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可避免向前的趋势 尤苔莎和韦狄的死讯,在整个埃格敦荒原以及荒原以外传了好几个星期,好几 个月。有关他们恋爱中所有已知的事件,都被周围的人加以夸大、歪曲、润色和修 改。到后来,原来的真相与虚构的讲述之间只剩下很少的相似之处。韦狄要是和尤 苔莎一起到了布达茅斯,他是否具备足够的坚定品质再回到托玛沁身边,人们可能 会有怀疑,不过,总的说来,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并没有因为猝死而丧失尊严。 厄运很客气地降临他们,通过灾难性地一击,将他们两人游移不定的生命割断,而 不是让他们像许多人那样,经过布满皱纹、被人遗忘、衰老腐朽的漫长岁月,把生 命逐渐耗竭到枯燥无味的尽头。 对于那些关系最为亲近的人来说,影响有所不同。过去已听说过许多这类事情 的陌生人,现在只不过是又听到一件传闻而已;但是那些直接遭受打击的人,以前 无论怎样想像,也达不到对此已作好心理准备的地步。突然失去了丈夫,在某种程 度上,使托玛沁的感情麻木了;不过,相当不合情理的是,她虽然意识到失去的丈 夫本应该是个更好些的男人,可这并没有减少她的哀伤。相反,在这位年轻妻子眼 里,这一事实似乎首先把她死去的丈夫衬托出来,那是彩虹出现时必须要有的云彩。 但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过去了。作为弃妇对以后日子的朦胧忧虑,现在停止 了。以前最坏的情形,她是颤抖着去想像推测;现在只是理性推理,坏也有限。她 心之所系的小尤苔莎还在。她的悲痛里含着谦恭;她的态度中没有藐视。一个精神 上受到打击的人,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那是易于平静的。 托玛沁现在的忧伤和尤苔莎活着时的宁静,要是换算成公测度,两者会有几乎 相同的度数。不过,现在托玛沁在忧郁气氛中的明快,跟她以前的开朗活跃一相比, 只是阴沉。 春天来了,使她镇定;夏天来了,使她平静;秋天来了,使她感到安慰,因为 她的小女孩健康而快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懂事。外部的事件也让她感到 相当高兴。韦狄死时没有立遗嘱,而她和小孩是唯一的亲戚。她得到了遗产管理权 后,把欠债统统付清,等到她丈夫叔叔的财产剩下来部分转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发 现这笔等着投资替她和孩子生利的钱,有近一万英镑。 她应该在哪儿住?显而易见的地方是布卢姆斯恩德。那些老房间,说真的,不 比小兵船上的甲板门要高多少。她从酒店带过来一只立钟,要在地上挖一个坑,再 把钟顶上漂亮的铜把子下掉,才能让钟站起来。不过,房间虽然不高,但间数很多, 而且,早年的一切记忆,使她对这地方倍感亲切。克林非常高兴地让她进来住。他 把自己关在楼上两个房间,从屋子后面楼梯上去,和托玛沁以及她的三个用人隔开。 她现在既然是有钱的太太,觉得雇三个用人伺候很合适。克林安静地住在那儿,做 自己的事,考虑自己的想法。 他的悲哀已经使他的外貌改变了不少;但是这种改变主要还是在内心深处。可 以说他有一颗满是皱纹的心。他没有敌人,也没有人会指责他,而这正是他为什么 这样严厉责备自己的缘故。 如果说,人生下来,便是置于一个显然进退维谷的境地,人们在生活中应该谋 划如何不带耻辱地退出而不是追求怎样光荣地向前;就此而言,克林有时确实觉得 命运待他不好。不过他也没有长久认为,命运对他和他的家人挖苦太甚,处置太无 情,把这种烙印打进他们的灵魂之中。除了最严厉的人以外,通常情况也是如此。 