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莫恩斯呆立片刻,等突突跳的脉搏平静下来,呼吸也差不多正常了。有可能他对各 种小事想得太多了。他们都很紧张,对他们面临的东西和……怕得要命。 他脚下的土地在震动。 实际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震动,不是真正的活动,倒像是对一个动作的回应——好 像在他脚下深处的大地怀抱里什么庞然大物动了动,紧接着又沉入了睡梦中。震动不太 强烈——莫恩斯甚至不敢肯定,如果他现在还坐在格雷夫斯那里,听他的夸夸其谈,他 甚至不会感觉到它;但这震动同时又很强烈,让他内心里发出了呻吟。什么事都没有发 生。大地没有出现裂缝。天空没有塌下来。他既听不到杯子破碎的叮叮当当声也听不到 建筑物倒塌的轰隆声,没有鸟儿从树梢里掠起,没有犬类吠叫。但这震动却又威力无比 地击中了他心中的某种东西,使他内心一紧,感觉自己的人性受到了伤害。也许那并非 真的地震,莫恩斯不安地想道。也许震动的是现实,他感觉到的震动都不是真实的;是 某种东西,他的感官只将它解释为这种东西,因为它们找不到语言来描述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 他身后有道门“砰”地响了。莫恩斯吓一跳,转过身来,他的心又狂跳起来。他双 手哆嗦。在最初的一刹那他只看到了黑影,后来一只微小的红眼睛一闪,冲他挤一挤。 “看来你也感觉到了。” “当然。”格雷夫斯从容不迫地慢步走过,弹开烧没了的烟蒂,还没到达他身边, 就又重点了一支。“不光是我。” 他朝广场另一侧摆摆头。汤姆的小屋里灯亮了,瞬息之后房子里射出一道三角形灯 光。他的脸上掠过一道古怪的微笑,然后他后退半步,仰头望向天空。 莫恩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空十分明朗,每颗星星都像背后有个特强光源照射着 的黑色硬纸板上的针眼一样熠熠生辉,有一阵子,在他认出熟悉的星相图和星座位置之 前,似乎头顶的整个天空都在旋转,好像群星在跳一场失重的舞蹈,重新组成一个神秘 和重要的图案。 莫恩斯眯起眼睛,群星又正常了。也许只是他动作太快了。他的血液还在发疯,如 果他诚实的话,疯狂的就不仅是他的血液循环。他昨天夜里受了重伤,这种情况他不常 遇到。仅仅是他的失血一般情况下就会将他困在床上两至三天,更别说古叻的爪子在他 身上留下的深深的伤口了。如果考虑到所有这些情况,莫恩斯几乎感觉好得不自然,有 行动欲,但他绝不欺骗自己。以他这种状况下去,还可能要跟古叻们搏斗——普罗斯勒 小姐是怎么讲的?几十只,如果不是几百只的话。——这是胡闹。 汤姆走过来。他的脚步在松软的地面发出奇怪的吮吸声。这些响声也无法用语言来 形容,跟刚刚误以为的地震一样显得既不真实又有生命。他一言不发地向莫恩斯点点头, 然后站到格雷夫斯身旁,像他一样抬头望向天空。 片刻之后他低声说道:“开始了,对不对?” 这些话让莫恩斯打了个冷颤。格雷夫斯的声音最多只是一声低语,但它们的声调再 次让莫恩斯发抖了。格雷夫斯的声音……听起来是幸福的。一种令莫恩斯害怕的幸福感。 他也专注地望向汤姆和格雷夫斯所望的方向。天空明朗,星光璀璨,但他在空中未 能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 “你们在谈什么?”他问道。他感觉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这个特别的瞬间是某种十 分珍贵的东西,单是他的声音的声响都是渎神的。 莫恩斯在脑子里要求自己保持镇定。他到底怎么了?看样子格雷夫斯的道貌岸然的 谈话开始传染他了。 “你有没有问过那上面是什么?”格雷夫斯问道,还是那种古怪的口吻,但它现在 让莫恩斯觉得敬畏而不是快乐,不管他想看到什么,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 “星星。”莫恩斯机械地回答道,“无数星星。” “当然。”格雷夫斯微笑着回答,“可在星星之间。那后面,莫恩斯。” “星星后面?”莫恩斯不解地重复道,“你指什么?” “生命,莫恩斯,生命。”格雷夫斯回答道,“你就从没想过那上面是不是也有生 命吗?像我们一样的人或者另一种奇特的生命?” 莫恩斯理所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什么时候抬头望夜空、看到这些无数星星时任 何人都想过的一样。他从没有得出答案,也不觉得此时是对此进行讨论的合适时刻。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这种蠢事太渎神了,格雷夫 斯博士!” 莫恩斯几乎吓一跳,转过身去,而格雷夫斯又过了片刻才故作平静地转身打量着普 罗斯勒小姐,目光中既有点开心又有蔑视。“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亲爱的,你 在这里干什么?在经历过那一切之后,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 普罗斯勒小姐又走近两步,拳头撑在突出的髋部,以一种让他突然显得比她矮的目 光盯着要整整高出她一头的格雷夫斯。“是的,您希望这样。”她点头说道,“那我就 听不到您传播的这番渎神的言论了,对吗?”她猛地转过头,同样生气地盯着莫恩斯, 让他肯定她全部的神圣的怒火这下要发泄在他头上了。但当她接着讲下去时,她的声音 却意想不到地温存;明显地是失望和担扰多于怒火。 “您呢,教授?”她摇摇头说道,“您就站在这里听这番胡说,什么也不讲吗?您 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看来我对您期望太高了。” 莫恩斯一开始都不知道他该讲什么好。当他最后一次看到普罗斯勒小姐时——那是 在两个小时前——那时她吓坏了,躺在床上,苍白如纸,精疲力竭,他甚至都肯定她连 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现在这两者都荡然无存了。普罗斯勒小姐不仅穿上了衣服,整理 好了头发,彻底清洗过了,她又变成了原先那个一丝不苟的贝蒂·普罗斯勒,她不能忍 受她的周围有任何东西同她的世界观、她对事物的看法和她对清洁和规矩的感觉相违背。 要不是他亲眼目睹了早晨她那种可怜的样子,他永远都不会相信一个人能恢复得这么快。 “可是,亲爱的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说道,“我请您不要将您的公正的怒火 向可怜的教授发泄。我们进行的是一场纯学术的讨论,仅此而已。” “一场纯学术的讨论,是吗?”普罗斯勒小姐重复道,一边又完全转向格雷夫斯, 眼里冒出挑衅的光芒,“有可能我对您的科学话题一窍不通,亲爱的博士。”她说道, “因为我毕竟只是一个来自小城市的愚蠢的老太太。但如果有人嘲讽上帝,我会认出来 的——哪怕他想将这些异端邪说伪装成科学讨论。” 格雷夫斯有一阵子一脸困惑的样子,莫恩斯好不容易才没让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冷 笑。那么多年来他只试过一次跟他的房东进行这种谈话,就明智地绝不再重复这种尝试 了。格雷夫斯既没有得到相关的预警,普罗斯勒小姐对他也没有像对莫恩斯这样特别的 好感,因此他犯了不听之任之而是回答的错误。“哎呀,普罗斯勒小姐,这真是岂有此 理!”他说道,“谁也不想伤害您,无论是您还是您的信仰,这我向您保证。过来吧, 亲爱的。” 他伸出胳膊,像要将它搭在她的肩头似的,当他撞上她怒火喷射的目光时,又小心 地没有将那个动作做完。有一刹那他好像比先前更不安了,轻轻耸了耸肩,勉强堆起一 脸的微笑,对着天空做了个手势。“我不想对上帝的创世纪表示什么怀疑,或者贬低。 您看到天空的那些星星了吗?” 普罗斯勒小姐点了几下头。 “您认为有多少呢?”格雷夫斯接着说道。 “很多。”她回答道,“数千颗。” 格雷夫斯摇摇头。 “要多得多。”他说道,“数百万颗,普罗斯勒小姐,好多,好多个数百万,单是 在我们的银河——您知道银河是什么吗?” 莫恩斯猜测这最后的问题也破坏了普罗斯勒小姐对他的最后一点好感——如果她对 他还有过一点好感的话。他本来是想干涉的,但他自发地决定干脆不开口,看看格雷夫 斯如何自救。 “仅仅在我们的银河里就有数百万颗星星,这些星星有许多在那上空。”他拿他的 香烟燃烧的那端指着天空,像是要将它烧出一个大洞来,“我们觉得它们像星星,因为 它们非常远,但事实上它们又是整个的银河。” “很有意思。”普罗斯勒小姐冷淡地说道,“您到底想对我讲什么呢,博士?” “宇宙是无限的,亲爱的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回答道,“那上面这些微弱的 光亮实际上每一颗都是一个太阳,跟我们的太阳一样巨大,催生万物。它们的数目超出 了我们的全部想像力。” “还有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莫恩斯发现自己十分本能 地后退了半步。当巨人相互碰撞时,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可能不是最坏的。 “我无法想像,有这么多数不胜数的太阳,生命的奇迹只会诞生一次。” “我主上帝根据他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您自己就说过, 格雷夫斯博士:那是一个奇迹。真正的奇迹。” “可圣经里哪里写着,他只创造了人类?”格雷夫斯可爱地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大声吸口气,“格雷夫斯博士,”她厉声说道,“我不能容忍有人在 我的附近这样渎神。” “哎呀普罗斯勒小姐,我……” “够了。”普罗斯勒小姐口气更严厉地打断他,“这是异端学说,格雷夫斯博士。 请您相信我,如果这个小伙子不在我们旁边,我现在就会给您应得的回答。现在我要请 您换个话题。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我们?”格雷夫斯眨眨眼睛,“您的我们是指什么,普罗斯勒小姐?” “我想,您还一直在计划下去解救那些可怜的人。” “当然了。”格雷夫斯回答道,“可您总不会打算……” “……陪你们?”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我当然陪你们一起去。” “我担心我不能允许这样。”格雷夫斯平静地说道。 “我担心您不能阻止我这么做。”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 莫恩斯目睹了一场小小的奇迹:格雷夫斯的脸色不出所料地阴沉下来,他的眼里十 分准确地燃起那种表情,早在十年前它就一直促使他大学里的同学尽可能远远地绕开他, 他能看出,他的颚部肌肉紧紧绷起了,他真的预料接下来的瞬间会看到咬掉的烟蒂掉落 地上。但意料的爆发没有发生,格雷夫斯十分镇定地坚持了两三秒钟,然后心平气和地 说道:“普罗斯勒小姐,我担心,您没有完全理解这里是怎么回事。那下面有可能…… 相当危险。老实讲——我甚至预料我们会跟那些生物发生搏斗。” “您当然不想将一个手无寸铁的可怜老太太卷进危险了。”普罗斯勒小姐的声音满 含讥讽,“我想,我证明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格雷夫斯博士。” 莫恩斯十分痛快地望着格雷夫斯脸上的神情。 “不可能!”他说道,“我承担不起这份责任和……” “没有人要求您为我承担责任。”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声音突然平静了许多,几乎 是温柔的,这对莫恩斯来说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她要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我要陪 您、托马斯和教授。就这么定了。” 格雷夫斯几乎绝望地摇摆着戴手套的双手。“普罗斯勒小姐,我请您理智一点!” 他恳求道,“那些生物有可能还不是我们在下面会碰到的最大危险。必要时我们有可能 都无法保护您!” “您认为我会成为您的负担?”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她再次摇摇头,“但是,不管 这是指哪一方面,您放心好了,博士。在上帝的帮助下我已经从那些怪物那里逃脱过一 回了,我无法想像,这会是无缘无故的。那里还有其他需要救的人。”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那里,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回答道,他可能自己觉得 那口气很有说服力不容反驳,但在莫恩斯的耳中听起来却几乎是绝望的。“我们会尽我 们的所能,这我向您保证,但是……” “我一起去。”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道,这回的口气非常坚决,就连格雷夫斯都不 敢再马上反驳她了。“除非您想用暴力阻止我这么做。” 格雷夫斯眯起眼睛,“请您不要误导我,普罗斯勒小姐。”他低声说道。 “但这回,”普罗斯勒小姐不为所动地接着说,“我必然会立即动身进城,去向威 尔逊警长报告我的发现。” 黑暗中很难看清——但莫恩斯相信真的听到格雷夫斯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在消失。 “您不会这么做!”他喘息着说道。 “而且我必须这么做。”普罗斯勒小姐温和地纠正道。“那下面的人有生命危险, 格雷夫斯博士。我有义务帮助他们。如果我自己做不到,那至少必须通知当局。” “徒步进城?”格雷夫斯轻蔑地回答道,从而犯下了最后的、最严重的错误,他估 计自己都没有想到。“就算您独自走到太阳升起,您也到不了警长的办公室。” 普罗斯勒小姐甜蜜地微笑着,“请您不要这样讲,亲爱的博士。”她说道,“即使 对于一个腿不是很会走路的老太太,走到您的令人尊敬的同事们的营地最多也就一个小 时。我肯定那里一定会为我提供坐车进城的机会的。” 格雷夫斯的脸终于凝固成了石头。“您要知道,这是勒索。” “你别夸张了,乔纳森。”莫恩斯干涉道。他不再费心赶走他唇上的幸灾乐祸的冷 笑了。“就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普罗斯勒小姐只不过是在利用她的所有机会。”他笑得 更欢了,“不久前有个十分善良的熟人告诉过我,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赢得游戏,你有时 就得改变规则。” 无论是普罗斯勒小姐还是汤姆都只是茫然地望了望他,但格雷夫斯眼里却是纯粹的 嗜杀表情。他使劲吸口烟,吸得烟蒂几乎白光闪闪,然后动作愤怒地将它扔到地上,抬 起脚,显然是想用尽全身的力气踩下去。但他突然眉毛一竖,几乎生硬得可笑地后退半 步,随即蹲了下去。 “您怎么了?”汤姆问道。他的声音惊慌不安。 格雷夫斯没有回答,蹲在那里,继续向前弯下身去,做了一个要用双手撑在地面的 动作,但最后关头又不知为何吓得退了回来。尽管光线不好莫恩斯还是看出他脸上突然 浮现出了惊慌的表情。 他也蹲下去,望向格雷夫斯的烟蒂掉落的地方。它还在燃烧,发出淡红色的光,莫 恩斯继续弯下身体,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几乎像烧焦肉体的臭味。不——不 是几乎。那就是烧焦肉体的臭味,因为那香烟不是掉在泥泞的地面,而是掉在某种有生 命的白色东西上,它正在残酷的炙热下蠕动、转身,未能逃脱那烧着它的肉体的致命的 火。 “我的天哪!”普罗斯勒小姐脱口而出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格雷夫斯还是没有回答,蹲着后退了半步,莫恩斯不得不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 跟着蹲下去,而是马上跳了起来,压抑下恶心所激发出的喊叫。格雷夫斯的烟蒂掉在它 身上的那东西是一种没有眼睛没有触角的蜗牛,粗得多,但不比烟蒂大。它的皮肤接近 透明,让人能看出那下面微小陌生的器官,它们节奏很快地抽吸移动,跟越来越深地咬 进它的被烧融的肉体里的残酷火苗搏斗,莫恩斯几乎必须鼓起他全部的勇气才能说服自 己相信,他听到的低低的咝咝声是燃烧的肉体的响声,而不是喊叫声。 “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喘息着说道,“我恳求您——您快扑灭这个可怜 的生物身上的火吧!” 格雷夫斯只是不知所措地瞪了她一眼,莫恩斯自己也吃惊了,但他们中没有人能够 满足普罗斯勒小姐的愿望,或者回答上一句什么话。 汤姆也跪了下去,身体前俯,他再次证明了他是一个远比格雷夫斯甚至也比莫恩斯 务实得多的人。那景象肯定也让他感到恶心,但没能阻止他划起一根火柴,将火苗对准 小电石灯的灯芯。白色的灯光起初让莫恩斯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极不舒服,他合上眼皮, 抬手护住眼睛。 但他还是看到那只蜗牛不是独自来的。 根本不是。 普罗斯勒小姐尖叫一声,双手捂住嘴,莫恩斯也克制不住了。他突然跳起身,后退 一步,转过身去——又再次僵住了,这回嘴里也发出了一种恶心的响声。 在他们周围,凡白色灯光照及的地方,整个地面都拥挤着那种黏乎乎的生命。一定 有数百万,至少有成千上万无毛、微小、旋转、扭动、爬动和爬来爬去的身体,它们从 地底下爬出来,爬进脚印和车辙,似乎在到处堆积成恐怖的形象。 “我的天哪,教授——这是什么东西?”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问道。 就算莫恩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此刻也发不出声来。他虽然本能地感觉他们并 非真有危险,可那情形既罕见又恶心,真正地是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们周围到处都在忙 碌和滑行,虽然这些生物估计不可能发表什么生命宣言,却在以它们的数量和动作发出 响声:一种黏乎乎、咕嘟嘟的流淌和拍击,像泥泞的沼泽里的脚步声,令人恶心的陌生 响声,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动作模式。