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物出场,与苦恼携手 沿着公路走来一个老人。他身体佝偻,面容枯槁,头发像是雪山一样,全白了。 他戴一顶磨光料的帽子,披一件老式的水手斗篷,穿一双皮鞋,铜扣子上刻着铁锚 的标记。手里的一根银头手杖,几乎是成了他的第三条腿,每隔几英寸,他便要用 手杖拄一下地面。人们看到他准会说:他年轻时曾当过海军军官什么的。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漫长而走起来很费力的公路。白色的路面,干巴巴的,空无 一人。道路的两边通向灌木丛,它把广表、昏暗的地面一分为二,就像是黑发中的 头路,婉蜒消失在天边远处。 老人不时使劲地朝前看,凝视着他要穿过的野地。最后,他发现前面远处有一 个黑点在移动,像是一辆马车。这马车正沿着他所要去的同一方向前进。这是整个 现场包含的唯一的生命原子。它的存在,使总体的孤寂荒凉越发明显。马车前进的 速度很慢,老人赶了上去,离它显然越来越近。 老人走近马车,发现这是一辆弹簧大篷车,式样很普通,颜色却奇特,是一种 血红色。赶车的跟在车旁,他和大篷车一样,也是全身红色。清一色的血红染料涂 满他的衣服、他头上的帽子、他的靴子、他的脸、他的双手。那染料并不是暂时涂 在他身上:它已渗透到他身体里面。 老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赶车的是个红上贩子,他的行当是把红土卖给乡下人 去染绵羊。威塞克斯地区于他这一行的正在迅速灭绝。他现在的地位就跟上个世纪 濒临灭绝的渡渡鸟在动物世界里的地位一样。他是把老式过时的生活方式与现代流 行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的纽带。这一纽带奇特,有趣,差不多就要消亡。 衰老的海军军官渐渐地走上前去,来到赶车的身旁,向他道晚安。红土贩子转 过脸来,也说了声:“晚上好!”听他的口气,悲伤愁苦,心事重重。他年纪很轻。 即便他的脸很英俊这个说法不精确,他也够得上是漂亮的。他本来长得确实帅,这 一点没有人会反对。他的眼睛在红色的脸上奇怪地瞪着,像鹫鹰一样锐利,像秋雾 一样蔚蓝,很有吸引力。他没有留连鬓胡子,也没有八字须,这使下巴部分柔和的 曲线十分明显。双唇很薄,虽然那时好像因为有心事而紧抿着,但嘴角有时会抽动 一下,样子挺好看、他穿一套紧身灯芯绒西服,质地不错,还没怎么旧,挑选得很 合身,只是因为干他那种活,已失去了本色。这套衣服把他好看的身材显示了出来。 他那种比较有钱的神态表明,尽管他社会地位不高,但他不穷。凡是观察他的人, 自然而然地会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有出息的人,竟会干这种奇特的 工作,而把自己好看的外表遮掩起来? 年轻人跟老人打过招呼后,就不愿意再继续交谈。不过两人仍然并排走着,因 为老人似乎很想要有个作伴的。四周很静,只有掠过黄褐色野草的呼呼风声,吱吱 的车轮声,沙沙的脚步声,以及两匹小马得得的马蹄声。拉车的马儿鬃毛蓬乱。它 们矮小强壮,是介于苏格兰的盖勒韦马与英格兰的埃克斯穆尔马之间的一个品种, 本地人都管它叫“荒原马”。 他们这样往前赶路的时候,红土贩子偶尔会离开他的同伴,走到大篷车后面, 从一个小窗朝车里张望,那张望的神色总是焦虑不安。随后,他回到老人身边。老 人开始议论起乡村的状况,但红土贩子仍旧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声。两人接着又 陷入沉默。这种沉默并不给他俩任何难堪别扭的感觉。在这种偏僻地方,赶路的第 一次寒暄后,常常会走上好几英里路而不再开口说一句话的。结伴同行等于是在进 行无声的交谈。这儿跟在城里不一样,两人只要有一点不愿同行的意思,就可以分 手。而两人只要不分手,就是在交流思想感情。 倘若不是因为红土贩子几次走到大篷车后面去张望,他们俩或许一直到分手的 时候也不会再说话。他第五次去张望后从车后面回来,老人便问:“你车上除了货 物以外,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是的。” “一个需要照料的人?” “对。” 这句话说完不久,车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喊。红土贩子急忙走到车后面,朝车 里瞧了一瞧,又走了回来。 “伙计,车里是个小孩吧?” “不是小孩,先生。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她为什么叫喊?” 。哦,她睡着了。因为不习惯出门旅行,她心神不安,老做梦。” “是个年轻的女人吗?” “对,是个年轻的女人。” “要是在四十年前,我可就会对她有兴趣了。是你妻子?” “我妻子!”赶车的露出牢骚满腹的样子。“像我这种人,高攀不上。但我于 吗要跟你提这?” “这话不假。但你干吗不提这?我能把你或把她怎么样?” 红上贩子盯着老人的脸,看了一会才说:“好吧,先生。我不是今天才认识她 的。如果我不认识她,或许反倒要好。不过她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跟她也没什么关 系。要是那儿有好一点的车送她,她就不会坐到我的车里了。” “请问是哪儿?” “萨瑟顿。” “那小镇我挺熟的。她在那儿干什么来着?” “哦,这我说不上来。但是,她现在累得要死,身体又不大舒服,所以烦躁不 安。