人类慷慨努力地建立那种不贬低造物主的假说和猜想;当他们要去构想一个比自己 的道德品质还要低下的主宰力量时,便总是迟疑不决;就是他们坐在巴比伦的河边 哭,也要为使他们流泪的压迫找一些理由[注]。 这样,尽管别人当他面说的安慰之词没什么用,他独处时却能按自己选择的方 向找到慰藉。对于像他那种生活习惯的人来说,他从母亲那儿继承的那所房子和每 年一百二十英镑的收入,是足以满足他的一切物质需要了。资财不取决于总的数额, 而要看花费和收入的比例。 他经常一个人在荒原上散步,这时,过去那只阴影之手便抓住了他,让他留在 那儿,倾听它的故事。他的想像,会使这块地方出现古代的居民:被人遗忘的凯尔 特部落在他周围的小道上走着。他几乎可以生活在他们中间,端详他们的睑,看见 他们站立在四处高高隆起、完好如初的古冢旁边。身上涂有色彩的野蛮人当中,选 择可耕地的和在这儿留下痕迹的相比较,就像是用纸写字的和用羊皮写字的一样。 前者的记载早就被犁铧毁掉,而后者的杰作依然保存。不过,他们活着、死去,对 于等待他们遗迹的不同命运,全然不知。这使他想到,在永生不灭的演化过程中, 有看不见的因素在运作。 冬天又来了,同时带来了冷风、冰霜、驯服的旅鸫和闪烁的星光。过去一年里, 托玛沁几乎就没有意识到季节的变化;今年,她敞开心扉,接受外界各种影响。克 林可爱的堂妹、孩子和用人们的生活只是在他阅读那种字特别大的书时以声音的形 式通过木头隔板传到他耳朵里;不过,他的耳朵到最后听熟了房子那一边种种轻微 的声响,他差不多可以亲眼看到声响表示的场面。每隔半秒钟一次的轻拍,就出现 了托玛沁摇摇篮的情景;忽高忽低的哼哼声表明她在催孩子入睡;像是沙子在磨盘 里碾着的嘎吱嘎吱声展示了汉弗莱、费尔韦和萨姆沉重的脚步穿过厨房石板地的图 景;孩子似的轻盈脚步和声调高的快乐曲子,说明是坎特尔大爷来了;坎特尔大爷 突然停止说话,意味着他把嘴唇搁到了淡啤酒杯上;一阵忙乱声和用力关门声,表 示是动身赶集会。托玛沁尽管手头钱多了,可以讲究体面,但她过日子花钱紧得可 笑,为的是要给她小女儿节省每一个英镑。 夏天里有一天,克林在花园里,面对着客厅窗户,那窗户像平常那样开着。他 正在看窗台上的盆花。那些花儿被托玛沁救活并且恢复到她母亲在世时的那种状态 了。他听到坐在客厅里的托玛沁一声轻轻的尖叫。 “啊,你把我吓了一跳!”她对走进屋里的人说。“我以为看到你的鬼魂了。” 克林感到好奇,往前走上了一步,朝窗户里一瞧。使他感到惊讶的是迪格利· 维恩站在房间里。他不再是红土贩子了,而是带着一张面色起了奇怪变化的平常基 督教徒的脸,白色衬衫前胸,浅色花马甲,带蓝点的领带,深绿色外套。这种外表 本身一点也不奇特,奇特的是这和他过去的样子大不一样。他很细心,身上每一样 东西都没有红色,凡是接近红色的都没有。是什么东西使得人们一旦摆脱工作,就 那么害怕再想起当初使他们生财的行当呀? 约布赖特转到房子门口,走了进去。 “我真是吃了一惊!”托玛沁说道,一边微笑着从这位看到那位。“我难以相 信他的皮肤会自己变白。好像是超自然的力量。” “去年圣诞节时我就不做红土生意了,”维恩说。“这行当很赚钱,到圣诞节 时,我赚到的钱已经能买下我父亲生前拥有的那个八十头牛的乳牛场了。过去我一 直想,假如我改行,就回那地方去;现在我就这么做了。” “迪格利,你是怎样变白的?”托玛沁问道。 “我一点一点变白的,太太。” “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维恩脸色显得有些慌乱;托玛沁意识到自己对他说话太不经心,而这个人对她 可能依然还有柔情,因此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克林一点也没发现这一幕,又幽默地 说—— “你既然变成了正常的人,我们用什么来吓唬托玛沁的孩子呢?” “迪格利,坐下,”托玛沁说,“你不要走,在这儿喝茶。” 维恩动了一下,仿佛是要退到厨房里去。