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旧日的办法无意之中被重复 查利对他旧情人的关心是无限的。努力去减轻她的烦恼,成为他自己烦恼中唯 一的慰藉。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她的需要:他怀着一种感激心情想着她的到来,在 诅咒使她伤心的原因的同时,一定程度上又赞颂这样的结果。他想,或许她会一直 待在那儿,这样,他就能跟从前一样幸福了。他所惧怕的是她会觉得还是回奥尔德 华斯合适。在这种惧怕心态下,他的双眼就带着爱慕、探究的神色,时常趁她不注 意他的时候,在她脸上搜寻,那样子就像是他在观察一只野鸽子的头,想知道它是 不是在想要飞走。他既然真正救助过她一回,或许还把她的性命从最轻率的行动中 保了下来,他心理上就又承担起监护她幸福的职责来。 为了这个缘故,他就忙忙碌碌努力给她提供愉快的消遣,把在荒原上找到的奇 特东西带回家来,如喇叭形状的白色苔藓、红头的地衣、埃格敦古代部落使用过的 石制箭头,以及燧石洞里挖出来的多面水晶。他把这些东西安放在屋里,放的位置 能使她看到它们时好像是碰巧见到。 一个星期过去了,尤苔莎足不出户。后来,她走到土堤围着的空地上,拿起她 外公的望远镜观望,就像她结婚前习惯做的那样。一天,她看见大路穿过远处山谷 的那个地方,走着一辆满载东西的大车。车上堆满家具。她看了又看,认出那是自 己的东西。晚上,她外公回家,带来传闻,说约布赖特那天从奥尔德华斯搬到布卢 姆斯恩德去了。 另一次她在这样侦察时,看见山谷里走着两个女人。那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 云;那两个人离她不到半英里,因此她从望远镜里能清楚看到她们的每一个细处。 走在前面的女人怀里抱了一个白色的包裹,那包裹的一头还拖着一长条布;两个人 转过弯,阳光更直接地照在她们身上,尤苔莎这时能看出那个包裹原来是个婴孩。 她喊查利过来,问他是否知道她们是谁,虽然她自己已猜出来了。 “韦狄太太和她的保姆,”查利说。 “是保姆抱着小孩吗?”尤苔莎说。 “不,是韦狄太太在抱,”他答道,“保姆空手跟在后面。” 那大这位小伙子情绪很好,因为十一月五日又快到了,他正在筹划件事,想让 她开开心,不要老是陷入沉思。接连两年,他的情人喜欢在那个俯视山谷的上堤上 点一个篝火;不过今年她显然是把这个日子和惯例给完全忘了。他很小心不去提醒 她,而是秘密进行准备,以给她一个惊喜。上次因为他不在家,没能帮上忙,这次 他就越发热切。在空闲的每一分钟里,他就跑到邻近山坡上去捡荆棘残株、山楂树 根和其它结实的燃料,把它们藏在别人粗看找不到的地方。 晚上来到了,尤苔莎显得还是没有意识到那天是周年纪念日的样子。她用望远 镜看了一会儿,进屋去后就再没有看到她的人影。天刚一黑,查利就开始堆篝火, 他在上堤上选的地方就是尤苔莎从前选的。 等到四周围的篝火都烧起来后,查利开始点燃他的。他把燃料堆放好,让它可 以自己烧一会儿,不要人看着。然后他回到屋里,在门口和窗下徘徊,等她以某种 途径得知他的这一成就后出来亲眼看看。但是百叶窗拉着,门也是紧闭,他的举动 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不愿意喊她,又回到火边,往火里添燃料,这样持续了半个多 小时。等到他的燃料积蓄大大减少以后,他走到后门,传进话去,说请约布赖特太 太把百叶窗打开,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尤苔莎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听了这话,不由一惊,便把百叶窗猛地拉开。 土堤上的篝火正面对着她,熊熊燃烧,红色的火光照进她所在的房间,使烛火变得 黯然失色。 “干得好,查利!”老舰长在壁炉凹处说。“不过我希望他不是在烧我的柴火…… 啊,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我遇到那个叫维恩的人,把托玛沁·约布赖特送回来—— 没错,就是这个时候!嗨,谁能想到那女孩开始那么难,最后这么顺?尤苔莎,在 这件事上你有多傻!你丈夫给你写信了吗?” “没有,”尤苔莎说,一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篝火。那时她的心思用在那篝火 上,所以对外公的直言也不记恨。她能看见土堤上查利的身影,正在铲拨那堆火。 她的脑海里闪出另一个可以被那篝火唤来的人的身影。 她离开房间,戴上帽子,披上斗篷,出了屋子。到达土堤,她朝堤外望去,眼 里流露出狂野的好奇和疑虑神色。这时,查利带着一种自我得意的样子,说,“我 是特意为你点的,太太。” “谢谢,”她匆忙答道。“不过我希望你把它扑灭。” “它马上就要烧光了,”查利说道,他相当失望。“把它扑灭是不是有点可惜?” “我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他们一言不语地站在那儿,只有火焰偶尔噼噼啪啪的声响打破了沉默。查利到 后来察觉出她不想跟他说话,才很不情愿地走开。 尤苔莎留在土堤里,望着篝火,她心里想进屋,但依旧在外面徘徊。要是她的 境遇使她对上帝和凡人看重的一切都不倾向于持漠然态度,她或许有可能就走开了。 但是,她处于一种绝望状态,到了她要玩弄一番的地步;即使玩输了,也不比心里 老琢磨着是否能赢那样更为不安;尤苔莎跟处在这种阶段的人一样,现在能从自身 跳出来,站到局外,作为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旁观者,观察自己,并且思考尤苔莎 是怎样一个让老天开心的女人。 她站在那儿的时候,听到一个声响。那是一块石子扔进水塘里扑通一声。 要是那块石子整个地扔到她的胸口,她的心也不会跳得这么猛。她倒是想到过 有可能为了回答查利无意中作出的信号,会有这个信号来,但她对此并未抱有期望。 韦狄是多么快啊!然而,他怎么会想到她现在还能够存心想要恢复他们的幽会呢? 