一个小时前她才睡着。睡一会儿对她有好处。” “她一定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可以这么说。” 老人掉过头,饶有兴趣地朝大篷车的小窗望去,问道:“能让我瞧瞧她吗?” “不行,”红土贩子生硬地说道,“天太黑了,你看不见她的。再说,我也没 有让你看她这个权利。感谢上帝,她睡得很好。我希望她能一直睡到家才醒。” “她是谁呀?是不是附近一带的人?” “对不起,她是谁,你就不用管啦,这无关紧要。” “她莫非就是住在布卢姆斯恩德的那个姑娘?人家最近对她多多少少有些风言 风语。要真是她,那我认识。我还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了,这无关紧要……对不起,先生,咱们马上就要分手啦。我的马走累 了。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想在这个山坡下面歇一个小时。” 老人不带感情地点了点头。红土贩子说了声“晚安”,便将马和车子往草地上 拉去。老人回答了一声“晚安”,然后自己继续往前赶路。 红土贩子望着老人远去的身影渐渐变成公路上的一个小点,直到最后消失在越 来越深沉的夜色中。他随后从拴在车下的草捆里拿出一些干草,在两匹马前面撒了 一部分,将其余的扎成一个垫子,放在车旁的地上。他在草垫上坐下,背靠着马车 轮子。车里传出轻微的呼吸声。他听着这声音,显出很满意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 扫视着荒原景物,好像是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在这昼夜交替之际,身处埃格敦荒原的谷地,做事要深思熟虑,缓慢渐进,仿 佛成为一种责任,因为荒原本身状态就有这样一种神情,像是在拖延停顿、半信半 疑。这是荒原特有的静谧品质。这种静谧并不是由真的停滞不动营造出来,而是因 为荒原上一切令人难以置信地缓慢而显得恬静。一个健康生命呈现这种迟钝状态, 几乎像是死去一般,是会令人注目的。荒原像是沙漠一样毫无生气,同时又像草原 一样,甚至像森林一样,充满活力。这使得人们一想起荒原就特别留心,就像聆听 委婉含蓄的话语,通常要特别专心。 红土贩子展眼望去,是依次升高的丘陵景象:从古道的路面开始,向后渐渐抬 升,一直伸展到荒原中心。只见土墩、溪谷、山脊、斜坡,一个比一个高,一直到 一座高山,耸立在依然明亮的天空。赶车的朝这些景物扫视了一会儿,最后目光落 到山上一个显眼的东西。那是一座用石头堆起来的古冢。这个从地球自然平面隆起 的小丘,占据了荒原上最孤单的高山的最高点。尽管从山谷里往上看,这座古冢像 是阿特拉斯[注]额头上长的一颗痣,但它的实际体积却是不小。它构成这个灌木丛 生世界的地极和地轴。 这个在路边休息的人望着那古冢,注意到那本来是视野中最高的家顶,有什么 东西爬了上去。它从那个半圆球型的小丘升起,像是钢盔的尖顶一样。如果一位陌 生人富于想像力,他的第一本能反应或许会把那个人当做是古时候建造那古冢的凯 尔特人[注],这是因为整个荒原上没有任何现代生活的痕迹。他仿佛是凯尔特人当 中的最后一位,在跟自己民族一起掉入永恒的长夜之前先沉思片刻。 那人影站在那儿,如同脚下的小山一样,一动也不动。小山从平原上耸起,古 冢从小山上耸起,人影从古冢上耸起。再往上,就看不到任何其它东西了,只有一 顶苍穹。 这个人影为苍茫丘陵添上如此完美、精致、必要的最后一笔,好像只是因为有 了这个人影,群山的轮廓才存在。没有这个人影,那就像是圆形屋顶上没有顶塔; 有了这个人影,房屋总体上的建筑要求才得到满足。荒原景色出奇地相同,那溪谷、 高地、古冢以及上面的人影,构成一个整体。只看其中这个部分或那个部分,便不 是观察景物的全体,而是观察其断面。 这个人影仿佛已成为荒原上静止结构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看到它活动 起来,就会觉得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在这个人影只占一部分的景色里,静止不动是 其主要特征。任何部位放弃了静止不动,便是混乱的迹象。 但这正是当时所发生的事实。可以察觉到那人影动了起来,挪了一两步,转过 身子。仿佛是受了惊一样,它从古冢右边下来,快得像是露水滴在花蕾上,直往下 滑,随后就消失不见了。这一动作足以清楚地表明那人影的特征;这是一个女人的 动作。 那女人为什么突然要离开那地方,现在清楚了。她刚从古冢右边消失不见,左 边就出现一个肩上挑了东西的人影,映衬在天空里。他走上古冢,把东西卸到家顶。 他身后还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后,整座古冢都站满了挑 东西的人影。 从以天空为背景的人影动作中,唯一可以看得出来的意思是那女人与占据她位 置的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努力在躲开他们。她到古冢上去,有自己的目的, 跟他们的不同。这位观察者出于偏爱,心思老是牵挂着那个消失的孤独女人,想像 着她比新来的那些人会更有意思,更为重要,更有可能拥有一段值得了解的身世, 并且无意中觉得新来的那些人是在侵扰这块地方。然而他们却不走了,都留在古冢 上面。那个孤独的女人,先前曾是这片荒凉之地的女王,现在却好像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