原是在大街上施展的,用在这儿至少也会显得不自然。但她是在 明处的,罪犯最不怕的就是在明处的事物,她不会惊走博士。不会的,即使博士抓 住了她也得交给教堂执事,随后帕齐便可以干预。 博士是个疯子,他要是杀了她怎么办?要是杀了婴儿怎么办?帕齐问了自己两 个问题:如果要出人命他会不会跟博士扭打起来?会的。他会不会为了要钱而让罗 穆拉和孩子受伤?会的。 他们需要的是等待,等费尔博士取下手套去吃午饭。帕齐和罗穆拉在教堂侧翼 逛来逛去。他们有的是时间悄悄接头。帕齐在人群里注意到了一个人。 “是谁在跟着你,罗穆拉?你最好告诉我,这人我在牢里见过。” “我的朋友,只在我逃走时挡挡他的路。他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这对你 更好,不会弄脏了你的手。” 为了混时间他们在众多的祈祷室里做起了祷告,罗穆拉低声说着一种帕齐听不 懂的话,而帕齐要祈祷的东西很多,特别是在切萨皮克海滨的房子,还祈祷了些不 该在教堂里想的东西。 正在训练的合唱队的甜美声音在普遍的喧闹之上翱翔。 铃声响了,中午关门的时刻到了。几位教堂执事钥匙叮当响着出来了,准备从 钱币柜里取钱。 费尔博士站起身子从安德雷奥蒂的《圣母怜子》①背后走了出来,取下手套, 穿上茄克衫。一大群日本人挤到了圣坛面前,身上却掏不出硬币。他们为难地站在 黑暗里,却不知道早该离开了。 ①宗教题材,通常是耶酥下十字架后抱在圣母膝上的形象。 帕齐很不必要地戳了罗穆拉一下。她知道时间到了。她趁婴儿靠在木臂上时亲 了亲他的头顶。 博士过来了。人群会把他挤到她身边的。她大跨了三步迎上前去,当着他的面 挺起胸膛,在他的视线里举起手吸引他的眼睛。她亲了亲手指准备把那吻送到他的 面颊上,隐藏的手已经做好准备。 人群里有个人找到了一枚200里拉的硬币, 灯亮了。在接触到费尔博士的同时 罗穆拉望着他的脸,感到他两眼红色的中心有一种吸引力,一个巨大的真空,那力 量吸得她的心靠近了肋骨。她的手从他的脸边飞了开去,遮住了婴儿的脸。她听见 自己的声音说,“Perdonami,perdonami,signore(对不起,对不起,先生) ”, 转身便路。博士望了她好一会儿工夫,直到灯光熄灭,博士又成了映衬在祈祷室烛 光前的一个轮廓。他大踏步矫健地向前走去。 帕齐气得满脸煞白。他发现罗穆拉靠在圣水盆前,用圣水反复地洗着婴儿的头, 也洗着婴儿的眼睛,以防万一婴儿看见了费尔博士。他见到了她那满脸的恐惧,便 将尖刻的咒骂停在了嘴边。 在阴暗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就是魔鬼,”她说,“是撒旦,早晨①的儿 子,我现在看见魔鬼了。” “我送你回牢里去。”帕齐说。 罗穆拉望着婴儿的脸叹了一樱气,那是屠宰场里的叹息,那么低沉,那么听天 由命,叫人心酸。她取下了宽大的银手镯在圣水里洗着。 “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她说。 ①指启明星,魔鬼撒旦在被逐出天堂之前的名字。 第二十七章 如果里纳尔多·帕齐决定的是完成执法警官的任务,他早就可以拘留费尔博士, 很快就可以确定他是否是汉尼拔·莱克特。他可以在半小时之内取得拘捕令,把费 尔博士从卡波尼邸宅抓出来——邸宅的一切报警系统都挡他不住。仅凭自己的权力 他就可以把费尔博士拘留到查明身份为止,无须找到什么罪名。 警局的指纹不需10分钟就可以揭露出费尔博士就是莱克特博士。 DNA鉴定一做 就可以确认两人是一个人。 可现在,这些条件帕齐全都用不上。决定把莱克特博士出卖之后他就成了法律 之外孤独的逐利之徒,就连他指头下的警局眼线对他也没有了用处,因为他们很快 也就会盯起他的梢来。 一再的延误使帕齐受挫,但是他已铁下了心,只好凑合著使用这几个吉卜赛人 了…… “面疙瘩愿意替你办事吗,罗穆拉?你能找到他吗?”此时他俩在卡波尼邮宅 对面诗人街上借来的公寓的大厅里,时间是圣十字教堂败绩的12小时后。一盏低矮 的台灯照亮了屋子里齐腰以下的部分,帕齐的黑眼睛在腰以上部分的昏暗里灼灼闪 光。 “我自己动手,但是不带孩子了。”罗穆拉说,“不过你必须给我……” “不行,我不能让他再看见你。面疙瘩会替你办事吗?” 罗穆拉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躬着身子坐着,丰满的乳房靠着大腿,脑袋几乎 碰到了膝盖。 空木臂放在椅子上3年长的女人抱着婴儿坐在角落里,她大概是罗穆 拉的表姐。窗帘放了下来,帕齐从窗帘最窄的缝隙里四面窥视了一下,看见在卡波 尼邸宅的高处有一星模糊的灯光。 “我能干,我能化装得叫他认不出来。我能——” “不行。” “那么,可以让埃斯梅拉达干。” “不。”屋角传来的声音回答,年长的妇女第一次说话了,“我愿给你带一辈 子孩子,罗穆拉,我决不碰撒旦。”她的意大利语帕齐只能勉强听懂。 “坐直了,”帕齐说,“望着我。面疙瘩愿意替你干吗?罗穆拉,你今晚就要 回索利恰诺监狱, 还得坐3个月牢。下一回你从孩子衣服里拿出钱和香烟时就会被 抓住……我可以因为你上次的偷窃再给你加判6个月。 我还可以毫不费事就宣布你 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让国家带走你的孩子。但是我如果得到了指纹你就可以出狱, 还能够得到200万里拉,你的记录也就消失了。我还会帮你弄到去澳大利亚的签证。 ‘面疙瘩’愿意替你干吗?” 她没有回答。 “你找得到面疙瘩吗?”帖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Senti(听着) ,把你的东 西收拾好, 你可以在3个月以后,或是明年的什么时候到储藏室去取你的假臂。孩 子只好到孤儿院去了。这个年纪大点的妇女可以到那里去看小东西。” “小东西?你把他叫东西吗,大人?他是有名字的,叫……”她摇了摇头,不 愿意把孩子的名字告诉这家伙。罗穆拉双手捂住脸,觉得面颊跟双手的脉搏在互相 冲击。然后她用手捂着脸说:“我能找到他。” “在哪儿?” “喷泉旁边的圣灵广场。他们烧篝火,喝酒。” “我跟你去。” “你最好别去,”她说,“你会坏了他的名声。你就跟埃斯梅拉达和孩子在一 起吧——我会回来的,你知道。” 在圣灵广场,阿尔诺河左岸一个很有魅力的广场里,已是夜阑人散。教堂已经 关闭,喧闹声和热腾腾的食物香从有名的卡萨琳佳①餐厅飘来。 ①意大利原文意为家庭妇女。 喷泉边一团簧火还爆着火星。吉卜赛吉他弹奏着,表现的热情多于天赋。人群 里有一个唱命运歌②的歌手被发现了,推了出来,几个瓶子都在倒酒,要给他润喉。 他开始唱了,唱的是关于命运的歌,但是被打断了,要他唱更活泼的曲子。 ②一种忧伤的葡萄牙民歌。 罗歇·勒迪克,又名面疙瘩,坐在喷泉边上,已经抽了点什么,迷糊着眼,却 立即在簧火对面人群后发现了罗穆拉,便从小贩手里买了两个橙子,跟在她后面离 开了歌唱的人群。两人在离篝火不远处的路灯下站住。这儿的光不像簧火的光那么 热,凋零的枫树投下斑驳的叶影,灯光照到面疙瘩苍白的脸上,泛着绿色。在罗穆 拉眼里他脸上的叶影像是移动的伤痕。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 一把刀像一条闪亮的小舌头从他的拳头里闪出。他剥着橙子,橙子皮长长地垂 挂下来。他剥好第一个递给了罗穆拉,再剥第二个时,罗穆拉掰了一瓣塞到他嘴里。 他们用罗曼语简单地谈了几句。他耸了耸肩。她递给他一个手机,告诉了他按 键,于是帕齐的声音进入了面疙瘩的耳朵。不一会儿面疙瘩便把手机招好,放进了 口袋。 罗穆拉从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里取出一个护身符,亲了亲,挂在那满身破烂的小 个子的脖子上。小个子看了看那东西,跳了两步舞,装出被那神圣的东西烫伤的样 子,引得罗穆拉笑了笑。她取下宽大的银手镯套到他手上。手镯很合适,面疙瘩的 胳臂并不比她的粗。 “你可以跟我一起待一小时吗?”面疙瘩问她。 “可以。”她说。 第二十八章 黑夜再次降临。费尔博士在观景台酷烈刑具展览会宽大的石屋里。他轻松地靠 在受刑者的吊笼下的石壁上。 他在欣赏观众贪欲的脸上种种恐惧的表情。观众挤来挤去,冒着热气,瞪大了 眼在刑具前绕过,前臂上的寒毛倒竖,热烘烘的气息呼在彼此的脖子上和面颊上。 有时博士拿一张洒了香水的手巾捂住嘴,抵挡太浓的科隆香水和发情的气味。 打算捕猎博士的人在外面静候着。 几个小时过去了。对于展览品只偶然注意一下的费尔博士对于人群却似乎永远 兴味盎然。有几个人意识到了他的注意,感到不自然了。妇女们在被碎步走着的参 观队伍带走前望着他特别感觉兴趣。博士给了组织展览的标本剥制家几个钱之后, 就可以慵懒地消磨时间了。他独自待在绳子后面,悠然地靠着石壁。 出口外面,里纳尔多·帕齐在绵绵的细雨里站在雉堞旁守望。他习惯于等待。 帕齐明白博士不会步行回家。他的车在要塞后山下的一个小广场上等着他。那 是部黑色的美洲豹,优雅的30年车龄的马克二型车。在细雨里闪着光,是帕齐所见 过的车里最好的,挂瑞士车牌。费尔博士显然不需要为挣钱而工作。帕齐注意到了 车牌号码,但是不敢冒险送往国际刑警组织核对。 面疙瘩在城堡观景台和汽车之间的圣莱奥纳尔多陡峭的鹅卵石路上等着。照明 不好的街道两侧是高高的石壁。石壁保护了后面的别墅。面疙瘩找到了一道关闭的 大门前的阴暗门洞,他可以在那儿避开从城堡观景台出来的观光人流。他口袋里的 手机每过10分钟就在大腿边震动一次,他必须报告自己在岗位上。 路过的观光客有的把地图和节目单顶在头上遮着细雨。狭窄的街沿上挤满了人。 有的人就往街面上走,逼得从要塞开出的少量汽车放慢了速度。 有拱顶的刑具房里的费尔博士终于离开了他闲靠的墙壁,眼睛翻向头上,看了 看那饥饿吊笼里的骷髅,仿佛他们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然后穿过人群往出口走去。 帕齐见他在门口出现了,来到了聚光灯下的场地上,便远远盯住他。在他确信 博士正往汽车走去时,急忙拿出了手机叫面疙瘩注意。 吉卜赛人的脑袋像乌龟一样从领子里向上伸出,深陷的眼窝表现出皮肤下的嶙 峋瘦骨,那样子也像乌龟。他把袖子卷到手肘以上,在手镯上吐了口唾沫,用布擦 干了。现在银手钧已用圣水洗过,唾沫擦过。他把手藏在外衣下保持干燥,同时往 山上瞅着。一大排攒集涌动的人头正迎面而来。面疙瘩挤过人流来到街面上,从那 儿他可以逆人群前进,看得也更清楚。他没有助手,只好一个人又碰撞,又掏包。 不过那也不成问题,因为他原本打算在动手时被抓住。那小个儿的人来了——来到 街沿前了,谢谢上帝。帕齐在博士背后30米处,也在往下走。 面疙瘩在路当中做了一个漂亮的动作。他利用正面开来的出租车,往旁边一跳, 好像在让路,同时回头去骂驾驶员,却跟费尔博士撞了个满怀,手也伸进了博士的 外衣。他感到手臂被一只手可怕地钳住了,感到挨了一家伙,挣脱之后对方便溜掉 了。