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出去排愁解闷 几天以后,那是在八月底以前,尤苔莎和约布赖特一起早早地吃晚餐。 近来尤苔莎的态度变冷淡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流露出一副孤苦伶仃的神色, 凡是在她与克林热烈相爱时认识她的人,见此都会生出怜悯之情,不管她是否应该 被人可怜。夫妻两人的心情,在一定程度上,正好与他们的处境相反。克林受到折 磨,却很快乐;他甚至要安慰尤苔莎,而她一生中还没有受过任何肉体上的苦痛。 “来,亲爱的,振作起来;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不定哪一天我的视力就 能跟过去一样地好。我郑重保证,只要我有能力做别的体面一点的事,我就不去割 荆棘。你不会真地希望我成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的吧?” “但是那也太糟糕了——割荆棘!你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会讲法语和德语, 适合去干比这要好得多的事嘛。” “我猜想,你第一次见到我,第一回听人说起我时,我在你眼里,有一圈金色 光环——一个知道壮丽事物,见过辉煌场面的人——总而言之;是一个受人崇敬、 给人快乐、让人疯狂的英雄。” “是的,”她一边说,一边抽泣。 “而我现在是穿着棕色皮裹腿的穷汉了。” “你不要奚落我。——但是这已经够了。我不会再感到抑郁了。今天下午我要 出门去,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在东埃格敦要举行一个乡村野餐会——他们把它称之 为吉卜赛野餐,我准备去。” “跳舞吗?” “为什么不跳?你能唱歌嘛。” “好,好,随你的便。要不要我来接你?” “假如你结束干活回家早的话。但不要为此增添麻烦。我认识回家的路,荒原 上没有什么可让我害怕的。” “你就这么一心想玩乐,竟能老远地步行到一个乡村集会去寻找快乐吗?” “嗳,你是不希望我一个人去。克林,你不是在嫉妒我吧?” “不。但是假如能让你快乐,我会和你一起去的。不过,照现在这种情形,你 或许对我已经厌烦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希望你不去。不错,我是有点嫉妒; 我是一个半瞎的人,有你这样一个女人,谁还能比我更嫉妒的呢?” “你不要这么想。计找去吧,不要把我的情绪弄没了。” “我亲爱的太太,我宁肯失去一切也不愿这样。去吧,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喜欢异想天开,有谁能禁止!我相信,你仍然拥有我全部的心。因为你对我能容 忍,我现在成了你的一个累赘,所以我是应该感谢你的。是,你一个人去吧,去风 光吧。至于我,我要坚守厄运了。在那种集会上,人们是要回避我的。我的钩刀和 手套,就像圣拉撒路[注]的麻风病拨浪鼓一样,警告世人躲开这个看了让人悲伤的 景象。”他吻了她一下,扎上绑腿,就出门了。 等他走了,她用手支着头,自言自语道,“两个人的生命白白浪费了——他的 和我的。我竟落到这个境地,这会不会让我发疯?” 她设法寻找任何至少可以改善目前处境的道路,但是一条也没找到。她想像布 达茅斯的人得知她现在的情景后会怎么说,“瞧这个没有谁能配得上的姑娘!”对 尤苔莎来说,她目前的境况似乎是在百般嘲弄她的种种希望,如果上天继续嘲弄下 去,只有一死才是解脱之路。 她猛地振作起来,大声说道,“但是,我要把这摆脱掉。对,我要把这摆脱掉! 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我是在受罪。我虽然心中很苦,但要兴高采烈,我要在嘲弄中 快活,在讥讽中大笑。作为开头,我要到草地上去跳舞。” 她上楼来到自己的寝室,精心打扮了一番。对于旁观者来说,她的美丽可以让 她的心情显得近乎合理。因为是偶然,同时也是轻率,这个女人落到了这样阴暗的 角落。甚至对她有一定成见的人见此都会感觉到,她有十足的理由责问上帝,凭什 么权利把这样一个精致的美人放到旨在使她的美丽不是赐福而是祸害的环境中去。 等到她从家里出来准备上路,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不带帽子坐在屋里时, 那份要反抗的伤感十分明显,现在让出门的服装裹了起来,有所缓和。