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塞特醒来。懒洋洋地伸了伸她的两臂和两腿,一夜睡得好安稳,平稳地仰面 而卧。她直了直身子。打了一个呵欠。用脚踢去身上的被子。一只手慢慢地从肚子 上抚摸到胸前。她总是裸体睡觉的。甚至冬天也如此。她的公寓里暖气很足。今天 会是个好日子。她可以感觉得到。 她写她的短篇小说一直写到深夜。苏珊。威克菲尔德的故事。快要结尾了,还 有最后一章和少数几处改动就行了。自从她引进那位新的人物后已经两个星期了。 也就是说,自从苏塞特和穆瓦诺在华盛顿广场相视一笑,已经有两星期了。把他穿 插到情节之中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丹尼尔。道格森真的很喜欢她新写的这一段。 特别是她想出来的这个新的人物,穆瓦诺!嘿,这不错,很好,他说着赞赏地向她 点了点头,苏塞特正在向全班朗读她新写的那段文字,写得好极了,这使故事的戏 剧性发展很有新意。苏塞特伸手到床头柜上去摸她的香烟,取出一支,但并不点燃。 她默默沉思。故事的结尾依然使她心烦。 苏塞特看了看她床头的闹钟。哎呀,糟糕,已经十一点了。她向自己保证过早 早起床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这一天会是很不错的一天。她知道的。她将外出 吃早饭。对了,这样做很好。不过,这时候其实该吃午饭了。而且,她的冰箱里空 空如也。苏塞特最近几天为了写她的故事忙得没有时间去买东西。她已经爱上了她 那位新人物。她时时刻刻都想着他。甚至现在在淋浴时也想着他。这快成了一种不 可摆脱的欲念了,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是的,这就像真的陷入情网了。 她准备到第五街去吃中饭。也许去那家斯拉夫特,她一面穿衣服,一面拿定主 意。她必须到爵士服装店去取她的新大衣。今天是星期四,他们答应星期四做好的。 然后,也许她赶得上看一场电影。“村”里正在放黑泽明的一个新片子,那是她一 直想要看的。苏塞特爱看日本电影。但在这之前,她得先去洛克菲勒中心的法文书 店,从爵士服装店走过去不过几步路,去买一本西蒙。德。波伏瓦新著的小说。《 名仕风流》。应该是本好书。这是理查德说的。读一本法文原著倒可以换个新鲜。 也许还可以给她一点写故事的灵感,既然穆瓦诺是一个法国人。这一天将是美好的 一天,尽管看上去像要下雨。 与此同时,穆瓦诺正在洗碗,从那天早晨六点钟起一直洗到现在。是的,他终 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第六街一家咖啡馆里洗碗,就在44街的转角上。隔壁就是艾 伯诚实当铺,他的钱花完之后就把他的套袖厚呢外套押在那里,这是在他从他布隆 克斯连家具出租的公寓里被撵出来,不得不在中央车站的候车室里的长凳上过夜以 后不久的事。人家给他两元钱,留下了他的外套。但这样使他能够继续维持两天, 再加上他在那家咖啡馆里已经找到了工作。他至今已经洗了两个星期碗了。不错, 快要两个星期了。 两星期以前,穆瓦诺在中央车站的候车室醒过来,才清晨五点。躺在硬板凳上 使他浑身酸疼。他把他的手提箱留在上锁的寄放铁柜里,买了一份报纸,圈下广告 栏中可能找到的工作,一边在百老汇街的菲利德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片吐 司,不到五点半就去排队找工作了。但是那天又没碰上运气。 正像成千上万走投无路,没有职业的美国人所感到的那样,穆瓦诺又一次省悟 到,希望只是人假想出来的名堂。当时正值经济萧条,他一再地听说,在这到处是 生路的好国家前途却未可乐观。要说穆瓦诺把这个世界看成一团漆黑,未免言过其 实,也太轻率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肯定是稀里糊涂的。事实上他在谋求出路的 时候,往往错误估计一份可能的工作和他能力之间所隔的距离,往往伸出手去找并 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这种情况也同样发生在他和别人的感情关系中,尤其是与 女人。他所追求的往往是他无法得到的。但是最使穆瓦诺感到烦恼的是,当他一再 尝试要想理解美国的时候,往往徒劳无益地发现这样一个事实:资本主义制度不仅 仅使一部分人发财致富,而且还只是使那些幸运的人,那些处世之道与这个制度的 功用一脉相承、一拍即合的人发财致富。有些人一生不如别人一定也是这个制度所 决定的。至少,穆瓦诺在到处找工作时是这么想的。通常都是在下雨的时候。 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他还是漫无目的地在纽约的街头流浪。他不想再到那个 候车室里去过夜了。首先因为那警察可能还会再来,其次因为他不想浪费钱去买张 车票,即便只买到第一百二十五街。那岂不太愚蠢了。 那天晚上九点光景,他回到车站去把他的手提箱取出来。留它在那里过夜可能 不太安全。然后他沿着42街走到泰晤士广场。那些电影非常热门。街上站满了人。 霓虹的招牌和门面在雨夜里闪耀着很亵的红光。 有一家电影院有特价票。三角五分钱可以看三场。通宵开放。穆瓦诺暗暗数了 数他的钱,但没有把它拿出来。他的手指摸着口袋里的硬币,站定在这家电影院的 门前。五角七分钱。这便是他付了寄物箱、咖啡、吐司和一包高乐土的钱以后所剩 下的。但那些都是必需的,没有香烟他可受不了。买报是为了看广告,真是浪费。 一天又一天地毫无结果。还有面包、汤面、蛋塔和四点钟他不吃东西实在不行的时 候喝的一杯咖啡。 三角五分钱看一场鬼电影。穆瓦诺决定放弃他原来打算当晚饭的香肠面包,用 那钱来买一张电影票。至少他也许可以在那里宿个通宵,甚至还可以睡一觉,要是 里面不太拥挤,也不太嘈杂的话。他感到提着箱子进去有点不太自在。 电影院里坐满了人。大多数是男人。烟雾缭绕。那个时期的美国还是允许在电 影院里抽烟的。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儿自由。第一场电影早已开始了。几个印第安人 骑在马背上大声叫喊,在遥远的西部地区追逐一帮牛仔。穆瓦诺有点恼火,因为他 错过了这影片的开头。这样要好一阵子他才能看得懂那个故事。他在后面找到一个 座位,费劲地将他的手提箱塞到座位底下。他前面有一个人回过头来斥道,嗨,他 妈的轻一点好不好。另一个人在暗中叫了起来,哎呀,他妈的你道这是什么地方, 难道是华德旅馆?穆瓦诺着向周围的人道歉了一声,便坐了下来,但是他把脚踩在 他的手提箱上。只为了万一他打起瞌睡来。这种地方谁也说不准。 后来,当第三场电影快要结束时,他为了要去解手,便把他的手提箱带到了男 厕所里。小便中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好像煮熟了的菜花味。穆瓦诺感到一阵反胃。 他用冷水洗了洗脸。他觉得疲倦,也感到饥饿。他从洗手台上面的镜子里看了看自 己的脸。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刮胡子了。他看上去灰溜溜的,形容憔悴。他两眼浮肿, 面黄肌瘦。 回座位时他在糖果柜前买了一块巧克力。五分钱一块的宝宝露丝糖。这下他就 只剩一角七分钱了。柜台后面的女孩睡眼惺松,但对他很友好地笑笑。她看上去非 常像昨天他在华盛顿广场上不期而遇的那位女郎。同样的金头发,同样浅蓝色的眼 睛,但当然不是那一位。这一位年轻些,不那么高,但也同样美丽。穆瓦诺感到左 面的胸口有一阵奇怪的疼痛。就在心脏的上面。他喘了两三口粗气。他这一整天还 没有想到过苏塞特。忙于想办法从自己不幸的处境中找一条出路。可是现在,他觉 得腰酸背疼。一定是因为他昨夜睡在板凳上的缘故。是的,一定是那缘故。穆瓦诺 对于爱情的痛苦是缺乏经验的。他没意识到他的骨骼酸疼是由于感情上的缘故。他 望了望门厅里的钟。二十二点零二分。好吧,他还是回进去看电影吧。也许他在中 途能够睡着。 开始两个片子都是西部片。穆瓦诺喜欢西部电影。他喜欢惊险电影。再看一遍 也无所谓。再说,他就是这样才知道美国的,那还是当他在法国的时候。是的,他 最初就是这样发现美国的,看有法文译音的牛仔或印第安人的电影。他最喜欢的演 员是约翰。韦恩和爱德华。格。罗滨逊。穆瓦诺来到美国以后才发现,哪里有什么 真正的牛仔。所有的绿林好汉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狱。他感到大失所望。第三个 电影是太平洋上的战争片。美国军队想在日本军队占领下的一个岛屿登陆。那是个 黑白片。穆瓦诺想起他从前好像看过这片子。没有关系,因为当它重新开始的时候, 穆瓦诺已经进入梦乡了。 就在第二场电影中的阿巴齐人进攻要塞、许多印第安人和牛仔尸横遍野的时候, 穆瓦诺就打起瞌睡来了。他两脚还是踩在箱子上。他并没有真的做梦,只是在似睡 非睡之中想念着在华盛顿广场对他露出一笑的那位女郎。那就是苏塞特,尽管他不 知道她的名字。他甚至在想象她打扮成了一个印第安女人后的模样。她美极了。她 头上插了一根黑色的羽毛。只有她头上的金发明显地表示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印第 安女人。她倒霉了。她的双手和双脚被绳子捆起来扎在一根木柱上,四周火焰熊熊。 疯狂的印第安武士们随着鼓声的节奏一边起舞,一边叫喊。穆瓦诺真想去救那女人, 但是他感到无能为力。他的牛仔帽已经遗失了,当他伸手摸枪的时候,手枪的皮套 是空的。