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美人与怪人联手 老舰长平常对他外孙女的行动漠不关心,让她自由得像小鸟一般,想干什么就 干什么。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却碰巧查问起她,昨晚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只是出去寻找不同寻常的事件,”她一边说,一边睡意懒散地朝窗外望去。 这懒散后面只要一扣扳机,就可发现潜伏着巨大的力量。 “寻找不同寻常的事件——一人们会以为你是我二十一岁时认识的那种花花公 子呢。” “这里太孤寂了。” “越是孤寂越好。如果我住在城里,那我的全部时间都要用来照看你了。我从 静女酒店回来时,满以为你会在家里的。” “我也不瞒你了。我想冒一次险,于是就跟着那些演员走了。我扮演了土耳其 骑士这个角色。” “不——决不会?哈,哈!我的上帝!尤苔莎,这我可没想到。” “这是我第一次演戏——当然也是我最后一次。我现在告诉你了——记住,这 可是个秘密。” “没问题。但是,尤苔莎,你以前从没演过戏——哈!哈!他妈的,要是回到 四十年前,这种事会让我有多开心!但是,要记住,我的孩子,就此一回。你白天 黑夜可以随便到荒原上去逛,这样就不来烦扰我;但不要再去女扮男装了。” “你用不到替我担心,外公。” 谈话到此结束。尤苔莎受过的道德教育,其严厉程度从不超过像这样的谈话。 这种教育如果能对良好行为有益处,那取得结果所付出的代价也太便宜了。但是尤 苔莎的心思马上就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对那个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 知道的人满怀一种热烈而难以言状的渴望,像犹太人亚哈随鲁[注]一样坐立不安, 便从家出来,向广袤的黄褐色荒野地走去。她离家走了大约半英里路,看到前面不 远处山谷里升起一点可怕的红色——晦暗、血红,像是阳光照耀下的火焰。那既不 是摩洛神[注],也不是靡菲斯特[注],而是迪格利·维恩 。 上个月里那些想买红土的农民问起维恩在什么地方时,人们的回答是:“在埃 格敦荒原上。”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回答没有变化。现在居住在埃格敦的是荒原马 和砍荆棘的樵夫,而不是绵羊和牧人。绵羊和牧人大都要到长草的原野才能找到, 这些草地有的位于荒原北面,有的位于荒原的西面。维恩为什么要像在寻的以色列 人那样[注]在荒原上宿营,就不太清楚了。这个地点在荒原中心,偶尔也有合人心 意之处。但是卖红土不是迪格利待在荒原上的主要目的,特别是在一年里这么晚的 季节,干他那行当的大多数人都已去了冬天的住地。 尤苔莎望着这个孤独的人。韦狄上次见面时曾告诉过她,说约布赖特太太把维 恩推出来,作为准备着急于要接替他去做托玛沁未婚夫的人选。他的身材完美无缺, 他的面容年轻,轮廓分明,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他思维敏捷,他的身份,要是他愿 意,可以马上改变。不过,虽然存在种种可能性,托玛沁有了像约布赖特那样的堂 兄在身边,同时韦狄对她也还不是绝对冷漠,她不大会接受这样一个行踪不定的年 轻人。尤苔莎很快就猜出,可怜的约布赖特太太关注她侄女儿的前途,把这位情人 提出来,是为了刺激另一位的热情。尤苔莎现在是站到了约布赖特家这一边,走进 了约布赖特太太的心思里面。 “早上好,小姐,”红上贩子脱下兔皮帽子,说道。显而易见,回想起上次见 面的情形,他并没有对她记仇怀恨。 “早上好,红土贩子,”她说,阴影深掩的双眼差不多连抬都没抬。“我不知 道你住这么近。你的篷车也在这儿?” 维恩的胳膊肘朝山洼方向一扭动,那里长了一片密密的紫茎刺藤,四处蔓延, 差不多形成了一个灌木丛生的小山谷。刺藤扎手,很难处理,但在初冬之时,却是 很好的遮蔽物,因为在所有落叶植物中,它是最后落叶的。维恩的篷车顶和烟囱出 现在蔓藤交错的灌木丛后面。 “你一直待在附近这儿?”她显得越发感兴趣,问道。 “对,我在这儿有点事。” “不完全是卖红土吧?” “跟卖红土没有关系。” “跟约布赖特小姐有关系?” 她脸上的神色,像是要求一种武装的和平,因此他很坦率地说:“对,小姐; 正是因为她。” “因为你快要跟她结婚了?” 维恩睑红起来,这透过红土颜色看得出来。“维尔小姐,不要开我的玩笑,” 他说。 “这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 她这时确信,红土贩子在约布赖特太太心里不过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招;而他 本人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被抬举到这等低下的地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她平静地说道。话一说完,她正要继续向前走,往右边一瞧,看见一个令人不快的 熟悉身影,沿着一条迂回境蜒的小路爬上山来。这条小路一直通到她现在站的山顶。 因为路径曲折,他这时正好背对着她。尤苔莎飞快地朝周围看了一眼:要躲开那个 人,只有一个途径。她转身对维恩说:“你能让我到你的篷车里休息几分钟吗?山 坡上大潮湿,不能坐。” “当然可以,小姐。我去给你收拾个地方。” 她跟着他,走到灌木丛生的小山谷后面他轮子上的住所。维恩先上了篷车,把 那个三条腿凳子靠车门里面一放。 “这是我这儿最好的地方了,”他说道,然后从车上走下来,回到小路上。他 在那儿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抽起烟斗。 尤苔莎跳进篷车里,在凳子上坐下。她躲起来,不让道路那一边的人看见。一 会儿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尤苔莎听出那不是红土贩子的脚步声。她听见两个男人 相遇时各自说了一句不太热情的“你好”,接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便顺着前面小 路逐渐消失。尤苔莎伸长了脖子,使劲往外张望,终于看到一眼远去的那个人的身 背和双肩;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感到有一阵苦恼,心给揪了一样。这是一种令 人难受的感觉。如果变了心的人还存有一点慷慨宽宏,突然看到一度爱过、但已绝 情的恋人,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尤苔莎从车上下来,正要继续朝前赶路,红土贩子走上前来。“小姐,刚刚过 去的是韦狄先生,”他说得很慢,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他预料因为她坐在车上 没让韦狄看见,心里一定很生气。 “对,他上山来时我就看见了,”尤苔莎答道。“你为什么要把这告诉我?” 考虑到红土贩子了解她过去的爱情,这是一个很大胆的问题;但是她那不露声色的 态度里有一种力量,使那些她视作关系疏远的人不敢谈自己的想法。 “你问这个问题,我很高兴,”红土贩子直率地说。“我现在细细一想,这跟 我昨晚看到的情形是一致的。” “啊——昨晚你看到什么了?”尤苔莎想离开他,可又想听他讲。 “韦狄先生在黑冢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等一个女人,但她没有来。” “你好像也在那儿等着?” “没错,我一直是在等待。看到他一副失望的样子,我很高兴。今晚他还会去 那儿的。” “那他要再次失望。红土贩子,我对你说实话,那个女人不但不想妨碍托玛沁 和韦狄先生的亲事,还非常愿意促成他们呢。” 维恩听到这一番表白,大吃一惊。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听到的议 论与自己的预料相差一步的时候,可能会大惊失色,但在复杂的情形中,相差两步 或两步以上的时候,惊讶的样子通常不表现出来。“喔,小姐,”他答道。 “你怎么知道韦狄先生今晚还要上黑冢去的呢?”她问。 “我听他自言自语,说要上那儿。他很心平气和。” 尤苔莎一时心里怎么想,脸上都给表现出来了。她抬起那双深沉乌黑的眼睛, 充满焦虑地望着红土贩子的眼睛,低声说道:“我真希望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对 他失礼;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还有几件小东西要还给他。” “如果你想叫我来送还给他,再带一封信去,告诉他你希望到此为上,小姐, 这我可以相当秘密地替你办。你要让他知道你的心思,这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很好,”尤苔莎说。“到我家去,我来把信交给你。” 