出门的服装 全身上下没有粗糙的边线,呈现出一种朦胧样子;因此,她的脸从裹着她的衣服里 露出来,就像是从云雾里露出来一样,肉体和衣服之间并没有显著的分界线。白天 里的暑气还没有消退下去,她顺着阳光照射下的山峦,慢悠悠地走着,因为她有充 足的时间进行这次休闲远足。小路穿过蕨草时,那些高高的植物便把她遮掩在草叶 丛中。虽然没有一根草茎可以在明年会再抽芽,这些蕨草现在却形成一片小小的丛 林。 乡村舞会的地点选在一块草坪一样的绿洲。在荒原地区的高处,这种绿地偶尔 能找到,但并不常见。一丛丛的荆棘和蕨草,蔓延到这块地的边缘就突然停止了, 而绿草却是连绵不断。一条牲口走的青青小路,环绕四周,却还是让蕨草掩盖着。 尤苔莎走这条路,为的是在加入人群之前,先侦察一番。东埃格敦乐队充满活力的 乐声明白无误地给她指引方向,她这时看见演奏者了。他们都坐在一辆蓝色大车上, 那红色轮子擦得锃亮,车上用木条弯了一个拱形,上面扎了树枝和鲜花。大车前面 是十五到二十对舞伴的大场面,两边是一些身份较低的人在跳舞,但他们的旋转并 不总是合拍。 年轻小伙子系着蓝色和白色花结,满脸通红,与姑娘们跳舞。姑娘们因为兴奋 和使劲,脸蛋比她们扎的粉红色绸带还要红。有的漂亮姑娘留着长鬈发,有的漂亮 姑娘留着短鬈发,有的漂亮姑娘垂着前额鬈发,有的漂亮姑娘扎了辫子,都在那儿 飞似的旋转。旁观者会诧异,周围只有一两个村庄可供挑选,这么一群美丽动人的 年轻女子,具有相同的身高、年龄和性格,怎么会聚集一起的。在这后面,有一个 快乐的人正闭着眼睛独自跳舞,把周围一切完全忘了。几步之外,一棵截去树梢的 山楂树下面正烧着火,火上一排挂了三个水壶。旁边放了一张桌子,几个上了年纪 的妇人正在准备茶点。但是,尤苔莎在她们中间没有能找到牛贩于的妻子。牛贩子 的妻子建议尤苔莎来,还保证让她受到很客气的欢迎。 尤苔莎唯一认识的那个本地人出人意料之外不在那儿,极大地破坏了她本想痛 快玩乐一个下午的计划。参加跳舞变得有困难了。虽然这样,假如她走过去,那些 快乐的女人是会拿了茶杯迎上前来,把她当作在仪态和知识方面都超过她们自己的 陌生人加以重视的。她望着人群跳完两个舞曲,决定再往前走去,到一个茅屋吃一 些点心,随后在傍晚天黑时分回家。 她这么做了;等到她动身朝举行舞会的地方往回走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回 奥尔德华斯必须重新路过那儿。现在空气十分寂静,她能听到远处乐队的声音。如 果可能的话,乐队这时似乎比她来的时候奏得更起劲了。她走到小山,太阳差不多 已消失不见了。不过,对于尤苔莎和狂欢的人来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一轮明 晃晃、圆圆的月亮在她背后升了起来,虽然月光还没有盖过西边的余晖。舞会还在 照旧进行,但是来了不少陌生人,他们在跳舞的人外面围了一个圈子。这样,尤苔 莎可以站在这些人中间,不会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 整个村庄的激情原是散布在一个年头上,现在集中在这一个小时翻腾而出。那 起伏摇摆舞伴的四十颗心,十二个月前聚到一起,一样地兴高采烈,自那以来,还 没有这样地跳动。一时间,异教精神在他们心中复活了;今生的骄傲[注]是最为重 要的,他们除了自己,什么也不敬重。 这些充满激情然而短暂的拥抱,有多少能命定永久,可能会是一些陶醉在里面 的人和在旁观望的尤苔莎很想知道的事。她开始嫉妒这些快速旋转的人来,渴望能 有那种似乎是由跳舞的魅力所产生出来的希望和幸福。尤苔莎是极为喜欢跳舞的, 她到巴黎去,其中一个期望便是巴黎能给她提供这种消遣的机会。很不幸,现在这 个期望在她心里是永远破灭了。 她望着在越来越明亮的月光下跳舞的人旋转起伏,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有人 在她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一个人站在她近旁。尤 苔莎一见到他,顿时满脸通红。 那个人是韦狄。他结婚那个上午,她在教堂里闲逛,随后出人意料之外地揭去 面纱,并且走上前去作为证人签字。自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再见过她。但 是,为什么一见到他,就使她一股热血冲到脸上,她说不出来。 她还没能开口,他就悄声问道,“你还是跟过去一样喜欢跳舞吗?” “我想是的,”她低声答道。 “你跟我跳舞好吗?”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变化;但会不会显得奇怪?” “亲戚在一起跳舞,这有什么奇怪的?” “啊——对,我们是亲戚。或许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如果你不喜欢被人看到,就把面纱放下来。其实,在这样的月光下, 被人认出来的风险不是很大。这儿陌生人多。” 她按他所说的做了。这一行动也默认她接受了他的请求。 韦狄把胳膊伸给她,领她在圈子外面往前走到跳舞场子的下方,在那儿加入进 去。两分钟后,他们就卷到队伍中去,开始往场子上方移动。他们没有到达中场之 前,尤苔莎不止一次地希望,要是没有屈从他的请求就好了。从中场往上方移动时, 她觉得,既然是出来寻找快乐的,她现在只是在做着很自然的事来获得快乐。他们 进入第一对舞伴位置,不停地旋转滑动,尤苔莎的脉搏跳动开始加快,没有时间再 去多想。 他们急速旋转,穿过二十五对舞伴,一种新的活力进入她的身体。夜晚暗淡的 光线赋予这体验一层魅力。亮光具备一定的力度和色调,往往会打乱感官的平衡, 危险地挑逗起更为温柔的情感,再加上运动,使得情感变得炽烈,而理智成反比例 变得昏昏欲睡,麻木不仁。这亮光从圆圆的月亮照射到他们两个人身上。所有的女 孩子都感觉到了这样的症状,但是尤苔莎的感觉最深。他们脚下的草被踩掉了;那 硬邦邦踩过的地面,朝月光斜着望去,像是抛光的桌子。载有乐队的大车上那一面 紧贴旗杆的旗子以及奏乐的人,映着夜空,只显现出轮廓。空气变得相当宁静,唯 一的例外是长号、蛇形大号和法国小号圆圆的嘴巴像巨大眼睛在他们身影里闪烁的 时候。姑娘们漂亮衣服的色彩失去了白天细微的差别,几乎只显示出一种朦胧的白 色。尤苔莎靠着韦狄的胳膊,飘飘然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脸如痴如醉,像雕塑一 样;她的灵魂已经离开并且忘了她的面貌,使其毫无表情,处于静态。当感情走到 它的区域以外,面目总是这个样子。 她现在靠韦狄有多么近!想到这,叫人害怕。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喘气,而他当 然也可以感觉到她的喘气。她待他曾经是多么地不好!然而,他们在这儿正踩着一 个节拍。跳舞的魅力使她感到吃惊。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像是一道有形的栅栏,将 她在跳舞动作迷宫内外的感受截然分开。她开始跳舞时,像是换了一个环境气氛; 跟现在的热带感觉相比,刚才在跳舞场于外面时,她是掉进了北极的冰冷世界。经 过了最近生活不如意以后来参加跳舞,就像是在树林子里走了一夜的路以后,来到 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单单是韦狄的话,只不过让人激动而已;韦狄加上跳舞,加 上月光,再加上秘密行事,就开始成为一种愉悦。 这一甜蜜的复杂感情中,到底是他的性格提供了较大的部分,还是跳舞和场景 的比重要更大些,尤苔莎对于这个精细要点,自己完全不清楚。 人们开始说“他们是谁呀”?但是并没有人很讨嫌地去询问。假如尤苔莎平时 跟别的女孩子走在一起时,情况会大不一样的;在这里,她并没有受到过多审视的 不便,因为在这个场合,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显得容光焕发。她那永久的光彩,像是 被夕阳的余晖所掩映的水星,在这种情景的暂时辉煌中,没有引起人们多大注意。 至于韦狄,他的感情不难猜测。障碍是他爱情成熟的太阳,此时此刻,他正处 于一种极度痛苦之中。把整年都属于别人的女人,占为己有拥抱五分钟,这种感受, 在所有男人当中,他最能体会。他早就开始思念尤苔莎了;事实上,可以这么说, 他和托玛沁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字,是他的心又回到旧情人的一个自然标志,尤苔莎 嫁人后产生出额外的复杂,是使这种回归具有强迫性所需要的一个添加因素。 这样,出于不同的原因,对于别人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活动,对于这两位来说, 就是腾云驾雾神魂颠倒了。跳舞向他们心里的那么一点社会秩序意识发起了不可抗 拒的进攻,把他们驱赶到现在已不正当的老路上去。 他们连续跳了三场舞;随后,因为一直转个不停,尤苔莎累了,就转身退出她 已在里面待了太长时间的圈子。