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据说是没人的地方被发现的人 那个神色悲伤的小男孩从篝火旁一走开,就把硬币紧紧地攥在手里,好像这样 一来可以鼓足勇气似的,开始奔跑起来。在埃格敦荒原这个地段,让小孩子一个人 回家,实际上没有什么危险。男孩家离这儿距离不过八分之三英里远。他父亲的农 舍,加上前面几码以外还有另一个农舍,便组成迷雾岗小村的一个部分:还有第三 幢、也是唯一现在还在的一幢房子是德鲁舰长和尤苔莎家的。这幢房子离其它两个 农舍都很远,山坡上散落的孤单房屋中,这间算是最孤零零不过的了。 他一路急跑,直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等胆子变得大起来,便放慢脚步,不 慌不忙地往前走去,并巨用他那老气的嗓子哼起小曲来。他唱的是一个小水手和一 个美丽的姑娘,还有收藏起来的金光闪闪的金子。唱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前面山 下低坑里射出一道亮光,照出一片飞尘,并传来“啪、啪”的声响。 只有不同寻常的景象和声音能使男孩惊恐。荒原的萧萧风声,他并不感到害怕, 因为那声音很熟悉。时时从路边冒出来的荆棘树丛,就有点吓人了,因为它们发出 低沉的呼啸,天黑以后,变成各种黑影,像是蹦蹦跳跳的疯子,躺卧在地的巨人, 和面目可憎的瘸子。这天夜晚,亮光出现得也不少,但其性质跟这道光都不一样。 出于小心谨慎而不是恐惧害怕,男孩于没有继续往前穿过这道光;他转身往回走, 想叫尤苔莎·维尔送他回家。 男孩子重新回到山谷高处,发现土堤上的篝火仍然在燃烧,但火势已经减弱。 篝火旁边不只是尤苔莎一个人的孤单身影。他看见有两个人,第二个人是个男的。 男孩子蹑手蹑脚来到土堤下,想弄清楚他俩是在干什么,然后再决定他是否应该为 了自己的一点点小事而打扰尤苔莎这样的贵人。 男孩子在土堤下听了几分钟他们的谈话,显出疑惑不解的样子,然后就转过身 子,一声不响地从原路退了回来。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他不想打断尤苔莎和韦狄 的谈话,免得她冲他大发脾气。 可怜的男孩子,现在是处于锡拉岩礁和卡律布狄斯大漩涡之间[注]。他退到一 个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地方,停了下来,最后他拿定主意,还是去面对石坑里的现象, 因为相比之下,这个险恶要小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沿着山坡的原路,往 回走去。 那道亮光没有了,飞尘也消失不见了——男孩子希望永远如此。他下定决心, 一直往前走,并没有发现有什么让他害怕的事物。走到离沙坑几码远的地方,他听 见前面有一些轻微的声响,便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停多久,因为那声响变成了两匹 马持续的吃草声。 “这儿有两匹荒原马,”他大声说道。“它们跑这么远上这儿来,我还从来不 知道。” 那两匹马就在前面山路上,但是那男孩对此没有多理会,因为他从小时候起就 围着马蹄子玩耍。不过,等男孩往前靠近,多少有点吃惊地发现马儿井不撒腿跑开, 每一匹马都套了一个脚绊,以防走失;这表明它们是驯过的马儿。现在他能看见石 坑里面的情形了。石坑在山的斜坡上,有一个平坦的入口。在最里边的角落,方方 正正的篷车,背对着他停在那儿。车里面射出一道亮光,把一个移动的身影照在面 向车门的砂砾峭壁上。 男孩子以为这是吉普赛人的大篷车。他对这些四处流浪的人有点儿害怕,但没 有到心惊胆颤的程度。他家里那几英寸厚的土墙才使他自己和家里人没有成为吉普 赛人。他与石坑保持一定距离,绕了过去,走上山坡,来到坡顶,以便能往车门里 面瞧上一眼,看看那身影是谁的。 车里边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一只小火炉旁坐着一个人,从头到脚,全身血红 ——他就是托玛沁的朋友。他正在补袜子,那颜色跟他身上的一样,也是红色。此 外,他一边补袜子,一边抽烟,那烟斗和烟杆也是红色。 这时,在外面吃草的荒原马中有一匹想挣脱套在脚上的脚绊,发出嗦嗦声响。 听到声音,红土贩子放下手中的袜子,把挂在身边的灯笼点上,然后从车里面走出 来。他插蜡烛的时候,把灯笼举到面前,烛光照亮他的眼白和一口白牙,白色与脸 上的血红色形成反差,这样子让小孩子看了是够吓人的。男孩子明白是闯到谁的窝 里来了,心里慌乱起来。比吉普赛人还要难看的人据说有时会经过荒原,红土贩子 便是其中之一。 “我真希望他只是个吉普赛人!”男孩子轻声说道。 这时,红上贩子从马儿那边回来。男孩子因为害怕让他看见,紧张起来,结果 弄得更容易被人发现。层层石南和草皮块像席子一样悬铺在石坑顶上,把石坑边掩 盖住了。