这唯一的一种动物似乎专横地在动,但莫恩斯突然 肯定地感觉,他和普罗斯勒小姐、汤姆、格雷夫斯正好位于一个缓缓旋转、同时包围着 他们的圆圈的中央,一个动作极其缓慢的大漩流,它无情地包围他们,如果他们留在这 里,不可避免地会将他们拖下去。 “别怕,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说道,“这……这只是几只蜗牛或蠕虫。令人 恶心,但不危险。震动一定是它们从地下引起的。”他的声音也在哆嗦,很难控制。 汤姆将他的灯举高一点,飘忽的灯光更苍白了,同时也变大了。但在一直包围着他 们的黑暗的界线后面,只能看到翻掘开的烂泥。到处都在颤动和翻涌,莫恩斯直觉地肯 定那后面也是这种情形。黏乎乎的响声更大了,他突然相信几乎听到里面有种耳语。至 少是一个模式,同样隐藏着,几乎看不见,像那恐怖生物的动作一样,同时又很清楚。 “也许我们还是应该回屋里去。”汤姆建议道。 没有反驳。就连格雷夫斯也惊慌地转身走了,莫恩斯快步跟着他。走了两步后他又 停下来,转向普罗斯勒小姐,但汤姆这回也比他们快。他走到她身旁,左手将灯举到头 顶,右手抓住普罗斯勒小姐的胳膊,搀扶着她。莫恩斯刹时感到一种根本不合情理、几 乎让他羞愧的妒忌的强烈刺痛。他既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妒忌:汤姆是此刻唯一表现得 还像个男人的人,虽然他还不完全是个男人。 他集中精力,尽可能快步跟上格雷夫斯——事实证明这并没有那么简单。蜗牛的数 量显得比一开始更多了。莫恩斯本能地吓得不敢踩那些可怕的生物,但事实证明这几乎 不可能,他连一块大得足以落脚的空处都找不到。当他踩上去时,那些恶心的生物破碎 了,发出低低的令人想吐的响声,当他重新抬起脚来时,他能感觉到他的鞋底在身后拖 着黏丝。他的胃开始造反了,心灵深处的一种恐惧苏醒了,它很古老,古老得他无法靠 逻辑或冷静客观战胜它。莫恩斯吓得快要发疯了,当他终于到达房屋,大步逃上门外的 三级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时,他的力气和克制显然都到头了。他没有歇斯底里的唯一原 因有可能就是走在他身后没几步的普罗斯勒小姐,他不想在她面前暴露出这种弱点。 格雷夫斯这时已经打开门,钻进木屋里了。莫恩斯想跟着他——他必须跟着他,因 为普罗斯勒小姐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跳过来,不像仅因为一个来自她的故乡大学的 疯教授轻率地堵塞了台阶就会停下的样子——后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匆匆蹲下,尽可 能快地脱下他的鞋。 片刻慢不得。普罗斯勒小姐对他这个活障碍的反应,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就是根本 没有反应。莫恩斯刚好匆匆一步躲进门里,她就冲了进来。汤姆早就跟不上她了,保持 着四五步的距离,跟莫恩斯一样也在最上面一级上停下,再次转过身去;虽然不是为了 脱鞋,而是为了将他的灯再举高点,让灯光能照亮屋前好大一片。 莫恩斯在苍白的灯光下所看到的情形让胃里和内脏里翻搅的恶心更厉害了。 目光所及,似乎整个场地都苏醒成了拥挤、黏乎乎、爬行的生命。那可怕的大漩流 再也看不到了,但说到那些生物的数量,他又再次纠正他的估计,将它大大地向上提高 了。他突然不再确定他先前感觉到的是否真是一场地震。他觉得这种恐怖生物的数量足 够大了,引起地面震动的有可能只是它们的接近。 “哎呀,天哪。”普罗斯勒小姐呢喃道。她走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肩望向室外。 “这是什么东西?格雷夫斯博士,这是些什么可怕的动物?” “我不知道,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回答道。他又恢复了镇定,声音里没有了 极力压制下去的惊慌颤抖,他的脸上又有了平时的高傲表情。“亲爱的,我是古代史研 究家,不是生物学家。” “刚才您还讲,您知道……”普罗斯勒小姐轻咳一声,再次换个口吻:“不,您什 么也别骗我。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愿如此。”格雷夫斯回答道,“但我向您保证,我不知道。我估计是某种蜗牛、 蛆虫或其他动物。” “这么大的数量?”普罗斯勒小姐摇摇头,“我不信。” 格雷夫斯过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讲,当他讲时,莫恩斯相信听出他的声音有种奇怪 的引人深思、同时又不容错过的担忧口吻。“可一定是这样。”他回答道。“我猜测, 是地震将它们赶到上面来了。” “地震?”普罗斯勒小姐重复道。 “对。”格雷夫斯坚持道。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声音轻了许多地补充道: “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虽然小帐篷里同时点着两盏灯,却没有真正变亮堂。两盏灯冷冷的白光虽然驱走了 黑暗,使它像一群被吓坏的老鼠缩在各个角落里,钻进缝隙里和石头后面,弯身贴着轮 廓,让所有的线条和棱角另外具有了隐约的轮廓,无法直接看清,但始终存在,固执地 抓挠着刚好还能感觉到的东西的界线,一种感觉,像一颗松动的牙齿,你虽然能将它赶 出你的直接意识,但永远不能彻底忘记。它存在于那里。它就潜伏在苍白的灯光画出的 颤抖的边界后面,它就等候在他们身旁井道的下端:整个黑洞洞的世界,准备将他们吸 进体内、全部吞噬。黑暗包容一切,寿命也许比这个世界还长,仅用一盏可笑的灯来跟 这个黑暗搏斗,这念头既可笑又让人害怕。 “您在想什么,教授?” 莫恩斯从他的忧郁的思考中惊醒过来,但他过了片刻才明白他听到的是普罗斯勒小 姐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才搞懂它从哪个方向传来。他问自己她会不会将这个问题提了 好多遍,她的声音才穿过了他在他的思绪周围筑起的畏惧的墙,但他说不清。他吃力地 转头望着她。 普罗斯勒小姐盘腿坐在井道的另一边,满面愁容地望着他。她离他这么远可能只是 偶然,如果不想背撞上帐篷布,在小帐篷里就只能离这么远了。她换了衣服,穿着一身 简单结实的棉布服装,朴实无华,也没有攀爬时会妨碍她或让她被缠住的多余的折痕或 饰物,脚穿系得紧紧的半筒靴,头顶一顶宽沿帽,这帽子更适合一座英国的跑马场,而 不适合前往地心的考察。本来她的样子必定很可笑,但她不可笑,反而释放出一股镇定 的信心,使两盏矿灯咝咝流淌出的光芒少了点严厉。 “什么也不想。”他迟一会儿后回答道。 “什么也不想?”普罗斯勒小姐温柔地摇摇头,“我亲爱的教授,没有人会什么也 不想。” “我只是做了点……哲学思考。”他又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道。 “您能让我参与您的哲学思考吗?” 莫恩斯瞟了门口一眼。格雷夫斯哪儿去了?他是十分钟前离开,去找迟到的汤姆的。 莫恩斯不止一次发现自己既渴望格雷夫斯返回同时又几乎希望他干脆不回来。 他忍不住想起什么东西,他有一次读到的有关面临大战的士兵的内容。据说,他们 中许多人根本无法耐心等待进攻的那一刻,虽然每个人都明白他们中只有少数人会从战 役中幸存下来。当时,当他阅读这封报告时,他觉得这很荒谬,现在他就非常理解了。 没有什么比等待更严重的。即使你知道你等待的东西会很可怕。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您想给我讲什么呢。” 莫恩斯不相信,普罗斯勒小姐真的对他的思绪感兴趣。但他感觉到了她的问题背后 的善意,感激地冲她笑了笑。“我在思考黑暗。”他说道。 “那下面的黑暗?”普罗斯勒小姐指着伸在坑道口三步的梯子,“它让您害怕?” “不是。”莫恩斯迅速回答道,但普罗斯勒小姐不理睬他的回答。 “您当然怕它。”她说道,“只不过您不肯承认,因为您是一个男人,不想在我面 前做个胆小鬼。可无畏的勇气不是勇气,而是愚蠢。” 莫恩斯低声笑了。“我还以为您是想参与我的哲学思考。” “关于黑暗吗?”普罗斯勒小姐用力摇摇头,“黑暗有什么好思考的?我们有灯。” 莫恩斯望向阴影潜伏的方向。“但它还是存在着。”他说道,“它一直存在,普罗 斯勒小姐。它甚至是最早存在的。甚至您的圣经里都写着它。” 普罗斯勒小姐的眉毛迅速竖起,但仅过了一会儿他就明白了她是反感“您的”这个 词。“可后来真主说:会有光明的。”她责备地回答道。 “是的,可为此必须满足一个条件。”莫恩斯说道,“他必须存在,您理解吗,普 罗斯勒小姐?这就是区别。在有上帝之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 “上帝一直存在。”普罗斯勒小姐责备地说道,“它也将永远存在。” 莫恩斯原则上没有心情进行一场神学基础知识的讨论,更不想跟她讨论。