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虽然莫恩斯离开才不到10分钟,当他返回木屋时,普罗斯勒小姐已经创造了一个小 小的奇迹。他从没见过这房间像现在这样整齐——尤其是干净过,就连他到达的那一天 都没有。普罗斯勒小姐似乎成功地使最基本的物理学原理失灵了,即那个一个房间的内 部永远不可能大于它的外部的原理。她不仅将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房间也几乎魔术似 的变大了,让莫恩斯头一回感觉到他可以自由走动、而不必害怕撞在哪里或碰翻什么东 西了。 “您找到克利奥帕特拉了吗?”当莫恩斯踏进房间时,她不转身就问道。莫恩斯没 有马上回答。普罗斯勒小姐站在书橱前面,背对着他,因此他无法看清楚她在做什么。 但肯定是在整理图书——虽然估计也只是在掸去灰尘,精确地摆放到橱板上——这让他 感觉不太舒服。 “我担心,没找到。”他说道,“但您不用担心,克利奥帕特拉肯定不会有事。这 一带很安全,没有危险的动物。”除了紧挨在营地后面开始的沼泽,忘记威尔逊警长讲 的被害的地质学家,他在脑海里补充道。向普罗斯勒小姐撒谎让他感到不太舒服,但他 觉得没必要惹得她不必要地不安。他知道普罗斯勒小姐多么喜欢克利奥帕特拉。克利奥 帕特拉毕竟是一只猫儿,但愿还有几年的寿命,他安慰自己道。 普罗斯勒小姐却丝毫没有不安的样子,反而冲他嫣然一笑。“噢,我不担心克利奥 帕特拉。它是个漂泊者,这我知道,但它总是还会回家的。我们只需要给它点时间。” 时间正是莫恩斯认为眼下最缺少的东西。他虽然说不出原因,但跟格雷夫斯进行的 听起来无害的最后一次谈话恰恰让他明白了,尽快离开这里对他们大有好处。格雷夫斯 不属于那些轻易放弃的人。 另一方面,没有克利奥帕特拉,普罗斯勒小姐肯定不会离开这里。于是他什么都没 有再讲。 “这些图书,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我希望……您别去碰它们。” 有一会儿普罗斯勒小姐看上去十分震惊,但她很快又忙乎起来。“我只是将它们摆 正了。可能掸了掸灰尘。我肯定不会拿走什么或弄乱什么的!” “当然不会。”莫恩斯无奈地回答道。他怎么才能向她解释只要碰一下这些书中的 几本就有危险呢?还有:也许将它们放在他的附近就有危险。 “请您原谅。” “我当然原谅您,亲爱的教授。”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这就是说,如果您向我 保证,不再为一切事情请求原谅的话。” 莫恩斯耸耸肩,又支吾一阵,然后说道:“我担心,我未能为我们找到合适的运输 工具。我们恐怕得徒步进城。” “徒步?”普罗斯勒小姐眨眨眼睛,“可您朋友的邀请怎么办呢?” “格雷夫斯?”莫恩斯使劲摇摇头,“格雷夫斯不是我的朋友。” “我也无法想像他会是你的朋友。”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可您真的想这样侮辱他 吗?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随便让人侮辱的人。” “但我还是宁可去城里过夜,而不是在这里。”莫恩斯回答道,“我知道要走很长 时间,但我们可以将行李留在这里,明天再派人来取。” 他自己都听出来这些话多么没有自信,但普罗斯勒小姐再次让他吃惊了。她对他的 有破绽的论据不置一言——只是点了点头。 “如果您想这样的话,教授。但我们还能先等克利奥帕特拉回来吗?” 如果莫恩斯这一刻坚持留下猫儿当场就走,他肯定她不会反对,也许正是他对这一 认识的吃惊阻止了他这么做。他不知所措地瞪着普罗斯勒小姐,最后她错解了他的不敢 相信的目光,轻松地舒口气,宝贵的瞬间就这么流逝了。再也无法回头了。 “那当然。”他说道,“还早得很。肯定不在乎半小时的。” 自从乔纳森·格雷夫斯重新进入他的生活以来,这不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但也许是最严重的。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克利奥帕特拉也没有回来,天空却开始变色了。一开始只是零散 的云团,像摘棉人从袋子里掉落的棉花一样散落在天空。但它们不一直是零零星星,而 是越来越多,当莫恩斯偶然望向窗外时,他毛骨悚然地感觉在天空也看到了一种隐隐的 动作;好像云团在奋力奔向一个共同的中心,它离营地只有一点远。在他同格雷夫斯谈 话之后二十分钟,第一声雷霆滚过远方的天空,又过二十分钟,一条由密集的、几乎墨 黑的云团做成的被子悬挂在大地上空,下雨了。 “我们不得不放弃我们的散步了。”普罗斯勒小姐沮丧地说道。 莫恩斯没有回答,但他知道她说得对。