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暴雨,黑暗,焦急的步行者 尤苔莎的模拟像熔化消尽的时候,这位漂亮的女人本人正站在黑冢上,她的灵 魂掉进了像她这样年轻的人很少陷入过的孤独凄凉的深渊。这时,约布赖特一个人 坐在布卢姆斯恩德。他兑现了对托玛沁的许诺,已派费尔韦送信给他妻子,现在正 越来越不耐烦地等候她回家来的声响或信号。假如尤苔莎还在迷雾岗,他至少指望 她今晚可以叫送信的人带回一封回信;不过,为了让一切都顺着她的意向,他关照 过费尔韦不要讨回信。如果有回信,就立即拿过来;如果没有,他就直接回家,不 必晚上再绕道上布卢姆斯恩德来。 但是克林暗中怀有一个更为愉悦的希望。尤苔莎很有可能不肯动笔——她向来 喜欢不声不响地行动——而是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让他吃一惊。 克林感到遗憾的是,随着夜色渐深,天开始下雨,并且刮起了大风。狂风把房 子的四角磨挫擦刮,像是豌豆落在窗玻璃上那样拍打着屋檐。他在没有人住的房间 里焦躁地来回走动,把木头碎片塞进窗缝和门的裂隙里,把从玻璃上脱落下来的铅 框子压到一起,从而止住门窗发出的奇怪声响。在这样的夜晚,古老教堂墙壁上的 裂口变大了,败落的庄园主宅第天花板上的旧污迹又显现出来,并且从巴掌那么大 扩展到好几英尺那么一块。他家前面白色栅栏上那一扇小门不停地打开关上,但当 他热切地往外望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那情形仿佛是隐形的死人经过栅栏门来拜 访他。 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他看费尔韦没有来,也没有别的人来,就去休息了。虽 然他心里焦急,马上就睡着了。不过,他因为满怀着期待的心情,睡得不沉。大约 一个小时以后,门口传来敲门声,他一下就醒了。克林起来,朝窗外望去。雨仍然 下得很大,他前面的整个荒原在倾盆大雨中发出低沉的嘶嘶声。天太黑,什么都看 不见。 “是谁啊?”他喊道。 门廊里轻轻的脚步移动了位置。他刚刚能辨出是一个悲哀的女人声音在说话, “噢,克林,你下楼,让我进来!” 他激动得脸上又红又烫。“肯定是尤苔莎!”他喃喃低语。如果是她的话,她 真是出其不意地回到他身边了。 他匆忙点了蜡烛,穿上衣服,下了楼。他把门打开时,烛光照在一个裹得严严 实实的女人身上。她立刻走上前来。 “托玛沁?”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失望口气喊道。“是托玛沁,在这样的黑夜 里!噢,尤苔莎在哪儿?” 她正是托玛沁,全身湿透,惊恐万状,气喘吁吁。 “尤苔莎?我不知道,克林;不过我可以猜出来,”她极度心神不宁地说。 “让我进来歇一下——我给你解释。有人在捅大乱于——我丈夫和尤苔莎。” “什么,什么?” “我认为我丈夫要离开我,或要干可怕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克林, 你能不能去看一看?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帮我。尤苔莎还没有回家吗?” “没有” 她呼吸急促地接着说:“那他们是一起逃跑了!今天晚上八点左右,他进门来 不假思索地说,‘托玛沁,我刚刚发现得出去一趟。’——‘什么时候?’我说。 ——‘今天夜里,’他说。——‘上哪儿?’我问他。——‘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他说,‘明天我就回来。’说完,他就忙着去找他的东西,不再理我。我期待着看 他出发,但他不动身。十点钟的时候,他说,‘你最好去睡觉吧。’我不知道该怎 么办才好,于是就上了床。我相信,他以为我睡着了,因为,半个小时以后,他上 了楼,把那只橡木箱子镇打开。我们家里钱多时就把钱放在那儿。他从里面拿出一 扎东西,我相信那是钞票,虽然我没有发觉他把钱放在那儿。这些钱一定是他前几 天从银行里提出来的。如果他只是出去一天,他要钞票于什么用?他下楼后,我想 起了尤苔莎,想起昨天夜里他跟她见过面——我知道他见过她,克林,因为我跟在 他后面走了一半的路,不过,当你来看我时,我不想告诉你,怕你对他有不好的看 法,因为我当时觉得事情也不会这么严重。随后,我在床上就躺不住了:我起来穿 好衣服,当我听到他在外面马厩里时,我想我要上这儿来告诉你。于是我悄悄下了 楼,溜了出来。” “那你离开时,他还没有走?” “没有。