但他还是 接着说下去:“有可能,普罗斯勒小姐。可是让我们先不谈上帝……”见她要发火,他 迅速安慰地抬起手,“我知道,您不这样认为,但让我们就这样试着想一回吧——那还 剩下什么呢?要成为光明,必须有什么东西存在。能量,运动……” “上帝?”普罗斯勒小姐建议道。 “上帝。”莫恩斯不动声色地说道,“什么都一样。必须有所存在。而存在的一切 某个时候都会消失。黑暗永在。它是生命之戏上演的舞台。而当帷幕最后落下时,黑暗 仍然存在于那里。” 普罗斯勒小姐几乎令他吃惊地确实努力想了想这些话,后来她更加坚决地摇摇头, “这想法不好。”她说道,“我不想相信。您的大学里就教这种无稽之谈吗?那我就不 奇怪我们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糟糕了。” “尤其是在准时这一点上。”格雷夫斯躬着腰穿过门,夸张地叹口气,在井道边蹲 下来。他的关节“咯嚓”响了一下。“等这里的事结束了,我得同汤姆好好谈谈。我不 知道这孩子在干什么。总是我在这里他在那里,或者反过来。” “可能他刚读过兔子和刺猬的童话吧。”莫恩斯开心地说道。 格雷夫斯剜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而是身体前俯,十分专注地盯视着井道里一会 儿,好像只要他坚持得足够久,他就能将隐藏在那下面黑暗中的所有答案逼出来似的。 “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最后说道。 莫恩斯掏出怀表,打开盖子,吓一跳,“到子夜只有几分钟了。” 格雷夫斯的目光几乎是鄙视的。“谁也没有讲过,我们必须准时于鬼魂出没的时间 下去。”他亲切地说道。 “可我想……” “按照我的计算大门一定会在接下来一小时里的某个时间打开,一直开到明天中午。 当然无法说得准确到分钟,但我相当肯定。” 这个信息很有意思,莫恩斯恼火地想道。格雷夫斯到目前为止根本没讲过什么计算, 他甚至相当肯定,这些话现在也只是不小心溜出来的。格雷夫斯的形象又打了一个折扣。 可他反正是够糟糕的了。 “什么大门?”普罗斯勒小姐怀疑地问道,“您不会又想搞什么非基督教的仪式吧, 博士。” “之前的,”格雷夫斯傲慢地纠正道,“基督之前的,亲爱的。不是非基督教的。” 他还是不肯最终承认他无法让她改变她的打算,坐到了板凳上。 “这在我看来没有区别,博士。”普罗斯勒小姐教训他道,“异端邪说就是异端学 说。” 格雷夫斯张口想怒斥,后来只固执地撇撇嘴,猛地站起来,“我再去看看汤姆哪儿 去了。”边往外走边嗡声说道,“我也许会顺便带些木柴回来。” 莫恩斯摇摇头望着他的背影,又做了个安慰的手势转向普罗斯勒小姐。他乐于看到 她给他的每一次针刺,但有可能不到一小时后他们就得彼此将生命托付给对方了。 “是的,我知道,没事的。”她抢在他前面说道,“真愚蠢。可我现在就是很难对 这个人产生好感。” “就跟我一样。”莫恩斯说道。 “那您为什么跟他走呢?” 莫恩斯很清楚他现在最好是不要回答,或者至少找个借口或虔诚的谎言,但同时又 突然觉得至少现在他必须对她实话实说。“我想,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他说道。 “您最后的机会?什么机会?” “重返生活。”莫恩斯低声回答道,“躲开一切。那所可怕的大学。那座狭隘和沮 丧的城市。那个可怕的房间。您。” 普罗斯勒小姐“噢”了一声。 “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莫恩斯平静地接着说,“但我很快就发觉我又大错特错 了。也许我们始终对我们拥有的东西不满意。也许我们总是直到不再拥有时才在事后发 觉它是多么珍贵。”他离得太远,无法伸手去抓普罗斯勒小姐的手,但他很想这么做, 他有这种肯定的感觉,她也知道。 “我先前对您讲过您不该来这里的。”他接着说,“我也一样。我永远不可以信任 格雷夫斯的。这人是个魔鬼。” “那您为什么信任他了呢?” “这故事说来话长。”莫恩斯回答道。 “它跟您来到我们这个狭隘而沮丧的城市原因有关。”普罗斯勒小姐猜测道。她侧 转头,疑问地望着他,“一个女人?” “对。”莫恩斯吃惊地听到自己回答道。 “可您不想谈。”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人他可以跟他谈论九年前的那个可怕夜晚的话——而且,对, 想跟他谈!——那个人就是普罗斯勒小姐了。但不是现在谈。 “以后吧,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也许有一天我会达到能谈论它的地步。” “可是,既然您看出了信任格雷夫斯博士是个错误,”普罗斯勒小姐接着说道, “那您为什么还一直跟着他?”她指着井道,“我从您脸上看得出您很害怕那下面的东 西。您为什么不一走了之?没有人强迫您再次返回那个可怕的地方。” “就跟您一样吗?”莫恩斯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使劲摇摇头,“如果您决定走,”她严肃地说道,“那我会陪您。其 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莫恩斯一时产生了一股特别深的感激之情,同时,当他回想起他对普罗斯勒小姐的 所有想法时,他也深感耻辱。他认真地想道,也许普罗斯勒小姐是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 他的人。 “我没有选择。”他遗憾地说道。在这一点上格雷夫斯也是对的。他知道,在那下 面重新找到贾妮丝而且她还是活着的机会是多么渺茫,但人类就是这样,明知某种东西 不可能,也不会阻止人们去相信它。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回答,有一阵子他俩之间弥漫开一种十分特别的寂静。当几分钟 后帐篷布被掀开,格雷夫斯返回来时,莫恩斯几乎高兴起来,这回他不是一人回来的, 身后跟着汤姆。 一见那小伙子,莫恩斯惊讶地竖起了眉毛。跟格雷夫斯一样,他也穿着一身带靴子 和头盔的热带制服,头盔上绑着一盏矿灯。莫恩斯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傻,同时又不得不 承认,汤姆又是唯一的一个考虑周到的人。可他背着一只大背包,每只手里还有一把猎 枪。格雷夫斯也不是空着手回来的。他右手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左手拿着一只用螺旋 盖封住的杯子,里面有只小小的、无毛的蜗牛生物。 “它们又全都钻进地下了。”他察觉了莫恩斯询问的目光,说道,“我只来得及捉 到一只样本。我们以后对它进行检查。” “你为什么将它拿到这里来?” “我们永远不知道旅行的终点在哪里,对不对?”格雷夫斯耸耸肩问道。他交替看 着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准备好了吗?” 莫恩斯默默地站起来,但没有回答格雷夫斯,而是目光不舒服地扫了汤姆手里的两 支猎枪。在他们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汤姆带来武器当然是正确的,但见到它们还是将他 吓坏了。 汤姆理解错了他的目光,将一支枪递给他。莫恩斯几乎是惊慌地摇了摇头,甚至避 开了半步。相反普罗斯勒小姐似乎对汤姆用一个行李架背在背上的大背包更感兴趣。它 不仅高出他的头一掌多,莫恩斯估计,它的重量也不比汤姆本身少多少。 “见鬼,你背的什么呀,托马斯?”她问道,“你是准备出发前往北极考察吗?” 汤姆笑笑,“都是必需的东西,普罗斯勒小姐。换洗衣服,一个礼拜的食物,试验 杯和被子,格雷夫斯博士的照相器材,子弹和睡袋,点灯的煤油……” “有架钢琴吗?”普罗斯勒小姐微笑着问道。 汤姆一脸惊讶。“我明白我忘记什么了。”他说道,“要我赶紧跑回去取吗?” “别犯傻了,汤姆。”格雷夫斯厉声说道,合上他的表。“时间到了。”他转向井 道,又停下来,将装有蜗牛的杯子递给汤姆,“这个,你来拿吧。” 寂静无所不包。莫恩斯先前对黑暗的想法也适用于这地下的各种响声。正如在事物 存在之前黑暗是事物的原始状态一样,早在第一种响声在宇宙中回响之前就存在寂静了, 正如黑暗一样,当一切成为过去,人类称为永恒的短暂插曲早已被忘记,它也将重新统 治。 而这寂静几乎比黑暗还要严重。他们能用他们的灯光驱走黑暗,灯光像盲人摸索的 手在他们前面悄悄地往前赶,但寂静似乎坚决拒绝躲避他们自己引起的响声。 也许,莫恩斯战栗地想道,因为那不仅是寂静,而是某种截然不同的危险的东西。 早在洞窟和隧道形成之前,这下面就一直有黑暗存在;那之后的大多数时候也是。但这 寂静是新的,它的意义要多于莫恩斯愿意承认的。即使是在地下这么深的地方都从来不 是十分寂静的。应该能听到岩石的“咯嚓”声,即使这下面也存在着微小生命的簌簌声, 穿越隧道迷宫和由此产生的洞穴的空气的响声,是的,包括明知几乎感觉不到但一直存 在的地球的呼吸,它的生命循环跟人类的生命循环也许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缓慢得多。 这一切统统感觉不到。之所以寂静,不仅是因为这下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响声。 