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这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场梦。但知道这一点并不能帮助他抵制这场梦带来的 恐惧:贾妮丝在那里,格雷夫斯也在,不知怎么的普罗斯勒小姐好像也在场,虽然他既 看不到也听不到她,或者存在她在场的其他什么迹象。 “你为什么抛下她不管,莫恩斯?”贾妮丝问道,“你不可以这么做的。不可以再 来一次的。你先是出卖了我,现在出卖了她。” 同上回不同,这一次进入他的梦,她不需要借口,也不需要复杂的化妆。也许她不 再需要借口进入他的梦里,因为她一直生活在他的梦里。 她缓缓走近。他的简陋木屋的门窗关着,但她的头发在动,仿佛被风吹拂着。但那 也可能根本不是头发,而是一个由毛发一样纤细的活蛇组成的幽灵,它们没有眼睛,头 颅盲目地来回摸索。他难道不是听到一种十分轻细的刮削和抓挠声吗?像是贪婪地彼此 磨擦的数千只有鳞小动物发出的。 “看样子你给你遇到的每个女人都带来不幸。”贾妮丝继续说道,一边走上前,最 后停在他的床畔。 莫恩斯想动弹,但动弹不了,当他低头看时,他也发现了为什么:他再也没有手和 脚了。他的肢体跟混乱的床单长到了一起,好像变成丝线一样的麻布开始撕扯他的肉。 麻布?可他们没有使用麻布,而是…… “我一直就知道你是个失败者。”贾妮丝的声音无情地接着说道,“一个可爱的失 败者,但还是一个失败者。不是女人在困难中可以信赖的男人。”她的蛇形头发赞同地 晃着,一直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胡狼眼睛盯着他的格雷夫斯也在附和地点 头。 “先是我,现在是这个可怜的普罗斯勒夫人。”贾妮丝说道,“二比二,这个成功 对照表真的说不上好。从科学的角度都不行。” “特别是从科学角度来看不行。”格雷夫斯附和她道。他吸着一支劲大的黑色香烟, 脸消失在黏黏的灰云背后,似乎在那里面消散了。莫恩斯,见鬼,快醒醒!他开始脱他 的手套。那下面露出来的手指不是手指,而是一束细细的、没有眼睛的蛆虫,编织成了 长度不一的辫子,适合它们的黑皮监狱里的手指,但各自又都有自己的阴险的智慧,它 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破坏和消灭。 他又想动弹一下,现在比先前更动弹不得啦。不光他的手和脚,他的胳膊和腿也变 成了灰色的麻布,上面往下滴着发黄的、还没有完全凝结的防腐液。空中突然充满一种 起伏不定的沉闷澎湃声,贾妮丝走得更近了。大地在她的脚下颤抖。醒醒,我的天哪! 她的头皮鼓起来,一百万条没有眼睛的极小的眼镜蛇在集合起来准备进攻…… ……莫恩斯终于醒了。疯狂又悄悄地迅速退回到那些黑暗的区域,它是从那里面升 起的,不是被打败了,只是眼下被打退了,他的噩梦的令人窒息的非现实性又返回他木 屋里同样压抑的现实。贾妮丝消失了,格雷夫斯可怕地从门旁他站的位置直接来到他的 床旁。他的眼睛又像人的眼睛了,不再是胡狼的眼睛,他又有双手了——他的双手!万 能的上帝啊,他的双手! 莫恩斯一声惊叫吓了一跳,盯着他的双手和双脚,它们被变成了一团难看的灰色麻 布。那些纤维状物质咬进他的肉里,分泌了他的骨头,正开始…… “莫恩斯!我的天哪,你快安静安静吧!一切正常!只是做了个梦!” 格雷夫斯的黑皮手套轻轻地将他重新按在被汗水浸湿的床单上,他又说了一遍: “只是做了个梦。” 他的一部分明白格雷夫斯讲的是实情——也曾在地下墓穴里保护他不让他最终发疯 的那部分;尽管发生了这一切,这位科学家冷静地看待事物,至少表面上保持理智,他 想找到一个解释,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的这一部分声音变低了,失去了力量,尤 其是说服力。最迟在那下面,在象形文字隧道的黑暗中,他越过之后就再也无法真正返 回的界限;至少不带上点东西就无法真正返回。 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端详自己的双手。它们当然没有变成灰色的防腐布——它们太 痛了——但它们不再是他曾经熟悉的双手了。某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将它们包扎在了一起, 包扎得不太好看。绷带不是用洁净的药用纱布做成的,扎得十分紧,让他根本无法动一 动手指。 “别担心,莫恩斯。”格雷夫斯察觉他的目光后说道。从他的面部表情来判断他在 担心,虽然他勉强地笑了笑,以同样显得不真实的乐观口吻接着说道:“实际上没有看 上去的那么严重。” 贾妮丝仍然站在阴影里,无法看到,她在听他讲话,默默地摇摇头,她的胡狼眼睛 凶光毕露,连莫恩斯也看出来了,她的目光在指责格雷夫斯撒谎。 “感觉很严重。”他呢喃道。 格雷夫斯继续努力装出一个试图向儿子解释世界不会因为出现一道裂缝就沉没的父 亲的表情和口吻。“几道抓痕。”他说道,“难看,我想它们也很痛,但不太严重。汤 姆为你包扎了双手。”他撇撇嘴唇,“这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小伙子,掌握许多才能,但 我担心他不太合适做护士。” 莫恩斯还是一脸严肃,将双手举到眼前,再次仔细端详。他的手指不能动弹,这不 奇怪。