亲爱的堂兄克林,你能不能去劝他不要走?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还用 出去一趟,明天就回来的话来敷衍我;但是我不相信他。我想你能对他施加影响。” “我去,”克林说。“噢,尤苔莎!” 托玛沁怀里抱了一个大包裹;这时她坐了下来,开始把包打开,只见一个婴孩 露了出来,就像玉米剥去了苞叶一样——又干又暖,对刚才的赶路和恶劣天气全然 不知。托玛沁很快地亲了亲婴孩,然后开始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把孩子带来 了,因为我怕她会出什么事。我猜想她没法活,但是我不能把她丢给拉结!”[注] 克林匆忙把木头块放到壁炉炉床里,把余烬扒开,它们还没有完全熄灭,用吹 火器一吹,火又蹿了起来。 “你烤一烤吧,”他说。“我去再拿些木头来。” “不。不——不要为木头耽搁了。我来添火好了。你马上就去——请你马上去, 好吗?” 约布赖特奔上楼,把衣眼穿好。他刚走,门口又传来一阵敲门声。这次不再有 错觉是尤苔莎了:敲门以前的脚步声沉重缓慢。约布赖特又下楼去开门,一边心里 想可能是费尔韦拿了回信回来。 “德鲁舰长?”他对雨水淋淋的人说。 “我外孙女在这儿吗?”老舰长说。 “不在。” “那她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但是你应该知道——你是她的丈夫。” “只是名义上的丈夫而已——”克林情绪激动起来。“我相信她今天晚上想跟 韦狄私奔。我正要去看一看。” “喔,她已经离开我家了;大约是半个小时前走的。坐在那儿的是谁?” “我的堂妹托玛沁。” 老舰长满腹心事的样子朝她鞠了个躬。“我只是希望不要有比私奔更糟糕的事,” 他说。 “更糟糕?当妻子的还能做出什么比私奔更糟糕的事来?” “这个么,有人告诉我一桩奇怪的事。我开始寻找她以前,把我的马夫查利喊 起来了,前几天我的手枪不见了。” “手枪?” “他当时说是他把手枪拿去擦一擦。现在他承认他拿走手枪,是因为见过尤苔 莎曾经神色古怪地盯着手枪看;她后来向他承认,她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她 要查利保守秘密,并且答应以后再也不去想那种事。我不大相信她有足够的胆量使 用手枪;可是这表明她内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要想过~次那种事的人,就会想第二 次。” “手枪现在在哪儿?” “安全地锁起来了。噢,不,她不会再摸到枪的。不过,除了子弹头打的洞眼 以外,还有许多别的办法可以让命跑掉。你们为了什么吵这么凶,把她逼成这个样 子?你一定待她很差。我说——我是一直反对这桩婚姻的,我没错。” “你是否跟我一起去?”约布赖特说,他没有理会老舰长最后的议论。“如果 跟我一起去,我在路上告诉你我们为了什么吵架。” “上哪儿呢?” “上韦狄家——那是她的目的地,准没错。” 托玛沁这时还在哭,插话进来:“他说他只是作一次突然的短期旅行;但如果 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钱?噢,克林,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我担心你, 我可怜的孩子,马上就没有爸爸了!” “我现在走了,”约布赖特说,一边跨进门廊。 “我很想跟你去,”老人充满疑惑地说。“不过我开始担心,凭我这两条腿, 在这样的黑夜里,是难以走到那儿的。我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如果他们逃跑被人 拦住了,她肯定是要回到我那儿去的,我得在我屋子里迎接她。但是不管怎样;我 是走不到静女酒店的。不多说了。我要直接回家。” “或许这是最好的了,”克林说。“托玛沁,把身上烤一烤,尽量随便好啦。” 说完,他把身后门关上,跟老舰长一起离开了房子。在栅栏门外面,老舰长同 他分了手,走中间的那条路,上迷雾岗去。克林沿右边道路上山,往酒店走去。 托玛沁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把外面的潮衣服脱了,把婴孩抱到楼上克林的床上。 然后下楼,又回到起居室,在那儿生了一个更大的火,开始烤起来。火很快旺了, 顺着烟囱往上蹿,使房间显得温馨。室外的暴风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使室内加倍 地温馨。