恰恰相反。这里有某种东西。沉默有了内容,成了某种不再让其他东西接近它的东西。 道路让他觉得比以前哪一次都长。他从没有费心地数过从入门进入这最大的第一个 洞窟需要多少步,但他几乎肯定,他现在走的步数至少要比从前的每一次多出一倍。普 罗斯勒小姐紧挨着走在他身旁,她的粗布衣裳不时拂过他的肩,在这个敌视生命和寂静 的环境里,这是一种十分正常的人类反应,但莫恩斯还是本能地想,是不是她也预感到 仅仅她的接近就能带给他许多力量——反过来可能也一样。 到目前为止格雷夫斯和汤姆一直领先几步,现在他们停了下来,使他们之间的距离 又消失了。格雷夫斯让灯光缓缓地滑过岩壁,迟疑不决,几乎没有把握,好像在寻找他 虽然明知道在那里、同时又担心会看不到它的东西。汤姆大体上做着相同的事情,只不 过他举起了猎枪,而且猎枪也已经上了膛——莫恩斯事后回忆起子弹滑进枪膛的刺耳的 金属卡嗒声,他相当肯定它没有引起一点点回音——汤姆拿他的枪口对着洞壁上跳动的 光圈。 “你在找什么?”他和普罗斯勒小姐来到他俩身旁,他问道。 格雷夫斯不满地打手势要求安静,让灯光继续极其缓慢地滑过洞壁,从黑暗中拉出 一个自然生长的岩石和雕刻的神像的珍奇物品陈列馆,又几乎同样迅速地将它推回永恒 的黑暗。跳跃的光线在没有生命的地方创造出生命的幻象,这似乎只是使寂静更厉害了。 莫恩斯徒劳地想抵御这一沉默带来的压抑感。他的心脏缓慢但坚定有力地跳动着。 “这里有什么东西。”他呢喃道。 格雷夫斯又做了个要求安静的手势,但这没有妨碍他回答,“我希望这样。” 汤姆的枪口稍稍放低,这足以让莫恩斯少了点紧张——几乎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跟 着格雷夫斯走开了;但不像莫恩斯以为的那样走向象形文字隧道的方向,而是走向相反 的方向。莫恩斯跟普罗斯勒小姐交换了一个吃惊、疑问的目光——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期 待的是什么答复——然后快步跟上汤姆和格雷夫斯。他和普罗斯勒小姐此时也已经配备 了一盏光线特强的小矿灯,但他们一致认为,只要看不到什么异常的东西,为了节省燃 料,就只使用一半灯。 他们缓步前行,一再地停下来,格雷夫斯拿灯照射岩壁,地面,也照过洞顶一两回, 然后继续照着地下大厅。他们离入口越远,壁画就越少,很快就只看到从未被人类触摸 过的边缘缝利的岩石了。然后更多的光线穿过一条形状不规则的低矮通道,掉进那后面 的漆黑之中。 “这里是什么地方,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问道。 莫恩斯已经来过这里一回,也知道在低矮通道背后等着他的是什么,但他不理解格 雷夫斯为什么将他们带来这里,因此他只是耸了耸肩,跟在他和汤姆身后。 虽然事先得到了警告,在能重新直起腰之前,他还是在低矮的洞顶上撞了两下,听 声音走在他身后的普罗斯勒小姐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虽然他怀疑她更难不被卡在狭窄 的通道里。 来到通道后面的小洞里后他停了下来,刚好能给她腾出足够的位置。他越来越感觉 难受。他不应该在这里的。他不想在这里。 格雷夫斯也停下了,拿灯光缓缓扫过对面的绘有多汞岩画的墙壁。在莫恩斯过去几 天在这下面看过了那一切之后,他觉得那些简单的线条画原始和笨拙,同时又好像包含 有某种东西,这个建筑的另一部分的象形文字、浅浮雕和雕像所缺少的东西。莫恩斯说 不出是什么东西,可它存在。 格雷夫斯再次拿灯光缓缓地扫过石头,对准某个位置一小会儿——然后熄掉灯。莫 恩斯身旁的普罗斯勒小姐明显地吓一跳。 “汤姆,”格雷夫斯说道,“熄掉灯。” 汤姆照做了,顿时漆黑一团。普罗斯勒小姐牙齿间倒抽一口冷气,莫恩斯的不安感 也陡地增加了。“格雷夫斯博士,您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别做声。”格雷夫斯打断他道。莫恩斯听到他在他身旁的黑暗中不高兴地动了一 下。“您瞧!” 一开始莫恩斯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他感觉那是绝对的黑暗,后来又发现不是这样。 他们面前忽闪着一种十分微弱的青绿色亮光,像一只发光的昆虫的亮光一样不稳定, 也跟它一样微弱。即使四周漆黑一团,他的眼睛也过了好几秒钟才适应得能认出那发亮 的灰色微粒的貌似随意的舞蹈的方式。 “是这个吗,格雷夫斯博士?”汤姆问道,声音激动得发抖,“是这个吗?” “是的,汤姆。”格雷夫斯回答道,“就是这个。”他的声音不是激动,而是满怀 敬意。 “这是什么东西,乔纳森?”莫恩斯问道。他走了一步,想从格雷夫斯身旁经过, 但格雷夫斯迅速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不要!”他说道,“别动。仔细看。你看 不出来吗?” 莫恩斯聚精会神,但一开始没有成果:那些闪光的小点点还是老样子:十几个不同 大小不同亮度的火花,它们像被风吹起的灰粒似的互相绕着对方起舞。但他还是觉得有 点熟悉,那是一种几乎神秘的方式。 后来他知道了。他见过这种图案,只不过不是在室内自由飘浮,像是互相盘绕和嬉 戏的微小光点的舞蹈,而是刻在洞窟古老岩石上的不算流畅但十分精确的岩画。 不光是那里。“噢我的天哪。”他低声说道,“这……这是……天狼星!” “对,是它五千年前在天空的样子。”格雷夫斯证实道。他的声音骄傲得发抖, “多汞人古老的家乡。” 莫恩斯霎时感觉黑暗的洞窟开始绕着他迅速旋转,就像早就消失的星相位置的微弱 映象在彼此盘绕一样。他不是天文学家,但天狼星是一颗十分有名的星,不需要太多的 科学知识也能在天空认出它来。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一旦注意到了它,莫恩斯不用 格雷夫斯的帮助也能十分明确地确定这个星座位置。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轻盈而立体地起 舞的,是天狼星和它的伴星的一幅精确的星座位置图。 “可这……根本不可能啊。”他低语道,“这怎么会……?” “这是魔鬼干的!”普罗斯勒小姐在他身旁说道。莫恩斯在黑暗中只能认出她的暗 影,但他感觉到她在画十字。 “太奇妙了。”格雷夫斯低声说道,“您看看这些动作的精确性!它们多么优雅、 准确!我十分肯定,如果我们能够对它进行比较,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星星的轨道一毫米 都不偏!” “我坚持认为这是魔鬼干的!”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她的声音发抖,但变得很生硬, 几乎是命令式的。莫恩斯徒劳地听出了里面有惊惶或歇斯底里的口气。“我们立即离开 这个不祥的地方!快走,教授!” 她抓住莫恩斯的胳膊,动作几乎暴力地迫使他转过身。莫恩斯十分本能地想反抗, 就在此时普罗斯勒小姐得到了意外的支援。 “您说得对,亲爱的。”格雷夫斯说道,“我们是该走了。请您再稍等片刻。不要 最后还有人受伤。” 他们面前的黑暗中“噼啪”一声,后来他们听到了像是划火柴的响声。当一道微光 熄灭了星星的舞蹈时,莫恩斯一时感到大失所望,格雷夫斯的聚光灯随即亮了。莫恩斯 抬手挡住被照花的眼睛,普罗斯勒小姐也眯起眼睛,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她几乎逃跑 似的离开了这个洞,莫恩斯同样快地跟着她——但还是转回头一次,想再看一眼岩画。 但格雷夫斯的聚光灯还是让他眼花缭乱,除了彩色的光线和出处完全不同、在他的视网 膜上起舞、让他流泪的星星之外,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来到外面的大洞窟之后,格雷夫斯又走了十几步才停下来等候汤姆,他背着大背包, 挎着两把猎枪,要挤过狭窄的岩洞不无一定的困难,同时还要将灯点燃。但他最后还是 做到了,虽然有点手忙脚乱,差点跌倒,格雷夫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对的!”格雷夫斯以得意扬扬的口吻对莫恩斯说道,“我的上帝哪,莫恩斯 ——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莫恩斯徒劳地寻找一个回答,只要它有一点点适合形容他脑海里汹涌的乱作一团的 感觉、思想和感受都行,但普罗斯勒小姐这回也抢在了他的前头。 “请您不要在这种地方讲主的名字!”她发火地说道。 “哎呀普罗斯勒小姐,真是岂有此理!”格雷夫斯回答道,转向她,让刺眼的灯光 直接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眼花地闭上了眼睛。他急忙将灯放低了一点,才继续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请您相信我,这里跟上帝或魔鬼毫无关系。更谈不上渎神了。” “请您不要……!”普罗斯勒小姐又想反驳,但这回被莫恩斯打断了。 “我担心我不得不承认格雷夫斯博士是对的。”