他猛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有人在摸他的生殖器。他完全醒了。电影院里 此刻几乎空空的,但是他旁边坐着一个人在对他微笑,毗牙咧嘴地笑。穆瓦诺、连 忙把他的大腿移开。 你看上去真的累了,我的朋友,那男人轻声说道。在半明半暗之中,穆瓦诺注 意到那人的一头卷发和一撮小胡子,还有他身上穿的皮茄克。那男人看上去比穆瓦 诺稍微大些。二十五岁以上,或三十出头。穆瓦诺不太善于猜测人们的年龄。 新到城里的吗?那一头卷发的男人问道,依然放肆地摸着穆瓦诺的拉链处,尽 管穆瓦诺已经把腿跷了起来。啊,生活是不容易,我知道的。你不必告诉我。唉, 我知道一个人孤零零地是怎么回事,那男人嗲声嗲气地说。穆瓦诺不知道怎么是好。 他假装继续看他的电影。那部战争影片又开始了。美国军舰重新占领了那岛屿,但 是死伤很多人,而且日本鬼子兵立刻就要开始反攻了。那情景真是千钧一发。 那男人向穆瓦诺凑过来,这一次用他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摸他的拉链,一边向他 诉说人生所有的寂寞,他那连家具的小房间里的凄凉。这房间,顺便说一句,离这 里只有几条街,那里有两张床,要是你愿意的话,你不妨跟我去休息一会儿。我知 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也曾几次流落街头,每当有人给我一个地方过夜的话, 我总是相当乐意的。我们可以听唱片。我收集的唱片挺不错的。你也喜欢音乐,不 是吗?我们可以抽几支土耳其香烟,是我的好朋友给我的,他真是一个好娃娃,是 他从中东回来的时候带给我的礼物。抽起来腾云驾雾似的。你抽烟吧,是不是?那 卷毛男人用一种神经质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穆瓦诺竭力用脚把 他的手提箱从凳子底下踢出来,以便起身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知道,我可以让你在我那里过夜,那家伙继续说道,我可不会嫌你。而且你 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是自私的人。我所有的朋友都会向你证明这一点。我喜欢 同人分享我所有的东西,尤其是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我理解生活中有时候就是这 样的。但是假如你只想休息一两个钟头,因为你看上去旅行得精疲力竭了,我也能 理解的。我不会勉强你的。就一两个钟头好了。那男人一边纠缠着他,一边用一个 手指下流地摸着他的小胡子。接着他一手搭在穆瓦诺的肩上,让他的另一只手滑到 穆瓦诺的拉链上,那地方不由自主地明显鼓了起来。 穆瓦诺不知说什么好。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是不去理那家伙呢,还是打他一 个嘴巴。他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倒并不是他对于这种事情一无所知,他在 离开法国以前毕竟也看过让。热内的小说。那一阵子人人都看这类小说。但是从来 没有碰到过这种场合。只有一次,在厕所里用B 时他在军队里接受基础训练,在北 卡罗来那州,一个同军营的人,一个新兵,问他要不要口交。穆瓦诺认为那家伙是 在开玩笑。再说当时他也不太明确那个说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刚刚被征入伍的时 候,还在苦苦地学习英语呢。 穆瓦诺猛地把那卷毛男人推到一边,站了起来。去你的,下流坯,他叫了起来, 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法文。你要是再这样同我纠缠不清的话,小心我叫你吃嘴巴 子,踢烂你的屁股。 过道另一边有人向他们叫道,你们这两个下流坯,他妈的住口好不好? 啊,原来你说法国话,那男人用一口很难听的法语口音说道。啊,原来是这样, 我刚才不知道。彼此彼此。你知道,其实我两年前也去过巴黎,我是跟一位法国绅 士一起去的。那人我就是在这里,在纽约遇到的。啊,在电影院里这样认识的人真 有趣。巧极了,巧极了。听我说,我喜欢法国人。真的,凡是法国人我都喜欢。走 吧,上我家去,我的小亲亲。我们好好玩玩,你去了就知道。我给你看好东西。 穆瓦诺此刻不禁大怒,尽管那人碰巧能同他说两句家乡话。要在一般情况下, 他可能会探究一下那人的来头,同他客客气气,甚至接受他的邀请,免费得到一张 床过两夜。可是这次相反,穆瓦诺用双手把那卷毛鬼推开去。不要碰我,见你的鬼。 我对你的房间没兴趣,谁要听你的唱片,抽你的臭土耳其香烟。算你会说法文,了 不起了。说得像条西班牙蠢牛,给我滚开。没有你这个不清不白的怪物我就已经够 麻烦了。 好吧,好吧,不要激动,那男人说。我只不过想帮你的忙而已。说完他移到穆 瓦诺对面一排的座位上去了,可是眼光还不停地朝他那个方向射来,看他是否会改 变主意。穆瓦诺拎起他的手提箱,向出口处走去。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屁精冲着他 伸起一个指头。 呸,我操你的,穆瓦诺蔑视地骂道,也举起拳头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 哦,来呀,来呀。最好是屁股里,那怪物回答说,又是呲牙咧嘴地一笑。 穆瓦诺在没有人的门厅里站了一会。外面大雨倾盆。糖果柜已经关了。太不幸 了。要不他可以和那有趣的蓝眼金发女郎说上几句话,就是卖巧克力给他的那个女 郎。谁知道。随便什么事。随便什么人,至少可以安慰一下他饱受寂寞的痛苦。他 把前额靠在进门处的大玻璃上,凝视着潮湿的马路上电影院的霓虹门面的倒影。街 上依然黑洞洞的。穆瓦诺用一个手指在布满水蒸气的玻璃门上写了二个字:狗屎。 他回头看了看钟。五点一刻。啊,这漫漫的长夜。 穆瓦诺一时想要走到百老汇中央车站去把他的手提箱重新寄放在一个上锁的铁 箱里。他不能到处拖着这该死的箱子。可是那又得为了租一只破铁箱浪费一个硬币。 他最后走到雨里,向42街上首径直走去。他望着那路标,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点, 凄惨地一笑。 操你的,操你的,操你这臭国家。他不由自主地让这几个字冲口而出。一阵回 想。穆瓦诺初到美国的时候,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不怕难为情地说出这个“操” 字。事实上,直到他参军两个月以后,在伞兵队里,这个字才从他口里脱口而出, 而且一点不觉得不自然。那一天,这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是与他对于军队生活的感 情完全一致的。穆瓦诺既意识到他已经突然成了美国人,又为此而感到悲哀和怀乡, 尽管他的战友们都还祝贺他在语言上取得了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大进步。此刻当他在 第六街停下来把他的手提箱从右手换到左手的时候,当时的那种悲哀和怀乡之感重 又向他袭来。 44街街角上的那家咖啡馆已经开门了。穆瓦诺走了进去。里面空空的,只有两 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在一张桌子边讨论政治。那种从来不睡觉的老头。他们用颤巍巍 的声音在互相叫骂。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围着一个肮脏的围身一边吹口哨,一边在 扫地。柜台的后面放着食物,一个胖胖的秃子长着一个难看的歪鼻子,问穆瓦诺要 什么。那人看上去一副神气的样子。一定是这儿的老板。他一只手撑在收银台上。 一杯咖啡,穆瓦诺口里说着,眼睛却望着黄色的暖气灯下一个大的不锈钢锅子 里起泡的通心面和奶酪。 要牛奶和糖吗? 不,清咖啡好了,要一点点糖。 看上去你受了一夜罪,伙计,那秃顶的胖子对穆瓦诺说道。新到城里吗?他指 了指那只手提箱:从哪儿来?西部吗? 嗯,是的。我是说,嗯。穆瓦诺闪烁其词。 来吧,这杯咖啡可以叫你暖一暖身子。不得了,外面看来真的要下大雨了。老 天爷上厕所拿不定主意,谁知他要拉屎呢还是撒尿。要不要和咖啡一起来块糖糕? 刚做好的。 多少钱一个糖糕?穆瓦诺问,试着回想他裤袋里还剩下多少钱。 五分钱。糖糕都是新鲜的。刚刚出笼。 咖啡多少钱? 你说什么?五分钱。你从哪里来,老兄?咖啡一直是五分钱。真要感谢上帝。 穆瓦诺迟疑了一下。不,我只要咖啡就行了。 那胖子一面递给他垫着茶托的咖啡杯,一面摇头,真的那么糟糕?拿去吧,吃 了这个糖糕,我请客,来,拿去吧。可别向我诉苦,我自己都有苦没处诉。年头不 好,朋友。真的年头不好。一定还会更糟,相信我说的。还会更糟。谁叫我们有那 骗子政府。这个税,那个税,什么都要抽税。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不久得把这小店 关了我也不会感到吃惊的。 穆瓦诺没有答腔。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一只手拿着他的手提箱,另一只 手端着咖啡和糖糕正要从柜台边走开去,那胖子忽然把他叫了回来。嘿,伙计,过 来一下。穆瓦诺停下来转身过去,差一点没把咖啡泼翻。 那人从他柜台后面走出来,领着穆瓦诺在一张桌边坐定,他也坐了下来。