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尖刻言词出口,危机随之而至 约布赖特不跟尤苔莎在一起的时候,便坐在书本前刻苦研读;他不读书的时候, 便去跟尤苔莎约会。这些约会进行得十分秘密。 一天上午,他母亲去看望托玛沁。下午回到家里时,从她脸上忧虑不安的神情, 他可以看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告诉我一桩难以理解的事,”她忧伤地说。“德鲁舰长在静女酒店透露, 说你和尤苔莎已定了婚。” “是的,”约布赖特说。“但说到结婚,那可能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我是难以想像会等很长一段时间的。我猜想,你要把她带到巴黎去?”她说 道,露出厌烦、绝望的样子。 “我不回巴黎。” “那你娶了一个妻子后,干什么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在布达茅斯办一所学校。” “真是不可思议!那地方的教师已人满为患。你没有什么专门的资格——对于 你这种人,能有什么机会?” “发财的机会是没有。但我用我那新颖、真实的教育方法,将为我的同胞带来 很大的益处。” “做梦,做梦啊!假如真的还有什么方法要发明的话,大学里的人们在此以前 早就该发现了。” “不会的,母亲。他们发现不了,因为大学里的教师不接触需要这种方法的阶 层——即没有受过初步训练的人。我的计划是把高等知识灌输到空洞的头脑里,不 是先去填塞在真正学习开始之前又要清除的东西。” “你假如没有任何纠缠牵连,我倒也许会信你的话;但是这个女人。如果她是 一个正经女孩于,情况本来也够糟的,而她是——” “她是一个正经女孩子。” “你是这么想。一个军乐队指挥的女儿。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是德鲁舰长的外孙女;她凭天性就是一个小姐。” “他们都喊他‘舰长’,但阿狗阿猫都是舰长。毫无疑问,他是乘了小木船或 其它什么的出过海。他为什么不管教管教她?没有贵妇人会像她那样不分白天黑夜 每时每刻都在荒原上闲逛的。还不止这些呢。她和托玛沁的丈夫之间一度还有些事 儿——这我敢肯定,就像肯定我是站在这儿一样。” “尤苔莎已经告诉过我了。一年前,他的确对她用过心思;但并没有什么伤害。 我因此更喜欢她。” “克林,”他母亲坚定地说,“不幸的是我拿不出反对她的证据。但是,如果 她能做一个好妻子,那从来就没有坏妻子。” “我说,你简直是存心跟人过不去,”的布赖特激烈地说。“我本来打算就安 排在今天你跟她见一次面。但是你老不给我安宁,事事不让我如愿。” “一想起自己儿子的婚姻这么糟糕,我心里就恨。但是,你似乎打定了主意要 这么干。我真希望早早死了才好,就不会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我受不了——我做梦 也没有想到啊!”她转向窗户。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发白的双唇微微张开,颤抖 不已。 “母亲,”克林说,“不管你干什么,你将永远是我亲爱的人——这你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上,我有权利说话,那就是,像我这般年龄的人,知道什么于我是最 好的。” 约布赖特太太半晌没开口,一副震颤的样子,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 会,她才答道:“‘最好的’:为这样一个贪图感官享受、游手好闲的女人,毁了 自己的前途,这是最好的吗?你挑选她,恰好证明了你并不知道什么于你是最好的, 这你看不出来吗?你把全部的心思——你把整个的灵魂——都用在讨那个女人的欢 心上面。” “我是这样。而那个女人是你。” “你怎么能用这种轻浮态度对待我?”他母亲说着,又将脸转向他,两眼噙着 泪水。“克林,你是违背常情,这我可没有想到过。” “我很可能是的,”他阴郁地说。“你不知道用什么量器量给我,因此也不知 道我用什么量器量给你。”[注] “你嘴上答复我,心里却只想着她。你处处护着她。” “这证明她好。我从来没有护过坏。而且,我不只是喜欢她。我喜欢你,喜欢 我自己,喜欢一切好的东西。一个女人不喜欢另一个女人,她会毫无仁慈之心。” “啊,克林!请不要把本来是你自己偏执的判断错误说成是我的毛病。