暴风雨敲击窗玻璃,往烟囱里吹进去一种奇怪的低沉声音,似乎是一场悲 剧的序曲。 但是托玛沁只有最少的部分是留在房子里。因为她不担心楼上的小女孩,她的 心是跟着克林上路了。她沉浸在这种想像的漫游有好长一会儿,然后开始感到时间 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但她继续坐在那儿。随后,她就坐不住了;如果想起克林那时 还没能走到酒店,这真是对她耐心的一种讽刺。最后,她来到婴孩的床边。孩子睡 得很香;但是她想像着家里可能会发生灾难性事件,内心里看不见的情形压过了身 边看得见的景象,搅得她再也忍受不下去。她忍不住下楼开了门。雨还在下,烛光 照在最近处的雨点上,使它们像是闪光的飞镖直往下落,背后是茫茫一片看不见的 大雨。冲入雨中,等于是冲人稍稍用空气稀释的水里。这个时候回家的困难却使她 更想着回家:怎么着都比悬挂在那儿要好。“我上这儿来好好的,”她说,“为什 么就不能再回去呢?我离开家是个错误。” 她急急忙忙地抱起孩子,把她裹好了,像以前那样给自己披上斗篷,又铲了些 灰盖在火上,以防出事,就走到露天当中。她先停了一会儿,把大门钥匙放在百叶 窗背后老地方,果断地转身,面对栅栏外面的昏天黑地,举步走进去。托玛沁的心 思在其它地方,黑夜和天气对她来说,除了不舒服和困难以外,没有什么可怕。 她很快就走上布卢姆斯恩德山谷,横穿过起伏的山坡。掠过荒原的尖厉风声, 仿佛是为发现这样一个意气相投的夜晚吹起欢乐的口哨。有的时候,她顺着小路来 到低洼地,两边是高大的欧洲蕨,它们已经枯死,但还没有倒下,直往下滴水,像 是一个水塘,把她围了起来。遇到植物特别高的时候,她就把小孩举到头顶上,可 以叫湿透的叶子不碰到她。在地势高的地方,风刮得猛烈,呼啸不停,丽珠感觉不 到是往下落,都按水平方向飞着,让人想像不出它们是在多么遥远的地点离开云朵 的。这儿自卫是不可能的,那丽珠打在她身上,就像射在圣塞巴斯蒂安[注]身上的 乱箭。水坑呈一片模糊的灰白颜色,表明其存在,使她能够避开,虽然这种灰白色 和不如荒原暗黑的任何事物相比,本身就是一种黑色。 不过,尽管如此,托玛沁对她跑出来并不感到懊悔。对她来说,空气中没有恶 魔,每一丛灌木、每一根树枝不存在恶毒,这一点她和尤苔莎不一样。打在她脸上 的雨珠不是蝎子,只是普通的雨水而已;埃格教作为整体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一片 自然的空地而已。她对荒原的害怕是合情的,她对荒原最坏脾气的厌恶是合理的。 这个时候,在她眼中,荒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地方,一个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不小 心就迷路、还可能着凉感冒的地方。 如果对路熟悉,在这种时候沿着小径走,困难不是很大,因为脚下有一种熟悉 的感觉;但是一旦失去小径,那就找不回来了。由于婴孩挡了她的视线,转移了她 的注意力,她到最后走失了小径。这个不幸的事故发生在她回家的路走了约有三分 之二的地方,当时她正从一个空旷的山坡下来。她没有四处徘徊,毫无希望地去寻 找这样一条细细的路线,而是靠她对那地形的一般了解作引导,径直往前走去。她 的了解程度,克林或者荒原马都难以超过。 走了很长一段路,托玛沁来到一块低洼地,从雨中开始看到前面有一点隐约的 模糊亮光。一会儿,那亮光呈长方形状,是一扇开着的门。她知道这儿附近没有房 子,从门离开地面的高度,立即就意识到门的性质了。 “怎么,是迪格利的篷车,没错!”她说。 她知道迪格利·维恩待在附近时,常常选择靠近黑冢的一个幽僻地点作他的中 心。她马上就猜想她是撞进他那神秘的隐退之地了。她心头浮现一个问题,她是否 应该请他把她领到小径上去。因为她急着要回家,她决定去求他,虽然在这个地方 这种天气出现在他眼前会很奇怪。不过,当托玛沁打定主意这么去做,走到篷车旁, 往里看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人在车上。但篷车是红土贩子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炉 子里烧着火,灯笼挂在钉子上。车上靠近门道的地方只有几点雨滴的痕迹,没有湿 透,这向她表明,门开的时间不长。 她正站在那儿朝里看,心里疑惑不定的时候,听到身后黑暗中有脚步声朝她走 来;一转身,看见了她熟悉的那个穿了灯芯绒衣服的身影,从头到脚一身红,灯笼 的光线,隔着雨珠织成的薄纱,照在他身上。 “我原以为你下了山坡,”他没看她的脸,说道。“你怎么又回到这儿来了?” “迪格利?”托玛沁微弱地说。 “你是谁?”维恩还是没有看出来,说道。“你先前为什么这样哭?” “噢,迪格利——你不认识我啦?”她说。“但是,我让衣服裹那么紧,你当 然认不出我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在这儿哭,先前也没有上这儿来过。” 维恩朝她身边走来,走到他能看见她身体被灯光照亮的那一面。 “韦狄太太!”他吃了一惊,大声说道。“我们会在这个时候见面!——还见 到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让你在这样的黑夜里跑出来?” 她没能马上回答;他没有请求她允许,一步跳上车,然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 也拉了上来。 “怎么回事?”他们站到车里后他接着问。 “我从布卢姆斯恩德来,迷了路,我急着要回家。请你赶快给我把路指一下。 我对埃格敦不够熟,真是太傻了。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会迷路的。迪格利,请快指 给我路。” “是——没问题。我跟你走。但是,你先前来过这儿,韦狄太太?” “我才来。” “那就奇怪了。五分钟之前,我躺在这儿睡觉,门关了起来,把风雨挡住。突 然外面有一个女人衣服擦过石南丛的声响把我弄醒了(我睡觉不沉),同时,我听 到这个女人抽泣或是痛哭的声音。我开了门,举起灯笼,在亮光能照到的远处,我 看见一个女人:灯光把她照亮时,她掉过头来,然后就急急往山下跑去。我把灯笼 挂起来,觉得好奇,就把衣服穿上,在她后面追了几步。你刚才来的时候,我正在 追她;我看见你,就以为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荒原上哪一家的人回家吧?” “不——不可能。太晚了。衣眼掠过石南的声音细而长,只有丝绸才能这样。” “那不会是我。你瞧,我的衣服不是丝绸的。……我们是不是在迷雾岗和酒店 之间的路线上?” “喔,是的——离那不远。” “啊——我琢磨着会不会是她呀!迪格利,我得马上走!” 他还没有在意,正在把灯笼取下来时,她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跟着她跳下了 车。“太太,我来抱孩子,”他说。“你一定给累坏了。” 托玛沁犹豫了一会儿,把孩子交到维恩的手里。“迪格利,别把她抱得太紧,” 她说,“不要伤了她的小胳膊;用斗篷这样遮着她,雨就不会落到她脸上了。” “我照办,”维恩认真地说。“仿佛我会伤害属于你的东西似的!” “我只是附带说说的,”托玛沁说。 “孩子身上够干的,可你都淋湿了,”红上贩子把车门关上加锁时,看见地上 叫雨水湿了一圈,说道。这水是从她身上的斗篷上滴下来的。 托玛沁跟在他后面婉蜒行进。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有地躲开大的灌木丛,偶 尔停住脚步,用手遮住灯笼,回过头来看一看黑冢的方位,这很有必要,因为他们 要直接背对着黑冢,才能保持正确的路线。 “你肯定雨没有打到孩子脸上?” “肯定。太太,我能问一声,他多大了?” “他,”托玛沁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快两个月了。 离酒店还有多远?” “四分之一英里多一点。” “你能不能走快一些?” “我担心你跟不上。” “我急着要赶回去。啊,那边窗户里有亮光!” “那不是窗户里的光。我相信,那是一辆轻便马车!” “啊,”托玛沁绝望地说。“我希望能早点到那儿才好——把孩子给我吧,迪 格利——你可以回去了。” “我得把你送到家,”维恩说。“那亮光和我们之间有一片沼泽,我得带你绕 着走,要不然你会陷进去,一直陷到脖子。” “但是那亮光就在酒店那儿,酒店前面并没有沼泽呀。” “不——亮光是在酒店下方约一百码的地方。” “不去管它了,”托玛沁匆忙说道。“朝灯光方向走吧,不朝酒店走。” “是,”维恩答道,一边顺从地调转了方向;然后,他顿了一下,“我希望你 能告诉我出了什么大的麻烦事。我想你能证明我是靠得住的。” “有些事是不能说——不能对——”这时,她的心冒到了嗓子眼,她无法说出 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