他嘴 里一股洋葱味。对我说,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要个洗碗的。干那活的死鬼昨天夜 里不干了。你说有这种事吗。那好吃懒做的杂种半夜三更甩下手里的活,竟一走了 之。听我说,开店可不容易。你得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还有那些外国人,英文都说 不好。啊,听我说,我在这里见到过好几个真的美人,你也许不会相信。不管怎么 说,如果你要这工作,这工作就是你的了。你看上去像个规矩的家伙。我还没来得 及在窗口贴一张招聘广告。要是贴出去的话,让我告诉你吧,会有四十个汉子在门 外排队的。现在你怎么说? 穆瓦诺愣住了。几个星期来第一次碰到的运气和人情使他差点把糖糕哽在喉咙 里。他说,啊,是,是,当然,我要这工作。假如你要我的话,我马上可以上班。 我有准备。他站起身来向那胖子伸出手去表示感激。要知道,他又说道,我有经验。 我在军队里的时候干过许多厨房里的后勤工作。 好用p 很好,好极了。不过先喝完你的咖啡,然后我让你到厨房里去干活。我 有好大一堆脏碗在那里等着要洗。一到六点钟,这地方就会坐满了客人,那胖子站 起身来回到柜台后,犹豫了一下,接着问穆瓦诺,嗨,小子,你从哪里来?你听上 去有外国口音。 从法国来,穆瓦诺答道。但是我已经在这个国家住了快五年了。 啊,你是法国佬。啊,我可不在乎。我喜欢法国佬,事实上,我知道他们很讲 究吃。你在这里工作太合适了,对吗?那胖子说着歪着脸一笑,在穆瓦诺的肩上重 重地、但友好地拍了一下。啊,我真不能相信,一个法国人,这里很少有你的老乡。 事实上,你还是我开了这家倒霉的店三十年来雇进来的第一个法国人。我可以告诉 你,我的厨房里什么人都有过。墨西哥人,波兰佬,菲律宾人,德国人,黑鬼。有 一次我还雇过一个瑞典人。我不是开玩笑。一个棒棒的家伙,两只眼睛像蓝的乒乓 球那么大。笨手笨脚的。你不能相信他有多笨。他没做多久。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 一个笨蛋。可是你,你是进来的第一个法国人。行,至少我听说,你们法国佬可不 像这年月我们这城里的那种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干的外国人那么懒。你明白我的意 思。你在这里会干得好的。我可以看得出来。 啊,是的,我一定会好好干的,穆瓦诺喝着咖啡回答说。 那胖子又在他新雇的洗碗工的肩上友好地拍了一下,起身回到他的柜台后面。 接着又问,嘿,告诉我,法国佬,是不是真有这种事,你们法国佬吃女人的那玩艺? 穆瓦诺脸一红,他现在的老板发出一阵猥亵的大笑。回到柜台后面,他又隔着厅堂 叫道,嗅,顺便提醒你一下,法国佬,还有一桩事情。你在厨房里随便打碎什么, 自然要从你工钱里扣。就是这样。懂了吗? 就这样,他与苏塞特相视一笑的两天之后,也就是他从布隆克斯的连家具的房 间被撵出来的两天之后,穆瓦诺有了工作,甚至有了睡觉的地方。也许运气终于轮 到他头上了。 在这家咖啡馆工作的另一个青年,约瑟夫,真是一个好人,他年龄和穆瓦诺差 不多,是亚美尼亚人。他告诉穆瓦诺说,他住的23街上有个地方,你知道,就在第 二街和第三街当中。是的,那里有房间出租。很便宜。六块钱一星期。只不过,你 知道的,不那么漂亮。我的意思是说,不像希尔顿旅馆那样。只有一张床,一张桌 子,一两把椅子。你想象得出的。没有热水。但去他妈的。那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是的,有臭虫。但你很快就会习惯这些讨厌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我刚从底特律 来这儿的时候,找到那地方就很满意了。你有没有去过那里?我是说,底特律,哦, 他妈的什么城市。我丢了饭碗儿。以前一直在克利斯勒汽车厂做,流水操作,把螺 栓装到车架上去。操他娘的笨活。那亚美尼亚青年趁休息的当儿在厨房里一面抽烟, 一面告诉他说。穆瓦诺正在用力洗碗和刮锅子。唯一的麻烦是你每周他妈的得先付 房租,否则不行。六块老洋。我看你没那么多现钱吧。没有,看上去一定没有,否 则你才不会到这小店来干活呢。 我还有一角二分钱,穆瓦诺对他新结识的朋友说,但也许在我拿到工钱以前, 你可以先借我六块钱。我一拿到工钱马上还你。 我?你是开玩笑吧?我还有至多一块钱,也许还不到一块钱,要过完这个礼拜。 我们在这里是星期一领工钱的。今天星期几?星期四?没门,老兄。说实话成实在 是没有这么多现钞可以借给你。我是说,我甚至愿意让你在我的房里住到星期一。 可是你知道,我只有一只床,一只很窄的床。另外,我是说,我还有一个朋友。 穆瓦诺不知怎么办才好。能有个房间安安稳稳地睡一觉该有多美啊!就算有臭 虫也没关系。他以前也睡过有臭虫的地方。于是当这第一天的工干完后,穆瓦诺问 了一下他现在的老板,他是否能给他六块钱。你知道,这是为了付房租,先付后住, 他解释道。 老板对他说,瞧,我是个好人,我也喜欢你。你今天在这里干得不错,你是个 好伙计,但是我实在不能就这样给你六块钱。我怎么知道你明天会回来?你懂我的 意思?我不能冒那个险,否则我又要上老当了。 哦,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我发誓。穆瓦诺这么说时眼神显得极其诚实。 我真的会回来的。我需要这份工。我也喜欢替你干。你今天对我这么客气。我真的 非常感激你给我的好处。只不过——瞧,法国佬,我所能做的至多是给你今天挣的 工钱。你有五角钱一小时。这年头,相信我的话,这已经不错了。比许多别的地方 好多了。你从早晨六点干到下午两点。就是说,早班。这店是不关门的。我还有别 的伙计来上中班和夜班。这就是说,四块钱一天,一星期六天。好不好?你星期二 休息。怎么样? 好极了,穆瓦诺答道。他正穷得慌,新找到了工作,哪顾得上讨价还价。在为 了生存而挣扎的时候,人不得不谦让一点。 除了工钱,你每天还可以吃一顿饭,那胖子继续解释道。不过只有一顿。或者 是你进来的时候吃早饭,要不就是你走以前吃中饭。但只吃一顿。让我提醒你一下, 不准偷吃东西。也不准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吃东西,不然的话,你就别干了。你懂了 吗?我会注意你的。我在这里可不是开救世军饭店。 穆瓦诺的头不停地上下摆动,表示完全同意。他的老板还在继续向他解释工作 条件。 好吧,五角钱一小时,再加一顿饭,那便是二十四块钱一周。你每星期一领工 钱,像别人一样。以后也许我会换你做夜班。那你就可以多挣一块钱。十点到六点。 但我先要看看你做得怎么样。先看一两个星期再说。这笔交易怎么样?要就要,不 要拉倒,法国佬。我不能再多给了。 哦,要的,我要的,穆瓦诺应承着。这的确是我要找的那种工作。我上夜班也 没问题。我以前上过许多夜班。 好。至于那六块钱,我现在打算这么做,但你一定要明白,我通常是不那么做 的。这次是破例。我给你今天的工钱。你已经干了八个小时了。我付给你四块钱。 这是尽我最大的可能了。不过你最好打定主意明天一早来上班,听见没有。不要把 我当猪头。我厉害起来够你瞧的。 哦,我一定来,我一定来。我真的非常感激你帮我的忙,穆瓦诺充满感情地说。 你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我。你会知道的,我是一个很负责的人。 那么,他有没有给你六块钱?约瑟夫和穆瓦诺一起离开咖啡馆的时候问他说。 他只给了我四块。他说是尽他所能了。我怎么办呢?你真的不能借那两块钱给 我?穆瓦诺又问了一次。到星期一就还你。 说实在的,老兄,我没有。我真的没钱了。我这星期苦得很。可以告诉你,要 不是我在这家臭馆子里有饭吃,我就真的麻烦了。不过,你瞧,我有个主意。你看 这地方,那亚美尼亚人指了指那家咖啡馆隔壁的艾伯诚实当铺。你干吗不把你的外 套当了?我敢说你可以当它至少三块钱,也许四块。我看这外套还挺像样。我认识 那开店的,我来同他说。 当了这外套?穆瓦诺从没转过这念头。干吗不呢。在美国,一个人总有这么多 东西可学。这么多的门路教你活下去,战胜生活。好吧,穆瓦诺说。有什么要紧, 再一个多月天气就该暖和起来了。但你得同我去说说,他对他的新朋友说,一面跟 随着他走进了那家当铺。 穆瓦诺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不过后来当他和苏塞特分手,重新过起寂寞可 怜的生活,再度失业的时候,他将经常光顾这种地方。 你好,夏皮洛先生,那亚美尼亚人说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位主顾。别骗他,他 是我的好朋友。 夏皮洛先生起先只肯给穆瓦诺一块半钱,押下他那件套袖的粗呢外套。他指给 他看夹里已经破了,扣子掉了两颗,再加上这件东西需要好好洗一洗。可是约瑟夫 讨价还价很精明,又是那里的常客,终于说服了夏皮洛先生,给了两块钱。 这样穆瓦诺现在就有了一间房间。而且由于在咖啡馆里已饱饱地吃了一顿奶酪 通心面,他感到快乐起来了。事实上,那一夜他睡得很香,尽管臭虫没等他上床就 向他进攻了。他竭力梦想着苏塞特,可是却怎么也梦不成。他的脑中留不住她的脸 容。不过后来在半夜里,他从一场湿梦中醒来,当他用被单把自己擦干的时候,苏 塞特光艳的脸容映现在床对面的墙壁上。她对他富有同情地一笑。 次日清晨六点,他已经回到那咖啡馆了。现在既然穆瓦诺有了工作,也有了睡 觉的地方,他也就不去浪费时间考虑自己的困难了。他洗碗的时候,或者下班以后 在城里闲逛的时候老是思念着苏塞特,倾听他骨头的嘎嘎作响。