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是特别好。”他承认道,而没有做相反的坚持。“可我还能挺得住,别担心。” “您当然挺得住。”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知道,您属于那种人,即使掉在大洋 中央,没有救生圈,腿上绑着一块石头,在海里漂泊,他们仍然声称自己很好。你们这 些年轻人为什么总要将勇敢跟愚蠢混淆呢?承认自己感觉不好这不是耻辱,我亲爱的孩 子。” “我没那么年轻了,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温和地说道。 “跟我相比还年轻。”她回答道。 莫恩斯是快四十岁而不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但他没有指出她反正已经知道的事情。 而是谨慎地耸了耸肩,故意咧嘴笑了笑。“您说得对。”他承认道,“我确实已经好些 了。” “您的伤口又裂了。”普罗斯勒小姐估计道。莫恩斯的衬衫此时就像一块湿得滴水 的褐红色的布粘在他的胸脯上,这绝对不难猜到。 “让我看看。”普罗斯勒小姐要求道。 莫恩斯迅速扫了格雷夫斯和汤姆一眼,才不情愿地点点头,更不情愿地开始脱去他 的夹克。那两人站在原地未动,但热烈地打着手势,开始了讨论。 他的夹克此时也被血浸得沉沉的。他将它小心地放在身旁的一块石头上,脱去衬衫, 当普罗斯勒小姐直截了当地——更没有问他允许不允许——开始解开他的绷带时,他咬 紧了牙。 “严重吗?”当她解完了、将浸满血的布直接扔在地上时,他问道。他宁可不去猜 她的脸部表情。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家里的话,我会说不严重。”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但又摇了 摇头,鼓励地笑了笑,补充道:“我们会解决的。” “这么严重?” “扎这个绷带的人,真是啥也不懂。”她说道。 “我相信,是汤姆扎的。” “那也是个无知者好心干的。”普罗斯勒小姐坚持道,“可看起来并没有那么严重。 我只要有点东西重新包扎一下伤口就行了。”她略一思索,然后坚决地蹲下去,从她的 衣服贴边上用力撕下手掌宽的一条。 “也许我们应该问问汤姆。”莫恩斯建议道,“他的行李里肯定也带有包扎用品。” “对,肯定有。”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气呼呼地直起身,“抬起胳膊,咬紧牙。 会痛的。” 莫恩斯服从了。是疼,她说得没错,可那是一种特别舒服的疼,虽然开始时让他眼 里流出了泪水,但同时也缓解了疼痛。另外普罗斯勒小姐将绷带扎得很紧,让他几乎透 不过气。但结果有效,显得令人满意。虽然这临时性的新绷带几乎转眼就染红了,但莫 恩斯也感觉到出血减弱了,在普罗斯勒小姐还没有完全结束之前就完全停止了。 “好了。”她声音沙哑地说道,“睡上几个小时再加一顿丰盛的晚餐,您就完全恢 复了。” “我担心,这两者一个都做不到。”莫恩斯笑着回答道,“但谢谢您。我确实已经 感觉好多了。”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身后传来格雷夫斯的声音。 “普罗斯勒小姐帮我更换了绷带。”莫恩斯回答道,一边勉强地向他缓缓转过身去。 “这有什么好处?”格雷夫斯气呼呼地说道,“我们可不是去参加时装表演!” 莫恩斯本想厉声回答,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弯腰去拿他的夹克。这动作虽然让 他吃劲,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更缓慢地穿上了——因为他感觉到格雷夫斯会为此生气的。 这虽然可笑,但感觉很好。 “我们往哪里走?”他问道,一边咬紧牙想伸进衣袖,而不让伤口当场再裂开。 “又往回走?” 格雷夫斯的脸色更阴沉了,但他至少努力克制着自己。“汤姆找到了一条通道。” 他回答道,“这里看样子是走不下去了。” 他似乎还有更多的话想说,后来只是皱了皱眉,轻蔑地低头望着莫恩斯不小心弄掉 的血淋淋的绷带。 “你认为这是个聪明的主意吗?”他问道,“这血会引来古叻。” 如果这地下有古叻的话,莫恩斯想道,那它们早就赶到这里了。他们在这下面呆了 一个小时了,连一只古叻都没有见到。他带点固执口吻地大声说道:“它们是食尸动物, 乔纳森。我不相信它们会被血味引来。” “你的专业到底是什么?”格雷夫斯问道,一边徒劳地想用脚将布条踢到一块石头 下边去,不让看到它。“考古学吗?那也就请你只谈论古老的石头。” 莫恩斯咽下已经到他嘴边的回答,普罗斯勒小姐也沉默了,虽然看得出来这么做让 她多么为难。自从他的可怕亮相之后,她再没有同格雷夫斯讲过话,她显然不想改变什 么。莫恩斯很希望自己能跟她一样聪明。 “我们走吗?” 格雷夫斯猛地转过身,走得那么快,让他都不容易跟上。汤姆此时已经消失在了陡 峭的黑色洞壁之间的狭长胡同的尽头了。莫恩斯徒劳地寻找另一道门或其他的某条通道。 直到快走到胡同尽头时,才有一个近一米半高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虚无中。能看到 那后面汤姆的静静地燃烧的白色灯光。 仅仅为了试一试,莫恩斯再次退后一步,那洞口消失了。当他再往前走时,它又出 现了。又一个他大概永远解不开的谜。 他在这个神秘的洞口后面——他自己脑子里很难将它叫做门——发现的东西,那远 不止是一个谜。它近乎一场奇迹。 莫恩斯目瞪口呆,环顾那个正方形的大房间。第一个吃惊的是那门本身。不管可以 怎么解释这个新奇迹,从这一面看来那是一道很普通的门,要比另一边大得多,是清清 楚楚的正方形,就像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符合明确的几何学和严格的笔法,跟他从古埃及 的坟墓和寺庙遗址所认识的那样。