费尔博士大踏步前进着,几乎毫无耽误便钻进了观光客群里。面疙瘩自由了, 逃脱了。 帕齐几乎立即来到了他身旁,在铁门前的门洞下。面疙瘩略微弯下身子,又呼 吸急促地站直了。 “弄到手了。他刚好抓住了我。Cornuto(那王八蛋)想揍我的球,可没有揍到。” 面疙瘩说。 帕齐跪下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正想从面疙瘩手上取下手镯,这时面疙瘩觉得腿 上热烘烘湿漉漉的,一挪身子,裤子前部的破口里射出了滚烫的动脉血。帕齐正抓 住手钧边想把它取下来,鲜血已经喷了他一脸一手。鲜血四处喷溅,’面疙瘩低头 看时,也喷到了他脸上。他双腿一软,靠着大门便往下滑。他一只手抓住门,想把 布片塞到大腿根处,止住从割开的股动脉里往外直射的血。 帕齐在行动时往往有冷飕飕的感觉,此时他也如此。他用手扶住面疙瘩,让他 背对着游客,把血射到大门的栅栏里去,然后扶着他轻轻侧卧到地上。 帕齐从面疙瘩口袋里取出手机,对它说话,好像在要急救车,其实并没有打开 电话。他解开外衣扣子,把外衣撒开,像鹰一样罩住他的猎物。他身后的人群只顾 往前走,对他俩没有兴趣。帕齐从面疙瘩手上取下手镯,让它滑进带来的小匣子里, 再把面疙瘩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面疙瘩的嘴唇在动。“圣母啊,che freddo(我好冷)!” 帕齐狠了狠心,把面疙瘩没有了力气的手从伤口处拿开,抓住,好像在安慰他, 其实是让他把血流光。在他肯定面疙瘩已经死去之后,便让他靠在门上,头枕着手 臂,好像睡着了。然后他混进了移动着的人群里。 到了广场,帕齐瞪眼望着空落落的停车场,雨刚开始淋在莱克特博士的美洲豹 开走后的干鹅卵石路上。 莱克特搏士,帕齐已不把他看做费尔博士了。他就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 帕齐的雨衣口袋里可能已有了给梅森的足够证据。而对帕齐自己已足够的证据 从他的雨衣上滴到了鞋上。 第二十九章 里纳尔多·帕齐的阿尔法车呜呜地开到码头时,热那亚天空的启明星已因东方 的电闪而暗淡下来。寒风吹皱了海港里的水。码头外停泊处的一艘货轮上有人在电 焊,橘红色的火花雨点般洒到黑沉沉的水里。 罗穆拉留在车里避风, 婴儿放在膝头上。 埃斯梅拉达两腿侧放, 挤在 berlinetta(小汽车)的后座上。她自从拒绝碰撒旦之后一直没说过话。 他们就着浓浓的黑咖啡吃着pasticcini(糕饼)。 里纳尔多·帕齐去了轮船公司办公室,再出来时太阳已升了老高,映照在锈迹 斑驳的货船Astra Philogenes(女性祟拜之星)上。那船船体发着橘红色的光,正在 码头边上货,快完工了。他向车里的两个女人招了招手。 Astra Philogenes载重27000吨, 在希腊登记。在它去里约热内卢的路上可以 合法运载12个人,无须有船医。帕齐在那儿向罗穆拉解释说她们要搭这船到澳大利 亚的悉尼。这事由船上的事务长负责。票钱已经全部付清,绝对无法退款。在意大 利,澳大利亚被看做是诱人的地方,好找工作,还有很大的一个吉卜赛群体。 帕齐答应给罗穆拉200万里拉, 按时价折合约计1250美元,他把装着钱的一个 厚厚的信封给了她。 两个吉卜赛人的行李很少,一个小提包和罗穆拉的假臂(装在圆号匣子里)。 下个月的大部分时间吉卜赛人都要在海上度过,与世隔绝。 帕齐第10次告诉罗穆拉说面疙瘩会去的,但不是今天。面疙瘩会把给她们的信 ……留在悉尼邮政总局。“我对他说话算话,跟我对你们一样。”他们一起站在跳 板头上,旭日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向海港粗糙的地面上时,他对她俩说。 罗穆拉和孩子已经在顺着跳板向船上走,要分手了,那年长的女人说话了,在 帕齐的经历里那是第二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她用黑得像卡拉玛塔橄榄一样的眼睛盯住他的脸。“你把面疙瘩给了撒旦,” 她平静地说,“面疙瘩死了。”埃斯梅拉达僵硬地弯下身子,像弯向砧板上的小鸡 一样,准确地把一口痰吐到了帕齐的影子上,然后匆匆跟在罗穆拉和婴儿身后上了 跳板。 第三十章 DHL快递盒做工精良, 指纹专家在梅森房里起坐区温热的灯光下的桌子边用电 动螺丝刀小心冀冀地旋开螺丝。 宽大的银手镯嵌在丝绒珠宝架上,立在盒子里,因此手镯外表面没有接触任何 东西。 “拿到这儿来。”梅森说。 指纹若是送到巴尔的摩警局的鉴定处去提取自然要容易得多,那儿的技术人员 在白天工作。 但是梅森因为私下付了巨额现金, 便坚持鉴定要在他的面前进行。 “倒不如说在他那只独眼面前进行。”专家不高兴地想道,同时把手镯连同珠宝架 放到男护理员手中的一个瓷盘里。 护理员把盘子送到梅森的护目镜前——不能放在梅森胸前那卷头发上,因为有 呼吸器在不断送气,使他的胸部起伏不停。 巨大的手钧上凝着血,干血一片片地从手钧上落到了瓷盘里。梅森用戴着护目 镜的眼睛看了看它。他脸上没有肉,也就没有表情,但是眼睛却亮了。 “撒指纹粉。”他说。 专家有一份莱克特博士指纹卡正面的复印件。背后的第六个指纹和鉴定没有复 印。 他收拾干净凝结的血片。他喜欢使用的龙血指纹粉跟手钧上血的颜色太相近, 他只好采用了黑色,仔细地撤着粉。 “找到指纹了。”他说着停止了工作,擦了擦在起坐区温暖灯光下的脑袋。光 线适宜于拍照, 他在提取指纹做显微镜鉴定前, 先拍下了指纹提取的现场情景。 “左手中指和拇指都是16点重合——在法庭上站得住。”他终于说道,“没有问题, 两者都是一个人的。” 梅森对法庭不感兴趣。他那苍白的手已经在被窝上爬行,摸索着电话。 第三十一章 撒丁岛中部的真纳尔真图山深处的山间牧场。阳光灿烂的早晨。 六个人,四个撒丁岛人和两个罗马人在一个通风的棚子下工作着。棚子是用从 附近森林砍伐来的木料搭建的。山区广阔寂寥,他们弄出的一点点声音都似乎被扩 大了。 棚子底下,从树皮还在脱落的横梁上挂下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嵌在镀金的洛 可可式①的镜框里,挂在一个结实的牲畜栏上面。畜栏有两道门,一道直通牧场, 一道是荷兰式的,上下两截,可以分别打开。荷兰式门下的那部分地面用水泥铺成, 而畜栏的其他部分却铺满干草,像是刽子手的行刑台。 ①18世纪初起源于法国、18世纪后半期盛行于欧洲的一种建筑装饰艺术风格, 其特点为精巧、繁琐、华丽。 那框上刻有美丽儿童的镜子可以翘起来,俯欧畜栏全局,有如烹饪学校的镜子 可以让学生望见炉子的俯视情景。 摄影师奥雷斯特·皮尼跟梅森在撒丁岛的头目卡洛从来就意见不合。卡洛是个 职业人口贩子。 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是个脸色红润的壮实汉子,戴一顶阿尔卑斯帽,帽带上 插一根野猪鬃毛。他有个习惯,外衣口袋里总放一对公鹿牙,常拿出来咬上面的软 骨。 卡洛是撒丁岛古老的拐卖人口业的头子,也是职业的复仇杀手。 有钱的意大利人会告诉你,要是被人绑票勒索赎金,最好是落在撒丁岛人手里。 他们至少是职业性的,不会因为慌乱或是偶然的原因杀掉你,你的家人给了钱你就 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家,不会遭到强奸或下了部件。你要是不给钱,你的家人也可以 指望收到邮寄回来的你的一块块尸体。 卡洛对梅森的那种繁琐安排也不满意。他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20年前他在托 斯卡纳还真拿人喂过猪。那是个退休的纳粹分子,冒牌伯爵,强奸过托斯卡纳农村 的男女儿童。 卡洛受雇干了这事。那人住在距离帕西尼亚诺寺院不到3英里处,卡 洛从他的花园里把他抓了来,带到科尔蒂山下的一个农场,给五头大型家猪吃。那 纳粹分子双脚在猪栏里,想挣脱绳索,哀求着,满身大汗。虽然他三天没有给猪东 西吃,猪群还是胆小,不敢咬那人扭动的脚趾。最后,卡洛只好忍住违背合同文字 所引起的良心折磨,先给纳粹喂了些猪最喜欢吃的绿叶菜,然后割断了纳粹分子的 喉咙,款待了猪群。 卡洛天性快活,精力旺盛,但是制片人的存在却叫他难受——那镜子是他按照 梅森·韦尔热的命令从他在卡利亚里的一家妓院拿来的,不过是为了款待奥雷斯特 ·皮尼这位色情片制片人。 那镜子是送给奥雷斯特的礼物。那人拍色情片时喜欢用镜子。他在毛里塔尼亚 拍的那部唯一的正派电影(也是蹩脚电影)里也用了镜子。印在汽车反光镜上的警告 给了他灵感,他开始用凸透镜镜头使某些对象比不用镜子时显得大了许多。 按照梅森的指示,奥雷斯特必须用两套音响效果良好的摄影器材一次拍摄成功。 除了其他东西之外,梅森还要求连续不断的面部特写镜头。 奥雷斯特在卡洛眼里似乎在不停地哆嚷。 “你可以就站在那儿像女人一样对我唧唧喳喳,要不然就看着我干,不懂的再 问。”卡洛告诉他。 “我要拍下你的活动。” “Vabene(那好),你就摆好你那臭玩意,咱们动手。” 奥雷斯特安排摄像机时,卡洛和三个不出声的撒丁岛人也在做准备。 喜欢钱的奥雷斯特总是为钱所能买到的东西感到惊讶。 卡洛的弟弟马泰奥在棚子边的一个支架桌上打开了一卷旧衣服,从里面选了一 件衬衫和一条裤子。这时另外一对撒丁岛兄弟皮耶罗·法尔乔内和托马索·法尔乔 内推了一张救护车用轮床进了棚子,又小心地推过了草地。轮床肮脏破烂。 马泰奥已经准备好了几桶绞肉、几只带毛的死鸡、一些已经在吸引苍蝇的坏水 果和一捅牛肚及牛肠。 马泰奥把一条破旧的咔叽裤子放在担架上,开始往里面塞鸡、肉和水果,然后 又拿出一双棉手套,用绞肉和橡实塞满——每根指头都仔细塞满,放在裤脚下面, 又选了一件衬衫跟这些东西配套,摆在担架上,用牛肚和牛肠塞满,再用面包完善 轮廓,扣上衬衣扣子,把前后摆细心地塞进裤子,袖子上再接两只塞满的手套。脑 袋是用西瓜做的,上面套着假发,在当做脸的地方装满绞肉,加上两个煮熟的鸡蛋 做眼睛。做完之后的成果看去像个胖乎乎的人体模特儿,放在轮床上比跳楼自杀的 人的样子还好一点。最后的加工是,马泰奥喷了一些极贵重的剃须香水在西瓜前面 和袖子下的手套上。 奥雷斯特瘦长的助手正靠在栅栏上,把摄影活动架上的麦克风伸到猪栏里,计 算它能够伸进去多远。卡洛用下巴指了指他说: “告诉你那宝贝娃娃,他要是栽进了猪栏,我可不会进去救他。” 一切终于就绪。皮耶罗和托马索把轮床降到最低的位置,把那东西的双脚交叉 推到猪圈门口。 卡洛从屋里带来了一个磁带录音机和一个单独的扩音器。他有很多磁带,有些 是他自己在割掉被他绑架的人的耳朵时录的,用来寄给其家人。卡洛总在猪吃东西 时放给它们听。有了真正的对象提供的叫喊声,他就不再用磁带了。 棚子下的柱子上挂了两个室外大喇叭。阳光明亮地照在抬人的绿草坡上,绿草 坡一直伸向森林。包围了绿草坡的结实栅栏也一直延伸到树林里。正午时分万颓俱 寂,奥雷斯特可以听见一只木蜂在棚子顶下嗡嗡地飞。 “准备好了吗?”卡洛说。 奥雷斯特亲自打开固定好的摄像机。“Giriamo(拍吧)。”他对摄影师说。 “Pronti(准备)!”回答传来。 “Motore(马达)!”摄像机转动起来。 “Partito(开机)!”声音随着胶卷转动。 “Azione(拍摄)!”奥雷斯特戳了一下卡洛。 撒丁岛人一摁录音机按钮,一声掺烈的尖叫发出,抽泣着,乞求着。摄像师被 那声音吓得一抖,然后镇定下来。那尖叫令人毛骨抹然,但对从树林里冲出来的那 些面孔却是一支恰当的序曲。它们正被那宣布进餐的尖叫召唤出来。 第三十二章 一天之内从日内瓦往返,去看看钱。 去米兰的定期短途班机是一架呼啸着的高空喷气机,一大早就升入佛罗伦萨的 高空,飞过了葡萄园。葡萄的行距很宽,像开发者粗糙的托斯卡纳模型。景物的颜 色有问题——有钱外国佬的别墅边的游泳池里。水蓝得不正常。对从窗户望出去的 帕齐说来,游泳池是英国老头眼睛那浑浊的蓝色,跟周围深绿色的柏树和银色的橄 榄树色调相左。 里纳尔多·帕齐的精神也随着飞机翱翔起来。他心里明白他在现有的工作岗位 上是无法熬到领老年退休金的,因为那得听从警局上级的任意安排。 他曾经非常害怕莱克特博士在弄死面疙瘩之后会消失。他在圣十字教堂再次发 现莱克特的工作灯光时颇有得救之感;那博士还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吉卜赛人之死在平静的警局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大家都相信这事跟吸毒有关。 幸好他身边有扔掉的注射针头,这在佛罗伦萨已是司空见惯,那儿的针头可以无偿 供应。 帕齐坚持要去看看钱。 视觉见长的里纳尔多·帕齐完全记得种种景象: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殖器勃起, 第一次看见自己流血,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第一次看见揍他的拳头的模糊影子。 他还记得偶然走进锡耶纳一个教堂的小礼拜堂里,意外地看见了锡耶纳的圣凯瑟琳 那个成了木乃伊的头放在圣物箱里,头上那洁白无理的修女头巾像个礼拜堂。看见 那300万美元时的印象跟上述的东西给他的印象一样。 300扎捆好的、号码无序的百元美钞。 在日内瓦瑞士信贷银行一间小礼拜堂般严肃的小屋里,梅森·韦尔热的律师让 他见到了钱,是用车从保险库推来的。四个上了锁的厚箱子,有青铜的号牌。瑞士 信贷银行还提供了一台数钞机、一个天平和一个操作机器的职员。帕齐把那职员打 发走。他用两只手摸了摸钱。 里纳尔多·帕齐是名非常能干的侦探。他追踪抓捕了20年的骗术家。他站在钱 面前, 听着对钱的种种安排,侦察不出虚假的调子b只要他把汉尼拔·莱克特交给 他们,梅森就会给他钱。 帕齐心里一阵冲动,甜丝丝,暖烘烘的。他明白这些人不是闹着玩的,梅森· 韦尔热真会给他钱。他对于莱克特的命运不抱幻想。他知道自己是在把那人出卖给 酷刑和死亡。帕齐对自己承认了要干的是什么事,毕竟还是不错的。 我们的自由比魔鬼的生命更有价值,我们的幸福比魔鬼所受的酷刑更有分量, 他以万劫不复者的冷酷自私地思考道。那“我们”究竟是众官员,还是里纳尔多· 帕齐和他的妻子呢?难以回答。答案可能不止一个。 在这个擦洗得如修女的头巾一样一尘不染的瑞士房间里,帕齐许下了最后的誓 言。他从那钱转过身子,对律师科尼先生点了点头。律师从第一箱里数出了10万元, 交给了帕齐。 科尼先生对一个电话简短地说了两句,把它递到帕齐手上。“这是一条用密码 联系的陆上线路。”他说。 帕齐听见的美国声音有一种独特的节奏,话语匆匆挤在一口气里,中间夹着停 顿,没有爆破音。那声音听得帕齐多少有些糊涂,仿佛自己也跟说话人一起在吃力 地呼吸。 没有寒喧,直扑问题。“莱克特博士在哪里?” 一手拿钱一手拿话筒的帕齐没有犹豫。“他在佛罗伦萨,是个研究卡波尼邱宅 的人。他是……馆长。” “请你把你的身份透露给科尼先生,把电话交给他。他在电话里是不会说你的 名字的。” 科尼先生查了查口袋里的名单,对梅森说了个事先约定的暗语,又把话筒递给 了帕齐。 “等他活着落到我们手里,你就能得到剩下的款子。”梅森说,“用不着你亲 自去抓那博士,但是你要把他指给我们,让我们抓住。我还要你手里的文件,你手 上有关他的一切东西都要。你今天晚上就回佛罗伦萨吗?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得到有 关在佛罗伦萨附近见面的指示,见面不会晚于明天晚上。在那儿你就会得到来抓莱 克特博士的人的指示。他会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卖花的人,你就回答所有卖花的人都 是小偷。听懂了吗?我要你跟他合作。” “我不希望莱克特博士在我的……我不希望他在佛罗伦萨附近被……” “我理解你的忧虑。别担心,他不会的。” 电话断了。 几分钟的书面工作之后, 200万美元被交付给了第三方保存,一旦条件完成立 即可以付给他。那钱梅森·韦尔热不能够取回,但是帕齐要到手却要梅森的许可。 被召来到屋里的一名瑞士信贷银行官员通知帕齐,如果他愿把那笔款子转为瑞士法 郎, 存入该行,该行将向他收取逆利息,并就第一个10万付给他3%的复利。官员 交给了帕齐一份Bundesgesetz uber Banken und Sparkassen①(瑞士联邦银行和信 贷银行法规) 第47条的复印件,是有关银行保密的规定,同时同意如果帕齐愿意, 款项一旦让渡就把钱电汇到新斯科舍省②或开曼群岛。 ①德语。 ②加拿大东南部的一个省。 帕齐当着一个公证人的面表示同意,如果他死亡,他妻子的签字可以代替他对 他的账号生效。工作结束时只有瑞士银行官员伸手和他握手;帕齐和科尼没有彼此 直接望一眼,虽然科尼先生到了门口还是说了声再见。 到家前的最后旅程。从米兰起飞的定期短途班机躲避着一场疾雷暴雨。飞机在 帕齐这一侧的推进器映衬在灰黑的天空里,是个阴暗的圆弧。他们在雷电中掠过了 古老的城市,大教堂的钟楼和圆顶来到了身下。薄暮里电灯亮了。一阵电闪雷鸣, 有如帕齐儿时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德国人炸掉了阿尔诺河上除了古桥之外的全部桥 梁。一个记忆有如闪电般瞬息出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看见一个被抓住的狙击手 被铁链锁在了带链圣母身边。他快要被枪毙了,做着祈祷。 帕齐,古老的帕齐家族的帕齐,在雷电带来的臭氧味里穿过,在机身里感受着 隆隆的雷声。古老帕齐家族的帕齐回到了古老的城市,带着与时间同样古老的目的。 第三十三章 里纳尔多·帕齐恨不得守着他在卡波尼邸宅的战利品片刻不离,但是办不到。 看见了钱心里还在狂欢的帕齐不得不赶快穿上宴会礼服,到一个期待已久的佛 罗伦萨室内乐团的音乐会上去跟妻子见面。 19世纪建成的皮科洛米尼大戏院是威尼斯凤凰剧院建筑的摹本,只是小了一半。 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巴罗克式①的“珠宝箱”,精美的天花板上长翅膀的天使嘲弄 着空气动力学的法则。 ①一种华丽的装饰风格,盛行于16至18世纪中叶。 剧院的华丽是一件好事,因为演出者往往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 佛罗伦萨总用那城市对艺术的高不可攀的标准来衡量音乐,那是不公正的,却 也无法避免,因为佛罗伦萨人是一个巨大的学养深厚的音乐爱好者群体,在意大利 很典型,但他们有时却因缺少音乐家而感到饥渴。 帕齐在前奏曲结束后的掌声中溜到他妻子身边的座位上。 她把香喷喷的面颊向他偎去。她穿的晚礼服很暴露,足以从乳沟散发出一股暖 香;她把乐谱放在他给她的别致的封套里。望着她,他不禁百感交集。 “换上了这个新的中音小提琴手以后,乐队的水平提高了一倍。”她对着帕齐 的耳朵说。这个出色的viola da gomba(中音小提琴)手代替了一个鳖脚得令人生气 的人——索利亚托的一个表弟。几个礼拜以前那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洁净的、戴着白领带的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独自一人从高高的包厢往下观望。 他的脸和衬衫前胸好像在暗淡的包厢里漂浮,周围是巴罗克雕塑的镀金装饰。 第一个乐章结束时灯光亮了一会儿,帕齐找到了莱克特博士。帕齐的眼睛还没 有离开他,博士的脑袋却像猫头鹰一样转了过来,碰上了他的目光。帕齐下意识地 猛捏了一下妻子的手。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从此以后帕齐坚决把眼睛放在了舞台上。 他被妻子握住的手的手背靠着她的大腿,暖融融的。 半场休息,帕齐从吧台回来、递给妻子一杯饮料时,莱克特博士正站在他妻子 身边。 “晚上好,费尔博士。”帕齐说。 “晚上好,Commendatore(长官)。”博士说。他的头微微前倾,直到帕齐不得 不做了介绍。 “劳拉,请让我向你介绍费尔博士。博士,这是帕齐太大,我的妻子。” 习惯于因漂亮而受到赞美的帕齐太太发现随后的感觉美妙得出奇,尽管跟她丈 夫的感受大不相同。 “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恩典,Commendatore。”博士说。他在向帕齐太太的手 弯下身子之前露了露他那红而尖的舌头。他那嘴唇离她的皮肤也许比佛罗伦萨的习 俗稍近了一些,肯定可以让她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的眼睛在他那光滑的头抬起前向上看着她。 “我觉得你特别欣赏斯卡拉蒂①呢,帕齐先生。” ①意大利有两个著名的斯卡拉蒂,是父子两人,都是作曲家。父亲叫亚历山德 罗·斯卡拉蒂(1660—1725);儿子叫多梅尼科·斯卡拉蒂(1685—1757)。 “是的,很欣赏。” “看见你跟着乐谱听音乐真令人愉快。现在这么做的人很少了。我希望这能引 起你的兴趣。”他从腋窝下取出一个纸夹。那是一份写在羊皮纸上的乐谱,手抄本。 “这是罗马嘉普兰尼卡剧院的乐谱,写于1688年。” “Meraviglioso(太棒了)!你看看,里纳尔多!” “演奏第一乐章时我跟着听了,注意到现代乐谱跟这个乐谱有些不同,”莱克 特博士说,“在演奏第二乐章时你跟着谱看看,会很有趣的。你拿着吧。我任何时 候都可以从帕齐先生那儿取回的——你同意吗,Commendatore?” 帕齐回答时博士显得非常非常深沉。 “只要你喜欢就行,劳拉。”帕齐说,他沉吟了一会儿,“你要到研究会去演 说吗,博士?” “对,实际上是在星期五。