想要离开那个地点的冲动,和想留下来的欲望,在她内心里争斗起来;最后是欲望 守住了阵脚。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她甚至没有走上土堤朝外去望一眼。她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没有抽一下,眼皮也没抬一下,因为要是她一抬头,土堤上 的火光就会射到她脸上,韦狄说不定这时正在往下看。 水塘里又传来扑通一声。 他为什么在那儿待那么久,不往前走,也不朝下看呢?好奇心占了上风:她从 土堤的台阶往上走了一两步,朝外一瞧。 韦狄就在她面前。他扔过那块石子后,朝前走过来。齐胸高的土堤横在他们两 人中间,堤上的火光射到各人的脸上。 “我没有点火!”她急忙大声说道。“是别人点的,我不知道。别,别到我这 边来。” “你为什么住在这儿这么多天不告诉我?你离开了你的家。我恐怕这里也有我 的错吧。” “我没有让他母亲进门,现在就这样了!” “尤苔莎,你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你的处境很悲苦,从你的眼睛、你的嘴、 你的全身,我看得出来。我可怜、可怜的姑娘——”他跨过上堤。“天底下没有比 你更不快活的了!” “不,不——并不完全是—一” “做得太过分了——简直就是不让你活了;我真这么认为。” 听了他这番话,她通常是平静的呼吸这时变得快了起来。“我——我——”她 刚说了这两个字,就抽泣起来,她内心深处被这突如其来的怜悯震动了—一她几乎 忘了对于她世间还有怜悯之情存在。 尤苔莎失声哭泣,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一时竟止不住。她带着些羞愧把脸背了 过去—一虽然这对韦狄什么也隐藏不了。她拼命地抽泣了一会;然后,哭声渐渐变 小了,她也平静了许多。韦狄克制住要去抱她的冲动,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一我过去从不哭哭啼啼,你是不是替我有点难为情?”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无 力地悄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开?我真希望你没有全都看见——我袒露太多了。” “你不妨这样想,因为这让我变得跟你一样伤心,”他充满感情和敬意说。 “至于说到袒露——这个词在我们两人之间是不可能的。” “我并没有派人叫你来——戴蒙,你别忘了。我很痛苦,但我没有派人叫你来。” “这没关系——我已经来了。噢,尤苔莎,原谅我这两年来我给你带来的伤害。 我看得越来越清楚,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是我住的这地方。” “啊,你宽宏大度,自然使你这样说话。不过我是罪人。我应该要么做得多一 些,要么什么也不做。” “怎么个做法?” “我本不该把你寻找出来;既然把你寻找出来了,我本应该坚持不放你走。但 是当然我现在也没有权利说这个话。我只问一声:我能为你做什么?世上还有没有 个人能做的事,可以让你过得比现在更快活?如果有,我就去做。尤苔莎,在我能 力范围以内,你可以吩咐我;别忘了,我现在比以前富多了。肯定可以采取某种行 动,把你从这解救出去!这样的珍奇植物,种在这样荒野的地方,叫我看了觉得悲 伤,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东西?想到什么地方去吗?想不想一劳永逸地离开这个地方? 只要你说一声,我什么事都可以去做,好让你止住这眼泪。要不是我的话,也不会 有那些眼泪。” “我们俩都是跟别人结了婚的,”她微弱无力地说;“你帮我的忙,无论怎样 正当,都会让人听着名声不好。” “这个么,任何时候,总有人说三道四,你没办法让他们闭嘴;不过,这里不 会有什么不好,所以你不用害怕。我相信我头脑很清醒。不管我对你的感情如何, 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如果你不说可以,我不会向你提出来—一无论是什么事。 托玛沁现在不能自立,完全依靠我;我知道我对托玛沁所负的责任,也知道对你这 样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女人所负的责任。我将帮你什么忙呢?” “帮我离开这儿。” “你想上哪儿去?” “我想好了一个地方。要是你能帮忙让我到布达茅斯,剩下来所有的事我能自 己解决。海轮从那儿开船。”“对,”她热切地恳求道,“不要让我外公或我丈夫 知道,帮助我去布达茅斯码头,剩下来所有的事我能解决。” “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安全吗?” “安全,安全。我对布达茅斯很熟悉。” “那么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让我知道。我们要在我们现在的房子里一直住到十 二月,然后我们就搬到萨瑟顿。在搬家以前,有什么事,吩咐我好了。” “我得考虑考虑,”她匆忙说道。“我是否可以真诚地把你当作一个朋友来用 ——这是我必须问自己的问题。如果我想走,并且决定请你帮忙,我会在晚上准八 点钟向你信号,这意味着你要把马和轻便马车在十二点备好,当晚把我送到布达茅 斯码头、以便及时赶上早晨的轮船。” “我会每天晚上八点钟都出来瞧你的信号,你的信号我不会错过的。” “现在请你走吧。无论如何,我也只能跟你再见一次面;那将是等我决定下来 要出走。这件事过了后我将永远不再看到你。你要努力把这一个不幸的流放者忘掉。 走吧——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走吧——走吧。” 韦狄缓缓地走上台阶,然后下到土堤那边黑暗之中;他一边走,一边朝后顾盼, 一直到土堤把她的身影遮得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