他不知道他怎样才 能重新见到她。这一次一定要同她说话。他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象苏塞特也在疯狂地 找他。一个人只要吃上一顿好的,比如一盆奶酪通心面,有个睡觉的地方,他对于 世上的事情立刻就另作打算了。 通常,下班以后,穆瓦诺便去华盛顿广场同他的朋友查理说话,那独脚鸽子, 同时也是为了去看看苏塞特是否碰巧也会回到他们相视一笑的地方来。他坐在同一 条板凳上等啊等,甚至在雨天也这样。尤其是近来,当他当了他的外套之后,天老 是下雨。 查理只要一看见穆瓦诺坐在这张长凳上便会跳过来。穆瓦诺在地上丢几块面包 屑。那鸟儿啄面包的时候,他便告诉它他的生活。总的说来,不算太糟,所以它也 不应该灰心,尽管它只有一只脚。他讲给它听他在咖啡馆里新找到的工作,他在23 街上的小房间,还有他的亚美尼亚朋友。不,生活并不是那么不幸的。我相信你的 境况也会好起来的,查理,你会看到的。当然查理不会回答他的话,但它不停地对 着穆瓦诺叽叽喳喳地叫,还要讨面包块。 最后,当那鸟儿吃饱了,它便飞到拱门顶上找其他的鸽子去了。因为尽管查理 独脚,在地上行走困难,它飞起来却像其他的鸽子一样并没有问题。它幸亏有两个 翅膀。查理飞走以后,穆瓦诺坐在长凳上回首四顾,看看苏塞特有没有来广场上找 他。可是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他总是败兴而归。 有时候,他坐在雨里,天很冷,他把上装的领口翻起来紧紧地裹着脖子,因为 他已经没有外套了,他在脑中回想那天下午他和苏塞特相视一笑的情景。 就在那里。他冒雨站在集合在华盛顿广场上的喧嚷的人群之中,忽然有人从后 面碰了他一下,他转身发现自己和这位金发女郎面对面。她对他热情地一笑,但什 么话也没说。穆瓦诺也报以一笑,正想开口道歉,这时一个人站在一辆汽车的顶上, 开始了演讲,从扩音器里大声嚷嚷。那迷人的女郎便向那演讲者转过脸去了。不过, 穆瓦诺注意到她高举过头的标语牌。这时,人们都向那演讲者围拢过去,苏塞特便 从穆瓦诺身边被挤走了。他试图靠手臂挤到她身边去问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 是广场上的人们越来越情绪高涨,众口一致地喊起口号来了。穆瓦诺就这样同那个 金发女郎隔得越来越远,虽然他从人们的头顶上看过去还能认出她所拿的标语牌。 出了什么事?他不禁奇怪。为什么那些警察团团包围了广场?有的步行,有的 骑马。那些演讲是什么意思?说什么黑名单、工作、国会反美行动调查委员会、罗 伊。科恩、麦克阿瑟、言论自由?穆瓦诺什么也不懂,但是他感觉得到他自己受到 这群人一时的精神感染。顿时,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唱起歌来,他虽然不知道怎么 唱,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哼了起来。心想要是自己知道那歌词,该有多好。 那迷人的金发女郎已经越走越远了。,但穆瓦诺还是在人们高举在空中的许许 多多标语牌中认得出她拿的标语牌在晃动。是的,是她的,因为她碰到穆瓦诺的时 候,他注意到上面写着的字。我们要求言论自由和政治行动自由。其实算不上一块 标语牌。只是一根扫帚柄,一头扎着一块硬纸板而已。尽管如此,它似乎还是给穆 瓦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他挤上前去设法靠近苏塞特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这三十几岁美丽文雅的金 发女郎有点与众不同。穆瓦诺并不很善于猜测人们的年龄。是的,她在这群人中, 扫帚柄高举入云,和别人一起喊着口号,似乎不太协调。因为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好 像是穆瓦诺的前身。劳工阶级。甚至更像一群失业的人。 她的确在那个场合显得过于文雅了。过于高贵了。当然,外表是可以骗人的。 但话说回来,她的衣着未免过于考究了。她穿着米色的开司米大衣和深咖啡色的皮 靴。穆瓦诺虽然对于名贵的衣着并不太懂,但由于他家里的人都是裁缝,他认得出 上等的衣料质地,比如她碰到他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件大衣。还有她那一头金发,纹 丝不乱地在脑后梳成一个发结。这也许使她看上去比她本人显得老一点,也更严肃 一点,但却显示了一定的身份。她并不太苗条,但也不肥胖。是丰满。讨人喜欢的 丰满。几乎像欧洲的雕像,穆瓦诺在心里想象着她,浅蓝色的眼睛不停地打转,闪 耀着诚实而调皮的光芒。至少这是穆瓦诺一遍又一遍回想到华盛顿广场上那天下午 的情景时,心目中苏塞特的形象。 后来,当他更深地了解苏塞特以后,他发现他误解了她眼睛里诚实而又调皮的 光芒。当他们俩睡在一起的时候,他通常看到的只是一种隐隐的悲哀。不过,穆瓦 诺对于别人的眼光是常常容易产生误解的。 他竭力追随着那迷人的金发女郎的标语牌,此刻他已经在人群中再也望不见她 了,突然周围起了一阵大大的骚动。包围广场的警察们冲进入群,要驱散集会。叫 喊的叫喊,推攘的推攘,警棍四下乱舞,人人都四散奔逃。 穆瓦诺不知该怎么办。因此他就停在那里,还要想找那个拿着扫帚柄的金发女 郎,突然他感到一边的脸上一阵剧痛。正在太阳穴处。一个高大的警察站在他面前, 他的警棍正举起来又要朝穆瓦诺打来。穆瓦诺用两手捧住了睑。他要向那个警察解 释他并不是参加闹事的,他并不是这群人中的一份子。他只是路过而已。可是他还 来不及开口,警棍已经飞来,正好打在他的头上。当他跌跌撞撞地只觉得两腿不稳, 他听到那警察咕哝道,滚开,你这个下流的赤色分子。穆瓦诺还是不明白到底出了 什么事,为什么他遭受这样的棍击。他脑中忽起一念,这并不是真正的情景,他只 是在电影之中而已。那种他在法国时一向喜欢看的好莱坞电影。通常是造反和暴力 的场面。不过他脸上的阵痛却实实在在够受的。 要是穆瓦诺是隔着一段距离在观望这个场面的话,他也许会对于这样的暴力和 混乱产生许多感想,也许甚至还会用他那种外国人的方式方法,归纳出一种对于美 国的批判。但现在可不是感慨回想的时候,因为他自己成了演员,尽管他在这场闹 剧中的出场纯属偶然。再说,穆瓦诺会作出的结论也不会有任何疑问,那就是对于 美国的暴力要作出最终的批判是不可能的,因为其本身缺乏一种混乱的理论。 穆瓦诺还在探究眼下所发现的这件事。尽管他面前那高大的警察又举起了警棍 要向他打来,他却注意到人群里有些人在和警察搏斗,用他们的标语牌和拳头尽力 回击。不过大多数人都从广场上逃走了。穆瓦诺没等警棍再次落到他头上,拔腿便 逃。他两脚不稳,却很快地逃到第五街,正好在华盛顿拱门的正门底下。 穆瓦诺并没生气。没有,他只是摸不着头脑。事情发生得这么突如其来。他一 边脸上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他一手捂着他的太阳穴,一面还在大步向前奔逃。他逃 到14街的转角上终于放慢了脚步。他像一头水牛那样直喘粗气。他停下来靠在一幢 楼房的墙壁上。他感到头晕。当然,他是筋疲力尽了。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 摸了一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掌,只看见血和雨水已经粘在一起了。 这是穆瓦诺第一次卷入政治,尽管看起来完全是出于偶然。在此之前,他的政 治倾向还是毫无自觉意识的。但打在他脸上的那一棍却使他看到了政治生活的现实。 那些操他娘的杂种,他在街中央出声地骂道,在眼前举起了他的拳头。 要是穆瓦诺和苏塞特在华盛顿广场上早先交谈两句的话,那么不足为奇,他俩 此刻便会情绪激昂地在一起谈论美国可憎的局势,也许再喝上一杯咖啡。而且当他 们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早已思想激进起来的穆瓦诺也许会就此参加苏塞特的政治运 动。但事实恰恰相反,在一时的悲观的混乱之中,他失去了她。 此刻,穆瓦诺冒雨站在14街和第五街的转角上喘着气,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他 回头四顾,要想看见那个可爱的金发女郎。她也许也朝这个方向逃来呢。也许她就 在那里的行人之中,也在找他。可是他在四下里所看到的尽是漠不关心的人们,在 雨伞底下弯着腰匆匆地忙他们自己的事,甚至谁也不朝他这方向投来同情的一瞥。 假如她从人群中出现的话,也许她会同他说话,也许会请他一起喝咖啡。但是哪里 也看不见苏塞特。 穆瓦诺忽然醒悟到站在雨里空等是没有意思的,倒不如回到他布隆克斯的房间 里去,还要看他房东太太的态度怎么样。此刻她也许早已把他的东西扔到走廊里了。 因为他没付房租。她这几天来已经威胁过他好几次了。 穆瓦诺在那家咖啡馆找到洗碗的工作以后连着一个多星期,每天下了班就到华 盛顿广场上去。他坐在同一张长凳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一天的情景。他甚至超越 事实,想象他与苏塞特交谈了两句。因而当示威的人群被警察驱散以后,他们两人 一起沿着第五街奔跑。他们最后在14街停下来,被雨淋得透湿汽喘吁吁的,但总算 安全了。当他们靠在一幢楼的墙壁上,他们一时禁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 苏塞特注意到穆瓦诺脸上的伤痕。