索利亚托迫不及待要看我丢脸呢。” “我得上一趟老城,”帕齐说,“那时我再给你送乐谱来。费尔博士为了一顿 晚饭还得到研究会的恶龙们面前去唱歌呢,劳拉。” “你一定会唱得很好的,博士,我相信。”她说,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他 ——并不出格,但差不多要出格了。 莱克特博士露出他那小小的白牙笑了。“夫人,如果‘天上的花朵’由我来制 造,我就给你戴上好望角最好的钻石。星期五晚上见,Commendatore。” 帕齐看准了博士已经回到包厢,便再也没有看他,直到散场时在戏院门口和他 挥手告别。 “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就是‘天上的花朵’。”帕齐说。 “是的,我非常喜欢,里纳尔多,”她说,“你的鉴赏水平高得惊人。” 第三十四章 因普朗内塔是一个古老的托斯卡纳市镇,圆顶建筑用的瓦就是在那儿烧制的。 那里的陵墓即使是晚上也能从几英里外的山顶别墅看见,因为陵墓上有长明灯。周 围的光线微弱,但是观光者仍然可以在死者之间辨认出路来。不过,读墓志铭却得 用手电。 里纳尔多到达时差5分9点;手上拿了一束鲜花,准备随便放到哪座墓上。他在 坟墓问的砾石路上走着。 他虽然没有看见卡洛,却已感到他的存在。 卡洛在一座高过人头的坟墓后说话了。“你知道城里有好的花店吗?” 这人的口音像撒丁岛人,对,他也许对自己要干的事很内行。 “花店的人全是小偷。”帕齐回答。 卡洛不再偷看,立即从大理石建筑后面绕了出来。 帕齐一看便觉得他凶残。膀阔腰圆,矮壮有力,机灵到了极点,穿一件皮背心, 帽子上插一根野猪鬃毛。帕齐估计自己的手比卡洛要长出3英寸,身材比他要高出4 英寸, 体重不相上下。卡洛少了一根指头。帕齐估计在警局只需5分钟就可以查出 他的犯罪记录。两人都自下往上被墓灯照着。 “他的屋子有很好的报警系统。”帕齐说。 “我去看过了。你得把他指给我看。” “明天晚上他要到一个会上去演说,星期五晚上,来得及吗?” “很好。”卡洛想压一压警官,好控制他,“你跟他一起走,怕不怕?拿了钱 是要做事的,你得把他指给我看。” “小心你的嘴。我拿了钱要做事,你拿了钱也是要做事的。否则你退休后的时 光就只好到伏特拉去受罪了。那可是你自讨苦吃。” 卡洛工作时对于疼痛的惨叫和受气都已习以为常。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位警官, 便摊开双手。“你得告诉我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一对夫妻手拉手从小道上经过, 卡洛走到帕齐身边,两人仿佛一起在小陵墓前默哀。卡洛脱下了帽子,两人低头站 在那里。帕齐把花放到了陵墓的门旁。卡洛暖和的帽子里传出一股气味,是臭味, 像是用没骟过的动物的肉做的香肠。 帕齐抬起脸避开那味儿。“莱克特动刀很快,喜欢攻击下身。” “他有枪没有?”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没有用过。” “我可不想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我要他在大街上,附近人不多。” “你怎么控制他?” “那是我的事。”卡洛把一根鹿牙放到嘴里,咬着软骨,不时地让鹿牙伸到嘴 唇外。 “可那也是我的事。”帕齐说,“你们怎么做?” “先用豆袋枪打昏,再用网网起来,然后必须给他打一针。我得立即检查他的 嘴巴,怕齿冠下有毒药。” “他要到一个会上去演讲。 7点钟,在韦基奥宫。如果星期五他在圣十字教堂 的卡波尼小礼拜堂工作,他就得从那儿步行到韦基奥宫去。佛罗伦萨你熟吗?” “熟。你能给我找一张老城区的行车证吗?” “能。” “我可不到教堂去抓他。”卡洛说。 帕齐点点头。“最好是让他在会议上露露面,然后也许两个礼拜都不会有人想 起他。我有理由在会后陪他回卡波尼邸宅——” “我不愿意到他屋里去抓他。那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熟悉我不熟悉。他会警觉 的,在门口四下张望。我要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那你就听我说吧——我跟他从韦基奥官大门出来时,韦基奥宫靠狮子街那道 门已经关闭,我跟他走黑街过圣恩桥到河对面。那里的巴尔迪尼博物馆前面有树, 可以挡住路灯灯光。那时学校早放学了,很安静。” “那就定在巴尔迪尼博物馆前面吧。但是我如果有了机会,是有可能在离韦基 奥宫不远的地方提前抓他的3如果他调皮想溜, 我也可能白天就抓他。我们可能坐 一辆救护车。你陪着他,豆袋枪一打中他你就尽快溜走。” “我想让他不惹事就离开托斯卡纳。” “相信我,他会从地球表面消失的,双脚冲前。”卡洛因自己这句私下里的俏 皮话笑了,微笑时露出了嘴里的鹿牙。 第三十五章 星期五早晨。卡波尼邸宅阁楼的一间小屋子。粉刷过的墙壁有三面空着,第四 面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13世纪圣母像,是契马布埃画派的作品,在小屋里显得特别 巨大。圣母的头向签名的角度低着,有如一只好奇的鸟。圣母那双杏眼望着唾在画 下的一个小小的身子。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睡监狱和疯人院小床的老手,在那窄小的床上双手放在 胸前睡得很安详。 他眼睛一睁便突然完全清醒过来。他那早已死亡和消化掉的梦,对他妹妹米沙 的梦,轻松地转化成了眼前的清醒:对那时的危险和此刻的危险的清醒。 知道自己的危险并不比杀死那扒手更叫他睡不着觉。 此刻他已为这一天着好了装。瘦小的身子穿一套极其考究的深色丝绸服装。他 关掉了仆役用的楼梯顶上的活动监视器,下楼来到职宅巨大的空间里。 现在他自由了,可以来往于这宫殿无数房间的广漠寂静里了。在经过地下室牢 房多年的囚禁之后,这自由永远叫他沉醉。 正如圣十字教堂或韦基奥宫的满是绘画的墙壁总有圣灵流溢一样,莱克特博士 在满是资料柜的高墙下工作时,卡波尼图书馆的空气里便总有幽灵游荡。他选择羊 皮纸卷轴,吹掉灰尘,灰尘的微粒在太阳的光柱里飘飞,此刻已经化为飞灰的死者 便仿佛在争着告诉他他们的命运和他的命运。他工作得很有效率,但是并不匆忙。 他把东西放进提包,收拾好今晚在研究会演讲所需的书本和图片。他有太多的东西 想到那里去朗读。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便携式电脑,接通了米兰大学的犯罪学系,检查了万维 网上联邦调查局网址www.fbi.gov的主页。 那是任何公民个人都可以做的事。他发 现,司法小组委员会对克拉丽丝·史达琳流产的毒品侦缉突击案的听证会还没有安 排日程。他没能找到通向联邦调查局他自己的案子所需的密码。在重案通缉页上, 他过去的面孔在一个炸弹犯和一个纵火犯之间望着他。 莱克特博士从一堆羊皮纸里拿起了那张色彩鲜明的小报,看着封面上克拉丽丝 ·史达琳的照片,用手碰了碰她的脸。出现在他手里的明亮的刀片好像是他培植出 来用以代替他那第六根指头的。那刀子叫哈比①,刀刃呈爪形,带锯齿。哈比刀轻 松地破开了《国民闲话报》,就跟破开了那吉卜赛人的股动脉一样轻松——在吉卜 赛人身上飞快地进出,以至于用完根本不用擦拭。 ①希腊罗马神话中一种脸及身躯似女人,而翼、尾、爪似鸟的怪物,性残忍贪 婪。 莱克特博士裁下了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脸,贴在一张空白羊皮纸上。 他拿起一支笔,在羊皮纸上流畅自如地画了一只长翅膀的母狮子,一只长着史 达琳的脸的飞狮。他在下面用他那与众不同的印刷体写道:克拉丽丝,称曾经想过 吗?为什么非利士人不了解称?因为你是参孙的谜语的答案:你是狮子里的蜜②。 ②参孙是以色列人的士师,大力士,青年时到亭拿去看他心爱的姑娘,在葡萄 园遇见狮子,空手将狮子杀死。第二次再去亭拿时见死狮子肚里有一群蜂和蜜,他 便吃了蜜,也把蜜带给了自己的父母但并未说出其出处。后来在婚宴上,参孙给陪 伴他的30个非利士人出了一个谜:“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见《圣 经·旧约·士师记》第14章。非利士人一词亦有平庸之人,庸人的意思,故此处一 语双关。 15公里以外,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为了隐蔽,把车停在了因普朗内塔的一道 石头高墙后。他检查了一下装备。他的弟弟马泰奥跟皮耶罗和托马索 (另外两个撒 丁岛人) 在柔软的草地上练了几套柔道擒拿术。法尔乔内弟兄都很健壮——皮耶罗 ·法尔乔内曾经在卡利亚里职业足球队踢过几天球,托马索·法尔乔内学过做牧师, 英语说得不错。他有时也给被他们残害的人做祷告。 卡洛那辆挂罗马车牌的白色菲亚特货车是合法租来的,他们准备给它挂上慈善 医院的招牌。车壁和地板都垫着搬家用的垫子,以防对象在车里挣扎。 卡洛打算准确按照梅森的计划办事。但是万一计划出了问题,他不得不在意大 利杀掉了费尔博士,使撒丁岛拍片的计划落空,也还不至于全盘失败。卡格知道他 可以杀掉莱克特博士,并在一分钟之内切下他的头和手。 即使连那也来不及, 他还可以切下生殖器和一根手指。经过DNA测试,那些东 西仍然可以作证。用塑料密封袋加冰包装在24小时之内就可以送到梅森手里,这样, 除了佣金之外他总还可以得到一笔报酬。 座位后面秘密隐藏了一把电锯、一把长柄金属剪、一把外科手术刀、几把锋利 的普通刀具、几个塑料拉链口袋、一套布莱克德克公司的“好朋友”捕捉衫,用以 束缚博士的双手,还有一个事先付费的DHL航空快递箱,博士脑袋的估计重量是6公 斤,每只手l公斤。 如果卡洛能有机会用摄像机拍下意外杀死的场面,他相信梅森即使已经为博士 的头和手付出了100万, 也还会肯另外出钱看莱克特博士被活生生杀死的镜头。为 此,卡洛为自己配备了摄像机、照明电源和三脚架,而且教会了马泰奥粗浅的使用 方法。 对抓捕设备他也同样做了精心安排。皮耶罗和托马索都善于用网,现在那网已 经像降落伞一样精细地收拾好了。卡洛有麻醉针,也有上了膛的动物麻醉枪。使用 动物麻醉剂亚噬扑罗玛嗪,可以把像莱克特博士那么大个子的野兽在几秒钟之内麻 翻。卡洛告诉帕齐他打算先开豆袋枪,那枪已经上膛。但是他如果在任何地方有机 会把麻醉针扎进莱克特博士的屁股或大腿,豆袋枪就可以免了。 带着俘虏的绑架人员在意大利大陆停留的时间只需40分钟左右,也就是开车到 比萨的喷气机机场的时间。那里有一架救护机等候。佛罗伦萨机场的跑道要近一些, 但是那儿飞机的起飞降落少,私人飞机容易引起注意。 他们可以在一小时半之内到达撒丁岛,在那儿,博士的欢迎委员会正胃口大开。 卡洛那聪明而臭烘烘的脑袋早盘算过了。