眼下雨还小,打在窗户上只发出丝绸样的沙 沙声,但雷声增多了,也明显地更响了。此刻还很温柔的春雨很快就会成为一场豪雨。 在暴风雨中散步三里路有可能会漫长得要命。 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跟莫恩斯预测的一样越来越糟糕,雨水丝绸样的抚摸很快就成 了无形拳头愤怒的敲打,响声大得几乎能淹没隆隆雷声,风势增强为呼啸的暴风,拉扯 着百叶窗,就连沉重的门都颤动起来。莫恩斯打开电灯,翻看他的笔记本;不是因为他 真的想工作,而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再跟普罗斯勒小姐讲话。他不是真的不喜欢呆 在她身旁,但她使一切变得十分复杂。尽管天气恶劣,如果不是她,他说不定也会上路 的。自从海厄姆斯和其他人走后,这里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也许正好相反。也许他们离 开是因为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是因为发觉了从地球深处向他们慢慢爬上来的危险。 “我虽然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可能反正也不会理解,但 是:您在这里的工作究竟是干什么呢?” 莫恩斯勉强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更勉强地转向普罗斯勒小姐。他明白,她只是想 交流一下,因为随着黑暗和屋顶上的雨点声,木屋里越来越无聊。空间太小,小得连普 罗斯勒小姐都找不到什么擦洗或整理了。但他没有心情讲话。更别说谈这个话题了。 “事情很复杂,普罗斯勒小姐。”他回避地说道,“我们一般不谈我们的工作。” “因为这位匪夷所思的格雷夫斯博士禁止你们谈论它?”普罗斯勒小姐猜测道。 莫恩斯摇摇头,“不是。”转而又纠正道:“是的。” 普罗斯勒小姐意味深长地皱起眉头,莫恩斯内心里投降了,合上活页夹,向她转过 身来。她在进行她的交流,而莫恩斯几乎意外地发觉,原则上他没有发现这有什么不对。 也许他眼下需要的正是一个人的声音,借此驱逐从他的笔记的字里行间爬出来毒化他的 思想的幽灵。 “格雷夫斯博士确实禁止过我们在墓地之外谈论我们的工作——可我对乔纳森·格 雷夫斯讲的话再也不感兴趣了。” 普罗斯勒小姐赞同地点点头,沉默不语。 “只不过我不想谈它。”在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停顿之后他接着说道。普罗斯勒小姐 谨慎地浓缩起的眉毛之间出现一条垂直的皱纹,可她继续保持着沉默,使得莫恩斯认为 至少有试着补充解释的必要。“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谈论,普罗斯勒小姐。我只想尽快离 开这里,永远不再去想它。” 普罗斯勒小姐眉毛间的皱纹越来越深,莫恩斯突然感觉犯了一个错误——尽管他怎 么也想不出是什么错误。“你们总不会在这里干渎神的事吧,教授?”她问道。 “不是!”莫恩斯慌忙回答道——也许有点太慌忙了,因为在普罗斯勒小姐的鼻根 上方除了垂直的皱纹,她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不信任的鄙视。或许他也没有对她讲实话, 他想道。因为他不相信上帝,他也很难亵渎他。但这也许取决于对上帝这个词的定义吧。 “请您告诉我实话,教授。”普罗斯勒小姐抬起手,拿食指威胁他,“我从没有信 任过这个可怕的家伙,从第一眼就没有信任过。” “这跟格雷夫斯无关。”莫恩斯说道。又错了。他一不小心就从一场无害的交流陷 进了必须自我辩护的境地。“我们发现了某种东西,它……最好是没有被发现,普罗斯 勒小姐。这就是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情况。” “有些东西被忘记也许是有道理的。”普罗斯勒小姐讲道,他从没想到这么一句智 慧的话会从她嘴里冒出来。她接下来讲的话更让他出乎意料,“如果您愿意,教授,我 们可以走。这点雨我不在乎。我不是糖做的。” “我绝会不建议你们这么做。”格雷夫斯走进来,伴随他的是骤雨和暴风,它们得 意洋洋地嚎叫着冲进来,立即扑向莫恩斯的纸张,要将它们变成飞扬的四角形白色雪花 的雪暴,格雷夫斯十分吃力地在身后顶上门,使劲跺了跺脚,甩掉急流样从他的黑色雨 衣上淌下的水。“更别说我不会允许了,亲爱的普罗斯勒小姐。” 他呼哧呼哧地转向莫恩斯和她。“我担心天气会越来越糟。