如果你 想跟一个卑贱女人结合,为什么要回到家来做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在巴黎把它做了? ——在那儿还更为时髦。你这是要来伤我的心,减我的寿哪!我希望你爱谁,就跟 谁去待在一块好了。” 克林的嗓子粗哑起来,“你是我的母亲;我不再多说———就这一句话,请你 原谅,我把这个家当作是我的家了。我不再来折磨你了;我这就走。’脱完,他就 含着眼泪出去了。 那是初夏一个晴朗和熙的下午。荒原上潮湿的低谷已从原来的黄褐色转变成为 一片青绿。约布赖特走到从迷雾岗和黑冢朝下延伸的盆地的边缘。那时候,他已平 静下来,把周围景色看了一眼。纵横分布的小山丘使山谷的轮廓形状各异。丘壑之 间,新嫩的蕨草长得很茂盛,到最后会有五六英尺高。他朝下走了一点,躺到地上, 开始等待。那儿有条小径从一个小溪谷通了出来。他原本答应尤苔莎,把母亲带到 这块地方来,让她们见个面,交上朋友。他的努力是彻底失败了。 他躺在绿茵丛中。他周围的蕨草,虽然繁茂,却相当整齐划一:这是一个好像 机器制造出来的绿叶丛林,一个锯齿边三角形叶片的世界,没有一朵花儿。空气温 暖,带着水雾,一片寂静无声。蜥蜴、蚱蜢和蚂蚁是唯一能看到的生物。这一场景 似乎属于远古石炭纪时的世界,那时候植物不多,并且都是蕨类,没有花苞,也没 有盛开的鲜花,只有一大片单调不变的绿叶子,叶子中间没有鸟儿欢唱。 他躺在那儿,忧郁地沉思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蕨草上有一顶扣了 起来的白绸女帽,从左手边向他移来。他立刻知道那帽子是戴在他心上人的头上。 他的心从冷漠中觉醒过来,一下变得热烈兴奋起来。他跳起身来,大声说道,“我 早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有片刻工夫,消失在一个溪谷里。随后,她整个的人从灌木丛中展现出来。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她叫喊道,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过她的脸马上红了 起来,并且多少有点内疚地轻声一笑,证明这失望是虚假的。“约布赖特太太在哪 儿?” “她没来,”他用抑郁的口吻回答。 “我要是早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她认真地说,“早知道我们会有这样清闲 愉快的时光,那就好了。快乐如果没能预先知道,那就浪费了一半;如果有所企盼, 那就使它增加一倍。我今天真是一点也没想到,下午能单独跟你在一块儿,现在这 一情形的实际时间很快地过去了。” “的确是这样。” “可怜的克林,”她温柔地盯着他,继续往下说。“你很悲伤。你家里发生了 什么事吧。不要去管究竟是什么事——让我们只看表面上像是什么事。” “可是,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 “继续像我们现在这样——一个约会接着一个约会,就这样过下去,不管明天 会怎样。你老是想着明天,这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但你一定不要再去想——行 不行,亲爱的克林?” “你跟天下所有女人一个样。女人总是满足于在外界提供的偶然情形中建立她 们的生活;而男人却宁肯要创造出一个世界来适合他们的生活。尤苔莎,听着。有 一件事,我不能再往后推延了。你那种崇尚‘享受今朝’智慧的情绪,今天不能打 动我的心。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必须很快就结束。” “这都是你母亲的缘故。” “是的。我把这告诉你,可我对你的爱并不因此减少一分;你本应该知道才对。” “我一直为我的快乐担忧,”她轻轻动了动嘴唇说。“我的快乐太强烈、太不 顾一切。” “但还有希望。我还可以工作四十年,你为什么就绝望了呢?我只是处在一个 不太顺利的转折点而已。我希望人们不应该轻易地以为没有统一性就没有进步。” “啊——你的心思岔到事情的哲理一边去了。——我说,在某种意义上,这些 让人感到悲伤、无望的障碍是受欢迎的,因为它们能使我们以冷漠的态度来看待命 运所乐此不疲的残酷讽刺。我听说有些人突然得到了幸福,因为担心不能活着去享 受,结果忧虑而死。我觉得最近自己就是处于那种不安的古怪状态;但我现在可以 不用忧心忡仲。