穿过门的那一步不仅仅像是踏进另一个世界的一步, 也像是进入另一个时间。莫恩斯彻底地呆了。 “令人吃惊,是不是?”格雷夫斯问道,“我想,我们离我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莫恩斯认为,令人吃惊不一定是个合适的词汇。他所看到的既让人糊涂又叫人不安。 这空间要比他预期的大得多,四堵墙中的两堵彼此组成奇怪的不自然的角,富丽堂皇, 墙上有古埃及风格的绘画,遍布用发亮的颜色写成的象形文字。 “是不是很美妙?”格雷夫斯问道,“我希望我能用它来做点弥补。我是说:你的 大多数同事会为此献出他们的右臂,就为了能来这里看上一回。” 莫恩斯瞥了一眼格雷夫斯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沉默不语。他还一直在发愣,可还不 止这些。这里有什么不对头,可他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来描述这种感觉。他往前一步经过 格雷夫斯身旁,停下来,再次仔细地环顾。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头的感觉更强烈了,但 他还是不能正确地说出原因。这空间也许有二十步见方,乍一看像正方形;虽然这里没 有一个角接近于正角。屋顶低得就连格雷夫斯都无法再直立行走了,莫恩斯机械地问自 己,那些大得多的古叻是如何在这里面走动的。当他抬起目光向上看时,他找到了答案 :顶上也布满奇怪的图画和文字,但它们已经脏了模糊了,有许多地方开始剥落了。不 止一只古叻的头撞到过那里。 房间里面有三分之一隐在他们的灯光还照不到的阴影里,但莫恩斯隐隐约约地看到 了通向下方的宽宽的石级的轮廓。那一直陪伴着他们的淡淡的海洋气味,虽然淡得让他 们几乎意识不到,但在这里要强烈了许多,这里也似乎清凉得多。他身旁仅一步远的地 面有个大的正方形痕迹,那里也许曾经摆过一个祭台或其他的什么用途不明的重物。 “怎么样,莫恩斯?”格雷夫斯口气有点抱怨地问道,他显然十分失望,因为莫恩 斯似乎对他的发现没有给予应有的尊敬,“你怎么说?” 莫恩斯还是一声不吭。他走近墙,目光仔细地滑过神秘的绘画和文字。后来他理解 了: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古埃及风格的。它看上去像,可它不是。这种图形文字不是古 代法老的图形文字,这些象形文字不是象形文字。他所看到的一切给人的印象像是有人 在以很高的技艺和更大的努力——但专业知识较少——想仿建一座法老时代的神庙。 “那里写的什么?”格雷夫斯激动地问道,“翻译一下,莫恩斯!” “我担心我翻译不出来。”莫恩斯摇着头回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你翻译不出来?”格雷夫斯发火道,“那我他妈的带你来干什 么?” “来翻译这些古老的文字。”莫恩斯平静地回答道,摇摇头,“可这些不是象形文 字。它们只是看起来像象形文字。” 格雷夫斯发怒了。“这是什么废话?”他粗声说道,用双手对着墙画着圆圈,“这 明明是……” “……一种图形语言的符号,它很容易让人想起埃及的象形文字。”莫恩斯低声打 断他,口气十分坚决,让格雷夫斯也不敢再打断他的话,只能茫然又有点惊慌地瞪着他。 “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这种文字。”他接下去说道,“如果你对我的最初的极其主 观的印象感兴趣的话,那我要讲,是有人试图用象形文字来写,却又不能阅读它。”他 略不高兴地耸了耸肩,“差不多像个文盲,他不加选择地从一本词典里抄下字母,然后 奇怪这些单词没有意义。” 格雷夫斯有一会儿显得十分糊涂,后来若有所思。“你是说,有人想用象形文字来 写,却又不能阅读象形文字。” “差不多这样。”莫恩斯同意道。 “如果刚好是反过来呢?”格雷夫斯问道,“如果这里是原文呢?” 莫恩斯惊愕地瞪着他。这想法太荒诞了——同时又是如此地一目了然——他徒劳地 想他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如果这种奇怪的文字有什么让他完全肯定的东西的话,那就 是它古老得无法想像。虽然那些图画完好无损,色彩的强度和亮度就好像它们是昨天才 画在石头底色上的似的,但他几乎能用双手触摸到这些图画见识过的数千年。 他们身后“啪”地响了一声,然后汤姆的声音失真地从下面向他传上来:“格雷夫 斯博士!教授!” 莫恩斯和格雷夫斯吓得转过身来,几乎同时赶到了台阶。莫恩斯很周到,让格雷夫 斯先走,因为格雷夫斯给人的印象,好像如果他速度不够快就要从他身上直接踩过去似 的,莫恩斯尽可能紧跟在他身后。 台阶很窄,共有十几级,弯弯曲曲地向下。奇特的梯级是那样陡峭,在正常条件下 即使照明充分,莫恩斯也会顾虑重重,不敢往上面踩一步,但格雷夫斯十分勇敢,总是 一步二三级,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但他一到下面就陡然停下了,莫恩斯发觉时 已经太迟了,撞在他身上。格雷夫斯急忙向右一个弓箭步,才重新站稳,莫恩斯也赢得 了争取平衡的机会——虽然很不容易——他机械地想请求原谅。 当他看到格雷夫斯身后的东西时,那些话真正是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台阶将他们带进来的这个空间很大——不是有墙壁的房间,而是一个宽敞的自然形 成的洞穴,从它的穹窿状的洞顶上有奇特的钙质土植物悬挂下来,到处都在滴水。地面 坎坷不平,布满缝隙和危险的绊人的陷阱,但这一切莫恩斯都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也只 是匆匆想了一下。