这场散步很可能会让你 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普罗斯勒小姐满含责备地瞪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讲,默默地站起来去捡拾被风吹 得乱七八糟的纸张。莫恩斯也盯着格雷夫斯,但是出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原因。格雷夫 斯明确回答了普罗斯勒小姐的建议,可是,站在厚重的门外,而且是在暴雨怒风的包围 之下,他是怎么能够听到的呢? “这种天气人们都不会将狗赶到门外去。”格雷夫斯走近前来,皱眉俯视着普罗斯 勒小姐,她已经蹲了下去,在等最后一张纸晃晃悠悠地落到地面。 他“噢”一声,“对……不起。”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理他。她没有讲“没关系”或类似的话,只是冷冷地瞟他一眼, 又去捡掉落的纸。格雷夫斯又白等了一会儿,但没有等到饶恕,于是他耸一耸肩,主动 在普罗斯勒小姐刚刚迫不得已地整理出的椅子上坐下。“还不止这么多。”他头朝门一 摆接着说道,“一场我在这里从未经历过的风暴正在形成。我希望明早天气就能好转。” 他转向普罗斯勒小姐,“汤姆为您安排了海厄姆斯博士一直住到现在的木屋。我想,您 宁愿睡在一张一直是女人睡的床上。” 普罗斯勒小姐听后也没有反应,但莫恩斯至少能看到她的脸的侧面,他不能完全否 认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了一种满意感。格雷夫斯将女人和床这两个单词用在一句话里,单 单这样做就很令她反感。 “我们约定的晚餐不会变化吧?”格雷夫斯接着说道。 “我不是很饿。”普罗斯勒小姐站起身,将第一叠纸重重地放到莫恩斯的桌面上, “您要是因为我而这样大费周折,也会让我很难为情的。” “请您别这样讲!”格雷夫斯摆摆手,“我们这里的客人太少了,这对我是一种荣 耀。另外,”他笑着补充道,“我也不费劲。至多是另外交待汤姆几句。您会发现,他 是个出色的厨师。” 普罗斯勒小姐这回也没有回答,但暂时停下了她的工作,四周环顾了一下,那目光 因此更意味深长。也许她在考虑汤姆的烹饪能力是否也像他的管家能力一样有待改进。 “那好吧。”格雷夫斯站起来,毫不掩饰他对这席谈话的进展的失望。看样子他来 这里是有特殊目的的,现在他相信显然再也无法实现它了。“我要去查看一下是否一切 正常。说定了:两小时后在我的木屋里。”他朝门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再次转向普罗 斯勒小姐。 “啊呀,普罗斯勒小姐——您别担心您的猫儿。它正在安全的地方躲避恶劣天气。 汤姆在照顾它。” “克利奥帕特拉在您那里?”普罗斯勒小姐怀疑地问道。 “我担心您的四条腿的朋友不是很喜欢我。”格雷夫斯尴尬地笑着承认道,“它似 乎更迷恋汤姆。我让他开饭时将它带来。” 在力量渐渐减弱、由怒嚎的飓风变成普通的风、由瓢泼似的密集火力变成正常的雨 之前,暴风雨还火气越来越大地继续咆哮了一个半小时。莫恩斯好几回打开门往外看, 每次雨势都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歇,准时得十分奇怪,让他们没有借口不去赴格雷夫 斯的邀请。风势减弱了,变成了和煦的微风,力量几乎不足以驱散天空的云霾。 但天色不亮。当他们头顶的雨云失去它们的色彩、最终全部消散时,暮色也降临大 地了。当他们出门前往不远的格雷夫斯的住处时,外面仍然黑黑的。 他们又经历了另一桩意外,但这回是令人愉快的意外。虽然大雨连下数小时,将地 面变成了一块沼泽,他们干着脚来到了格雷夫斯的木屋,因为有人——估计是汤姆—— 费力地用木板铺了一条路,这样他们虽然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至少不存在齐踝骨 陷进烂泥的危险。普罗斯勒小姐显然被这一友好举动深深地打动了,而它在莫恩斯心里 只唤起了气恼和幼稚的固执相交织的复杂感情。虽然他不太过问这种事,他也明白,汤 姆实际上是独自一人承担着营地里的所有工作。拖来十几根沉重的厚木板铺在这里,这 活儿一定相当辛苦——而且是多余的。格雷夫斯在普罗斯勒小姐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机 会,说到他本人,格雷夫斯可以拿大金块铺在通到他的木屋的路上,也不会改变莫恩斯 的尽快离开的决定。 他们进去时格雷夫斯的木屋被无数温暖的烛光照得亮堂堂的,这还不是全部的变化。 这变化强烈得几乎跟莫恩斯房子里发生的变化一样,只是格雷夫斯没有普罗斯勒小姐帮 忙:房间从外到内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几小时前莫恩斯看到的乱作一团的大桌子,成了 供三人享用的宴桌,能比得上任何一家高档酒店:有珍贵的瓷器,打磨过的水晶杯和沉 重的嵌金银餐具。