梅森不是傻瓜,他给的报酬是有周到 考虑的,不会让里纳尔多·帕齐受到伤害。卡洛要杀掉帕齐独吞报酬得另外花钱, 而梅森又不喜欢警官之死所引起的轩然大波。还是按照梅森的办法办吧。但是卡洛 一想到若是自己抓住莱克特博士,用锯子锯他,便禁不住浑身痒痒。 他试了试电锯,一拉就启动。 卡洛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骑上一辆小摩托进城去了,只带了一把刀子、一支 枪和一支皮下注射飞镖。 莱克特博士经过了热闹的街道,早早来到了新圣马利亚药房,那是世界上最香 的地方之一。他微闭了双眼,后仰着头,站了几分钟,呼吸着美妙的香皂、香膏、 香脂和工作间里原料的馨香。看门的对他已习惯了,一向多少有点傲慢的职员们也 非常尊重他。在佛罗伦萨的几个月里,彬彬有礼的费尔博士在这儿买的东西总计不 到10万里拉,但他对香水和香精挑选搭配的鉴赏力,却叫靠鼻子吃饭的商人们感到 惊讶,也感到满意。 为了保留嗅觉的快乐,莱克特博士在改变鼻子形象时只用了外用的胶原蛋白, 没有用别的整鼻术。空气对他来说是满载了各式各样的香味的,不同的香味跟不同 的颜色一样有着明确的、清楚的差异。他可以给空气浓涂淡抹,像在湿润的色彩上 着色一样。这儿没有了监狱里的东西;这儿空气就是音乐,有等待提炼的乳香的苍 白的泪,有黄色的佛手、檀香、肉桂和含羞草水乳交融的馨香在一个恒久的基调上 飘荡,那基调是真正的龙涎香、灵猫香、海狸香和麝香。 莱克特博士有时有一种幻觉:他可以用手、手臂和面颊闻到香味;他浑身都有 馨香弥漫。他可以用脸,用心闻到香味。 药房有精美的艺术装置,有柔和的灯光。莱克特博士站在那灯光下呼吸着、呼 吸着,这时零碎的记忆便从他心里闪过。这儿没有从监狱里来的东西,除了——除 了什么? 除了克拉丽丝·史达琳之外。 为什么?那不是他在她打开手袋时闻到的 “时代香水”味——那时她在疯人院他笼子的栏杆边。不是,那香水在这家药房没 有卖的。也不是她的润肤霜味。啊,Sapone di mandorle(杏仁香皂),这家药房有 名的杏仁香皂,他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在孟菲斯,那时她站在他的囚牢外面,在脱 逃以前他曾匆匆碰过一下她的手指。那么,就是史达琳了。清洁、精美、细嫩,棉 布是太阳里晒干后熨烫过的。那么,就是克拉丽丝·史达琳了。诱惑,性感。她那 份正经味很沉闷;她那些原则也荒谬;但她天生颖悟敏捷。晤—— 另一方面,莱克特博士不愉快的记忆也总联系着不愉快的气味。在这儿,在这 家药房里,他也许距离自己记忆宫殿底层那难闻的黑牢最最辽远。 跟他寻常的做法不同的是,他在这个灰色的星期五买了许多香皂、香膏和浴液。 他自己留了一点,其余的让配药店寄出去。他亲自用他那一手与众不同的印刷体字 填写了包裹单。 “博士要不要写张条子?”店员问。 “为什么不呢?”莱克特博士回答,把折叠好的飞狮画像塞了进去。 新圣马利亚药店附属于天平街的一个修道院,一向虔诚的卡洛脱下帽子躲到了 药房门口的圣母马利亚像下面。他注意到,休息室内几道门形成的空气压力总是在 有人出来之前几秒钟把外面的门推开。这就给了他时间在每一个顾客离开时躲起来 进行观察。 莱克特博士提着他薄薄的公事包出来时,卡洛躲到了一个明信片摊后面。博士 开始往前走,经过圣母马利亚像前时抬起了头,望着雕像,翕动着鼻翼,嗅了嗅空 气。 卡洛以为那可能是一种虔诚的姿态。疯子常常虔诚,他不知道莱克特博士是否 也虔诚。也许他会让博士最终诅咒上帝——那可能会叫梅森高兴。当然,他得把虔 诚的托马索打发到听不见诅咒的地方去。 里纳尔多·帕齐在近黄昏时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他试写的一首十四行 诗,是在他们恋爱的早期写的,当时没好意思送给她。在信里他装了提取由第三方 保存在瑞士的款项的密码,还有一封是在万一梅森要违背诺言时给梅森的信。他把 信放在了一个只有妻子收拾他的遗物时才会发现的地方。 6点钟, 他骑了小摩托车来到巴尔迪尼博物馆,把车用链子拴在一道栏杆上。 那儿最后的一批学生在取自行车。他看见博物馆附近停了一辆有救护车标志的白色 货车,估计那可能就是卡洛的车。车里坐着两个人,帕齐一转身便感到那两人在观 察他。 他有很多时间。路灯已经亮了。他穿过博物馆可以利用的树影,缓缓向河边走 去。过了圣恩桥他对缓慢流淌的阿尔诺河凝望了好一会儿,做了他有时间做的最后 一次长久的思考。夜很黑,那就好。低低的云层向东掠过佛罗伦萨,刚好拂着韦基 奥宫那残酷的尖铁。越来越大的风刮得圣十字教堂广场上的鸽粪粉灰和沙砾打着旋。 帕齐此刻正从那儿经过,他的口袋沉重,因为有一把.380贝雷塔枪、一根扁平皮警 棍和一把刀。那刀是准备在需要立即杀死莱克特博士时戳进他身子里去的。 圣十字教堂下午6点关门, 但是一个教堂执事让帕齐从教堂正面附近的一道小 门走了进去。帕齐不想问他费尔博士是否在工作,只是小心地走着,自己去看。沿 着祭坛墙壁燃着的蜡烛给了他足够的光。他走完了十字形教堂长长的厅堂,来到了 可以看见它的右长廊的地方。沿着还愿蜡烛光走时很难看清费尔博士是否在卡波尼 家族祈祷室。现在,帕齐在右长廊静静地走着,观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然从祈 祷室的墙壁上跳了起来,吓得帕齐闭了气。那是莱克特博士对着地板上的灯光俯下 身子,正拓着拓片。博士站了起来,身子不动,转动着脑袋,像枭鸟一样往黑暗里 望着,工作灯从下面照着他,身后的黑影巨大。然后那影子又从墙壁上缩小下去。 莱克特博士躬下身子工作去了。 帕齐感到衬衫下的背上流着汗,脸上却冰凉。 离韦基奥宫的会还有一小时,帕齐打算晚一点到演讲会去。 帕齐家族祈祷室是布鲁内莱斯基在圣十字教堂为帕齐家建造的。因为那严峻的 美它成了文艺复兴艺术的一种光荣。在这里,方形和圆形水乳交融,是一座与圣十 字教堂的圣堂分离的建筑,只能从带拱门的走廊进去。 帕齐跪在帕齐家族祈祷室的石头上祷告起来。跟他相像的德拉·罗比亚舞捅群 像从高处俯嫩着他。他感到自己的祷告受到了祈祷室天花板上那圈使徒的压制,却 又以为那祷告也许会从他身后黑暗的走廊溜走,再从那里飞进辽阔的天空,到达上 帝的耳朵。 他费了点力气在心里描绘出他卖掉莱克特博士得到的钱可以做的善事。他看见 自己和妻子把硬币给一些娃娃,把某些医疗器械赠送给医院。他看见了加利里海的 波涛,在他眼里那地方很像切萨皮克。 他向四面望望,见没有人,又高声对上帝说道:“谢谢你,天上的父,容许我 从你的大地上珍灭这个恶魔,这个魔中之魔。我们将拯救许多人的灵魂于痛苦,我 以他们的名义向你表示感谢。”他所用的“我们”究竟是指警察局还是上帝跟帕齐 的搭档,不很清楚,其答案也许不止一个。 他那不友好的部分自己却对帕齐说,他跟莱克特博士都是凶手,面疙瘩是被他 们俩合谋杀死的,因为帕齐见死不救,还在死亡堵住了面疙瘩的嘴时觉得如释重负。 祷告给了他一些安慰,帕齐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祈祷室。他沿着走廊穿出黑暗的 修道院时明显感到有人在跟踪。 等候在米科洛米尼邸宅屋据下的卡洛跟了上来,两人很少搭话。 两人从韦基奥宫背后走,看清楚了通向狮子街的韦基奥宫后门和后门上方的百 叶窗都已关闭。唯一开着的是韦基奥宫大门。 “我们从这儿出来,下台阶,再从这儿绕过,就到黑街了。”帕齐说。 “我跟我弟弟在广场的敞廊那边,我们会远远跟着你们,别的人都在巴尔迪尼 博物馆。”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也看见你了。”卡洛说。 “豆袋枪的声音不会太大吧?” “不太大,不像枪,但是能听得见,他会立即倒下的。”卡洛没有告诉他,当 他和莱克特博士走在路灯下时,皮耶罗就打算在博物馆前的阴影里向他们开豆袋枪。 卡洛不愿意帕齐避开博士,实际上他一离开就是对博士的警告。 “你得向梅森确证你已经抓到了他,你今天晚上就得告诉他。”帕齐说。 “别担心,这个鸟人今天晚上会整夜在电话上向梅森求饶的。”卡洛说着斜瞄 了一眼帕齐,希望看见他内疚不安,“开头他会向梅森恳求饶恕,不一会儿工夫他 就会求他杀死他了。” 第三十六章 夜幕快要降临,韦基奥宫里最后的游客被催出了门。许多游客在分散穿过广场 时都感到那中世纪城堡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背上,于是都不得不回头最后再望一眼那 巍然矗立在他们头顶的南瓜灯牙齿一样的雉谍。 水银灯亮了,灯光流泻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鲜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轮 廓。燕子回巢之后,最早的蝙蝠出现了,惊扰着它们的狩猎的主要是修缮工电动工 具的高频率尖叫,而不是灯光。 韦基奥宫里的维护和修缮还要继续进行一个小时,睡莲厅里除外。莱克特博士 正在睡莲厅跟修缮工工头谈话。 习惯于艺术委员会的罚款和苛求的工头发现博士彬彬有礼,而且出手阔绰。 几分钟之后工人们已开始收拾他们的设备。他们从墙壁边挪开了地板磨光机和 空气压缩机,不让它们挡路,同时卷起绳索和电线。他们很快就把研究会的折叠椅 安排好了——只有十来把;窗户也打开了,让颜料、油漆和镀金材料的气味消散。 博士坚持要一个合适的演讲台,他们在客厅附近尼科洛·马基雅弗利①当年的办公 室里找到了一个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台子,用手推车跟韦基奥宫的高射投影器一起 拉了过来。 ①尼科洛·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 主张君主专制和意大利的统一,认为为达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发走了。他想出的代替办 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来保护已修缮过的墙壁的帆布上。他在调整好挂钩、 拉平褶皱之后发现那帆布很能满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讲台上堆了些厚书,在几本书里做好了标记,然后站在窗前,背对着屋 子。这时研究会的人穿着满是灰尘的深色服装到来了,坐下了。他们把半圆形排列 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审团座位的格局,明显表现出沉默的怀疑。 莱克特博士从高峻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圆顶与乔托①钟楼映衬在西方天空 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见它们下面但丁喜爱的洗礼堂。