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在格雷夫斯身前一条狭窄运河的黑色波浪上晃 荡的那个奇特物体,运河将洞窟分成了大小不一的两部分。 那是一条船。细长的小船两端上翘,让人想起简单的苇船,北非的有些河流上至今 还在使用它们,是由乌檀木一样黑、刨磨得发亮的纯木材做成,一定有六七米长,高高 翘起的两端包有金属,金碧辉煌,纯金一样闪闪发光。船中央,人工旋制的柱子顶着一 顶色彩斑斓的大华盖,华盖下面是一块一人多高的黑石头,上面镌刻着一个奇特的形象。 这是一具棺材。他们面前停泊着的东西是一只埃及的死亡船。 当他明白了他也许是数千年来第一个亲眼目睹这种东西的第一个人时,莫恩斯敬畏 得战栗不已,这不是一本书里的插图,不是博物馆展橱里玩具一样大的仿制品,而是原 件,它也许已经在这条运河的水里停泊了数千年了。它跟他记忆中的不完全一样。有些 细节不同——这船总体上要比现在的仿制品要大,总的说来,许多东西显得更高雅,另 一些又比较粗糙,简直不像真的是由人类的手创造出来的。缺少什么东西。虽然十分明 显,但莫恩斯过了几秒钟才真的看出来了。 “舵工。”他呢喃道。 格雷夫斯不解地望着他。 “船头和船尾应该各有一个原物大小的阿努比斯像。”莫恩斯解释道,“一个站在 船舵旁边,另一个站在船头的导航仪旁。可是,也许这条船上不是使用的雕像,而是… …”他想说而是他们的模特儿本身,但他没将这个句子的结束部分说出来。 他终于成功地战胜了他的呆滞。他从格雷夫斯身旁走过,心跳剧烈地停在船儿停泊 的小运河的岸边。敬畏的感觉还在,同时他也越来越清晰地感觉这条船也跟上面的壁画 和文字一样。它看上去像某种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它又不真的是那种东西。 就在这一刻,格雷夫斯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或许这里也是本来的原件, 所有其他的复制件都是根据它创造出来的。” “我们也许最好不要希望这样。”汤姆说道。 莫恩斯警觉地转过身去。汤姆在离他仅几步的地方走近运河,身体前倾。他专注地 观察着棺材。莫恩斯一点不喜欢他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看这东西?”他问道,“这是……?” 当他向汤姆走去,目光同样扫过乌黑的棺材表面时,他的话讲到一半就打住了。汤 姆没必要再回答他的问题了。莫恩斯心里依然持续的敬畏感变成了别的东西。 棺材表面的图像刻的是一个身材高挑、肌肉结实的男子,他躺在那里,身穿埃及法 老或至少是高级贵族的典型服装:一件齐膝的条纹布长袍,拖鞋一直系到踝骨上方,一 根华丽的馏金腰带,双臂交叉胸前,双手握着一种节杖,可这节杖同莫恩斯曾经见过的 任何东西都不存在相似。 他的头颅是一场纯粹的噩梦。 如果那图像画的确实是棺材里面的那个生命的头颅,而不是一只奇特的面具的话, 那他就不是一个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生命。 它要比人类的头大得多,没有颈部地直接从肩腔里长出,都看不到明显的脖子。没 有真正的脸庞,只有一块鳞状的面积,上面有许多细槽,它们可能是嘴和鼻子,呆滞的 眼睛因此显得更大。某种像是一张短短的、但极其有力的鹦鹉嘴的东西使这恐怖的形象 失去了最后的人性。这生物没有毛发,只有一种鳍脊,它始于头颅中部,结束于它的颈 部,脖子周围长着某种像是乱蓬蓬胡子的东西,但它似乎不是由皮毛、而是由乱糟糟的 手指长、肉嘟嘟的触须组成。 “这……是什么……东西啊?”跟在他后面的格雷夫斯尖声说道,声音听起来很沙 哑。 莫恩斯没有回答,好不容易将他的目光从这张可怕的脸上移开,再次打量那双握着 奇怪节杖的手。现在他看到它们只有四根手指,而不是五根,手指之间另有鳞状的蹼膜。 这个生物和一个人之间还存在更多的生理上的区别,但莫恩斯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吓得不 敢看得太仔细了。 “谁知道。”他声音沙哑地低声说道,徒劳地尽量摆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或 许这也是原型,根据它创造出了古埃及人。” “这不好笑。”格雷夫斯回答道。 它也不应该好笑。莫恩斯几乎被他自己的话吓着了,因为他讲出了某种他根本不想 讲的内容,“我希望,这不是你跟他们约会的神,乔纳森。”他说道。 格雷夫斯大声吸了口气,但这时普罗斯勒小姐的声音从台阶上端向他们传下来。 “教授?汤姆?一切正常吗?” “当然了。”莫恩斯急忙回答道,“您留在上面,普罗斯勒小姐。台阶很危险。汤 姆只是发现了一条运河。我们马上回到上面来。” 格雷夫斯感激地迅速望了他一眼。虽然出自完全不同的原因,他们俩绝对不希望普 罗斯勒小姐下到这里,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神像。莫恩斯几乎宁愿他自己也没有看到 它。 “我在想这条运河通向哪里。”汤姆呢喃道。他若有所思地蹲下去,左臂伸向水, 另一只手抓紧船体,以免失去平衡。莫恩斯看到之后不大舒服,但他没有吭声。 汤姆将手伸进水里,当他重新站起来之后,他用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了触舌头。莫 恩斯更不舒服了。 “咸的。”汤姆说道,“这是海水。”他在裤子上擦干手,“这条运河一定跟海洋 相通。” “在这儿?”莫恩斯怀疑地问道,“在内陆这么远的地方?” “并没有多远。”格雷夫斯回答道,“直线距离……”他略一思索,“也许就两三 里。不会多。”莫恩斯的怀疑目光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神,“你们走的那条路有好长一 段是跟海岸线平行的。