空气中香味弥漫,让莫恩斯直流口水。但最大的意外来自乔纳森·格 雷夫斯本人:他换了衣服,身穿燕尾服,洁白的衬衫,打着领结,还扎了绑腿,脚穿擦 得锃亮的皮鞋。为了计划中的旅行,莫恩斯按实用和结实的标准换了衣服,他突然感觉 自己很寒酸,是的,觉得几乎有点邋遢,这更煽起了他对格雷夫斯的怒火。也许,有可 能他将格雷夫斯想得太坏了,认为这后面藏有什么目的,但莫恩斯喜欢这种想法。他现 在终于摆脱了格雷夫斯的影响,他好像在拼命寻找一切他能归罪于他曾经的大学同学的 东西。 见到他们进来,格雷夫斯站起身,快步迎向普罗斯勒小姐,弯身行了一个完美的吻 手礼。普罗斯勒小姐太意外了,只能呆呆地盯着格雷夫斯。莫恩斯担心地发现她的意外 是一种愉快的意外。 “亲爱的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欢迎她道,“莫恩斯!欢迎来到寒舍!” 他站直了,后退一步,朝铺好的桌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们请坐。汤姆马上就 给你们端上开胃酒。” 普罗斯勒小姐还在惊讶,马上听从了他的邀请,而莫恩斯又让他重复了一下他的摆 手姿势。莫恩斯的吃惊不小于普罗斯勒小姐——有可能还要大,因为和她不同,几小时 前他还见过这房间的另一种状况。他实在无法理解汤姆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造出这 一奇迹的,还做出这至少是美味扑鼻的饭菜——更别提格雷夫斯声称过,他还加固了有 倒塌危险的隧道,清理了最严重的废墟。 格雷夫斯也坐下来,恳求原谅地微笑着对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必须请您原谅我, 亲爱的。我当然明白,这里不符合您这样的女子习以为常的标准,可是,可惜我们不得 不临时拼凑一点。我们这里不经常有客人。” “您说到哪儿去了,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说道,“这……这真是太了不 起了!我都不知道我该讲什么好了!“ “我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恭维吗?“ “这还用问!”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 “非常感谢。”格雷夫斯回答道,“可这恭维主要属于汤姆。我必须承认,这个奇 迹主要是他的功劳。” “哎呀呀,汤姆。”普罗斯勒小姐点点头,“教授跟我谈起过他。我很想认识这个 了不起的小伙子。” “您的愿望就是对我的命令,夫人。”格雷夫斯说道。那肯定绝非巧合:就在这一 刻门开了,汤姆走进来,手端一只银托盘,上面摆着一只水晶大腹玻璃瓶和三只配套的 杯子。一个长着橘红色亮眼睛的黑影从他的腿间穿过,“嗖”地跃上了普罗斯勒小姐的 大腿,“呼噜呼噜”地蜷缩成一个球。 “克利奥帕特拉,真的是你呀!”普罗斯勒小姐高兴地叫道,“你这么长时间都哪 儿去了,你这小漂泊者?”她在猫儿的两耳之间抓挠,克利奥帕特拉的“呼噜”声越来 越响,但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它坐起来,躬起背,头转向格雷夫斯。它的眼睛眯成 一条缝,愤怒地“喵呜”一声,露出十几颗细小但尖利的牙齿。 “哎呀,克利奥帕特拉,这是怎么回事?”普罗斯勒小姐骂道,“你就不想在我们 的东道主面前行为正派吗?” 克利奥帕特拉好像听懂了这些话,又重新蜷缩一团。不再怒叫,又开始发出“呼噜 呼噜”声,眼睛盯着格雷夫斯不放。 “是啊,我感觉在这个黑美人面前我没有机会。”格雷夫斯笑嘻嘻地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呆住了。她的一直在抚摸克利奥帕特拉的头的手也呆住了,她唇上的 微笑变成了别的东西。她的眼里忽闪着某种近乎惶恐的窘迫。片刻之后她才重新恢复了 镇静,至少能回答了,“格雷夫斯博士,”她结巴道,“克利奥帕特拉那次可怕的失礼 ……让我真的很抱歉。” 格雷夫斯挤挤眼睛,“我担心,我不清楚您在讲什么。” “哎呀,您肯定记得……克利奥帕特拉……”普罗斯勒小姐终于不吱声了。她显然 是讲不出话来了。难堪让她的脸上浮现出潮红的斑。 “不管是怎么回事,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接着说道,“我肯定克利奥帕特拉 那么做有它的理由。我不擅长同猫儿打交道。如果非跟动物打交道,那我宁可要一只狗。 假如我的职业允许我有时间来养小动物的话。” 