他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十分缓慢地向他转过身来,眼里浮现出不相信的惊讶。但莫恩斯强调 性地摇摇头,朝着他们刚从那里出来的洞穴口气不变地讲道:“我能理解,我们刚才看 到的东西一定将您吓坏了。请您相信我,我也一样。但我担心,您这回是错了。那里那 东西跟魔幻或魔鬼的把戏毫无关系。”真的是这样吗?莫恩斯对他的声音里表现出的平 静和肯定的说服力几乎感到吃惊。但是:他讲的并非他的真正感觉。讲这番话的当然是 他体内的那个科学家。他不仅坚信它是真的,他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但同时也还有另一 个低低的但威严许多的声音,发出那声音的不是他的理智的逻辑性部分,而是某种更古 老、更强大的东西。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不相信地低声叫道,“您在胡说什么呀?” 莫恩斯再次摇摇头。“我们不理解和吓坏我们的一切并不一定就是撒旦干的。”他 说道。 “这是对的,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补充道,“即使这个念头还会吓坏您,但 我们刚刚目睹的东西是无法推翻的证据,它证明在太空的星星之间还存在另一种生命。 它们的作用可能让我们觉得恐怖吓人,但请您相信我:这里插手的不是魔鬼。” “请您别讲了!”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声音直哆嗦。 “我能理解您。”格雷夫斯微笑着说道,“即使您不相信,但我很能体会到您现在 的感觉,亲爱的。当时,在我发现最早的线索时,我的感觉也一样。很久之后我才愿意 睁开眼睛面对。您对宗教和信仰的观点可能跟我不同,但我也相信有一个万能的创造者 创造了宇宙,在监视着我们。” 普罗斯勒小姐彻底糊涂地瞪着他。“您这话我不信。”她回答道,声音里没有一点 信心,“真正的基督徒谁也不会提出这种异端论点。” “可是,如果您相信上帝创造了更多的跟我们的世界一样的世界的话,上帝创世说 不是更美妙吗?”格雷夫斯几乎温和地问道,“也许是数千个。也许是数百万个,包括 数百万个相信他的民族?” 普罗斯勒小姐这下真正糊涂了。莫恩斯觉得她十分机械地想毫不客气地反驳,又不 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她没再说什么,而是用生气迷惘的目光望望格雷夫斯,再用满含责 备的目光望望莫恩斯,然后猛地转过身,向站在几步外的汤姆走去。 格雷夫斯摇头望着她,莫恩斯一下子觉得他不再恼火或傲慢了,反而显得有点温柔, 然后格雷夫斯举起灯,也转过身来。 “走吧,莫恩斯。”他说道,“我们走前面。我相信,普罗斯勒小姐眼下想单独呆 着。别担心——汤姆会好好照顾她的。” 莫恩斯虽然犹豫,后来他认识到格雷夫斯估计是对的。他从没见到普罗斯勒小姐这 样震惊过;在警长将她送回来的那个早晨都没有。 他一声不吭地跟上格雷夫斯,他们往来的方向走回去。片刻之后——在他迅速地扭 头望了一眼,确定汤姆和普罗斯勒小姐落在他们后面很大一截、听不到他的话之后—— 他又继续被打断的交谈,“太了不起了,乔纳森。”他说道,“我从没想到还有谁能这 样难倒普罗斯勒小姐。” 是他搞错了还是听到他的话后格雷夫斯眼睛里得意地闪亮了一下?“谁说我难倒她 了?” “你又一次改变了规则,是不是?”莫恩斯猜测道。 格雷夫斯使劲摇摇头。“绝对不是。”他说道,“我真的相信我讲的话。” 现在轮到莫恩斯困惑地瞪着他了,“你想说你突然相信上帝了?”他问道。 “我是说,所有这些外面的世界都是一个上帝创造的。”格雷夫斯承认道,又突然 声音有点担心地补充说,“可我说过是哪一个上帝吗?” 莫恩斯糊涂了,灯光颤抖着将苍白的手指伸进黑暗,跟在格雷夫斯身后每走一步, 他的感觉就越糟。如果他先前曾经在脑海里试图设想过这一情形的话,他料想他一开始 的反应会是迷惘和不相信,然后是怀疑,最后,在他度过了一段恰当的羞愧期、他的学 术理智有了足够的时间说出所有必要的顾虑、相互权衡过所有论据之后,他会快乐地激 动。但情况正好相反。 群星起舞的画面彻底征服了他。根本不容怀疑,不容说什么如果、但是或逻辑性理 由。他看到了,而他所看到的完全跨越了他的知识的栅栏,迅如闪电,也不给他任何反 抗的机会。这个星相位置已经五千年没有存在过了,当他在古老的洞穴里观看星相图的 迷人舞蹈时,他就知道了格雷夫斯讲的是实话。他想知道。 现在怀疑来了。 他的理智的顽固批评的那一部分——他心中的科学家,最近这段时间他也经常不得 不努力挑选他的口味——也自言自语地承认,这个多汞人的洞穴有点特别。就连最大的 怀疑者也无法否认他刚刚亲眼目睹的东西。可一幅五千年的岩画和一捧起舞的亮点真的 就足以成为格雷夫斯的观点的理由吗?这个问题的明确答案当然是“不”。莫恩斯知道 有着误以为受过科学训练的理智的人容易陷进的那种危险,当他们想相信什么的时候。 如果有人花功夫记录下它们的话,可笑的大错误、欺骗和谎言的故事可以写满好几本书, 在他们的学生时代,他和格雷夫斯就曾经无数个夜晚拿成熟和老练的教授们和德高望重 的专家们的疏忽和错误解释寻开心。这些飘浮的亮光本身没有任何意义,说明不了什么。 “汤姆!”格雷夫斯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被吓了一跳,警觉地回过头。 他们到达了象形文字隧道,都快走完全部隧道了,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格雷夫斯 停下脚步,伸出了胳膊。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的矿灯的灯光消失在他们面前的黑暗隧道里, 但莫恩斯太紧张了,看不到隧道里本就不存在的动作。 “把枪给我!”格雷夫斯要求道。汤姆快步走过莫恩斯身旁,将武器递过去。格雷 夫斯以不太有说服力的口气对莫恩斯补充道:“纯粹是为了小心起见。” 他接过猎枪,夹在腋下,动作透露出这种事惯有的不安,接着说道:“也许,你最 好走慢一点。关照一下普罗斯勒小姐。” 莫恩斯觉得他的话听起来不是真有说服力。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小心起见的话,那格 雷夫斯为什么突然表现得这样紧张呢? 他没有往回去找普罗斯勒小姐,而是等她跟上他,又想继续走,但格雷夫斯再次摆 摆手,说道:“把灯点起来。我们快到了。” 普罗斯勒小姐马上服从了,莫恩斯也想服从,可他的表现如此笨拙,最后汤姆不得 不放弃,回来帮他。矿灯几乎不易察觉的咝咝声结合成一种清脆的低语,被有装饰的墙 壁所吸收,讲述着古老、违禁的故事,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从黑暗中回答它们。 “谢谢。”当汤姆将灯递给他时,莫恩斯说道。汤姆默默地点点头,又像平时那样 孩子气地笑了笑,但莫恩斯还是感觉汤姆心里有一些紧张和一种他过去仅发觉他有过一 次的严肃:当他讲述他的父母之死的那次。 汤姆要把第二支枪递给他,莫恩斯惊慌地摇摇头,总算克制住了没有后退。他还跟 十分钟前一样讨厌武器,另外,他肯定小伙子用起枪来要比他好得多。 “随您便,教授。”汤姆耸一耸肩说道,“您就跟在我后面好了。我会照顾您的。” “那我们现在是应该落后几步,还是紧跟在你们后面呢?”普罗斯勒小姐皱眉问道, 她又已经转身走到格雷夫斯身旁了。格雷夫斯生气地扭头扫了她一眼,轻轻耸了耸肩, 继续往前走。 他们离隧道尾不远了。他们的几盏灯合并的灯光已经照在了碎石堆上,消失在那后 面黑暗的神庙里。莫恩斯等这景象唤醒对昨夜的回忆,但他只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他还是回忆不起他在那敞开的大门后看到的是什么——只知道十分可怕。 虽然她自己那么讲,普罗斯勒小姐走得慢了一些,又拉大了格雷夫斯和他们之间的 距离,当她继续讲话时,莫恩斯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她的声音至多只是一种耳语,没有 多大用处;装饰过的洞壁接受一切响声,咝咝放大,再失真地投回来:童话里坏女巫的 声音,她将孩子们引进烤炉敞开的门。 “您这样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怎么会上格雷夫斯博士的当的呢?”她问道。 “我们曾经是……”莫恩斯十分机械地开口道,没有说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 儿。他险些说出朋友,但他就是讲不出这个单词,这不仅仅是因为过去的九年。普罗斯 勒小姐疑问地望着他,样子很古怪,最后他微微一耸肩,接着说道:“同学。” “我估计是大学同学。”普罗斯勒小姐说道。 格雷夫斯边走边扭头瞥了她一眼,毫不掩饰他的轻蔑,普罗斯勒小姐既不可能没看 到他的目光、他也不可能没听到她的话。他的一反常态的温存和平静已经荡然无存。他 们站在洞穴里观看星相图的迷人舞蹈的瞬间将他俩改变了一小会儿;也许它无论是在莫 恩斯心里还是在格雷夫斯的心里都唤醒了某种他俩可能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现在它结 束了,他俩又重新返回了他们惯常的行为模式。