她掏出她的手绢,轻轻地擦去他脸上流下来的血。 痛不痛?她问道,声音听来极其关切。伤得不轻。也许你应该去看医生。 不,没什么。真的。一点不疼,穆瓦诺勇敢地回答。 苏塞特这才建议说他们去哪里歇一歇喝杯咖啡。那会使我们舒服一点。斯拉夫 特离这儿只有几条街。他们沿街走去,进了那家咖啡馆,两人都格格地笑个不停。 喝到第二杯咖啡的时候,穆瓦诺几乎把他生平的一切都告诉了苏塞特。他犹如源源 不断的溪水一样把话都倒了出来,尽管他带外国口音。似乎那些言语已经在他的心 里深藏了多年不得畅流。苏塞特专心地在倾听。她听人说话很仔细。当穆瓦诺絮絮 不休地诉说平生的时候,苏塞特从桌面上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当他们离开斯拉夫特的时候,苏塞特几乎没有说任何关于她自己的事,但是她 已经知道了穆瓦诺苦难的一生中许多详情细节。他在战争时期如何失去了父母和姊 妹,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如何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农庄上干活,战后他又如何来 到美国。差不多是在五年以前,因为当时他不知道做什么事好,开头的两年他克服 了种种困难,不仅仅是语言上的,还有生活上的困难,后来他又被征入伍,被派遣 到朝鲜,到那里去打仗,他在仁川附近的一个散兵坑里差点送了命,那以后他们又 把他派到东京,那里的生活倒不错,可是不久他又被遣散了,那只是几个月以前的 事,因此眼前的景况不太顺利,因为美国正面临经济萧条,这年头要找到一份像样 的工作真不容易,纽约又是这么一个不容易生存和令人寂寞的地方,他又一个朋友 也没有,只有查理,那只独脚的鸽子。苏塞特听到那只鸽子的时候露出温柔的一笑。 穆瓦诺甚至还把他在布隆克斯与他房东太太的麻烦告诉了她。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的,这一点他是肯定的。 苏塞特充满温柔地听他诉说。她以前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可怜的 人儿,他的一生好像是一连串接踵而至的灾难。他听上去那么诚恳,又那么天真, 尽管有他的苦恼,但充满了乐观。她立刻喜欢上了他。 她最近在D.H.劳伦斯的一本小说中看到的一句句子在她脑中浮现。“我要找到 生而不知的你,找到被平庸的自我否认的你。”是的,她愿意关心他,不抱任何有 先决条件的观念,比如她想从她的爱中得到什么样的回报之类。所以是她提议,他 们下次再见面。不,她说抱歉,她不能再和他一起坐在这里了。她晚饭有个约会。 这样谈下去真有意思。她必须回到她的寓所去。她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你 不要见怪。 她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了穆瓦诺。她解释说,最近几天她要出门。她得回波士顿 去探亲。但是等到下个星期她回来以后,他随时可以打电话给她。你一定要打,好 吗,一定,她说着把写下电话号码的纸片递给了他。穆瓦诺解释道,他没有电话是 因为他不打算在布隆克斯连家具出租的房间里久住,否则他会把他的电话也告诉苏 塞特。但是他答应不久就打电话给她。 穆瓦诺也有点庆幸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他不用和苏塞特一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 时间。他坚持付了咖啡的帐之后,几乎口袋里没有什么钱了。最多还有两块钱,甚 至不到两块。这天早些时他数过他的钱,可这会儿他已经不知道了。要是苏塞特答 应同他一起度过这个黄昏的话,那他就麻烦了。毫无疑问,她一定要回寓所去换身 干衣服。当然是坐出租汽车。穆瓦诺也就得坚持把那笔帐也付了。然后他们也许会 一起出去吃晚饭。到一家幽静的法国饭店。是啊,那才得体。那时可怜的穆瓦诺不 得不告诉苏塞特他的钱都用完了。那该有多尴尬。不如眼下这样好。推迟他们的初 次约会。 穆瓦诺就这样坐在华盛顿广场的长凳上,一天又一天地继续想象他与苏塞特的 关系。他增添了新的细节,改编了新的情景。将他们之间所交换的言语和姿势加以 美化,尽管这些言语和姿势也许并不很特别。爱情故事,无论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 总是充满了陈词滥调和现成的梦想。然而,穆瓦诺倒还没有越轨到去探索这场关系 第一次亲密的时刻。也就是温暖的大腿深处合二为一的时刻。这倒并非是他缺乏想 象力,而是他要想让这一刻最终实现的时候十全十美。但此后一连一个多星期光这 样幻想而一无所获时,穆瓦诺便不再去华盛顿广场了。因为他现在深信苏塞特不会 回来了。也许她已经忘了他。情人们往往是容易遗忘的。 于是,当他两点左右从咖啡馆下了班,他便去城里别的地方闲逛。通常沿着第 五街而行。他在那条时髦的街上走来走去,观赏店家的橱窗和街上的行人,尤其是 到名贵的店铺去买东西的女人。他羡慕她们的大腿。她们长长的,优美的大腿在裙 子底下不停地往上抬。那地方有多么温暖,多么温暖和舒服啊。可是那地方也只有 人的想象力才敢于探索。这使他悲哀起来,因为他感到他这一辈子也许会去探索他 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有时候,他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法文图书馆停下来,看看书,翻翻杂志。可能就 是在那地方,既然是命中注定的,有一天下午,姑且说在相视一笑之后过了两个星 期,穆瓦诺和苏塞特又将重逢了。 那又是一个下雨天。穆瓦诺正站在这家书店的一个角落里看一本新出的法国武 侠之类的神秘小说,忽然有人不经意地碰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去,却看见苏塞特站 在那里。他不能相信这就是她,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脸都红了,好像被人看 出了破绽似的。苏塞特的脸上也浮现出一阵红晕。她踌躇了一下。微微一笑。那一 笑在她的脸上凝固了,化成一个问号。 嗅,原来是你,她终于叫了起来,好像她估计到在这里会和穆瓦诺重逢似的。 你记得吗,我们…… 记得,记得,在华盛顿广场。那天人们在示威,还有那些警察…… 他们俩似乎谁也不能说完他们所要说的话。但是他们的声音中都含有一种知音 的语调,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偶然又碰见了一样。 你就是……我简直不能相信,苏塞特叫出声来。 什么?你说什么?穆瓦诺一时搜索枯肠想说些什么。他有种挺害怕的感觉,好 像苏塞特是从书架上哪一本书里走出来的。 我是说。你怎么?不,我是说,你是不是碰巧是法国人?苏塞特很兴奋,忍不 住流露出她的兴奋和喜悦。可是她同时又感到站在那里很别扭,因为她两手捧满了 皮包、雨伞、装有她新大衣的爵士服装公司的盒子、一本刚买下的西蒙娜。德。波 伏瓦新近的小说。但愿能把这些东西在什么地方放一放,那样她就可以显得自在一 些。 是的,我是法国人。穆瓦诺肯定地点了点头,似乎苏塞特猜出他是法国人这一 事实给了他一种优越感。我是在巴黎出生的。 啊,原来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苏塞特也点了点她的头,同时咬着她的下嘴 唇表示不胜惊讶。她那方面的迟疑不决似乎更长一些。最后她终于用比较镇静的声 调说道,是的,我想我听得出你的法国口音。 啊,是的,我说话还是带有外国口音。可是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不可思议?你是 指我们竟重新又遇到了?穆瓦诺不知道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但他又想使谈话继续 下去,唯恐没有言语将他们联系起来的话,她就会没有踪迹了。他没法告诉她,他 心里一直知道他们会像这样重新相逢的。 不。是这样。我是说,是的。我们竟重新又遇到了,但还因为你是法国人。真 是不可思议。 又是一阵迟疑不决,又是一番搜索枯肠。然后,苏塞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 现在有事吗? 我?嗯,嗯。我只是,只是翻翻这些书而已,穆瓦诺支吾着说,依然不知道这 样会有什么结果。 不,我的意思是问你现在有没有空?我不想显得太……我怎么说好呢?我不想 显得太冒失。只是,你看是不是我们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这样我们可以谈谈。只 因为我有点事要同你说。有点不可思议的小事。苏塞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 不很肯定的神情,似乎她忽然意识到她也许同一个陌生人过分亲热了。他们毕竟还 从未交谈过,而他看上去又比她年轻这么多。 咖啡?一起去?啊,没问题。好,当然好。穆瓦诺无法相信自己所碰到的运气。 到斯拉夫特去怎么样?苏塞特建议道。离这儿只有一两条街,那是我最喜欢的 咖啡馆。 穆瓦诺同意。