向上射来的水银灯也使莱克特 博士无法看见黑暗的广场,那儿有几个刺客在候着他。 ①乔托(1266—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 这些学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学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后, 莱克特博士在心里构思了一下要向他们做的演说。三分多钟便构思完毕,主题是但 丁的《地狱篇》与加略人犹大。 最投合研究会对文艺复兴前时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莱克特博士是从西西里王国 的行政官彼尔·德拉·维尼亚②案件开始的。维尼亚的贪欲为他在但丁的《地狱篇》 里赚到了一个位置。开始的半小时博士讲了德拉·维尼亚垮台事件背后的中世纪阴 谋,讲得生动活泼,让大家听入了神。 ②彼尔·德拉·维尼亚(1190—1249),佛罗伦萨人,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顾问。 因为有与教皇英诺森斯勾结谋害腓特烈的嫌疑被弄瞎了服睛,受到监禁,后上吊死 去。 “德拉·维尼亚因为贪欲,背叛了国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莱 克特博士说着,往他的主题靠拢,“但丁的朝圣者在地狱的第七层看见了他,那是 给自杀的人准备的地方。维尼亚跟犹大一样也是上吊死的。 “犹大、彼尔·德拉·维尼亚和亚希多弗①,押沙龙那野心勃勃的谋士,在但 丁笔下被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但丁在他们身上见到了同样的贪欲和贪欲后的上吊。 “在古代和中世纪的心灵中,贪欲和吊死是联系在一起的,圣哲罗姆写道:犹 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钱’ 或‘价钱’ ,而奥利金神甫则说加略是从希伯来文 “因为窒息’派生而来,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为窒息而死的犹大’。” ①大卫王的谋士,与大卫王的儿子押沙龙合谋反叛大卫王,并自告奋勇去追杀 逃离的大卫王。但押沙龙没有采取他的计谋,他上吊死去。见《圣经·旧约·撒母 耳记下》15至17章。 莱克特博士从讲坛上抬起头来,从眼镜后瞥了一眼门口。 “啊, Commendator帕齐,欢迎。你最靠近门口,可否请你把灯光调暗一点? 你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因为在但丁的《地狱篇》里有两个帕齐……”研究会的 教授们吃吃地干笑起来。“有一个坎米秦·帕齐杀死了亲人,在等待着第二个帕齐 的到来——不过不是你——是卡利诺·帕齐,他被放到了地狱更深的地方,因为他 奸诈,也背叛了但丁所属的白归尔甫党。” 一只小编蛹从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在屋子里教授们的头上飞了几圈。这在托 斯卡纳十分常见,没有人注意。 莱克特博士恢复了讲坛上的音调。“那么,贪欲与绞刑自古以来就相互联系, 那形象在艺术上也一再出现。”莱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钮,投影器亮了,把一 个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护墙壁的帆布上。他说话时更多的影像一个个地迅速出现: “这是对钉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绘, 在公元400年左右,是雕刻在高卢的一个 象牙盒子上的。盒子上还有犹大上吊的形象。犹大的脸向上对着吊死他的树枝。这 儿,在4世纪的一个米兰的圣物箱上,在9世纪的一幅双扇屏上,也都有犹大上吊的 形象。他至今还仰望着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过,追逐着甲虫。 “这张图片来自贝内文托大教堂的正门,图上吊着的犹大的内脏流了出来。医 生圣路加在《使徒行传》里就是这样描写的。犹大吊在那儿,被一群哈比包围着。 他头上的天空里是月中的该隐①。这是你们自己的乔托刻画的犹大,也是内脏外流。 “最后,这儿是彼尔·德拉·维尼亚的身体,从一棵流血的树上吊下来,图片 取自《地狱篇》一个15世纪的版本。维尼亚跟加略人犹大显然十分相似,用不着我 赘述。 ①(圣经·创世记)里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为嫉妒杀死了弟弟亚伯,是人类的 第一个杀人犯。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图,但丁·阿利吉耶里让此刻在地狱里的彼尔·德拉·维 尼亚用吃力的咝咝声和咳嗽样的嘶沙摩擦音说话,好像他到现在还被吊在那里,这 是但丁的天才。你们听听他是怎样描述自己跟别的下地狱者一起被拽到荆棘树上吊 死的吧: “Surge in vermena e in planta silvestra: I'Arpie,pascendo poi de le sue foglie, fanno dolore,e al dolor finestra。” (“先长成树苗,再长成绿树; 哈比把他的树叶当做食物, 既给他痈苦,又给痛苦以窗户。”) 莱克特博士在为研究会的人们创造出痛苦的彼尔·德拉·维尼亚那呛咳、窒息 的声音时,平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他按动投影器,德拉·维尼亚和脏腑外流 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 L'altre verrem per nostre spoglie, ma mon pero ch'alcuna sen rivesta, che non e giusto aver cio ch'om si toglie. “Qui le stracineremo,e per la mesta Selva saranno i nostri corpi appesi, ciascuno al prun de L'ombra sua 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灵,我们将寻找躯壳, 但是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躯壳里去, 因为扔弃的东西再收回便是不义。 “我们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这里 拖过哀号的森林,来到荆棘树下, 受折磨的灵魂的躯壳将在这里悬挂。①) ①以上三小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八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第 100至第108行。译文参照C.H.Sisson的英译本(伦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译 出。 “这样,但丁就用声音让人从彼尔。德拉·维尼亚的死联想到了犹大的死—— 他们都死于贪欲和奸诈。 “亚希多弗、犹大和你们自己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贪欲、上吊、自我毁灭。 贪欲跟上吊一样,都被看做是自我毁灭。而佛罗伦萨那无名的自杀者在痛苦时是怎 么说的呢?在那一卷的未了,他的话是: “Io fei gibetto a me de le mie 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变成了绞架。 “下一回你们可能喜欢讨论一下但丁的儿子被得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早期 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时把彼尔·德拉·维尼亚跟犹大联系起来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觉 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笔下的吃。乌格林诺伯爵啃着大主教的后脑勺,撒旦的三张 脸啃着三个人:犹大、布鲁图①和卡西乌②。三个人都是叛徒,就像彼尔·德拉· 维尼亚一样。“谢谢光临听讲。” ①布鲁图(前85一前42),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档撒的主谋者。 ②卡西乌(前85?一前42),古罗马将领,刺杀恺撒的主谋者之一。 学者们以他们那满是灰尘的温和方式对他表示热情的赞许。莱克特博士逐一叫 着他们的名字道别,同时让灯光暗淡下来。他把书抱在手里,以免跟他们握手。学 者们走出灯光柔和的睡莲厅时似乎仍然陶醉于演讲的魅力。 巨大的厅堂里只留下了莱克特博士和帕齐两人。他们听见学者们下楼时还在为 演讲呶呶地争论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吗,Commendatore?” “我不是学者,费尔博士,但是你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这是谁都看出来的。 博士,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东西取走。” “有满满两大箱呢,Commendatore,你还有自己的提包,你乐意全都拿走吗?”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电话叫辆巡逻车来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齐还会坚 持这个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钟就来。” 帕齐点了点头,带着手机走到高大的窗户前,眼睛仍然盯着莱克特。 帕齐看出博士十分平静。