韦狄把她领到几码以外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墩。她在 地上坐了下来,她的舞伴站在身旁。从跳舞开始时他跟她说了几句话,一直到现在 他们没交谈过。 “跳舞再加上赶路,把你累坏了吧?”他充满柔情地说。 “不,不是很累。” “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们竟然会在这儿相会,真是奇怪。” “我猜想,我们不见面,那是因为我们不想。” “对。不过,这个过程是你开始的——你没有遵守诺言。” “现在谈这已没有什么价值了。自那以后,我们各人都系上了别的纽带——你 我都一样。” “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没有病——只是废了。” “对,我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对于你的不幸,我表示真心同情。命运之神待你 很残酷。” 她沉默了一会。“你有没有听说,他已经选择割荆棘作为他的工作了?”她哀 伤地低声说道。 “别人向我提起过,”韦狄犹豫地答道。“可是我不太相信。” “这是真的。我作为一个割荆棘樵夫的妻子,你是怎么看待我?” “跟从前的看法一个样,尤苔莎。那种事绝不会贬低你:你使你丈夫的职业变 崇高了。” “我希望能感觉到这一点。” “约布赖特先生有没有好转的可能性?” “他以为有这个可能。我对此表示怀疑。” “听说他租了一个农舍,我是很惊讶的。我跟别人一样,原来以为你嫁给他以 后,他会立即带你上巴黎去住的。‘她有一个多么快乐、光明的前程啊!’我曾这 样想道。我猜想,假如他的视力恢复,他跟你一起回巴黎去?” 他见她不回答,便仔细端详着她。她差不多是在哭泣。那种永远享受不到的未 来的景象,重新涌上心头的辛酸失望感,韦狄那番话让人想像出周围邻居强忍住的 耻笑,这一切让高傲的尤苔莎难于保持心态平衡。 韦狄看到她一言不发心烦意乱的神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太冲动的感情。但是 他假装着没看到,尤苔莎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不打算一个人走回家去?”他问道。 “喔,我是打算一个人走回家去的,”尤苔莎说,“我一无所有,在这荒原上 有什么东西能伤害我?” “我回家前面一半路跟你同路。我可以陪你一直走到特鲁普角。”见尤苔莎仍 旧坐在那儿,一副犹豫的样子,他又说道,“或许你觉得,自从今年夏天的事件以 来,让别人看见我跟你走在同一条路上,是不明智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起这种事来,”她高傲地说。“不管埃格敦可怜的荒原 人会说什么,我将同我所选择的人一起走。” “那就让我们走吧——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最近的路是朝那边有一片黑 色阴影的冬青树丛方向,你能看到就在那儿。” 尤苔莎站起来,跟在他身边,朝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拨开那潮湿的石 南和蕨草。继续跳舞尽情玩乐的人的歌声和音乐声飘荡而来。月亮现在变得明亮银 白,但是这亮光却是穿不透荒原。只见从天顶到天边,空气中充满最白的银光,下 面则是黑暗无光的一片乡村原野,对照十分鲜明。要是有人从上方往下看,他们两 张胜在旷野上出现,就像是两颗珍珠放在一张乌木桌子上。 因为这个原因,小路不平整之处就看不见,韦狄偶尔会绊倒;而当石南小树丛 或蕨草的根从长满青草的狭窄小径上冒了出来,缠绕尤苔莎的脚时,她觉得有必要 作几个维持平衡的优雅动作。往前赶路时遇到这种情形,有一只手总是会伸出来, 把她扶稳,紧紧抓住她,一直走到路面又变得平坦的地方。这时,那只手才收回到 尊敬礼貌的距离。 他们一路上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走到特鲁普角近处,离这儿几百码以外有一 条小径,岔向尤苔莎的屋子。慢慢地他们发现有两个人影朝他们走来,显然是两个 男人。 他们再朝前走近了一些,尤苔莎打破沉默,说,“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是我丈 夫。他答应来接我。” “另一个是我最大的敌人,”韦狄说。 “看上去像是迪格利·维恩。” “就是他。” “这样的相遇叫人很尴尬,”她说;“不过这是我命中注定。他对我的事情了 解太多,除非他能知道更多情况,因此向自己证明,他现在所了解的算不了什么。 好,随他去吧;你得把我交给他们。” “你在叫我做这事之前,再考虑考虑。这里有一个人,他不会忘记我们在黑冢 约会的任何一个细节:他跟你丈夫在一起。他们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其中有哪一个 人会相信我们在乡村舞会上的相遇和跳舞是偶然的?” “那很好,”她忧郁地低声说道。“在他们来到之前你就离开我吧。” 韦狄诚挚地向她道了晚安,纵身越过蕨草和荆棘丛。尤苔莎缓缓地继续往前走 去。走了两三分钟,她与她丈夫和他的同伴就相遇了。 “红土贩子,今晚我就走到这儿了,”约布赖特看见尤苔莎后就说道。“我跟 这位女士往回走了,晚安。” “晚安,约布赖特先生,”维恩说。“我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 维恩说话时,月光直射在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展现在尤苔莎眼前。他用怀疑 的目光瞧着她。维恩锐利的眼睛看到了约布赖特因视力差而没有见到的情形——有 一个男人从尤苔莎身边离开——这是在可能性范围以内的。 假如尤苔莎跟着红土贩子走,她很快就会发现,她的猜想能得到明显的证实。 克林把胳膊伸过去,领着她一离开那地方,红土贩子就转身离了许多人常走的通往 东埃格敦的小路。迪格利刚才往那边溜达,只是陪伴克林走路而已,因为他的篷车 又歇在附近。他伸开长腿,差不多朝韦狄去的方向,越过了荒原上没有道路的那个 部分。这个时候,只有适应在夜间漫游的人才能像维恩这样迅捷,从崎岖的山坡往 下走而没有一头栽进山坑,或是一脚陷进兔子窝里把腿折断。但是维恩朝前赶路,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的小跑是朝静女酒店方向的。大约半小时后他就到达酒 店,并且心里很清楚,他动身时如果有什么人还在特鲁普角附近,是不可能在他前 面赶到的。 孤零零的酒店还没有关门,但里边差不多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酒店主要是做那 些长途旅行路过这儿的旅客的生意,他们现在都已上路了。维恩来到大堂,要了一 杯麦芽酒,然后用平淡的口吻询问女仆韦狄先生是否在家。 托玛沁坐在里屋,听见了维恩的说话声。因为她对酒店生意生来有一种不喜欢, 有客人时,就很少露面;不过她看今晚没有别的客人,便走了出来。 “迪格利,他还没到家,”她和蔼地说。“但我想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上东埃 格敦买马去了。” “他是不是戴了一顶白色帽子?” “是的。” “那我在特鲁普角看见他了,他正牵了一匹回家来,”维思不露感情地说。 “非常漂亮,白白的脸,鬃毛像是夜一样地黑。毫无疑问,他马上就会到的、”他 站起身,朝托玛沁纯洁、甜美的脸蛋瞧了一会儿。自从上次见她以后,她脸上掠过 一层悲伤的阴影。他冒昧地又说道;“韦狄先生这个时候好像经常不在家。” “啊,是的,”托玛沁用一种想显得欢快的口气大声说。“男人总是不在家, 这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什么秘密方法,能帮我的忙,使我晚上能随意把他 留在家里。” “我要想想,我是否知道什么办法,”维恩用同样轻快的口气回答,但他一点 也没有轻快的意思。随后,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鞠了一个躬,动身要走、托玛沁把 手伸给了他;红土贩子虽然心中有许多叹息,但没有叹一声便走了出去。 一刻钟以后,韦狄回来了。托玛沁以现在常有的那种羞怯态度简单说卜一句, “戴蒙,马在哪儿?” “喔,我后来没有买。那人要价太高了。” “可是有人看到你在特鲁普角牵了一匹马回家的呀——非常漂亮,白白的脸, 鬃毛像是夜一样地黑。” “啊,”韦狄说道,他的两眼盯着她;“是谁告诉你的?” “红土贩子维恩。” 韦狄脸上的表情,奇怪地变得凝固起来。“那弄错了——一定是别的什么人,” 他缓缓而烦恼地说道,因为他看出维恩无情的反击动作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