男孩子一脚踩空,跨到坑边以外,石南塌了下去,他就从灰沙石壁上滚到 了那人的脚下。 红土贩子把灯笼小门打开,让灯火照到趴在地上的男孩。 “谁在那儿?”他问。 “先生,是约翰尼·南萨奇!” “你在那上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猜想是在瞧我?” “是的,先生。” “你干吗瞧我呢?” “因为我从维尔小姐的篝火那儿来,回家路过。” “摔伤了没有?” “没有。” “伤了:你的手在流血。到我车上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让我找一下我的六便士硬币。” “你哪来的钱?” “维尔小姐给我的。我给她烧篝火。” 硬币找到后,红土贩子上了车,男孩子跟在后面,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红土贩子从他针线包里找出一块破布,撕下来一长条,开始给孩子包扎伤口。 这布条跟所有东西一样,也是染成了红色。 “我的眼睛模糊不清——先生,我可以坐下来吗?”男孩子说。 “当然可以,可怜的家伙。这一跤摔得够让你头晕了。坐在那个包袱上好了。” 等到红土贩子把伤口包扎好,男孩子说:“先生,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 “你有点儿怕我。你知道我是干革命什么的?” 男孩子疑虑重重,把这全身血红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说:“我知道。” “好,是什么?” “红土贩子!”他说话时声音发颤。 “对,我就是红土贩子。世界上还不只我一个。你们小孩子总以为世界上只有 一只杜鹃,一只狐狸,一个巨人,一个魔鬼,一个红土贩子。实际上有很多很多。” “是吗?先生,你不会把我装进你的袋子,把我带走吧?听人说红土贩子有时 会这样干的。” “睛说。红土贩子就是卖红土。你看见车后面那些袋子了吗?里面装的不是孩 子——只是红土材料。” “你生来就是红土贩子吗?” “不,我是后来学的。假如我不干这行当,我就会跟你一样地白——我是说, 过一些时候,我会变白的——或许要六个月时间:起先不会白,这是因为红色已渗 透到皮肤,一下子洗不掉。好,你以后不会再害怕红土贩子了,是不是?”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威利·奥查德说他前几天在这儿看见一个红鬼——或 许就是你?” “前几天我是在这儿。” “刚才我看见亮光里一片飞尘,是不是你弄的?” “噢,是的,我在拍打几个袋子。你在那边山上点篝火,玩得开心吗?我看见 火光了。维尔小姐为什么那么想烧这个篝火,还给你六便士来看守。” “我不知道。我累死了,但她不让我走,逼着我看好篝火,不许熄灭,而她自 己则老往黑冢方向跑。” “你给她看了多长时间?” “一直看到一只青蛙跳到水塘里。” 红土贩子突然改变了随便闲聊的口气。“你是说青蛙?”他问道。“这个季节 青蛙是不会往水塘里跳的。” “它们跳,我听见了。” “保证没错?” “没错。她先告诉我,说能听到青蛙跳水声。后来我真地听见了。大家都说她 又聪明又深沉,也许她是用魔法把青蛙引来的。” “后来怎么样了?” “然后我走到这儿,感到害怕,就又往回走。但我不愿意跟她说话,因为有一 个男人在那儿。于是我又回到这儿来了。” “一个男人——啊。小朋友,她跟他说些什么?” “她告诉他,说她猜想他没有跟另一个女人结婚,那是因为他最喜次的还是他 的旧情人,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孩子,那个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 “他只说他是最喜欢她,以后晚上要到黑冢下再跟她会面。” “哈!”红土贩子大喊一声,同时用手往车上一拍,把整个篷车拍得震动起来。 “原来是这样!” 那小孩子吓得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小朋友——你不要害怕,”红土贩子说道,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温和。“我忘 了你在这儿。这只是我们红土贩子一时发起疯来的奇特表现,但不会伤人。后来那 个女人又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得了。红土贩子先生,我现在可以回家吗?” “啊,当然可以。我送你一段路。” 他把男孩子带出石坑,走上通往他母亲农舍的小径。等到小孩的身影消失在黑 暗之中,他才转身回来,在火炉旁重新坐下,继续补他的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