普罗斯勒小姐跟莫恩斯交换了一道不相信的目光,但莫恩斯也只能困惑地耸耸肩。 格雷夫斯演戏时会演得惟妙惟肖。可那件罕见的意外事件过去可能还不到一礼拜,格雷 夫斯就再也想不起来了,这可能吗? 很可能是为了结束房间里突然笼罩的令人难受的沉默吧,格雷夫斯转向汤姆,做了 个简短的手势。汤姆打开大腹玻璃瓶,为他和普罗斯勒小姐斟倒瓶里金褐色的液体,当 他也想给莫恩斯倒时,莫恩斯急忙摇了摇头。 “这位善良的教授从不喝酒,汤姆。”格雷夫斯带着点取笑口吻说道。他本人立刻 抓起他的杯子,一口喝光,示意汤姆为他再倒。 “哎呀,我留下的东西,对你似乎很有用处啊。”莫恩斯冲他挤挤眼,格雷夫斯微 笑不语,拿起重新倒满的杯子跟他干杯,但没有喝。 “我的先生们,”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们可不想吵架。” “噢,我们从不吵架,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微笑着回答道,“莫恩斯没有告 诉您我们是老同学吗?我们的交往方式有时候有点粗鲁。请您原谅。” “你们是大学同学?”普罗斯勒小姐惊奇道。 “好多年。”格雷夫斯回答道,“我们甚至住在一个房间里。”他叹口气说道, “因此,善良的教授现在决定不再继续这里的工作,就更令人遗憾了。而且我们快到达 目标了。”见到莫恩斯张口想讲话,他迅速抬手制止了,“但是,请您原谅,我们现在 不想谈不开心的事情。汤姆,麻烦你将饭端上来好吗?我肯定我们的客人饿了。” 汤姆迅速离去,格雷夫斯重新端起杯子呷起来。他们中间又重新弥漫起令人不愉快 的沉默。 “我可以问您一个也许有点隐私的问题吗,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突然问 道。 “你问吧。”格雷夫斯微笑着回答道,“虽然我无法想像,您这样的夫人竟会知道 ‘隐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理睬他的厚颜无耻的恭维,而是用头指指格雷夫斯的双手,“您 为什么一直戴着这双可怕的手套——甚至吃饭时也戴?” “您注意到了?您真是一位出色的观察家,普罗斯勒小姐。了不起。”他叹口气, “我这就来回答您的问题:我这么做是考虑到我附近的一切。您得知道,我的双手很难 看。” “发生什么事了?” 格雷夫斯的目光暗淡下来,好像她的问题在他心中唤醒了对某些他永远不愿再想起 的东西的回忆。“那不是个动听的故事。”他说道,“虽然几句话就能将它讲完。事情 发生在我有一次去南美洲热带丛林考察的时候。我接触到了一种我最好没有接触过的… …物质。” “您中了一种毒?” “可以这么讲。”格雷夫斯回答道,“反正结果十分危险。其中之一是一种很难受 的皮疹,我从此再也摆脱不了它。谢天谢地,它仅限于我的双手。但看起来真的很可怕。” “您找医生看过吗?”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找过最好的医生。”格雷夫斯回答道,“再说一遍:让我们别再谈令人不开心的 事情了。您一路上怎么样?” 从普罗斯勒小姐的面部表情判断,这个话题不一定就属于格雷夫斯本来想谈的令人 愉快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回答道,“火车上又吵又不舒适。如果您问我的话,这 是一种很不文明的旅行方式。” “您说得对。”格雷夫斯回答道,“但还是一次很不错的旅行。有许多人声称,是 铁路才让这个国家真正变大了。” “这有可能。”普罗斯勒小姐冷冷地说道,“但大就一定表示更好吗?” “我上当了。”格雷夫斯笑着说道,“我觉得,在您面前得小心。为什么女人不可 以参加讨论俱乐部,您就是这个问题的活生生的答案。” 汤姆回来上菜,他端上的东西甚至超出了过节一样的丰盛和诱人香味唤起的期望。 单是看到堆放在托盘上的菜的模样就让莫恩斯再次流出了口水,让他的胃咕咕地大声叫 起来。他几乎等不及汤姆先给他然后再给普罗斯勒小姐布菜了。 但汤姆没有也给格雷夫斯的盘子里布菜的意思,而是祝他们胃口好,又走了,普罗 斯勒小姐困惑地问格雷夫斯,“您什么也不吃吗?” “我是不吃。”格雷夫斯回答道,“这也属于我当时染上的那种讨厌疾病的后果之 一。”他示范性地抬起双手,“我对大多数食物都过敏,只能进食很少的东西。汤姆为 您准备的饭菜无疑精美,却可能会杀死我。” “这真是太可怕了!”普罗斯勒小姐说道。 “不像听起来那么严重。”格雷夫斯回答道,“突然失去了对生命中一种习以为常 的小小快乐的享受,还可以找到其他满足的。” “比如说呢?”莫恩斯问道。 “这个嘛,比如说工作。”虽然这问题是莫恩斯提的,格雷夫斯还是对着普罗斯勒 小姐问答道,“或者一支好烟,偶尔来一支。”他摆一摆手,“请您别受影响。那对这 精美的饭菜将是一种耻辱。