她朝前走去。由于那小路是石南灌木丛中辟出来的一条非常小的通道,红土贩 子跟在她身后,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线。她在远处看见老舰长正站在山坡上,举着 望远镜往地平线方向来回观察。她让维恩在他站着的地方等,她一个人进了屋。 十分钟以后,她回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包裹和一封信。她把东西放到红土贩子 手中,说,“你为什么这样乐意替我送东西?” “你能问这个问题吗?” “我猜想,你认为你这样做是以某种方式帮托玛沁的忙。你现在还是像以往一 样急切地要促成她的婚事?” 维恩有点儿动情。“我当然是希望能娶她,”他低声说道。“但我感到,假如 她没有他就不能幸福,我要像男子汉应该做的那样,尽我的责任帮她得到他。” 尤苔莎好奇地望着这个怪人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多么奇怪的爱情!这种爱情丝 毫没有自私品质,而自私通常是爱情的主要成分,有时是唯一的成分。红土贩子毫 不自私,本应该受人敬重,但他太无私,到了叫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她几乎觉得他 荒唐。 “那我们俩最后是一条心了,”她说。 “对,”维恩神色忧郁地说。“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小姐,你为什么对她 这样感兴趣,我心里会感觉更自在些。这太突然,太奇怪。” 尤苔莎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我不能告诉你,红土贩子,”她冷冷地说。 维恩没有再说什么。他将信放到口袋里,向尤苔莎鞠了一个躬,就走开了。 韦狄从山脚下往山坡上走时,黑冢与夜色已经融成一片。他走到山顶时,身后 立刻有一个身影从地上站起来。那是尤苔莎的信使。他拍了拍韦狄的肩。这位焦虑 不安的年轻酒店老板和前工程师吓了一跳,像是撒旦给伊受锐尔的长枪[注]刺了一 般。 “相会总是在八点钟,在这个地方,”维恩说,“我们来了——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韦狄说道,急忙朝四周一望。 “对;你,我,她。这是她。”他把信和包裹举起来。 韦狄把它们接过来,显得很惊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怎 么上这儿来的?一定是搞错了吧。” “你看了信,心里就清楚了。这儿有灯。”红土贩于划了一根火柴,把他带来 的一截一英寸长的蜡烛点上火,然后用帽子遮挡起来。 “你是谁?”韦狄说,借着烛光,他朦胧中看出他的同伴是一个满身通红的人。 “你是今天上午我在山上看见的红土贩子——怎么,你就是那个——” “请看情吧。” “要是你真是从另外一个人那边来,我就不应该感到吃惊,”韦狄喃喃细语, 把信拆了,开始念信。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致韦狄先生: 我经过一番思考,决定我们永远不要再交往了。我越考虑这 事,越是坚信,必须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假如这两年来,你始终如 一地忠实于我,现在你还有理由说我无情;但是,你只要平心想一 想你抛弃我时我所忍受的一切,想一想你在向别人求爱时,我只是 消极容忍,不曾进行过一次干涉,我认为,你得承认,当你重新回到 我身边时,我有考虑我自己情感的权利。我现在的情感不像过去那 样向着你,这或许不是你的过错;但对于这一点,如果你还记得当 初你是怎样离开我去找托玛沁的情景,你是不能责备的。 我们初交朋友时你送了一些礼物给我,现在我让捎信的人送 还给你。我第一次听到你跟她定婚的消息时,就应该马上把这些东 西还你的。 尤苔莎 韦狄读这封信的前半部分时,神色木然,但读到尤苔莎的名字时,这木然已变 成为受到羞辱的样子。“从各方面来看,我是让人给大大捉弄了一番,”他怒气冲 冲地说。“你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 红土贩子嘴里哼起一个小曲来。 “你不回答我的话?”韦狄热切地问。 “来——来——来——,”红土贩子哼道。 韦狄站在那儿,两眼盯着维恩脚边的那块地方看,然后让目光顺着烛光中的迪 格利的身体往上移动,一直到看见他的头和脸。“哈哈!