托玛沁一边做手里的针线活,一边和 蔼可亲、不客气地说,“当然你坐在这儿。维恩先生,你那八十头牛的大乳牛场在 哪儿?” “离奥尔德华斯右边大概两英里,草地开始的地方,太太。我觉得,如果约布 赖特先生有的时候想上我那儿去,他不要说我没请他就不去。今天下午我就不在这 儿喝茶了,因为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谢谢你们了。明天是五朔节,沙德河那儿 的人跟你们这儿几个乡邻联合起来,要在你们栅栏外面荒原上立一个五朔节花柱, 因为这儿是一片很好的绿地。”维思用胳膊肘往房子前面的那块地指了指。“我在 跟费尔韦说这事,”他继续道,“我对他说,我们在立柱子以前,最好应该先听听 韦狄太太的意见。” “我没意见,”她答道。“我们的房产一英寸也不出那白栅栏。” “但是你也许不喜欢在你鼻子底下有很多人围着那柱子发疯。” “我一点也不反对。” 维恩一会儿就走了。黄昏时,约布赖特出去溜达,走到费尔韦的农舍。这是五 月里一个可爱的傍晚。长在广袤的埃格敦荒原这边的桦树已经生出新叶,像蝴蝶翅 膀那样柔嫩,像琥珀那样透明。费尔韦屋子旁有一块空地,从大路边上向里缩进去, 方圆几英里以内的年轻人都集中在这儿。柱子横在地上,一头靠着一个支架,女人 们正忙着从上往下顺着用野花来装饰。欢乐英格兰的本能带着异乎寻常的活力在这 儿继续存留。传统赋予一年里每个季节的象征性风俗,在埃格敦依然是现实。的确, 所有这样偏僻乡村的冲动依然是异教的:在这些地方,对自然的供奉、对自我的崇 拜、狂欢作乐,条顿人[注]对那些名字已经被人遗忘的神灵举行祭祀仪式的遗风, 都似乎以某种途径,在经历了中世纪的信仰[注]以后幸存下来。 约布赖特没有去打断他们的准备工作,又回到家里。第二天清晨,托玛沁拉开 卧室窗帘,只见在草地中间竖起了五朔节花柱,顶端直插云霄。这柱子像是杰克的 豆茎[注],是在晚上,或者确切地说,是在凌晨从地上长出来的。她打开窗户,以 便更清楚地看看装饰着柱子的花环和花束。花儿的甜香味在四周飘荡,空气中因为 没有一点污染,就把柱子上花簇里散发的全部芬芳送到了她的唇边。柱子顶端交叉 挂着用小花点缀的环,下面是一片乳白色的山楂花,再下面分别是蓝钟,流星花, 紫丁香,然后是布谷鸟剪秋罗、水仙,一直延伸到最底部。托玛沁看着这些花儿, 想到五月的狂欢就要来临,心里非常喜悦。 到了下午,人们开始聚集到草地上来。约布赖特颇有兴趣地从他房间开着的窗 户朝外看着他们。一会儿,托玛沁从他窗下的门里走了出去,抬头望着她堂兄的脸。 韦狄是十八个月前死的。自那以来,约布赖特从没有看见过她像今天这样亮丽;就 是从结婚以来也从没有打扮得这样好看。 “托玛沁,你今天看上去好漂亮啊,”他说,“是不是因为五朔节呀?” “不全是。”然后她的脸就红了,并垂下了眼帘。对此,他没有特别注意。不 过,考虑到她只是跟他一个人说话,她的态度看上去好像有些特别。会不会她穿上 夏装是要让他高兴呢? 他回想起最近几个星期她对他的举止。这段时间他们经常一起在花园里干活, 就像以前小的时候在母亲眼皮底下那样。如果她对他的感情不再完全是过去亲戚的 那种,该怎么办呢?对于约布赖特来说,任何这一类的可能性都是严重问题;一想 起这,他就几乎心烦意乱。尤苔莎活着的时候他尚未平息下来的每一爱情搏动,现 在都随着她进入了坟墓。他对尤苔莎的恋情是他成年后产生的,因此不像男孩子的 恋情那样,他手边已没有足够的燃料再点起一个爱情之火。即使假设他还能再爱一 次,那种爱情也会像一棵生长缓慢而艰难的树,到最后又小又弱,像一只秋天里孵 出来的小鸟一样。 这种新的复杂局面使他感到很不安。大约五点钟的时候,热情洋溢的铜管乐队 到了并开始演奏,管乐器吹出来的气流显然大得能掀翻他的房子。于是他从后门离 开房间,走到花园,出了栅栏门,然后就躲开不见了。面对今天的欢乐,他无法再 继续待在那儿,尽管他努力想这样。 