你注意不到,因为中间横隔着山丘。” 莫恩斯认可了——何况他并非真正怀疑格雷夫斯的说法。更主要的是一个跟大海有 点关系的记忆的阴影突然轻触了他一下,但它还没有真正成形,就又消失了。那不是愉 快的回忆——但其他的一切都几乎让他吃惊。自从他们一个半小时前沿梯子下来以来, 他们似乎是进入了一个不可能存在什么令人愉快或给人安慰的东西的世界。 “水里那是什么东西?”格雷夫斯指着船后面几乎一动不动的黑色水面。水面上飘 着某种东西,部分也在水下;一种细细的编织物,像黑色海带或细细的发束,在水流中 摆动。汤姆再次弯身向前,想去抓它,但格雷夫斯再次用一个不满的手势阻止了他。 “海带。”他重复道。“就像我说过的:这运河一定跟大海相通。走吧——我们可不想 让善良的普罗斯勒小姐不必要地等得太久了。” 他不等莫恩斯回答,就快步走回台阶。莫恩斯又不安地向棺材盖上的可怕形象最后 望了一眼。他的一部分被那可怕的形象吓坏了,但还有另一部分,那几乎被病态地吸引 住了的部分,它在问,如果他们掀开那具黑棺材的盖子,他们会看到什么。它看样子很 沉,但不会沉到他和汤姆、格雷夫斯合力掀不动的程度。 他几乎是惊骇地赶走这一念头,快步跟上格雷夫斯。 普罗斯勒小姐十分不耐烦地等在台阶的上端。她脸上的表情就让莫恩斯明白了她对 他声称下面根本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是怎么想的,但尽管格雷夫斯先于他几秒钟回到了 上面,她到现在为止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旦普罗斯勒小姐做出了什么决定,她一般来 说也会遵守的。 “怎么回事?”她问道。 “水。”莫恩斯回答道,“汤姆发现了一条运河。”他摇摇头阻止她再提任何相关 的问题,“但不是饮用水。” “那我们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她问道。 格雷夫斯用一个不满的手势阻止了莫恩斯回答。“让我们再看看那些图画。”他说 道,“我发觉了什么东西。走。”他匆匆地走在前头,目光不耐烦、几乎是急匆匆地扫 视了两遍大墙上的绘画,然后用食指指着混乱图画下面三分之一处的一个特定位置。 “那儿,你看到了吗?” 果然,莫恩斯几乎立即就看到了他指的什么。格雷夫斯让他注意的这部分图画,摆 在这整个的神秘艺术品中,先前根本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可现在它是真正地十分醒目。 风格虽然粗糙,几乎无法认出,但现在能明显地看出来,那位不知名的艺术家在那里画 了条运河,河面漂泊着一条死亡船。从上面一个完全不真实的视角也能看到这个他们自 己身处的空间。莫恩斯有一刹那害怕地感觉甚至能看到四个小人儿,他们站在一堵绘有 图画的墙前,墙上有幅画,画上可以看到一只小小的死亡船和四个更小的人,他们站在 一堵画有彩色画的墙壁前,墙上……这当然只是幻想。最初的瞬间莫恩斯几乎为他自己 的幻想对他的捉弄笑起来,紧接着这种情形就让他担心起来了。他得小心,不要到最后 自己成为自己的最大危险。 “这有可能是一张地图之类的东西。”格雷夫斯说道,扫了莫恩斯一眼,从那目光 中能明显地看出,他本来是指望他做出这个推论的。 “有可能。”莫恩斯回答道。格雷夫斯显得更恼火了,莫恩斯不得不暗暗承认他说 得对。现在,一旦注意到了,他们就有了一个可以参照的点,实际上对格雷夫斯的推论 根本就没有怀疑了。这张地图似乎依据着某种完全陌生的法则,在他顺着这条道路往回, 习惯了图上的地形之后,他甚至又认出了一些他们途经的建筑物和道路——如果要这么 叫它们的话。 他还注意到了某种东西。一开始只是怀疑,最多是种朦胧的感觉,他越努力捉住它, 它就越不清晰,可它就跟图画本身一样:他盯视的时间越长,他相信认出的熟悉的符号 和图形就越多。它们还在拒绝表明某种意义,可他突然肯定,只要给他点时间来研究它 们,它们就会产生意义。 “你发现什么了吗?”格雷夫斯问道。莫恩斯不得不高兴地承认,他曾经是、依然 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莫恩斯点点头,又立即做了个动作,更像是个犹豫不决的手势。 “我不敢肯定。”他回避地说道,“可我有可能能够破译这些象形文字中的几个。”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没有这么简单。”莫恩斯回答道。格雷夫斯想发火,但这回莫恩斯以不容反驳的 冷静坚定的口吻接着说道:“这里这东西不是某种可以翻译的古老的方言。我甚至都不 能肯定我有没有搞错。它跟埃及人的象形文字有某种相似,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即使 是埃及象形文字至今也只破译出了一小部分。” “你这是想告诉我什么呢,莫恩斯?”格雷夫斯问道。 “通常情况下我会需要几个月才能做出第一个小心的猜测。” “可惜这不是在通常情况下。”格雷夫斯说道。 “正是。”莫恩斯回答道,“因此,如果我向你要求几分钟,这个要求恐怕不过分 吧。”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和汤姆为什么不研究研究这张地图呢?如果这真的是一 种地图的话,它会有用的。” 看样子他的突然的异常坚决的口吻让格雷夫斯太吃惊了,让他无言反驳。格雷夫斯 惊奇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固执地耸了耸肩,示威性地转过身,按照莫恩斯的要求去做了。 莫恩斯此时又在为他的话遗憾了。很有可能他的话讲得太大了点——如果将一篇用 英语写的文章跟一本葡萄牙语图书里的一页进行比较的话,也能发现一种表面的相似的。 字母是相同的,甚至有些单词相似。