让我们走走吧。” 克林握住尤苔莎的手,她已经为他脱去了手套—一他们喜欢脱了手套手拉着手 散步——领着她走出了那一片蕨草。那天下午他们沿着山谷走路的时候,构成一幅 非常好看的爱情满潮图画,太阳在他们右边斜照下来,两人淡淡的身影,像是白杨 树一般高挑,远远地投到荆棘和蕨草上。尤苔莎走的时候仰着头,沉湎在空想之中, 眼中流露出一种乐不可支、纵情享受的得意扬扬神色,她不靠别人帮忙,全凭自己 个人,赢得一个在才能、容貌和年龄各方面都与自己相匹配的男人。在那个年轻人 一边,他从巴黎带回来的苍白脸色,以及岁月和思索留下的初步印痕,已不像他刚 回来时那样显而易见。他生来的那一份健康而富有活力的壮实,现在已部分地恢复 到原先的状态。他们往前漫游,一直逛到荒原低处的边上,那儿的地又湿又软,和 沼泽地合为一体。 “克林,我得和你在这儿分手了,”尤苔莎说。 两人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准备相互道别。他们眼前的一切达到了一种完美的程 度。太阳正落在地平线上,霞光从垂挂在淡青色天空中的一块块红铜色和丁香紫色 云彩中间射了出来。地面上所有朝向太阳的阴暗物体,都笼罩在一片紫霭之中,一 群群檬虫,背对着紫霭,闪闪发亮,它们嗡嗡哀诉,朝上飞去,像是火星一样,四 处飞舞。 “啊!这样分手我真受不了!”尤苔莎突然很痛苦地低声感叹。“你母亲会对 你施加太多的影响;我得不到公正的评价,人们会到处流传,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孩, 那个巫女事件再加上来,使我的形象变得更黑。” “他们不能。没有人敢说你或是我的坏话。” “啊,我是多么希望我能确保永远不失去你——确保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我!” 克林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他感情澎湃,那个时刻充满激情,于是他快刀 斩乱麻。 “这你可以放心,亲爱的,”他说着,把她搂在怀里。“我们马上就结婚。” “啊,克林!” “你同意吗?” “如果——如果我们可以的话。” “我们当然可以,我们俩都已成年。过去七年我在外面做事,也攒了些钱。如 果你同意,在我去布达茅斯找到一所房子开办学校以前,先在荒原什么地方找一个 小农舍住下来,那我们花很少的钱就能办到。” “克林,我们在小农舍要住多久呢?” “住六个月左右吧。六个月后,我就可以把书读完了——对,我们就这么办, 这种思念的痛苦就可以结束。当然,我们要过一种绝对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婚后 的生活要搬到布达茅斯去住以后才开始面向外界。关于在布达茅斯找房子一事,我 已经写了一封信。你外公能允许你这样吗?” “我想他会的——条件是在小屋里住不超过六个月。” “这我可以保证,只要是不发生什么不幸。” “只要是不发生什么不幸,”她缓缓地重复道。 “这不太可能的。最亲爱的,定个日期吧。” 他们随后就商议起来,最后选了一个日子。那是在从那天算起的两个星期以后。 他们的话到这儿结束,尤苔莎离开了他。克林目送她朝夕阳方向渐渐远去。她 越走越远,全身让那灿烂的光辉给裹了起来,她连衣裙拂过刚刚抽芽的莎草和禾革 发出的沙沙声响也逐渐消失了。在他观望的时候,那没有生机、平整整一片的景色 把他征服了,虽然他能充分感受到那光泽未减的初夏新绿的美。这一层新绿当时是 穿在最可怜的叶片上。在那令人感到压抑的平坦中存在某样东西,使人联想起人生 的角斗场;一种赤裸裸的平等意识油然而生,他觉得和太阳下面任何生物相比是平 等的,一点也不优越。 尤苔莎现在对于他来说,已不再是一位女神,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他努力奋斗 去得到的女人,一个他支持、帮助的女人,一个为了她的缘故他要遭受诽谤的女人。 现在,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便觉得不应该那么匆匆忙忙去结婚;但是牌既然已经摆 好,他决意要把这副牌玩到底。至于尤苔莎的名字是否要加到那一份爱得太热烈而 难以持久相爱的人的名单上去,即将发生的事件无疑会提供一个现成的证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