此时此刻,要是苏塞特当场提出结婚,或做出某种不自然的性举 动,或建议双方自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的。他依然不能相信她就在这里,同 他在一起,而且他们还彼此交谈,几乎同他过去两星期中背诵了一遍又一遍的交谈 一字不差。 当女招待端来他们的咖啡,并问他们是不是够了的时候,出现了一阵不安的沉 默。要不要来一客三明治,或一块蛋糕和咖啡一起吃?苏塞特建议道,她已经在他 俩的关系中采取主动了。果然如此,在以后那几个月中,苏塞特总是抢在穆瓦诺前 头打破每一次沉默。他发现每当他畏缩不前的时候,苏塞特总是恰到好处地乐意帮 他站稳脚跟,并让他知道不必不安。 不,咖啡就够了。要糖。两匙糖。谢谢。 接下来便是一阵更长时间的沉默。穆瓦诺掏出他的香烟点了一支。 啊,高乐士,苏塞特说道。我好久没看见这种烟了。 啊,你到过法国?穆瓦诺以同样惊奇的语调问。 啊,是的,去过好几次。我很喜欢在那里。法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吃的东西 好极了。爱情故事总是以这种大惊小怪和东拉西扯开头的。 穆瓦诺递给苏塞特一支高乐土香烟。她说,不,谢谢,这烟让我抽的话味儿太 凶。说着她点了一支自己的抛尔锚尔牌烟。接着,苏塞特就开始聊起来了。她说话 很快,很紧张,但很愉快,似乎言语要想从她心灵的深处倾倒出来。穆瓦诺静静地 坐着。他一面听,一面摆弄着一包火柴。他依然感到在这个地方有点不可思议。不 可思议的是,她竟是活生生的。她居然和他聊天。他竟然同她坐在一起。就是那个 两星期来在他脑中形影不离的迷人的金发女郎。他浑身的骨头都酥软起来。 他眼睛望着自己在桌上摆弄着烟灰缸的手。竭力避免苏塞特的眼光,但又不时 地抬眼望一下她神采奕奕的脸容。她非常漂亮。简直比他心中想象的她更加漂亮。 他在想象中并没有看见她脸上的雀斑。而且,她比他记忆中的她更丰满。她的眼睛 很可爱,那么蓝,就像他在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她的手也很可爱。雪白雪白的。 穆瓦诺差一点就要伸手到桌上去握住她的一只手。但他顿觉不胜寒酸和卑微,因他 身穿工作服,那洗碗工的衣服。他今天没有穿他的茄克衫和好裤子。只穿了一件米 色的拉链上装,里面一件旧毛衣,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当他坐在那里聆听苏塞特谈 话时,他不由得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自悲感的侵袭。苏塞特显得那么自信,那么从容 不迫,优雅华贵。 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在说。你看,我最近在写这么一个故事,恰恰…… 哦,原来你是一位作家,穆瓦诺惊羡地插嘴道。 嗯,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我还是一个新手。我只写过一两篇故事。但是,我很 认真。也许有一天我会成功的。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开始写这个故事了。 几星期前开始的。事实上,就在那天你和我……你和我在华盛顿广场遇见以后,你 记得吗,我们不期而遇?是啊,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就在我写的故事里引进了一 个新的人物。一个年轻人。由于某种原因,别问是什么原因,我决定把他写成法国 人。 你是说,就像我一样。穆瓦诺不能相信现实生活中会发生这种事情。 是啊,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我是在模拟你这个人,虽说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们毕竟只是不期而遇,你对我笑了笑。 你也对我笑了笑,穆瓦诺急忙插嘴道。 是的。苏塞特又露出一笑,然后点了点头。那天下午真是混乱。不过我还是不 知道为什么我会把那个新的人物写成法国人。我想是因为我喜欢法国人。但是你要 知道,这在我的故事里非常合适。 啊,这真是……真是不可思议。你是说我是你故事里的人物。我真的不能相信, 你在写故事的时候居然一直想着我。穆瓦诺看得出受宠若惊,隐藏不住他的喜悦。 他微微含笑的目光射出极度温柔,迷惆,坦率,出神的光芒。 是的,我想你说的对。是的,我一直想着你。但当然我得造一点什么东西出来。 我是说关于我故事里的那个青年。他的身份。他的背景。所有那些。自然,我根本 不知道你是法国人。那只是纯粹的巧合。 你说得不错。我们那次不期而遇,而今天下午在法文书店又重新相逢的确是出 于巧合。我再也想不到我们还会见面。穆瓦诺抿紧了嘴唇,摇了几下头表示完全没 想到这样的偶然竟可能发生。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他这时已经陷入了爱情的虚幻 的梦境,取之不竭的美好形象的渊源,也是真情和恋爱没有结果的苦苦相思之中。 我情愿把它想作是一场巧合,苏塞特说,她的声调开始带有哲学家的口气。因 为,你看,偶然是只发生一次的事,而巧合则是就要发生,而且真的发生的事。 就像我们这样。穆瓦诺禁不住喜形于色,尽管他自己并不肯定他理解了苏塞特 所作的微妙的区别。 是啊,就像我们这样。苏塞特微微一笑。也许我们是命中注定要重逢的,她轻 声说道。接着陷入了沉默,似乎退而想起自己的心事来了。 穆瓦诺问她,你在故事里叫我什么? 苏塞特犹豫了一下。我造了一个名字。我把你叫作穆瓦诺。那只是,那只是我 给我那个法国人起的名字。 穆瓦诺?那倒是个有趣的名字。我是说,是个好名字。听上去像法文,但这不 是真的人名吧,是不是? 不,是我造出来的。我想你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事实上,是我故事里的女主 角替她在华盛顿广场遇到的一个法国青年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她是这样对他说的, 这是在他们陷入情网之后,我叫你穆瓦诺是有和你合二为一的意思。 嗅,我明白了。他们也是在华盛顿广场相遇的。这真是奇妙极了。穆瓦诺?我 喜欢这名字,穆瓦诺。对我很适合,你说是吗? 是啊,是很合适,苏塞特赞同地说。 你发现吗,穆瓦诺想了想说道,我这才发现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相互介绍过 呢。既然如此,你就叫我穆瓦诺好了。说真的,让我们永远不要互相暴露真名实姓 吧。 那么你叫我什么?苏塞特问道。 我不知道。穆瓦诺把手伸到嘴边。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一想。然后他问道, 你故事里的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苏珊。叫苏珊。威克菲尔德。 我有了,穆瓦诺惊喜地叫道。我就叫你苏塞特。 苏塞特?为什么叫我苏塞特?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懂法文吗?苏塞特在法文中是棒棒糖的意思。这名词是从动词“吮吸” 来的,就是“舔”的意思。 你难道看我像一根棒棒糖?苏塞特问道,不知道穆瓦诺是当真呢,还是开玩笑。 不,这同看起来没有关系。你说到苏珊,我头脑中想起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苏塞 特。这是个很不错,很甜蜜的名字。你不喜欢吗? 哦,我想这名字很可爱。不,说真的,我喜欢这名字。听起来很可爱。尤其是 你叫起来。苏塞特。是的,我喜欢这名字。苏一塞特。苏塞一特。她把这名字重复 了好几遍,变换着音节,好像嘴里有一块硬糖在滚动。好吧,你就叫穆瓦诺,我就 叫苏塞特。 他们俩重复着彼此的名字,又试着联系起来,一面格格地笑个不停。穆瓦诺与 苏塞特,苏塞特与穆瓦诺。就好像他们俩刚刚在这个地方把对方编造出来似的。 你想到没有,苏塞特依然笑着说,我们谁也不应该超出这两个名字而对我们自 己有任何的幻想。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是的,是没有。一无所有。穆瓦诺立即应和,因为他已经知道他将按照他给苏 塞特取的名字顾名思义地去爱她,就像她已经爱上了她在故事里创造出来的穆瓦诺 一样。当然,对于穆瓦诺来说,灵与肉的所有快感都蕴藏在苏塞特这名字之中。当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将一遍又一遍地唤它,每次从口中说出来都竭力要用嘴唇去 吻它。苏塞特也同样充满柔情地继续呼唤穆瓦诺的名字,这样她的故事才可能有个 收场。 其实,从他们开始交谈的那一刻起,穆瓦诺与苏塞特便是有名无实的,这两个 人物从精神到肉体无非是他们爱情故事中一往情深的相思之物,镜中明月,雾里之 花。 那女招待又给他们送来一杯咖啡。你真的不要别的东西和咖啡一起喝?苏塞特 又问。 既然你要一块馅饼的话,那么我也来一块,穆瓦诺应道,似乎所有这种生活上 的主意都已经由苏塞特去拿。那女招待微微一笑。也许她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隔 着一段特别有利的距离欣赏这两位偶然相遇的客人似是而非地开始他们的爱情故事。 那么,给我讲一讲吧,穆瓦诺说,你的故事里讲些什么? 