可它们的相互关系很少。一个不懂两种语言、却想 将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人,注定会失败。也可能不是这样——他根本不能肯定 他到底想不想理解写在这堵墙上的文章。 如果他是诚实的,那他根本就不想来到这里。 但这一任务在几秒钟后还是将他吸引住了。正如他所担心的——他相信理解了一些 东西,但没有连贯性,他不得不一再地修正他的意见,从头开始。还有:所读的内容慢 慢产生了一个意义。至少有某种像是预感的东西,一种微弱的不连贯的轮廓,它藏在这 些难以理解的单词和符号背后,莫恩斯全神贯注的时间越长,那种神秘的感觉就越强烈, 他没有真正理解它,只是内心里有种东西被他面前的意义吓怕了。 一段时间后他放弃了。有可能是这任务根本无法解答或者他在太短的时间内对自己 期望太多了。“没用。”他垂头丧气地说道。 “你几分钟后就知道了?”格雷夫斯嘲讽地说道,“你不是讲,需要几个月才能得 出最初的小心猜测吗?” “我还是这么认为。”莫恩斯回答道,“因此我在几分钟之后也无法告诉你什么。” 他几乎固执地耸了耸肩,“它们中有一些让我感觉熟悉。但没有意义。”格雷夫斯继续 敌意、挑衅地望着他,虽然莫恩斯感觉到那是个错误,但还是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 他几乎不情愿地抬起手,先后指着一些符号和卷云状花纹边框装饰。“比如说这个符号 可能意味着埃及语里的统治者或国王。旁边的那个可以翻译成收获,但它同样也可能表 示在古埃及十分普遍的腹泻。这个又表示水,但也可能表示道路或生命。这一切连起来 毫无意义。也许这是一首诗,有可能是一个警告,但也可能只是街道名,如果这真的是 一张地图的话。” “可能你也还差点时间和悠闲。”格雷夫斯以出乎意料的理解口吻回答道,“或者 缺少更多的文章,来将它跟你的记忆进行比较。也许,告诉你至少我和汤姆有了收获, 会让你感到安慰吧。我现在肯定这确实是张地图。”他甚至突然笑了笑,“我们离我们 的目的地不远了。” 他们离开他们所走的那条路上的建筑物,左转弯,又沿着那堵有机物似的古怪墙壁 走了几十步,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狭窄的洞口,格雷夫斯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黑暗吞 没了他,好像他跨过了一道无形的栅栏似的,当莫恩斯鼓起全部勇气跟着他时,他又经 历了一次恐怖的意外:他盲目地摸索着穿行的洞不仅黑洞洞的,而且冷如地狱。仅有几 步,当他从另一侧走出来时,他的皮肤烫得像火,他的衣服冻得硬如木板,每动一下都 咯咯地响。他希望走在他后面的普罗斯勒小姐和汤姆会聪明得屏住呼吸,以免伤及胃。 看样子格雷夫斯是对的。如果说到目前为止他们是在穿越噩梦般的地下风景,那么, 在他们脚下很远的地方,就座落着那座城市,格雷夫斯先前十分仔细地研究过它的地图, 莫恩斯一见之下呆若木鸡。 尽管这最初的印象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刹那间还是感觉一步踏进了过去了数千年的 过去。一步踏进了他的最伟大的梦想。 他们脚下座落着古老的底比斯、黄金时代的凯尔奈克、阿克尼顿,是它们的创造者 所梦寐以求、但从未完成得如此壮丽的形象——要比这一切加起来还要多许多:一座高 贵美丽的城市,埃及沙漠的沙子绝不可能将它掩埋。城里有神庙和宽阔的大道,道路两 侧排列着无数比原型还大的石像,有装饰富丽的住房和仪式建筑,这座城市规模庞大、 每个方向至少延伸半里,城市中央是一座巨大、匀称的金字塔,塔尖金光闪闪。那景象 让他窒息,脉搏停止跳动,让他充满一种前所未有的陶醉的幸福感。 同时又绝对恐怖。 才过片刻莫恩斯胸中汹涌的热浪就出现裂缝了。他贪婪地、几乎绝望地吸收每一幅 画面,迫不及待地从一个奇迹望向另一个奇迹,那样子就像个濒临饿死的人,突然出现 在国王的丰盛宴会上,一开始只是哈哈大笑、疯狂尖叫,在面前的那许多美味佳肴中间 转来转去,根本无法止住他的饥饿。 可这些饭菜有些是有毒的。 莫恩斯在最初的一刹那说不出那是什么。似乎某种东西阴影一样笼罩在所有这些豪 华之上,像一种很轻的腐烂的气味,人们徒劳地想用最昂贵的香水和香精来覆盖它们。 这里有个不该有的阴影,那里有根线条弯向人类的感官无法看到的方向,那里还有一个 装饰变成了贪婪地伸出的爪子。好像不一定是这个世界,而是那前面的现实在四分五裂, 开始破碎,像一幅古老得令人难以相信的画,透过它的华丽色彩,渐渐露出一幅用疯狂 的颜色画就的更古老更阴暗得多的画。 莫恩斯几乎没有注意到,汤姆、片刻之后还有普罗斯勒小姐也出现在他们身旁了。 汤姆一声不吭,目瞪口呆,而普罗斯勒小姐低声发出一种莫恩斯无法准确说清其含义的 奇怪叫声,拿手捂住了嘴。 “你肯定你想去那里吗,乔纳森?”他问道。 “肯定?”格雷夫斯刺耳地笑起来,“你疯了吗,莫恩斯?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现 在还能阻止我!” 也许没有什么能阻止格雷夫斯,莫恩斯想道。他一言不发,有什么用呢?看一眼格 雷夫斯的脸就明白了,多讲下去是多么毫无意义。 格雷夫斯转向普罗斯勒,脸上的微笑既幸福又疯狂。“这就是您到过的地方吗?他 们将您带去哪儿了?” “我……不是十分肯定。”她回答道——现在她还是朝向莫恩斯,而不是朝向格雷 夫斯,“那是……”她徒劳地寻找了一会儿合适的词汇,最后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我……它看起来不一样,可我到过那里。” “具体是哪里?”莫恩斯问道,“您讲的那些囚犯……他们被关在哪座建筑里?” “我……我不是十分肯定。”她犹疑地重复道,“可我见到它之后肯定能认出来。” 她神经质地用手背擦擦脸。霜花在她的头发里闪烁,她的衣服也冻僵了,一动就咯咯响。 