奇怪的是这想法带给了莫恩斯安慰,而 没有让他不安。 “请您让我猜猜,教授。”普罗斯勒小姐接着说道。她当然跟他一样注意到了耳语 多么没有意义,格雷夫斯还是能听到他们的话,是的,看起来甚至是聚精会神地在听。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她,因为她以十分平常的声调和音量继续讲着。这条隧道特有的声学 功能却似乎在压低她的声音,“您告诉过我,事情跟一个女人有关。” 格雷夫斯这回没有扭头斜觑一眼,而是猛地转过头和上身,使得他的聚光灯的光芒 在他面前的洞壁、洞顶和地面上狂舞了一阵,他几乎充满仇恨地怒目瞪视着莫恩斯,但 还是什么也没讲,片刻之后又重新转过了身去。 “贾妮丝,是的。”莫恩斯低声回答道,“但不像您可能认为的那样,普罗斯勒小 姐。” 他没有料到这一暗算,但她没再追问,莫恩斯为此暗暗地很感激她,因此,虽然他 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他接着说下去:“那是一个可怕的故事。我不想谈它,只说 一句:她当时丧生了。由于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他不必看就能感觉到她绝对不相信他的这一说法。普罗斯勒小姐既不愚蠢也不迟钝 ;在过去几年里,脑海里一想到她他就慷慨和经常地将这两种表现用在她身上——不仅 仅是在脑海里,但他早就明白他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她既不愚蠢也不迟钝。恰恰相反。 虽然他现在才慢慢喜欢上了那种方式,在一个小小的轮廓鲜明的小世界的固定规则之内, 她原则上是个冰雪聪明、古道热肠的人,虽然她也能眨眼之间变成复仇女神。 “教授,如果我们能活过这一夜的话,”她说道,“我俩得好好谈谈。” “对此我越来越怀疑。”格雷夫斯恶毒地补充道,鉴于他自己说过的话,那音量显 得十分荒谬。“我实在不想破坏你们两个小情人和好的伟大时间,但我还是恳请你们赶 快闭上嘴巴!” 最后几个词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普罗斯勒小姐只是眨了眨眼睛,凝神盯着他。她不 再讲什么了,据莫恩斯分析,这不是因为格雷夫斯的严厉声调,而是因为她觉得对这种 举止做出反应实在有辱她的尊严,而莫恩斯一脸惊慌,中断了一会儿。格雷夫斯满意地 点点头,脸色阴沉,继续大步向前。 但他的满意用错了地方;莫恩斯的反应也根本不是被他吓坏了——他早就再也吓不 了他了——更主要是因为有一会儿他在聚光灯的灯光边缘看到什么东西忽闪了一下。当 然只有他能真的看到贾妮丝,她也不是真的在那里——他头一回完全明白了这种情况— —他同时也知道,她在前面阴影中的某个地方等着他。而且——这也是头一回——这念 头突然一点不吓人或恐怖了,反而成了某种让人深感安慰的东西。 “这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啊。”普罗斯勒小姐终于说道;音量正好让格雷夫斯必 定能听到这句话,但又不能肯定是否应该让他听到。这回他也没有反应,反而再次加快 了脚步,一直走到废墟堆才停下来。汤姆马上就要往上爬,但格雷夫斯用一个手势拦住 他,同时抬起另一只胳膊向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跟上。“请您 原谅我的粗暴口气。”当他们来到他身旁时他说道,“我有一点……紧张。” 普罗斯勒小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根本不想给他什么赦免。 “我们现在应该小声。”格雷夫斯带点鼻塞的腔调说道,而事实上只是在低语, “要谨慎小心。” “您相信,您真的需要那东西吗?”普罗斯勒小姐头朝格雷夫斯左腋下的枪一指。 “我希望不需要。”格雷夫斯回答道,“我甚至担心,如果需要,它对我们不会有 多大用处。”他固执地摇摇头,“可小心为妙,对不对?” “对。”普罗斯勒小姐同意道。莫恩斯好不容易才没有冷笑出声。普罗斯勒小姐真 是在任何场合都能让人惊讶。 格雷夫斯似乎一点不觉得这个回答可笑。但他——例外地——够聪明,听后没有回 答什么,反而突然十分严肃、真心担忧地盯着普罗斯勒小姐。“这是再次重新考虑的最 后机会,夫人。”他说道,“您还可以返回去。您只需要沿着来路往回走,就会自动走 到出口。” “您的听力有问题吗,博士?”普罗斯勒小姐客气地微笑着回答道,“我还以为我 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呢。” “如果我们现在继续往下走,”格雷夫斯不为所动地回答,“我们有可能就再也回 不来啦。”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十分鄙视的目光盯视他良久,然后撩起裙子,急 转身,敏捷得惊人地往碎石堆上爬去。 格雷夫斯愕然瞪视她一会儿,伸出胳膊想拦住她,但普罗斯勒不仅已经爬上了由碎 石和废墟组成的山坡的一半,而且还再次给了他们大家一个惊讶。当她走到从另一面看 不到的地方时,她手膝并用匍匐地爬完了最后一段。来到坡顶,她趴在地面,小心翼翼、 纹丝不动地越过掩蔽体的边缘窥望;她要是轻上一百磅的话,你会将她当成一个潜伏在 灌木丛中、要伏击白人入侵者的印第安人。 莫恩斯几乎得意地望了格雷夫斯一眼,但格雷夫斯的表情却是更加担心了。“我不 喜欢这样。”他低语道,“你知道吗,真的会有危险。”他晃了晃枪,“我是当真的。 如果我们需要这东西,它对我们可能不会有多大用处。” “那我们为什么带着它们呢?”莫恩斯问道。 “因为我们……哎呀,不提它了!”格雷夫斯猛地转过身去,跟在普罗斯勒小姐身 后——速度更快,但声音绝不比她轻,他爬行的方式也排除了莫恩斯对他不是头一回做 这种事的最后怀疑。而他趴下去的时间要晚点,这样被对面看到的危险也就大得多。莫 恩斯摇头望着他的背影,后来汤姆不耐烦地做了个要求的手势,他也开始爬起来。汤姆 殿后,不久他们就一个挨一个地趴在了碎石堆顶上,像四个士兵趴在他们的战壕里向外 窥看,心怦怦跳着寻找他们的敌人。 但是,在另一边——至少一开始——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无论是格雷夫斯还是汤 姆都将他们的灯光直接照进神庙大殿,但他们每照射一米,白色的灯光的核心和亮度就 越来越弱;好像它不是照在一个空房间里,而是照在海底乌黑的水里,那里面再也不存 在生命再也不存在力量了。偶尔有什么地方钻出一个黑色轮廓,但它坚决拒绝形成一个 意义或者一种熟悉的形状。这里有座废墟,它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展示人类创造的万物 的易逝性和他们反对宇宙的这一原始法则的所有努力的无意义。那里是被打碎的半尊神 像,半人,半鸟,它的一只眼睛既在嘲讽同时又在警告。再过去是一块掉落的墙面,上 面被破坏了的象形文字曾经组成一个新鲜神秘的意义。直到普罗斯勒小姐和莫恩斯也举 起他们的灯对准黑暗里时,情况才好了一点。 但莫恩斯还是吓得心惊肉跳。当灾难击中神殿,在一秒钟内破坏掉了将近五千年的 东西时,他自己当时就在这里,但他记忆中的灾难规模要比这小得多。圆柱倒了,断了, 高大的神像和立像从它们的底座上跌倒摔碎了,大块墙面脱落了,在深褐色的岩壁脚下 堆成难看的碎石堆,曾经很壮观的马赛克地面砖变成了一座干涸了的、被太阳烧烤了一 百年的湖底,一条细到手掌宽的裂口和缝隙从迷宫从中穿过。 格雷夫斯和汤姆井然有序地将他们的灯光慢慢移动。灯光虽然很强,但不足以照亮 整个空间,能让莫恩斯看到破坏不仅限于入口前的小范围,神殿里面部分的破坏似乎还 要大。他肯定上回看到时这个房间不是这种状况,他马上也将这情况告诉了格雷夫斯。 “我担心,你说得对。”格雷夫斯说道,“自从我们上次到过这下面以来,一定又 坍塌了一次。” 他的声音透出一定的担忧,但它更可能是因为他们面前的地面的稳固性,也可能是 因为悬挂在他们头顶的数十万吨的岩石;没有一点莫恩斯感觉到的遗憾。时间过去还没 多久,当时这个房间里满是完好无损的奇迹、古老的宝藏和珍稀物品:这个发现不仅将 引起考古学史的革命,对于莫恩斯也相当于上帝的馈赠。现在这里的一切统统被破坏掉 了。想想数千年的法老王国遗留下的东西多么少,这个惨遭蹂躏的殿堂也还是一座巨大 的宝藏;但它无法同他两天前还亲眼看到、部分还拿在手里过的东西相比。莫恩斯的遗 憾中夹有怒火。这怒火没有真正的发怒对象,或许正因为这样才更加糟糕。为什么命运 给他这个馈赠,转眼又将它取走呢? “一切似乎都很安静。”格雷夫斯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忧心忡忡呢? “您认为,这些怪物不在那里?”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格雷夫斯没有回答,而是再次晃过他的灯,做了一个相应的手势,汤姆见后也将他 的灯晃向相同的方向,片刻之后莫恩斯和普罗斯勒小姐也这么做了。 就连合起来的光束也几乎不足以照透另一边的黑暗,他们只见到模糊的轮廓。莫恩 斯相信看到朦胧的反光,也许是通向大门及其守门神雕像的台阶,也许只是一堆废墟— —他惊慌地想道,如果地震将大门埋没了,那怎么办呢?