他们一边喝第二杯咖啡和吃他们后来决定吃的乳酪蛋糕,苏塞特一边给穆瓦诺 讲苏珊。威克菲尔德的故事。她是如何从她那令人窒息的清教家庭出走的。她是波 士顿一户很有钱,也很有名望的家族的长女。她来到纽约,身无分文。开头她感到 仿惶和寂寞,但后来她参加了激进的政治活动,尽管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参加了一 个共产党的核心小组,在那里遇到一个激进的年轻人。他名叫汤米。他在故事里是 一个有趣的人物。极其聪敏,也极其热烈。他是黑人。是的,一个从芝加哥来的黑 人。苏珊觉得她爱上了他,正如你可以想见的那样,在她这方面来说,这是她背叛 家庭和出身的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苏珊和汤米之间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他们晚 上长时间地在一起讨论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白天,苏珊就在布洛克林的灯罩厂做工。 那是她的任务。工作时她必须向工人们宣传,并争取感化他们入党。然后就是华盛 顿广场上的这场大示威。故事里重要的场面之一。反对麦克阿瑟。你知道,这位参 议员指控人人都是共产主义分子。苏塞特一边解释给穆瓦诺听,一边用又吃一口乳 酪蛋糕。苏珊参加这场示威游行时有点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任何反对政府的 行动。在游行时,她碰到了一个年轻人。就是模拟你的那个人物。也就是我叫他穆 瓦诺的那个法国人。于是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当然,这样,情节就真的复杂化 了,因为苏珊不知道怎么对汤米说好。苏塞特停下来点了一支烟。 听上去真有趣,穆瓦诺评论道,看来,你所写的是一个说是又不是的爱情故事。 是啊,当然啦。但是,你必须理解,苏珊对于爱情,对于政治,均是非常幼稚 的。她至今为止的生活是一直受到保护的。事实上,汤米是和她第一个作爱的人。 最初她有些害怕。当那亲密的一刻似乎不可避免的时候她甚至对他说,也许我们这 种人太世俗了,只会享受性的快感。说来也真是,她放松自己的时候总是留有余地, 总是看不起自己,以致使得汤米不禁怀疑她的热情是否真心实意。你看,苏珊不是 在尽情地享受她的快感,而是闷闷不乐,充满了清教徒的有罪之感。因为,不管怎 么样,她还是逃避不了她的家教的影响。我很喜欢我这样的写法。苏塞特品评了一 句,似乎是对她自己在说话。因为这样的写法真正地刻画了苏珊的性格。她是一个 非常复杂的人物。她有时只顾自己,十分任性,傲慢无礼,甚至发号施令,但有时 又十分知趣,很体谅人,也很慷慨,讨人喜欢。这些脾气往往是同时出现的。我下 了很大的功夫刻画苏珊的性格。要知道,要塑造一个令人可信的人物是并不容易的。 这故事是不是根据你自己的生平写的?穆瓦诺天真地问。我是说,所有这些事 情在你的生活中也发生过吗? 也并不尽然。苏珊比我年轻得多。虽说,有点相同,因为我也是波士顿人。你 可以说苏珊有点像我。我们具有共同的性格特征。但故事中的许多细节是我编造出 来的。 我喜欢苏珊这个女孩子,穆瓦诺说道。然后停了一下,他又问苏塞特,一个人 在写作爱情故事的过程中是否学到许多有关爱情的知识? 苏塞特回答说,爱情故事虽然教人怎样谈论爱情,却不见得总能教会人怎样相 爱。这也就是为什么当苏珊最终和汤米上床的时候,她感到那么困惑。她所要的是 与他完全结合。一种最终的对等。可是,她不能完全使自己放松。也许她是害怕这 样做会产生的后果。 嗅,我懂了,穆瓦诺若有所思地应道。接着,不揣冒昧地问,那她有没有与穆 瓦诺达到这种对等呢?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他不该问这种问题,因此有些脸红。 苏塞特默默不语,似乎是在寻找一个难以说出口来的回答。最后,她终于用一 种温柔而含糊的声调说道,要知道,大多数女人是无能为力达到最终的合二为一的。 毫无疑问,后来穆瓦诺和苏塞特的关系发展到可想而知的失望阶段,以致两人 充满忧怨的时候,尽管他们身体的精液依然消耗在赤身裸体的混战之中,这种无能 为力不仅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隔膜,而且也是他们那脆弱的关系中致命的误会。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穆瓦诺问道,你是不是也像苏珊一样关心政治?我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好像是卷入政治的。 苏塞特不可捉摸地一笑。你知道不知道,“卷入”与“献身”之间有一种差别? 我有次听说一个定义,我当时觉得很有趣,但也很有道理。想一想鸡蛋加火腿吧。 鸡蛋加火腿? 是啊,鸡蛋加火腿。你看,为鸡的只是“卷入”而已,为猪的却是“献身”。 哦,真是个好定义。穆瓦诺笑起来了,尽管他并不能肯定自己明白了两者之间 的不同。我想这就像肚子饿的时候与不饿的时候那么不同,他说道。 好吧,但也并不完全对,苏塞特回答着,不免对穆瓦诺的缺乏理解力感到不安。 她怀疑是否他对英语的理解还有困难,尽管她觉得他的法国口音富有魅力和性感。 你还没有回答我问你的关于政治的问题呢,穆瓦诺这么说只是要使谈话继续下 去。 啊,我现在不那么卷入政治了。尤其是那天以后。我是说自从反对麦克阿瑟示 威游行的那天以后。事情搞得那么糟。你知道的,警察都来了。 是的,我知道的。我头上挨了揍,穆瓦诺摸着他左边的太阳穴说。 啊,天哪,你挨揍了。我不知道呢。苏塞特深表关切地说,但愿伤得不重吧。 不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破了一点皮。就是这地方,穆瓦诺指了指他 的太阳穴。 哦,这就好了。苏塞特几乎要从桌上伸出手去摸一摸穆瓦诺的脸额。但是,她 转而拿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是啊,那真是一个奇怪的下午。那一天起了一种变 化。我也不知道什么变化。但是自从那一天的示威游行以后,我对政治完全失去了 兴趣。尤其是对于我以前所卷入的那种政治活动。也许是因为我卷入了这个故事之 中。和苏珊在一起,还有。她停顿下来。你知道,你要成为一个作家的话,就得作 出很大的牺牲。我是说,你对于自己作的选择必须现实些才行。我想别人会说我以 前在政治问题上太理想化了,她喃喃地说,在“以前”两个字上稍微加重了一点语 气,这就算她所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遗憾了。 哦,我懂了,穆瓦诺说。那苏珊和穆瓦诺相遇以后又怎么样了呢?她有没有告 诉汤米? 是这样,比你说的要复杂得多。要知道,其中有一段是说苏珊发现自己怀孕了, 可是她又不能肯定是汤米的,还是那个年轻的法国人的。 你是说穆瓦诺? 是的,穆瓦诺。她决定对他们俩谁也不告诉,自己去堕胎,可是她没有这笔钱。 当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同家里一刀两断,家里也就中断了她所有的经济来源。这 样她要想变卖她所有的一点首饰。那些东西都是家传珍宝。她又因此觉得于心有愧。 但是接着有天晚上,故事就这样进入了高潮,她坐在她的房间里,她住在鲍威里一 间很小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也是没有热水的房子,我是说,相当简陋,她突然感 到肚子里一阵剧痛。她快步进入浴室。那是一个非常凄凉黯淡的黄昏。她就这样, 独自一人,痛苦地挣扎着流了产。似乎随着那阵痛和流血,她心里所有的困惑都一 扫而空。当然,这是颇有象征意义的。 啊,这听上去越来越精彩了,穆瓦诺说,兴奋极了。为什么我不能帮忙呢?我 是说,为什么这时候那个法国青年帮不了她的忙? 是啊,那是一种可能性。我现在就写到这里,故事就到这里,所以我不知道怎 么写下去才好。我不想写得太多愁善感,或太像一出活报剧。你知道我的意思。我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想我并没有让你对当时的情景有一种真实的感觉。事实要比 我说的深刻得多。 啊不,我理解的。要是我可以拜读一下那故事当然更好,可以有真切的感受, 穆瓦诺说道。 在穆瓦诺和苏塞特的故事中,这时恰到好处的写法也许是,让苏塞特提议他们 一起到她的公寓里去,这样她可以把她写的故事读给穆瓦诺听。是这样的,苏塞特 可以这么说,瞧,我不想叫你认为我要想拖住你,而是我今天晚上的确没什么事。 你看怎么样? 我吗?啊,我是完全没事。 还有,我不想让你那么认为。我是说,我不想叫你有任何的误会。苏塞特脸一 红。以为你我将会……你知道。就是那种事情。但是,要是你觉得无妨,我们可以 到我的寓所去。我住在第一百零五街。在西区。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可以做点 东西我们一起吃。然后,要是你想听的话,我就给你念我的故事。 嘿,这样好极了,穆瓦诺会这样应和。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是的,我很想听 你念你的故事。 真的?你说的是真话? 真的,我是认真的。尤其是那故事里还有我。穆瓦诺这么说的时候,脑中出现 了色情的幻想。