但她眼里的寒冷另有原因。 “我不想去那里。”她低声说道,“那地方……是地狱。” “请您别这么讲,亲爱的。”格雷夫斯说道,“您所看到的,无疑吓坏了您。老实 说,它也吓坏了我。可是,请您相信我,那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您在那里看到的,是 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一部分!它跟我们的世界如此不同,我们绝对不会、永远不会理 解它。就连我们的感官都没有能力真正地把握它。它让您害怕,这是很自然的事。可根 本没有这个必要。恰恰相反!您就不理解,我们这是多么的幸运吗?我们也许是这个世 界上可以看到这些东西的最早的人。” 从他打量她的目光来推断,普罗斯勒小姐十分怀疑他的理智。她张口想回答,又似 乎在最后关头想起不再跟他交流,再次以既不知所措又近乎恳求的目光转向莫恩斯。 “如果您不想再一次回到那里去,我可以理解。”他说道,“我和汤姆可以自己想 办法找到囚犯们。可您必须告诉我们,哪里……” “我没讲我不一起去。”她打断他道,“我只是讲,我不想去。” “多么感人啊。”格雷夫斯说道,“老实讲——见到这么大的勇气和无私,我的心 都碎了。只是,说到汤姆,我可能不得不让你们失望。我担心,我自己需要他的服务。” 莫恩斯没有回答,但忍不住疑问地瞥了汤姆一眼。他所看到的让他迷惑不已,也让 他产生了一点警觉。汤姆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头望着那座地下城市。他的脸上同样是 不知所措的吃惊和恐惧的复杂表情,跟莫恩斯的感觉一样,只是恐惧的比例显得要大得 多。但不止这些。他眼里还有一种愤怒的决心,它让莫恩斯打了个寒战。 “汤姆?”他问道。 一开始好像汤姆根本没有反应,然后他一惊,目光离开那堆奇怪的房屋、街道和建 筑物,嘴唇抽动,淡淡地、十分不幸地笑了笑。“一切正常,教授。”他说道,“我只 是太吃惊了。这……我没料到!” “恐怕我们谁也没料到。”格雷夫斯回答道。 “那下面肯定还有更多更大的奇迹等着我们。”格雷夫斯补充道,“不过,如果我 们再站在这里聊下去,我们可能永远也看不到它们。” 这不一定就是最糟糕的,莫恩斯在脑海里补充道。他渐渐地感觉自己很奇怪。他的 一部分仍处于一种纯粹狂热的状态。他内心里的那个科学家在欢呼,在看得到的事物的 表面之下可能隐藏有什么阴暗的秘密,他会不会必须为这一发现付出生命的代价,对这 些他根本无所谓。但他还是越来越怕。随着胸膛中每一次沉重的怦怦心跳,他越来越理 解普罗斯勒小姐刚才的意思了。他们估计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下去那里,不管是出 于什么原因——可他不想下去。绝对不想。一想到哪怕是要踏进这座可怕的城市里一步, 他体内越来越大的部分就吓得缩成一团了。 “可所有那些……生物在哪里呢?”普罗斯勒小姐呢喃道,“昨天我在那下面时还 有数百只的。它们都钻到哪里去了呢?” “这有关系吗?”格雷夫斯问道,“见不到它们,我们应该高兴。”他神情专注地 环顾一圈,然后伸手向右一指。“那里有座桥。” 莫恩斯能轻而易举地为格雷夫斯称作桥的东西找出五六个其他的、不那么讨人喜欢 的名称来,可他必须承认格雷夫斯说得对。这座城市的水平位于他们身下足足十五或二 十米,好像是修建在一个深陷在地里的火山口里面似的。虽然他的状态很差,莫恩斯还 敢沿着高低不平的斜坡滑下去,但格雷夫斯发现的那条道无疑更好走。估计也更安全。 同时他也在思考着跟普罗斯勒小姐想的同样的问题。古叻们应该拥挤在这下面。它们在 哪里呢? 他们没再多话,走动起来。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得爬上一小段几乎能摔断脖子的险路,在剃须刀一样锋利的石 头和岩峰上面寻找道路,最终到达格雷夫斯所说的桥上。随后更糟糕。莫恩斯在脑海里 收回这条道更容易走的估计,但他不能将责任推给格雷夫斯,虽然他很想这么做。通往 下面城市的大胆地弯曲的石拱给人坚固和很宽的印象,可一旦他们踏上桥面,情况就忽 然发生了变化。他才接触到由巨大的大方石用根本无法理解的方法不自然地镶在一起的 桥面,莫恩斯的感觉就发起疯来。他的眼睛告诉他,这座桥仍然坚固结实,但它的平衡 感的看法正好相反。他一直有种必须伸出胳膊才不至于跌倒的感觉,不仅桥的宽度而且 它的形状似乎都在变化不停。事情也许就像格雷夫斯刚刚对普罗斯勒小姐所讲的那样: 有问题的不是这个环境——莫恩斯试图用这想法安慰自己。 可这想法真的是一种安慰吗? 他们终于成功了,格雷夫斯——当然是格雷夫斯;他绝不会让人夺走的——率先将 他的脚踩在真正的城市地面上。他赋予这一瞬间他认为应得的分量,合上眼睛伫立片刻, 使得其他人也被迫跟着停下,等待他最终让开,让位给他们。 莫恩斯疑问地望向普罗斯勒小姐,“哪个方向?” 她回头寻找,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最后,她——迟疑地——指着一座地基为正方 形的绘有彩图的大建筑,它相距只有四十或五十米左右。“那里。”她说道,片刻之后 又低声补充道:“我相信。” “现在没有时间了。”格雷夫斯不快地说道,“我们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干什么?”莫恩斯问道。 “你根本就没听我讲吗,你这傻瓜?”格雷夫斯发火道,“大门打开了。莫恩斯! 通向犬星的道路通了!” “那又怎么样?”莫恩斯平静地问道。他又打了个寒战。他现在终于明白格雷夫斯 有点疯了。可是,或许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疯狂的真正程度——及其危险! “那又怎么样?”格雷夫斯喘息着说道,“莫恩斯!我们可以跟他们面对面,你还 不理解吗?