电动工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帕齐拨了一个号,卡洛接听了。帕齐说:“劳拉,amore(亲爱的) ,我马上回 家。” 莱克特博士从讲台上取下书,塞进一个提包,转身对着投影器。投影器的风扇 还在嗡嗡地响,灰尘在它的光柱里飞动。 “我应该让他们看看这个的,居然会忘了,难以想像。”莱克特博士投影出了 另一张画: 一个人赤身露体吊在宫殿的雉堞下。 “你会对这幅画感兴趣的, Commendator帕齐,我来看看能不能把焦距调得更好一点。” 莱克特博士在机器上忙了一会,然后走到墙壁上的影像面前。他黑色的轮廓映 在帆布上,跟被吊死的人一样大。 “这你能看清楚吗?不能放得更大了。这就是大主教咬他的地方。下面写着他 的名字。” 帕齐没有靠近莱克特博士,但在接近墙壁时闻到了一种化学药品的气味,一时 还以为是修缮工用的东西。 “你能辨认出这些字吗?写的是‘帕齐’,还附有一首粗野的诗。这就是你的 祖先弗朗切斯科,吊在韦基奥宫外面的窗户下。”莱克特博士说。他透过光柱望着 帕齐的眼睛。 “还有个相关的话题,帕齐先生,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正在认真思考着吃阁下 的太太的肉。”莱克特博士一把拽下了大帆布,裹住了帕齐。帕齐在帆布里挣扎, 想伸出头来,心在怦怦急跳。莱克特博士扑到他身后,用令他恐怖的力量箍住了他 的脖子,把一团浸了乙醚的海绵隔着帆布捂在他脸上。 健壮的里纳尔多·帕齐拳打脚踢,可是手脚都缠在布里。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 上时,他的手还能模到枪。帕齐努力在紧裹的帆布下把贝雷塔枪对着身后,却在落 入天旋地转的黑暗时扣响扳机,打穿了自己的大腿…… 小小的。 380枪在帆布下面发出的声音并不比楼下的敲击声和研磨声更大,没 有人到楼上来。莱克特博士一把关上了睡莲厅的大门,上了栓。 帕齐醒来时感到恶心、憋闷,喉咙里有乙醚味,胸口沉甸甸的。 他发现自己还在睡莲厅里,却已不能动弹。里纳尔多·帕齐被帆布和绳子捆紧 了,站得直挺挺、硬邦邦的,像坐落地式大摆钟,还被皮带捆在工人用来搬运演讲 台的手推车上,嘴上贴了胶纸。为了止血,他大腿的枪伤处扎了压力绷带。 莱克特博士靠在布道台上望着他时想起了自己。在疯人院,人家用手推车搬动 他时也就是这个样子。 “帕齐先生,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只要还能够,就深呼吸几次,让脑袋清醒清 醒。” 说话时莱克特博士的手还忙碌着。他已经把一架地板磨光机拖到了屋里,正在 它粗大的梅红色电线的插头端打着绞索套。他挽着那传统的13个节时橡胶外皮的电 线吱吱地响着。 他拽了拽,完成了绞索套,把它放在布道台上,插头翘在绞索套外。 帕齐的枪、束缚胶带、衣兜里的东西和提包都放在演讲台上。 莱克特博士在帕齐的文件里搜索着, 把警方的文件, 包括他的 permessodisoggiorno(暂住许可证) ,工作许可证,他新面孔的照片和底片,都塞 进了自己的衬衫口袋。 这是莱克特博士借给帕齐太太的乐谱。他现在拿起乐谱敲敲自己的牙,鼻孔张 开了,深深地吸着气,把脸逼到了帕齐的脸面前。“劳拉,如果我能叫她劳拉的话, 在夜间使用的一定是一种很美妙的护手霜,先生,美妙,起初凉,后来热,”他说, “是橘子花香味。劳拉,L'orange(橘子花香味),晤……我一天没有吃饭了,实际 上,肝和肾脏都可以立刻成为晚餐——今天晚上——剩下的肉在这种凉爽天气里可 以晾上一个礼拜。我没有看天气预报,你看了没有?你那意思我估计是‘没有’。 “如果你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东西,Commendatore,我可以不吃饭就走,很方便 的。帕齐太太可以完好无损。我先问你问题,然后再决定。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虽然我估计你有自知之明,觉得信任人是很困难的。 “我在戏院就已看出你认出了我,Commendatore。我向你太太的手弯下身子时 你没有尿裤子吧?可是你没有让警察来抓我,那就说明你把我卖掉了。是卖给梅森 ·韦尔热的吧?要是我说对了就眨巴两次眼睛。 “谢谢,我早就知道了。我给他那无所不在的招贴画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 从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打的,只是为了好玩。他的人在外面等着吧?晤——哼。有个 人有股臭腊肠味吧?我明白了。你把我的事告诉过警局的什么人吗?你只眨巴了一 次眼睛? 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要你想一分钟,然后告诉我你自己进入匡蒂科VICAP 的密码。”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哈比刀。“我把你嘴上的胶带割掉你就可以告诉我了。” 莱克特博士拿起刀。“别打算叫喊。你觉得自己能够不叫喊吗?” 帕齐叫乙醚弄得声音嘶哑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密码,什么事我都想不 起来了,我们还是到我的车上再说吧,我有文件……” 莱克特博士一转手推车,让帕齐面对着幕布,然后让吊死的彼尔·德拉·维尼 亚跟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 “你喜欢哪一种,Commendatore,脏腑流出来还是不流?” “密码在我的笔记本里。” 莱克特博士把笔记本拿到帕齐脸面前,终于在电话号码里找到了密码。 “你作为访客可以远程登录吗?” “可以。”帕齐沙哑着喉咙说。 “谢谢,Commendatore。”莱克特博士一翘手推车,把帕齐往大窗户推去。 “听我说!我有钱,先生!你要逃走需要钱。拇森·韦尔热不会罢休的,不会 的。你无法回家取钱,他们监视着你的屋子。” 莱克特博士从脚手架上取下两块木板做跳板,搭在低矮的窗框上,用手推车把 帕齐推上了外面的阳台。 微风吹到帕齐扦湿的脸上冰凉。现在他话说得飞快:“你是决不可能从这座大 楼活着出去的。 我有钱,我有1印00万里拉,那是10万美元现金!让我给我妻子打 电话吧,我叫她取了钱放在车里,再把车停到韦基奥宫门口。” 莱克特博士从布道台上取了绞索活套,拿了出来,后面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另 外一头缠在沉重的地板磨光机周围,连在许多接头上。 帕齐还在说着:“她到了外面就用手机找我,然后就把车留给你。我有害局的 通行证,她可以开过广场直接来到大门口。她会照我的意思办的。我那车会冒烟, 先生,你往下看,可以看见它过来,钥匙就在车里。” 莱克特博士把帕齐向前斜靠在阳台栏杆上,栏杆齐到他大腿边。 帕齐可以看见下面的广场,看见水银灯下萨沃那洛拉当年被烧死的地方,也是 他发誓要把莱克特博士出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低低飘过的、被 水银灯染上了色彩的雾。他多么希望上帝能看见呀。 往下看很可怕,他却禁不住要往下看,往死亡看。他违背理智地希望水银灯的 光能给空气以实质,有什么办法把他托住,让他赖在光柱上。 电线绞索套的橘红色外皮冷冰冰地绕上了他的脖子,莱克特博士紧靠在他身边。 “Arrivederci,Commendatore(请吧,长官)。” 哈比刀在帕齐面前扬了扬,挥了出去,割断了把他捆在手推车上的皮带。帕齐 翘了起来,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往栏杆外滑。地面猛然往上升起,帕齐的嘴有了尖叫 的自由。大厅里的地板研磨器急速滑过地板、砰的一声撞到栏杆上。帕齐的脖子折 断了,内脏流了出来。 帕齐和他爆出的内脏在水银灯光照射下的粗糙墙壁前旋转着,晃荡着,因为死 后的痉挛而抽搐着,可是并没有呛咳,他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被水银灯光照到墙上, 特别大。摇晃时内脏也在他身下摇晃,只是幅度更小,速度更快。 卡洛从一个门洞里冲了出来,马泰奥在他身边。两人冲过了广场,往韦基奥宫 大门扑去。他们把游客们往两边乱挤,其中两个游客的摄像机正对着城堡。 “是个噱头。”有人在他经过时用英语说。 “马泰奥,控制住后门,他如果出来就杀死他,割了他。”卡洛说着摸索着手 机。此时他已进了韦基奥宫,跑上了一楼,然后是二楼。 客厅巨大的门虚掩着,卡洛用枪瞄向投射在墙上的影像,然后又冲了出去,来 到阳台上,几秒钟之内便搜查完了马基雅弗利的办公室。 他用手机跟在博物馆前货车里等待的皮耶罗和托马索联系。“到他家里去,门 前门后都控制好。只要死的,割下证物。” 卡洛又拨了个号。“马泰奥?” 马泰奥的手机在他胸前的兜里响了。他站在韦基奥宫被关紧的后门边,喘着气。 他检查了房顶、黑暗的窗户,推了推门,他的手在外衣里,捏住腰带上的手枪。 他打开手机。“Pronto(喂)!” “你看见什么了?” “门关得好好的。” “房顶呢?”马泰奥再看了一遍,但是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头顶的百叶窗被打开。 卡洛在手机里听见簌的一响,然后是一声叫喊。他急忙往下跑,下了楼梯,却 摔倒在平台上。他爬起来又跑,跑过了现在站在门前的韦基奥宫大门的门卫,跑过 了大门一侧的雕像,绕过了街角,推开了几对男女,哒哒哒直往韦基奥宫后门跑去。 现在他又进入了黑暗,还在跑,手机像个小动物在他手里吱吱地叫。一个人影披着 块白布在他前面横穿过街道,盲目地跑上了摩托车道,被小摩托车绊倒了,爬起来 又越过韦基奥宫小道,闯进一家铺子的门面,撞在玻璃壁上,转过身子又盲目地乱 跑。那是一个披着白布的幽灵,大叫着“卡洛!卡洛!”大片的血还在他身上撕开 的帆布上扩展。卡洛一把抱住了弟弟,挑断了那条将帆布裹住头、缠紧脖子的束缚 胶布。帆布已成了一张血面具。他揭下了马泰奥的面具,发现他被伤得很厉害,脸 上划破了,肚子划破了,胸口的伤很深,血流难以控制。卡洛暂时离开了弟弟,跑 到街角,两面看了看,才又回到他身边。 警车汽笛声越来越近,闪光灯满照着要员广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整了整袖 口,漫步走到朱迪齐广场附近的一家gelateria(冰滨淋小店) 旁,大小摩托车在那 儿的街边停了一排。 他走到一个穿赛车皮衣的青年身边,那人正在发动一部大号杜卡蒂车。 “年轻人,我无路可走了,”他带着苦笑说,“我要是不能在10分钟内赶到贝 洛斯瓜尔多广场, 我老婆伯是会要了我的命的。”他给那青年看了一张5万里拉的 钞票,说:“我看我这命就值这几个钱了。” “你要的不就是送你一段吗?”青年说。 莱克特博士两手一摊。“送我一段吧。” 摩托车飞快穿出了龙噶诺街上的一排排汽车,莱克特博士身子躬在年轻骑手身 后,头上戴了一顶多余的头盔,头盔味像发胶和香水。摩托车手认识他要去的地方, 转了个急弯离开了塞拉利街向塔索广场驶去,再穿出了维拉尼街,瞄准保拉的圣法 兰西斯科教堂边的一个小缺口冲去,又从那里蜿蜒驶向贝洛斯瓜尔多。从丘陵上优 美的住宅区可以向南俯瞰佛罗伦萨。大号杜卡蒂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在道路两侧的石 壁间回荡,有如撕裂帆布的声音。莱克特博士侧身飘进一个个弯道,跟头盔里的发 胶和廉价香水味斗争时他感到快活。他叫那青年把他在贝洛斯瓜尔多广场入口处放 了下来。那里距离蒙陶托伯爵的家很近,纳撒尼尔·霍桑①曾经在那儿住过。摩托 车手把他的报酬塞进皮衣胸前的口袋里,摩托车的尾灯在曲折的道路上消失了。莱 克特博士因为搭了一段车,很兴奋,再走40米就来到了他的美洲豹车旁。他从保险 杠后面取出钥匙,发动了引擎。他的手腕上有一点轻微的织物磨伤,那是他把帆布 布幕扔到马泰奥头上,再从韦基奥宫一楼的窗户里跳到他身上时,因手套卷起拉伤 的。他在伤口上贴了一块意大利产防菌软膏齐卡特林,立即舒服多了。 引擎预热时莱克特博士在他的音乐磁带里挑选了一下,选定了斯卡拉蒂。 ①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 第三十七章 涡轮螺旋桨救护机起飞了,越过红瓦的房顶侧着身子向西南飞行,往撒丁岛飞 去,急转弯时比萨斜塔在机翼上方直指天空。若是飞机上有活着的病人,飞行员是 不会那么急转弯的。 为莱克特博士准备的担架上现在睡的是正在冷却变硬的马泰奥·德奥格拉西亚 斯。哥哥卡洛坐在尸体旁边,他的衣服被血块凝便了。 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让护士戴上耳机,放起音乐,他则用手机跟拉斯维加斯 通话。那边有个盲目的密码复述人会把他的话转发到马里兰海岸…… 对于梅森·韦尔热而言,白天和黑夜没有多大区别。他这时正在睡觉,就连玻 璃缸的灯也熄灭了。梅森的头例靠在枕头上,唯一的眼睛像那大海缮的眼睛一样睁 着,还在唾着。仅有的声音是呼吸器有节奏的咝咝声和叹息声,还有玻璃缸里供气 机的轻微冒泡声。 在这些经常的声音之上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轻柔但急迫,是梅森最秘密的电话 的蜂鸣声。他苍白的手像螃蟹一样依靠指头爬行着,按下了电话按钮,话筒就在他 枕头底下,麦克风挨近他那张残破的脸。 梅森开头听见的是背景里的飞机声, 然后是听腻了的调子,《Gliinnamorati (爱上他)》。 “是我,告诉我。” “他娘的完了。”卡洛说。 “告诉我。” “我弟弟马泰奥死了。我的手现在就放在他的尸体上。帕齐也死掉了。费尔博 士杀了他们俩逃掉了。” 梅森没有立即回答。 “你得付马泰奥20万美元;”卡洛说,“付给他家里。”撒丁岛的合同总是要 求死亡抚恤金的。 “这我明白。” “麻烦会跟着帕齐的事乱飞的。” “最好是放出风去,说帕齐手脚不干净。”梅森说,“他要是不干净他们就容 易接受了。他干不干净?” “除了这件事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如果从帕齐追查到你身上怎么办?” “我可以对付。” “我还得照顾自己呢,”卡洛说,“这事太倒霉了。警察局的侦探长死掉了, 我可兜不下这么大的事。” “你还没有干什么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如果警局把我的名字扯进去— —他娘的圣母!我就一辈子都会受到他们的监视了。那就谁也不会拿我的钱,给我 办事了,走在大街上我连屁也都不敢放了。奥雷斯特怎么样?他知不知道他要给谁 拍片?” “我不认为他知道。” “警局明后天就会查出费尔博士的身份。奥雷斯特一见消息就会明白过来,光 凭时间就可以猪到。”’ “我给奥雷斯特的钱很多,他对我们没有妨害。” “对你也许没有,但是他下个月要在罗马面对一场淫秽影片审判。现在他可有 东西做交易了。这事你如果还不知道的话,就得提防着点。你一定要奥雷斯特吗?” “我会跟他谈谈。”梅森小心地说,播音员似的浑厚声音从他那残破的脸上发 出,“卡洛,你没有泄气吧?你现在还想找到费尔博士,是吗?为了马泰奥你还必 须找到他。” “是的,但是你得出钱。” “那么,你还得把猪场维持下去。给猪打猪流感和猪霍乱预防针。给猪准备好 运输笼。你的护照行吗?” “有效。” “我的意思是真货,不是揣斯提伟楼上搞出来的破玩意。” “我有个真护照。” “你听我通知。” 通话在飞机的嗡嗡声里结束,卡洛一时疏忽,按动了手机的自动拨号键,马泰 奥在尸体痉挛时死死地攥在手上的手机哗哗哗地大叫了起来。卡洛一时还以为他弟 弟会把手机举到耳边去呢。卡洛板着脸看见马泰奥无法回答,按下了挂机按钮,满 面狰狞,护士简直不敢看他。 第三十八章 带犄角的魔鬼甲胃是一套精美的15世纪意大利产品,自从1501年以来就高高挂 在佛罗伦萨南面圣雷帕拉塔村教堂的墙壁上。除了那对像小羚羊角的优美犄角之外, 甲胄带尖角的裤角也塞在胚骨处,即应当是鞋的地方,暗示着撒旦分叉的蹄①。 ①西方传说认为魔鬼头上长角,脚上长分叉的蹄,像山羊。 按照当地的传说,一个穿上了这套甲胄的青年在经过这座教堂时,轻率地使用 了圣母马利亚的名字,随即发现甲胄再也脱不下身了,直到他向圣贞女祈求饶恕为 止。于是他把那套甲胄献给了这座教堂作为感恩礼物。那甲胄给人深刻印象,1942 年一颗大炮炮弹在教堂爆炸,验证了它的承受能力。 这套甲胄,或者说它的上部表面,盖了一层厚得像绒布的灰尘。现在它正望着 那小小的圣堂里正要结束的弥撒。弥撒的烟霭缭绕飘升,穿进了甲目的空当。 做弥撒的只有三个人,两个穿黑色服装的年长妇女和汉尼拔·莱克特博士。三 个人都领了圣餐,尽管莱克特博士只是不情愿地碰了碰圣餐杯。 牧师做完祝福仪式走掉了,两个妇女也走掉了,莱克特博士还在继续祈祷,直 到圣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风琴台上他刚好可以伸过栏杆,让身子靠近魔鬼甲育的两个犄角之间,把甲 胄头盔上生锈的面甲拨开。面甲里的护喉口上有一个鱼钩,上面接着一根鱼线,鱼 线下面吊着一个包,吊在胸甲内该是心脏的地方。莱克特博士小心翼翼地把那包提 了出来。 一个包:巴西精工制造的护照、身份证、现金、银行存折、钥匙。他把包塞进 外衣腋下。 莱克特博士不太耽溺于悔恨,但他对离开意大利还是感到遗憾。卡波尼邸宅里 还有许多他可以发现,可以阅读的东西;他还喜欢弹那键盘琴,说不定还作曲。在 帕齐遗孀的哀悼之情过去之后,他还愿意做点菜给她吃。 第三十九章 悬吊着的里纳尔多·帕齐的身体还在流血,鲜血洒落在韦基奥宫灼热的水银灯 上,冒着烟。为了取下他的身体,警察找来了消防队。 Pompieri(消防队)在云梯车上使用了延伸梯。他们一向实际,知道吊着的人已 经死去,行动也就不着急了。那得是个仔细的过程:他们先得把摇晃的内脏放回肚 子,用网兜住全身,然后拴好绳子放下来。 尸体落到地面上伸出的手臂里时,《国民报》拍到一张精彩的照片,令许多读 者联想到伟大的《耶酥下葬图》。 警察保持着绞索电线的原样,以便提取指纹,剪断电线也是从索套正中剪的, 保持了活结的完整。 许多佛罗伦萨人都肯定那是一次十分好看的自杀。他们认为里纳尔多·帕齐是 按照监狱的自杀方式把自己的手捆起来的,而且不顾一个事实:他的脚也捆了起来。 当地的广播在第一个小时就说帕齐不但上了吊,而且先拿刀子搞了一个hara—kiri ①(切腹)。 ①日语。 警察局立即发现了更多的情况——阳台上割断的绳索和手拉车,帕齐失踪了的 手枪,每个目击证人都见证了的卡洛冲进韦基奥宫的故事,还有那在韦基奥宫后面 裹着尸衣盲目乱跑的血淋淋的身影。这一切都向他们说明帕齐是他杀的。 于是意大利的公众认为是那“魔鬼”杀了帕齐。 警局办案就从那倒霉的吉洛拉莫·托卡开始;因为他曾经被确认为“魔鬼”。 他们在家里抓住他押到车上带走了,让他的老婆再一次在路上号陶痛哭。他有确凿 无疑的不在现场证明。案发时他在一家咖啡店喝拉玛佐提酒,有牧师在座。托卡是 在佛罗伦萨被释放的,还得自己掏腰包坐公共汽车回圣卡夏诺。 开始几小时查询的是韦基奥宫工作人员,然后便查询到研究会的每个成员。 警察找不到费尔博士,到星期六中午才开始密切注意起他来。 警局回忆起,帕齐曾被指定追查费尔博士的前任馆长失踪的案件。 警察报告说帕齐最近还检查了费尔博士的permesso di soggiorno。 费尔博士 的记录,包括照片、底片以及指纹,都是用假名签字借出去的,那签字似乎是帕齐 的笔迹。意大利还没有建成全国性的电脑资料网,permesso都由基层分散管理着。 移民入境记录提供了费尔博士的护照号码,在巴西一查,是假的。 警局对费尔博士的真实身份仍然没有觉察。他们从刽子手的绞索套、布道台、 手推车和卡波尼邸宅的厨房取下了指纹,又请来了很多可以请来的艺术家,几分钟 之内便画出了费尔博士的速写像。 在意大利时间的星期日,一个佛罗伦萨指纹专家靠了一点一滴的刻苦努力确证 了布道台、绞索上的指纹跟费尔博士在卡波尼邸宅的厨房用具上的指纹相吻合。 可是挂在警察局墙壁招贴画上的汉尼拔·莱克特的拇指指纹却没有人检查。 犯罪现场的指纹星期天晚上就被送到了国际刑警组织,例行公事地到达了华盛 顿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同来的还有7000组其他犯罪现场的指纹。从佛罗伦萨送来的 这套指纹被输进了指纹自动分检器,引起的震动之大使得负责指纹鉴定的局长助理 办公室警报大作。值夜班的官员看见汉尼拔·莱克特的脸和手指从打印机里爬了出 来,立即给在家里的局长助理打了电话。局长助理先给局长打了电话,又给司法部 的克伦德勒打了电话。 梅森的电话铃是早上1点30分响的。他满脸意外与感兴趣的表情。 杰克·克劳福德的电话铃是早上1点35分响的。 他嘟哝了几声,翻身睡到空空 的婚床另一侧,那是他去世的妻子贝拉唾过的地方,幽魂尚在,却冷冰冰的。他好 像能够更好地思考了。 克拉丽丝·史达琳是最后知道莱克特博士又杀人了的。她挂上电话以后,在黑 暗里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眼睛莫名其妙地感到酸痛,但是没有哭。她从枕头上抬起 了头,可以在蜂拥而来的黑暗之中看见莱克特博士的脸。当然,那是他过去的脸。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