顺便说一下,恐怕会让汤姆心碎的。” 普罗斯勒小姐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抓起刀叉吃起来,紧跟着莫恩斯也照她的样子做 了。 饭菜很可口。莫恩斯此前已经有机会了解汤姆的厨艺了,但这顿饭让他超越了自己。 他们吃了很久,吃了很多,莫恩斯再次经历了一次意外,乔纳森·格雷夫斯不仅是个出 色的东道主,还是一个特别有风度的交谈伙伴,具有意想不到的诙谐和风趣。这个夜晚 继续得越久,莫恩斯就感觉越困惑。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的乔纳森·格雷夫斯跟他从前 认识的那个人,或者同他过去几天在一起度过的那个人几乎判若两人——更别说跟那个 去汤普森拜访他的下流、野蛮的……东西了。这个乔纳森·格雷夫斯智慧,有教养,迷 人,而且到了让莫恩斯自己都越来越觉得难以再拒绝他的程度了。在他们吃饭时,格雷 夫斯喝了三杯威士忌,但他彬彬有礼地等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用完餐,才弹开他的银 烟盒,点燃了一支烟。 “我还保留着的少数小罪过之一。”当他发觉普罗斯勒小姐责备的目光时,他说道。 他猛喝一口酒,同时对汤姆说道,“汤姆,你能不能去帮我们将咖啡端来?” 汤姆走了,格雷夫斯望望他的烟,望望普罗斯勒小姐,最后再望望装有玳瑁烟嘴的 点燃的香烟,好像看着它让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有点事,它一直让我心情沉重,普 罗斯勒小姐。”他犹豫地说道。 “什么事?” “这个,事关……我们头一回在汤普森的相遇。”格雷夫斯回答道,“我担心,当 时运气不是太好。我想为此向您道歉,普罗斯勒小姐。当然也向你道歉,莫恩斯。” 他沉默片刻。当他继续讲时,看得出来他难以启齿。“我担心我的举止太不得体了。” “哎呀,教授和我当时……有点意外。”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道。 “这我可以想像到。”格雷夫斯说道,“请您现在别将它当成我正好想到的一个廉 价借口,可这跟我当年遭遇的那场不幸的灾难也有关。” “你的举止像个动物吗?”莫恩斯直接问道。普罗斯勒小姐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但 格雷夫斯只是吸着他的烟,点点头。 “我想,”他说道,“那是我的责任。自从那次……在某些条件下我再也没有工作 能力了。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长长的旅途让我累得筋疲力尽,我饿,而且还紧张,因 为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莫恩斯。我说过了,这是我的错误。但我也说过,我时间 紧迫。”他大舒一口气,“好了,解释这一点对我很重要。” “但我明天早晨还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乔纳森。”莫恩斯说道。格雷夫斯的解释让 他生气,它显得很有说服力,这更让他生气。“你别费劲了。” “那好吧。”格雷夫斯回答道,“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输的。” “可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工作让你们的关系破裂成这样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有一刹那莫恩斯相信在格雷夫斯的眼睛里看到了得意的闪光,但它太快了,让他无 法肯定,紧接着格雷夫斯就又控制住了自己。“您对我们这里的工作感兴趣吗?”他问 道。 “如果您不在乎的话。”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范安特教授告诉过我,您不喜欢 谈您的工作。” 这一回莫恩斯肯定格雷夫斯得意地飞瞥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他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 而是因为他想让莫恩斯看到这道目光。“这话没错。”他说道,“到目前为止我都不想 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东西。这是一个错误。” “为什么?”莫恩斯脱口而出道。 “你说得对,莫恩斯。”