好吧,想想我一直在捉弄 她们俩,我看我也是活该,”他最后开口道,这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维恩听的。 “但在我知道的所有怪事当中,最奇怪的莫过于你违背自己的利益,把这封信交给 我。” “我的利益?” “当然啦。托玛沁现在已经接受你了——或者有这个意思吧,你就不应该采取 任何会促使我去向托玛沁求婚的行动,这才符合你的利益。约布赖特太太说你要娶 她,这不是真的吧?” “我的上帝——我以前听过这话,但并不相信。她什么时候说这话的?” 韦狄开始跟红土贩子刚才那样,哼起小曲来。 “我现在还是不相信,”维恩喊道。 “来——来——来——,”韦狄哼道。 “喔,我的上帝——我们真会学样!”维恩鄙夷地说。“我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要直接去找她。” 迪格利一跺脚,退身走了。韦狄用充满嘲笑的眼光扫了扫他的身影,好像他不 过是一匹荒原马而已。等到红土贩子走得看不见的时候,韦狄自己才下山,一头钻 进昏暗的山拗里面。他随后让自己感情发泄出来。 “给我这样难堪,”他自言自语道。“她那种把戏玩弄次数太多。在两个人中 间,我是跌到了地上,不是吗?但是等着瞧吧。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是把她的 话当真的!”他把捏在手里的信撕成五十张碎片。 韦狄受到他处境的激励。失去两个女人——他本来是她们俩都爱着的人——这 太具有讽刺意味了,难以让人接受。他只能靠托玛沁挽回他的面子;他一旦成为她 的丈夫,他想,尤苔莎就会开始痛苦地后悔好一阵子。韦狄并不知道有一个新的男 人在整个事件后面,以为尤苔莎还在做戏,这不奇怪。要相信这封信不是一时受了 刺激的结果,要推断她真正是把韦狄让给托玛沁了,需要先了解她在那个男人的影 响下发生的变化才行。她只是在渴望新的爱情时才变得宽厚大度,她在贪求堂兄时 才对堂妹慷慨大方,她在迫不急待地去侵占时才作出让步,这有谁会知道呢? 韦狄走在路上,下定决心要马上和托玛沁成亲,好让那个傲气十足的女孩子心 碎。 同时,迪格利·维恩已回到他的篷车里,正站在车上,望着火炉出神。他眼前 展现了一片新的景象。但是,约布赖特太太把他视为她侄女儿的未婚夫,无论会多 么有希望,要让托玛沁喜欢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是他得放弃目前的这种野人一般 的生活方式。关于这一点,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他在离这儿最近的银行里存了一 笔钱,只需三个月时间就可以去重操旧业。他当初完全是因为情场失意、觉得毫无 希望时才跳槽的。他的打算是在荒原以外草地上办一个乳牛场。维恩觉得这样他可 以给她提供一个合适的家。 他等不到第二天就要去见托玛沁,详细说明他的计划。他立刻开始梳洗,从箱 子里抽出一套呢衣服。大约二十分钟后,他站在篷车灯光下,除了一张脸以外,就 看不出他是卖红土的了。他脸上的朱红色不是一天里就能除掉的。维恩把门关上, 用挂锁锁上,就出发朝布卢姆斯恩德走去。 他来到白色栅栏前,将手放到栅栏门上时,房门突然一开,随后很快又关了起 来。一个女人身影,溜了进去。一个男人,他刚才显然是和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门廊 里的,这时从屋子那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维恩面前。这次又是韦狄。 “嘿,你动作倒是很快呀,”迪格利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你会发现,你慢了一步,”韦狄说。“我说,”他压低了声音,“你不妨现 在就回去吧。我已经要求过她,已经得到了她。哈——哈——晚安,红土贩子!” 韦狄说完就走开了。 维思的心虽说本来没有抱太高的期望,但还是一沉。他倚在栅栏上,犹豫了差 不多有一刻钟的时间。然后,他走上花园小路,敲了敲门,要见约布赖特太太。 约布赖特太大没有请他进屋,而是来到了门廊。他们俩谈了十分钟或十分钟多 一点,讲话声音很低,很慢。谈话结束后,约布赖特太太进了屋,维恩悲伤地顺着 原路,回到了荒原上。他返回到车上,点上灯,一脸漠然的表情,立刻把他最好的 衣服扒了。不到几分钟,他又成了过去那个好像是确认不变、无可挽救的红土贩子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