汤姆肯定真的是世界上最没本事的护士,因为他索性将他的手指绑在了一起,使 他的双手看上去像是塞在缝工粗糙的拳击手套里似的。莫恩斯暗想那是否确实是因为笨 拙,还是别有原因必须这样。反正肮脏绷带下他无法看见的肉火辣辣地,好像他将双手 浸在了酸里。 奇怪。他根本记不得双手受过伤…… 相反,他突然更清楚地回忆起了向他的脸抓来的闪光的前足和剃须刀一样锋利的爪 子,它们也像外科医生的精密手术刀一样既容易又迅速地划破了他的肉。 回忆唤醒了疼痛。莫恩斯再次猛一下坐起,不仅火辣辣的腰部更痛了,薄薄的被子 也从他的肩头滑下了。被子下面的他一丝不挂,至少大部分是这样。凡看不到受伤的肮 脏的皮肤的地方,都用同样的褐色医用纱布缠得紧紧,他的双手也用纱布缠着。 “本来现在你应该是实现了一个梦想。”格雷夫斯微笑道。莫恩斯忧郁地盯着他, 但格雷夫斯的嘴巴咧得更开了。“很可能你是世界上第一位靠亲身经历知道了一具木乃 伊摸起来是什么感觉的考古学家。”他解释道,一边舒服地身体后靠,动作麻利地点燃 一支烟,根本不理睬他是躺在病床上。 莫恩斯试图再坐起一点,但感觉到有点头晕,作罢了。另外他还发觉被子下面他的 臀部也什么都没穿,只有绷带——这使他跟埃及木乃伊确实有一定的相似,不管他多么 不愿意承认——赤身裸体地站在格雷夫斯面前会让他难为情;虽然这实在很愚蠢。很可 能就是格雷夫斯帮他脱去了衣服。 他的动作虽然很小,但还是引得格雷夫斯明显地不高兴,因为格雷夫斯摇着头向他 吐出一口难闻的灰烟,说道:“你不应该动得太多,老兄。谢天谢地,伤口不像最初以 来的那么严重,但你失血很多。” “发生什么事了?”莫恩斯问道,纯粹是固执地又往起坐了一点。他不喜欢格雷夫 斯叫他“老兄”。这家伙比他小半年,妈的!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格雷夫斯回答道,又朝他吐出一团灰色的浓烟。莫恩斯佯 装轻轻地咳嗽,格雷夫斯显得感觉有必要再深吸一口的样子,“看来像是出了点事。” 他补充道。 “出了点事?”莫恩斯叹了口气。他对昨夜的记忆仍然存在缺口,可即使他能回忆 起的那少量内容也肯定不是他用“出事”这样的轻松表达就能形容的。格雷夫斯只是冷 冷地打量着他,轻轻耸了耸肩,重新吸一口烟。 莫恩斯在记忆里努力搜索,但他只发现由大多数是了无意义和毫无例外的恐惧引起 的乱七八糟的图像,他感觉可以用它们拼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但他没有成功。会不会 他的一部分根本不想回忆呢? 他假装想在床上坐得舒适点,事实上却是借此机会偷偷扫视格雷夫斯,寻找贾妮丝。 她确实在那里,一个用凶光毕露的胡狼眼睛盯着他的阴影中的影子,而她的嘴唇吐出两 个无声的可怕的单词;对他绝对不想回忆的东西的回忆。 “普罗斯勒小姐!”他脱口而出道。一切又突然出现了。这回忆像一记重拳打中了 他。他睁大眼睛瞪着格雷夫斯,再次低语道:“普罗斯勒小姐,乔纳森!她……她怎么 了?” 贾妮丝无声的嘲讽在阴影里回答。你应该知道呀,我的小笨蛋。她遭遇了跟你的所 有女人一样的遭遇。但格雷夫斯又一次耸了耸肩,又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天哪,乔纳森。”莫恩斯发火道,“普罗斯勒小姐处于这些……这些猛兽的 控制之下或者可能已经死了。而你唯一能想起的就是摇摇头吗?” “我泪流满面就能将她带回来吗?”格雷夫斯冷冷地问道,“发生的事情让人遗憾。 对你的可怜的女房东的遭遇最感到遗憾的是我,这我向你保证。但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 了,再也无法扭转了。”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一切吗?”莫恩斯不相信地低语道。虽然他片刻之前能回忆起 来的还很少,现在他更加抵制不住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冲来的恐怖图像了。 “这是一场失控的实验。”格雷夫斯回答道,表面上仍很冷漠,但口气严厉多了。 “我已经说过,我很遗憾!可有时候科学进步也会有牺牲,不管这让我们觉得多么地遗 憾。” 格雷夫斯茫然地瞪着他。他料到格雷夫斯会说出许多话来,但这话甚至震动了他自 己。“会有牺牲?”他不相信地呢喃道。 “我也造成了牺牲。”格雷夫斯回答道,“还有你,莫恩斯,如果我可以提醒你的 话。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将你接出来的那个荒凉角落吗?“ “没有。”莫恩斯低声回答道。他不得不使劲克制自己才没有冲格雷夫斯吼出来。 如果到现在为止他也许还认为这个男人有点人性的话,那么至迟在这一刻格雷夫斯就失 去它了。“你知道,这里只有一个区别:没有人强迫我们来到这里。我俩都知道这个风 险。而普罗斯勒小姐一点不知道她参与的是什么。” 格雷夫斯准备更严厉地回答,后来又改变主意,猛地站起来。“没有人强迫过她昨 天夜里下来找我们。相反,我严格禁止过她这么做!”见莫恩斯想反驳,他手势威严地 拦住了,但他接着讲时口气缓和了:“你眼下太激动,莫恩斯。在你经历过这一切之后, 我可以理解。你休息一会儿。我以后再来找你,然后我们再谈。我有有趣的新闻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