格雷夫斯说道,“我太着迷于那个念头了,要在一个胜利 的瞬间向全世界展示我们的发现,我可能没有认清现实。对不起。”他转向普罗斯勒小 姐,“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普罗斯勒小姐,我很乐意带您参观我们的发现。” 这下吃惊的就不仅是普罗斯勒小姐了。莫恩斯着实是吓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格 雷夫斯,有一会儿他真正地透不过气来了。那得意的光芒还在格雷夫斯的眼里闪烁,隐 藏在他的眼睛深处,普罗斯勒小姐看不到,但他能看到。他绝对能看到。他掉进了格雷 夫斯的陷阱。他现在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以为听到它快要合上了。 “您……这是当真?”普罗斯勒小姐不相信地问道。她不知所措地望了莫恩斯一眼, 但莫恩斯没有发表意见。 而格雷夫斯更进一步。“当然。”他回答道,“范安特教授说服了我,虽然我看得 出他自己也很难相信。如果没人能跟你分享,说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是自己的又有什 么用呢?” “你想带普罗斯勒小姐……参观我们发现的东西?”莫恩斯证实道。 “对。”格雷夫斯回答道,“如果她愿意,现在就去。” “现在?”莫恩斯不相信地重复道。 “为什么不?”格雷夫斯问道,“汤姆清掉了废墟。灯光完好正常,破坏不似最初 那样严重了。”他朝着门做了一个要求的手势,“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普 罗斯勒小姐。还不太晚,您肯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 “也许……还可以等到明天吧。”普罗斯勒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神色困惑,有 点不知所措,使得莫恩斯不仅真诚地为她难受,他对格雷夫斯的怒火也霎地增加了。 “就听您的,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说道,毫不掩饰他的失望,“只不过……” 门猛地打开,汤姆冲进来,但他不是来送格雷夫斯请他去煮的咖啡的。他看都没看 莫恩斯或普罗斯勒小姐一眼,走到格雷夫斯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莫恩斯无法听清他 讲的什么,但格雷夫斯吃惊地——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没等汤姆讲完就站了起来。 “请你们原谅我一会儿。”他说道,“我马上回来。” 他走了,令莫恩斯失望的是汤姆也紧跟着离开了房间。门关上之前莫恩斯看到了屋 外明亮的大灯的灯光。一辆汽车正在驶近。 “这是怎么回事?”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莫恩斯只是耸了耸肩。他不知道——眼下他也不感兴趣。“普罗斯勒小姐,这真是 岂有此理!”他恳求地说道,“不要相信这个人!您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普罗斯勒小姐显得有点糊涂。她不安地望着门口,格雷夫斯和汤姆是从这道门出去 的,最后想笑笑,却反而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我觉得他本来是个很可爱的人。” 她慢吞吞地说道,“您不觉得,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吗?” “一礼拜前在汤普森您讲的话可截然不同。”莫恩斯提醒她道。 “好吧,可当时我对他遭遇的可怕的命运的打击还一无所知。”她回答道,又压低 声音,“我根本不知道您的工作这么危险,教授。” 莫恩斯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他对格雷夫斯讲给他们听的故事未置可否,但这并不 等于他相信它。他从没听说过会造成格雷夫斯所介绍的这些症状的疾病。也没听说过哪 种毒有这种效果。另外,有时候格雷夫斯的变化似乎并不限于他的身体。完全不是。但 是,某种程度上格雷夫斯的故事显然达到了它的目的:他激起了普罗斯勒小姐的同情, 一个人一旦被贝蒂·普罗斯勒关进她的伟大的心灵里,他就几乎没有机会再逃出去。 “我只请求您不要相信他。”他说道,“请您相信我,普罗斯勒小姐。我比您更熟 悉乔纳森·格雷夫斯。这人,”他徒劳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最后耸一耸肩结束说: “……很坏。” 