足足四个小时,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沿原路返回时,已是黄昏,露珠覆盖 着所有青绿的草叶。喧闹的音乐已经停止;但是因为他是从后门走进房子,看不见 庆祝五朔节的人是否已经回去,要到房子前面来才行。他穿过托玛沁住的那部分, 来到前门。托玛沁一个人站在门廊里。 她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克林,才开始你就跑了,”她说。 “是的。我觉得我不能参加。你自然是出去参加跳舞了?” “没有,我没出去。” “你看上去好像有意打扮了一番。” “是的,可我不能一个人出去;有那么多人在那儿。现在还有一个人在那儿。” 约布赖特眯起眼睛往栅栏外面深绿色草地望去,在黑乎乎的五朔节花柱旁边, 他看到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踱步。“那是谁?”他说。 “维思先生,”托玛沁说。 “托玛沁,我想,你不妨请他进来。他自始至终一直对你很好。” “我现在就去请,”她说。她一时冲动之下,就出了栅栏门,来到五朔节花柱 下维恩站的地方。 “我想,是维恩先生吗?”她询问道。 维恩一愣,好像没看到她来的样子——他是一个会耍花招的人——然后说, “正是。” “到我家坐坐吧,” “我恐怕我——” “我看到你今天傍晚跳舞了,你跟最好的女孩子一起跳。你不肯进去,是不是 想站在这儿回味刚才的欢乐时光?” “这个,是部分的原因,”维恩说,一边流露出炫耀的感情。“不过,我在这 儿不走的主要原因是想等月亮升起来。” “想看看五朔节花柱在月光下有多美?” “不。是为了找一位年轻姑娘掉的一只手套。” 托玛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回家得走上四五英里,却为了这样一个原因 在这儿等待,从中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对手套的主人一定是令人惊讶地感兴 趣。 “迪格利,你下午跟她跳舞了吗?”她问。她的声音表明,他透露了这个秘密, 使她对他的兴趣大大地增强了。 “没有,”他叹了口气。 “那你不进去了?” “今晚不去了,谢谢,太太。” “维恩先生,要不要我借你一盏灯笼来找那位姑娘的手套?” “噢,不用,韦狄太太,没有必要,谢谢。月亮马上就升起来了。” 托玛沁回到门廊。“他来吗?”克林说。他一直站在她离开他的地方等候。 “他今晚不想来,”她说,然后从他身边走过,进了房子。克林于是也回到了 自己房间。 克林走后,托玛沁摸黑走上楼,到小床边听了一听,知道小孩睡后就放了心。 然后,她走到窗前,轻轻掀起白色窗帘的一角,朝外望去。维思依然在那儿。她遥 望东边小山,天边渐渐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亮光。一会儿,月亮突然探出头来,山谷 里洒满月光。草地上迪格利的身影非常清楚。他正弯着腰来回走着,显然是在草丛 里搜寻那件丢失的珍贵东西。他沿着之字形左一拐右一拐地走,好像是要把那块地 的每一寸都走到。 “这有多可笑,”托玛沁低声自言自语道,说话的口吻是想要讽刺人的。“想 想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傻到为了一个女孩的手套而在那儿瞎转悠!还是一个体面的 乳牛场主,一个像他现在这样有钱的人。真可惜了!” 维恩找了半天,最后好像是找到了手套;他站起身来,把它放到嘴边吻了吻。 然后,他把手套放在胸前口袋——现代服装上最靠近男人心房部位的盛器——他登 上山谷,沿着数学上最为直接的路线朝他远处牧场上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