可舞动的灯光也在那里造成了 不该有的活动,他的幻想又有要失去控制的危险了。 格雷夫斯又将他的灯晃向一边,让灯光往回摸索,最后停在碎石堆的另一侧。汤姆 站起来,不用要求,就几乎悄无声息地躬腰溜了下去,举枪瞄准颤抖的光圈外的黑暗。 “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说道。 “是的,我知道——我返回去的最后机会。”她回答道,一边已经气呼呼地站了起 来,“您已经提过了。” 格雷夫斯似乎最终投降了,因为他只是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然后跟上了汤姆,普罗 斯勒小姐伸出手,想拉莫恩斯起来。现在不是骄傲的时候,更何况他的腰部和大腿上的 伤口也选择了最不合适的时刻剧烈地痛起来,于是他感激地抓住她的手,毫不吃惊地发 现她一点不费力就将他拉起来了。 “我希望您听格雷夫斯博士的话。”他说道,“这回他破例地正确了一回,普罗斯 勒小姐。” “将您独自交给这个可怕的人?”她回答道,“绝对不行。” “多谢你的帮助,莫恩斯。”格雷夫斯讥讽地说道,“但我们现在还是快走吧。你 别担心:如果我们用枪征服不了那些怪物,我们就唆使普罗斯勒小姐冲向它们。” 莫恩斯张开胳膊保持平衡,滑下石堆,结束了无意义的谈话,速度跟格雷夫斯和汤 姆先前一样快,令他痛苦的是响声不及他们小。他的动作引发了一场碎石子和废墟的雪 崩,它们哗啦啦地赶上他超过他,在四周的黑暗中唤醒了一场不想结束的咯嚓嚓、咕噜 噜和低语的回声。当他看到一块几乎拳头大的石头滚进地面的一个裂缝,消失不见了, 而没有发出任何响声时,莫恩斯一时间惊骇失色。他一直认为这座神庙是在坚固的山崖 中凿出来的,他们脚下的土地直达地心都很坚固结实——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你留在后面。”格雷夫斯说道,“请小声。” 他们继续走,莫恩斯确实在努力做到尽可能脚步轻落,以免再引起不必要的响声来, 虽然他感觉光是他的怦怦心跳肯定就足以让这个房间彻底倒塌了。 他也不相信这会有什么区别。这里没有古叻。如果那些怪物真的潜伏在下面黑暗中 的某处等着他们的话,它们早就向他们扑过来了。 他们前面的汤姆绊在了一堆废墟上,他在黑暗中没有看到它。他又迅速站稳了,没 有造成更大的不幸,只大声诅咒了一下,立刻就请求原谅地瞥了普罗斯勒小姐一眼。但 普罗斯勒小姐像是既没有听到也没有发现他先前的失足似的。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是集中 在绊住汤姆的东西上:一尊破碎雕像的上半身,雕刻的是一个长着独特的猛禽头的人。 “这……真可怕。”她犹豫地说道,“这雕像富有幻想,某种程度上也很恐怖。是 哪个民族创造了这种东西?” “反正这不是魔鬼的杰作,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嘲讽地说道,“这我可以向 您保证,而是一种早在基督教的思想还没有形成时就创造了巨大奇迹的文明的杰作。” “我十分熟悉古埃及人的艺术,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道。“教授 先生经常教给我他的知识,当一尊霍鲁斯雕像躺在我面前时,就连我这样一个蠢老太婆 都能认出来。” 格雷夫斯有点迷惑地望了她一眼,莫恩斯也大为吃惊。他跟普罗斯勒小姐谈论他的 工作和古埃及文化的唯一一次机会就是当她鄙视地讲像他这样理智智慧的年轻人怎么能 从事这种荒谬的事情的那次。这一承认似乎也让普罗斯勒小姐有点难为情,莫恩斯认为, 她的知识无疑来自他房间书橱里的图书,她在他不在时彻底翻阅过。但莫恩斯说不清, 这一承认是什么让他更不舒服——她实际上是承认了她趁他不在时搜查过他的房间,或 者她一直对他的渎神工作的内容兴趣盎然,至少记住了这些异教神灵之一的名字。 “尽管如此,”她以不安多于怀疑的口吻接着说道,“这里有点……奇怪。” “只有极少的人曾经将一件真正的古埃及艺术品拿在手里过,普罗斯勒小姐。”莫 恩斯说道,“我们博物馆里的大多数东西和您在我的图书里看到的一切几乎都是复制品 的复制品。” 普罗斯勒小姐虽然对这一解释表示满意,但又更糊涂地望了他一眼,莫恩斯也不明 白这样解释是否真的就够了。当他头一回下到这里时,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陌生气息和 某种非人的东西,实际上他还感觉到它;而且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也许这些雕像 和图画释放出的不仅是一件古老原作的魅力。莫恩斯毛骨悚然地左右望望,只能看到模 糊的阴影,他几乎顿时高兴起来。 他们此时离大门已经很近了,能看到细节。莫恩斯到目前为止几乎是拼命回避直接 望向那里,仅仅是因为害怕重遇昨夜的已经忘记了的恐惧。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两样。莫 恩斯鼓起他全部的勇气,强迫自己望向前面。 殿堂的这一部分也受到了破坏,尽管最严重最明显的损坏也许不是地震直接造成的。 台阶特别矮的楼梯断裂了,上面落满岩屑和掉下的石块。一根巨大的圆柱倒了,另一根 还立着,奇怪地像是扭伤了的样子,似乎明显地越往下越粗。曾经站在大门左右两侧的 两个巨大的魔鬼似的看门神从它们的底座上跌倒了,碎成了数千块,这让莫恩斯一下子 充满了一种科学家不应有的轻松感。他试图说服自己,其原因主要是由于普罗斯勒小姐 在场,最迟看到这些章鱼头的恐怖造型时她就会不再相信,这是来自法老王国的具有五 千年历史的艺术品。回想到那些比真人还大的恐怖形象就让他浑身很不自在了。他很高 兴不必再面对它们。 但毁掉两尊雕像的却不是地震。主要是有什么东西将朝内打开的大门猛然撞开了, 两扇巨大的门翼将雕像从它们的底座上扫倒了。想到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力量,莫恩斯忍 不住打了个寒战。就连比人还强大的胡狼头的古叻都不可能有这能力。 “它们是将您拖去了那里吗?”格雷夫斯问道。 这是在问普罗斯勒小姐,而她只默默地点了点头,抿紧着嘴唇。格雷夫斯问时都没 有掉头看她,但他似乎觉得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了。他拿他的聚光灯的灯光左右扫 了扫,灯光让他们在一片狼藉中只看到摔碎的雕像和裂开的象形文字,然后他将灯光直 接对准敞开的大门。莫恩斯的心怦怦跳起来。 大门背后不见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只有那同样的吞噬光明的黑暗,它也笼罩在他们 的四周,只不过那里显得更浓。有可能它是从那里来的,一道无声的黑色的喷泉,从地 底钻上来,扩散到这个房间里。 “汤姆!”格雷夫斯说道。 汤姆没有迟疑,快步踏上台阶。当他到达那扇大门、弯下身体时,莫恩斯屏住了呼 吸,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汤姆虽然十分谨慎,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穿过大门,迅速望了 望两侧,然后有一会儿似乎在专注地望进一个陌生的深谷。他带着他的灯,但他的灯光 成了一道几乎看不到的微光,莫恩斯突然恐怖地觉得黑暗本身在开始消除他的轮廓了。 格雷夫斯又继续检查了几秒钟,然后向他们半侧过身来,挥一挥枪,“这儿什么也 没有。”他说道,“只有一种台阶。” “一种?”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问道,“什么叫一种台阶?” 大门后除了一个空洞洞的大房间,什么可怕的东西都没有。他们的灯光跳跃着,在 加工粗糙的黑色岩壁上摸索,墙上没有文字和装饰。莫恩斯不一定感到失望。大门的富 丽堂皇使他预料门后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的——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但这个岩 洞冰冷的空洞让他糊涂了。他发现的唯一不寻常的东西就是空气中淡淡的盐水似的味道。 汤姆拿他的灯往左一指,指向他刚才凝神观看的方向。格雷夫斯一声不响地走过去, 莫恩斯也跟在他身后。他的心还在怦怦跳着,直到现在他才发觉他的双手哆嗦得多么厉 害,赶紧将它们捏成拳头。 汤姆发现的东西似乎确实是某种一个人靠自己的幻想和主观意愿可以称作楼梯的东 西的上端:一个狭窄的造型不规则的井道,它以令人晕眩的角度通向下面,里面有不规 则的一系列更不规则的……好吧:梯级。 它们没有一级看起来相像。有的矮而小,像是为侏儒的脚而不是为人的脚修建的, 另一些又怪而大,让人觉得几乎不可能战胜它们,坡度陡峭,彼此倾斜或折断,有些扭 曲和弯折,光是那样子就引得莫恩斯的胃里有点感觉不适。他突然理解了汤姆讲“一种 台阶”是指的什么。他不敢肯定那是否真是一种台阶,或者只是某种人类意识由于缺少 另一个概念而叫做台阶的东西。 “您肯定您是从这条路被带走的吗,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