这话虽然不贴切,但没有什么单词能形容他对乔纳森·格雷夫斯的感受。 “可你们在那下面发现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可怕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您。”莫恩斯回答道,“您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因为,攻击一个人,而又不给他自我辩护的机会,这不太公平。”普罗斯勒小姐 回答道。 就这样争来争去。莫恩斯对普罗斯勒小姐突然的观念转变十分惊讶,他不得不克制 自己不发火。他不清楚格雷夫斯是怎样成功地将普罗斯勒小姐拉到他那一边去的,由于 他一直就坐在那里,这事就更让人吃惊了。他们在极力克制的紧张气氛中讨论了整整五 分种,当格雷夫斯终于返回时,莫恩斯真的感觉很轻松——真够荒唐的。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回避着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走向他的位置,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普罗斯勒小姐迟疑地问道。 格雷夫斯回答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的双手在微微地颤抖,使得优质水晶 做成的瓶塞子叮当直响。“是威尔逊警长。”他说道。 “他有什么事?”莫恩斯坐直身体,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出了一起意外事故。”格雷夫斯回答道,一口灌下杯中的酒,做个马上又要再倒 的动作,后来放下杯子,重新点燃一支烟。 “一起意外事故?一起什么样的意外事故?”莫恩斯不安地向前侧过身来,“乔纳 森,你别每个词都要套出来!” “默瑟。”格雷夫斯低声说道,“和麦克卢尔。”他几乎贪婪地深吸一口烟,“他 们死了。海厄姆斯可能也死了。” 莫恩斯不相信地睁大眼睛盯着他,普罗斯勒小姐吓坏了,拿手捂着嘴,像是要不让 自己叫出声来。 “您的同事?”她轻声道,“这真是太可怕了!” “发生什么事了?”莫恩斯又问一遍,这回口气严厉、几近愤怒。 格雷夫斯耸耸肩。“威尔逊还不能告诉我详情。”他回答道,“只能告诉我他们可 能离开了道路,跌下一个斜坡,跌落时车子起火了。离这里不远——他们才到公墓的另 一边。默瑟和麦克卢尔烧死在车子里。” “海厄姆斯博士呢?”莫恩斯问道。 “威尔逊警长估计她被抛出了车子。”格雷夫斯回答道,“可他说,从汽车报废的 样子看,她恐怕没有生存的机会。” “这么说还没有找到她?”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单是格雷夫斯摇头时的目光就毁灭了普罗斯勒小姐的问题在莫恩斯心中燃起的微弱 希望。“没有。”格雷夫斯说道,“由于气候恶劣,夜色降临了,他们不得不中断寻找。” “要是那个可怜的女人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躺在野地里怎么办?”普罗斯勒小姐 问道。 “我认识出事的地点。”格雷夫斯回答道,“请您相信我,谁跟着车子从那里跌落, 都不会有丝毫幸存的机会。白天那里就已经够危险了;因此威尔逊也将他的人撤走了, 但天一亮他们会继续寻找。”他突然一掌拍在桌上,吓得莫恩斯跳了起来。“默瑟,这 个该死的傻瓜!我对他讲过一百遍,他不应该喝酒!” “你相信他喝醉酒了?”莫恩斯问道。 “默瑟总是醉熏熏的。”格雷夫斯气呼呼地说道,“如果他不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 的话,我早就将他赶走了。” “我的上帝啊,太可怕了。”普罗斯勒小姐低语道。克利奥帕特拉抬头望着格雷夫 斯,发出“呼噜”声。格雷夫斯扫了猫一眼,好像他想尖锐地批评它似的,又给自己倒 了一杯威士忌,手指转动着杯子,不过没有喝,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我担心你们不得不推迟一点动身。”他声调一变,直接对着莫恩斯说道,“威尔 逊警长请我们明天上午听候他吩咐。他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我们。” 莫恩斯点点头,“当然。” “这么美好的夜晚不得不这样不愉快地结束,我实在抱歉。”格雷夫斯对普罗斯勒 夫人说道,“汤姆带您去您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