这条道路在整整一个人生只打开两次!我们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你到底要说什么?”莫恩斯重复道。他相当肯定地知道答案,正如格雷夫斯反过 来也必然知道他知道答案一样。但他还是要强迫格雷夫斯将它大声说出来。 “眼下我们相当安全。”格雷夫斯说道,“我原先不太清楚我对那些古老文字的解 释是不是正确,可现在我肯定了。只要大门开着,那些仆人好像就在睡觉。可一旦它重 新关上,它们就又会醒来,如果我们到时候还在这里的话,它们会杀死我们。” “仆人?” 格雷夫斯不耐烦地做了个难看的鬼脸。“那些古叻。”他不高兴地打个手势,“随 你怎么叫它们吧。重要的是,只要我们不出错,它们对我们没有危险。” “那现在就是解救囚犯们的好机会。”莫恩斯说道。 格雷夫斯的反应不出他所料。“你是不是疯了?”他喘吁吁地说道,“我们也许还 有两个小时,最多三小时!我们没有时间去干这种浪漫的傻事!” “我不会将拯救人命叫成浪漫的傻事的!”莫恩斯平静地回答道。 格雷夫斯显然又想发火,却在最后关头重新打起精神,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才遗憾地 摇着头回答道,“你的行为令人起敬,莫恩斯。”他说道,“可此时此刻不是做大姿态 的时候。如果它们没有意义,就更不应该做了。” “拯救人命不是没有意义。”莫恩斯坚持道。 “如果尝试失败了,就是没有意义。”格雷夫斯回答道。他完全转向普罗斯勒小姐, 声调更温柔地接着说道:“我实在抱歉,亲爱的,可事实上再也帮不了这些人了。请您 相信我,在落进那些生物手里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完了。” “您怎么知道的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她的惊骇显然大过了那一直让她不能直 接跟格雷夫斯讲话的骄傲。 “我很了解这些生物。”格雷夫斯承认道,“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但过去十年里 我还是查清了一些。时间不够用来向您解释,您可能也根本不会理解——可是,请您相 信我这一点:这些人是再也无法挽救的。任何人落进这些生物的手里,都是无法挽救的。” “任何人?”普罗斯勒小姐嘲讽地重复道。 格雷夫斯点点头,更加坚定。“就我所知,您是从它们那里逃脱的第一位。”他说 道,“我真的不理解。” “既然有一个例外,就可能还有别的例外。”普罗斯勒小姐坚持道。见格雷夫斯要 反驳什么,她做了个愤怒的手势,口气更严厉地接着说道,“够了,格雷夫斯博士。您 是一个魔鬼!您怎么能认为,我会拿一个人的生命冒险,只是为了跟那些……怪物相遇 呢?我要寻找那些囚犯,如果必要,独自一人去找!” “拿所有的一切来冒险吗?”格雷夫斯问道,“一旦您惊醒那些仆人,一切就都完 了。那样您不仅救不了那些囚犯,您也注定了我们的命运。” “我恐怕不得不冒这个险。”普罗斯勒小姐不为所动地回答道。 “我恐怕不能允许这样。”格雷夫斯回答道。 “您想怎么阻止我呢?”普罗斯勒小姐以近乎友好的口吻问道,“使用暴力吗?” “如果必要的话。”格雷夫斯承认道。 莫恩斯啥也没说,但他另有作为:他示威性地一步跨到普罗斯勒小姐身旁,双臂挑 衅地抱在胸前。格雷夫斯眯起眼睛。他挺直身体,试图用目光吓往莫恩斯。见不成功, 他挑衅地望了望汤姆。 汤姆难堪地低垂下眼睛,望向别处。 “莫恩斯,理智点!”格雷夫斯的声音变得像是恳求,是的,几乎是在乞求。“你 至少应该设法理解我讲的话!” “我担心,我太理解你了。”莫恩斯伤心地回答说。 “才不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有可能是自从这个世界存在以来人类曾经有过的最伟大 的机会。你就不明白我们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吗?不理解他们会带给我们什么吗?” 莫恩斯继续悲伤地瞪着他。他知道他们输了。这场交谈毫无意义。他没有回答,而 是低头古怪地盯着格雷夫斯的双手,再次摇了摇头。 “可我非去不可!”格雷夫斯几乎在嘶喊,一边使劲挥动双臂指着城市中心巨大的 金字塔。“你怎么就不理解呢!这一切跟古老文献里描写的一模一样!我看到了,先前, 在地图上!大门就在那里,在这座金字塔里!它开着!” 虽然他原则上根本不想,莫恩斯再次抬起头,顺着格雷夫斯的可怕双手所指的方向 望去。单是那巨大建筑物的模样就让他非常恶心。随着他们走近这座墙壁包围中的怪物 的每一步,他的恶心似乎就越来越严重。说到它的大小,莫恩斯再次很大程度地纠正他 的分析,同时寻思他为什么没有第一眼就发觉。这座金字塔不只是吉萨的乔普墓的复制 品。它似乎什么都有,象形文字,船和其他的所有东西。这是原型,开罗的大金字塔就 是仿照它修建的。它的大小和比例精确地符合乔普金字塔的大小和比例,误以为的区别 仅仅来源于,过去的数千年未能伤害这座建筑一点点。一切都在。包括那包有纯金的巨 大塔尖,埃及金字塔的塔尖早已沦为时间和人类贪欲的牺牲品了,而这里的塔尖华丽嘲 讽地光芒四射,俯视着他们。 同时这个巨大的物体又完全不同,它大得令人讨厌、让人害怕,让他感觉如果他盯 视它太久,必然会灭亡。 “那好吧!”格雷夫斯发火道,“那我就一个人去。我对你大失所望,莫恩斯。你 也是,汤姆。在我为你做了那许多事之后,还指望过你会更忠诚。” 无论是莫恩斯还是汤姆都没有回答。汤姆又将身体转过去一点,紧咬着嘴唇。 “你们不知道你们白白浪费的是什么。”格雷夫斯嘟囔道,再次摇摇头,转身快步 走向金字塔的方向。莫恩斯想目送他,但这个让人糊涂的陌生地方再次开了他一个玩笑。 虽然格雷夫斯不再奔跑,几步之后他的形象却萎缩起来,然后彻底从他的目光里消失了。 “谢谢,汤姆。”