他看见自己躺在苏塞特的床上,他的头靠在她裸露的胸口,她可爱 的手心抚摸着他的脊梁,她的眼睛充满了热烈的深情。她在他耳边的轻声细语似乎 变成了甜蜜的废话。她正在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在这个地方相会,让我们热烈相 爱吧。接着,幻想模糊了,苏塞特的声音也消失了,穆瓦诺突然感到一阵忧虑和不 安。他不知道苏塞特除了给他念故事和仅仅聊天外,是否还会对他作出进一步的邀 请。就这样坐在这里和她像老朋友一样地聊天已经够愉快了。他并没有想到,也许 当天晚上他就会和苏塞特亲密起来。不,他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如此迅速,如此 容易。他还来不及证实他的欲望之强烈。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们几乎彼此一 无所知。穆瓦诺充满了疑惑和犹豫。 苏塞特已经站起身来,拿了她的东西,坚持要付咖啡和乳酪蛋糕的钱。女招待 看着他们走出斯拉夫特,会心地笑了。 出租汽车开了很短的一段路便到了。苏塞特又坚持付了车钱。这样,穆瓦诺就 在苏塞特寓所中的一张舒服的椅子里坐定了。他不能相信他就在这里,同她在一起, 而他一点不觉得坐立不安。苏塞特对他说,就像在家里一样不用客气,我就来。 她说是到厨房里弄一点便饭,穆瓦诺趁这当儿察看了一下这房间。 他喜欢苏塞特的房间。这同他想象中的几乎一样。一间舒适的大房间。一头凹 进去的地方放着一张床。一张很大的床,折叠得整整齐齐,成堆的漂亮枕头随便地 放在上面。床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两个并排坐的女人的肖像。穆瓦诺觉得年轻的那 位看上去有点像苏塞特。那年龄大一点的也像。也许这是她亲人的肖像,尽管服装 看来很古老了。画中还有两条狗。阳台的栏杆上停着两只鸽子。穆瓦诺笑着想起了 他的朋友查理,那独脚鸽子。他不知道的是,他此刻看到的正是卡尔帕乔的名画 “两个交际花”的印刷品。这画使穆瓦诺对苏塞特产生了一种温柔的感情。也有那 些花草因素。只见房间的地板上、窗台上到处都放满了盆景。天花板上还吊下来呢。 桌子的中央放着一瓶插得很仔细的鲜花。红色的郁金香。是的,这是一间舒服的房 间。一面墙上全是书,桌子上,椅子上,连地板上也有书。穆瓦诺看到那张古董书 桌便想象苏塞特坐在那里写她的故事时的情景。他感到温暖和幸福渗透了他的全身。 苏塞特做了一个奶酪炒蛋和法国式土豆。她道歉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来招待, 当然她事先没有料到有客人来吃晚饭。这简单的晚餐吃完以后,她便给穆瓦诺念她 的故事。她坐在她喜欢的扶手椅里,穆瓦诺坐在她对面的摇椅里。他们中间有一盏 落地灯,白白的光圈将他俩圈在一处。 是篇好故事。甚至比苏塞特口头告诉他的听上去更精彩。穆瓦诺当然尤其喜爱 那个法国青年进入情节的一段。是的,就是他。很可能就是他。 苏塞特念到苏珊流产便停了下来。我的故事就到这里,她说。正如我告诉过你, 我不知道从这儿该怎么继续下去。 虽然故事里没有提到,穆瓦诺却要问那流产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我不以为如此,苏塞特说时脸上有一种暧昧的表情。但是,稍微回想了一下, 又说,不。绝对不可能如此。做出这种事情来就会完全不符合苏珊的性格了。 穆瓦诺和苏塞特继续讨论这故事。苏珊的性格,汤米的理想主义和他的妒火中 烧,就是说,后来他终于发现了苏珊和这个年轻人的私情。穆瓦诺认为苏珊和穆瓦 诺的恋爱场面写得很好,很动人。事实上,整个故事都写得精彩极了,问题是他们 就是想不出这个故事该怎么收场。 那是我的一个大问题,苏塞特说。我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使这个故事有个 收场。 穆瓦诺开玩笑地建议来个双双自杀。他们俩一起笑着打消了这种可能。那样未 免太像活报剧了。苏塞特忽然打了一个呵欠。啊,请原谅,她说。她看了看表,啊, 我的老天,两点半了。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坐在这里竟聊了这么长时间。 我累极了。你呢?这一天好长啊,也好有劲。可是我看你得走了。已经这么晚了, 而我明天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得早起。 穆瓦诺不知说什么好。事到如今,他早已认为……他有他的奢望,尽管早先的 时候他还恐怕到苏塞特的寓所来会面临这种可能,即与她作爱的可能。他朝凹进去 的地方望了两眼,似乎是在提出建议。可是,苏塞特已经把他的上装递给他,并领 他向门口走去。 你得走了,她用坚定的语气说。你会打电话给我的,是吗?啊,我差点忘了。 在这里,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她把它写在一张纸上。你一定会打的,对吗? 一刻钟后,穆瓦诺孤零零地走在冷冷清清的马路上。他在西区街转弯。风夹着 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打了一个寒颤。他完全糊涂了。甚至神魂颠倒。他不 知道他应该感到幸福,还是痛苦。 当然,穆瓦诺还不知道这便是那失意的四十二天的开端。是啊,他哪里知道, 此后整整四十二天,苏塞特怎么也不肯接受来自身体上的欢愉。他只能像一条疯狗 似的在纽约的街头乱跑。他的身体因饱受情欲的折磨和希望的摧残而痛苦不堪。 有时候,他深夜离开苏塞特的公寓,一直跑到华盛顿广场,只为了找那只独脚 鸽子查理诉一诉他心中的苦恼。告诉它他怎么也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 断地邀请我到她家去。我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美极了。我们讨论各种各样的事。 她对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兴趣。我们在一起似乎非常幸福。她甚至让我吻她。 抚摸她。可是一到那个当口,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就轻易地把我推开了。我不能理 解。也许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老是对我说,在爱情问题上人一定得有原则。 在这四十二天遭到拒绝的日子里,穆瓦诺简直不能保持心理上的平衡。他发现 他对于自己深沉持久的痛苦和所欲不遂的忧怨既不能自我解嘲,也不能狠狠心一笑 了之,抱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他千方百计说服苏塞特作出让步。他乞求。他哭泣。 他衷嚎。他急叫。他甚至走向极端,说要是她不让他跟她作爱的话,他就去自杀。 苏塞特依然无动于衷。当然,穆瓦诺还不理解的是,人总以为自杀这行动能够惩罚 他的爱人,而实际上只是解放了她。他也并不理解。两性之间的区别不只是一种生 理上的现象,而是处在共同的社会准则之下所必然产生的后果。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的生活渐渐都不顺利起来。甚至他在咖啡馆的工作也做 不下去了。近来他打破了那么多盘子。他的老板已经警告他了,瞧,法国佬,你在 厨房里要是再打碎我的一个盆子,你就别于了。我可用不起你。穆瓦诺眼下也正需 要如此,再尝尝失业的味道。甚至连他的亚美尼亚朋友约瑟夫也变成了一个自私的 势利鬼。不仅如此,穆瓦诺在23街的房间的暖气中断了。楼里地下室里的锅炉爆炸 了要换新炉子,房东正在拖延。因此对穆瓦诺来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与此同时,苏塞特煞费苦心地写她的故事的收场。她想不出适当的字眼,也就 是适当的,能够自圆其说的语句来结束她的故事。她就这样叫穆瓦诺饱受了四十二 天的羞辱和绝望。四十二天不能遂心的情欲和不能实现的希望很可能就此付之流水, 除非苏塞特能够写完她的故事。当然也很可能就此停留在虚拟的状态,除非穆瓦诺 和苏塞特在华盛顿广场一笑之后后会有期。 即使穆瓦诺和苏塞特在法文图书馆或市里其他地方重新相逢,演完他们爱情故 事中的每一个场面,一起喝咖啡,如此这般,又怎么样呢?从长远看来,他俩还是 不会称心如意的。至少穆瓦诺不会称心的。因为他总是交不了多久的好运又要倒霉。 举个例子吧,穆瓦诺和苏塞特坐在斯拉夫特咖啡馆里,一见如故似地侃侃而谈, 很可能就有一位年轻人进入这场面。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身穿布洛克斯兄弟有限 公司的海利斯花呢上装,灰色法兰绒裤子,钉纽扣的翻领,条子领带,金色的头发 整齐地梳到一边。苏塞特有可能说,啊,你来了,理查德。她似乎早就在等他了。 于是,当这年轻人搀着她的手把她带走的时候,她会对穆瓦诺说,啊,同你聊天真 有趣。也许我们以后再见。可怜的穆瓦诺就会坐在那里,自惭形秽,一蹶不振,跌 入他原先那没有出头之日的绝望和寂寞之中,不得不再度忍受希望的折磨,可怜巴 巴地只求被人爱,自怨但愿他从未在华盛顿广场见到这迷人的金发女郎,从未对她 报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