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她的声音变温和了,“你真勇敢。” “不。”汤姆回答道。他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头朝金字塔一指,“勇敢的话就应该 陪伴格雷夫斯博士。可我做不到。我不去那里。那地方不吉利。” 莫恩斯也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他甚至必须承认。汤姆简单直接的方式表达得比 他更精确,他陷身在复杂的感情和思绪的潮水中,肯定无法说到点子上。他在见到这座 可怕的金字塔时的一切感觉,都被这个简单的词语概括了,尽管在他的受到科学和逻辑 影响的世界里实际上找不到什么。它不吉利。 莫恩斯被这个念头的质朴简单震动了。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理由和“如果”“但 是”,因为它含有不容怀疑的基本的真实性。就连他体内的科学家都沉默了,虽然他在 不足一个小时前还会坚决否认存在某种绝对的恶——或善的东西。这些概念可都是来自 跟可以纯逻辑地解释的科学世界毫无关系的人们的感情世界和思想世界啊。但事实也许 正好相反。也许支撑宇宙结构的坚强支柱不是科学,而是像善和恶、对和错、相信和怀 疑这些维持宇宙的概念,也许先给了它的生物们感觉然后才给它们思想不是偶然。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这一想法,又将注意力集中于此时此地了。 “那我们出发吧。”他说道,“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但我担心,时间肯定 很紧了。”这么讲时他疑问地望了汤姆一眼,这回汤姆的回答也是胆怯地摇了摇头。但 小伙子还是第一个动起来,走向普罗斯勒小姐刚才所指的方向,他才走了两三步,先前 在格雷夫斯身上观察到的那种神秘效果又出现了:虽然汤姆走得不快,看起来他却像是 在飞速远去,好像他每走一步离开的距离都是本来距离的十倍。莫恩斯赶紧扶住普罗斯 勒小姐的胳膊,跟着汤姆。有什么东西告诉他,一旦他们在这个神秘的不真实的环境里 走丢了,他们很难有希望重新找到对方。 随着他们进入城里的每一步,正在做着某种大错特错的事情的感觉就越强烈。还是 不见这座地下大墓地的居民的踪影,他们依然听不到一点响声,但那种受到监视、被无 形贪婪的眼睛窥探和盯视的感觉,每走一步都让莫恩斯更加透不过气来。他早就不敢再 望一眼可怕的大金字塔了,它像一尊石头神像耸立在城市上方,但这没有用。他可以禁 止自己盯视那恐怖的物体,但他不能禁止它来盯视他们。这念头十分荒谬,可此刻莫恩 斯却有这种感觉:那座建筑在窥探他们。不是它里面或它附近的什么东西,不是创造了 它或今天还可能住在它里面的的那些生物,而是这个可怕的……某种东西本身。 城里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条大道,全都通向市中心的金字塔,他们走上一条宽阔 的大道。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完全是本能地跟街道两旁的神秘建筑物保持着尽可能 大的距离,这样他们实际上是在做着很笨的事:他们正好走在道路中央,没有任何掩护, 老远就会被人看到。此刻只要有一个城市的神秘居民走出房子,偶然望向他们的方向, 那它肯定就会看到他们,莫恩斯想道。但他还是径直往前走,宁可忍受被过早发现的危 险,而不想不必要地哪怕提前一秒钟走近一座由石头和砌在墙内的恐惧建成的可怕的建 筑物。 普罗斯勒小姐好像又一次看出了他的思想;虽然实际情况可能是她的考虑正好跟他 的相同。她相隔时间越来越短、神情越来越紧张地回头张望,最后呢喃道:“我想不通。 它们全都哪儿去了?” “也许格雷夫斯的猜测是对的。”莫恩斯回答道,“汤姆?”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可又走了几步之后,汤姆仍然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教授。格雷夫斯博士从来没有给我多讲过他的工作成果。我偶 然了解到了一点,也多少猜到点,但是……” “可你没有相信,对不对?”汤姆不想回答,只是尴尬地垂下目光、牙齿咬住下唇, 莫恩斯见后又继续说到,“你又怎么会相信呢?我自己都不相信——即使现在,在看到 它的时候,我都不相信。” 汤姆赞同地望他一眼,继续保持着沮丧的样子。“可我应该相信他的。”他坚持道, “格雷夫斯博士为我……做了很多事。我知道,您不太喜欢他,教授,我想,您有充分 的理由这样。可他救过我的命,他……”他徒劳地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讲,最后耸了耸 肩,“无论如何我欠他的是我永远也还不清的。” “这是无稽之谈,托马斯。”普罗斯勒小姐说道,“这个人跟魔鬼合作。你根本不 欠他什么。不管他有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肯定只是出于自私的动机。请你不要自责。” 她突然话题一变,指着左首,“那边。” 她伸出的胳膊指着一座古怪的建筑,它让莫恩斯荒唐地想起被炸毁的迈斯塔拜13, 远看时显得画有彩色图画,几乎是友善的。现在颜色显得暗淡,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 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当他打量着敞开的大门两侧两尊巨大的雕像时,莫恩斯越来越难受。 远远看到时他将它们当成了巨大的斯芬克斯,但它们不是斯芬克斯。大门两侧被墙围着 的守门神一点不像斯芬克斯,正如棺材上的形象不像人一样。 “也许……您应该拿上格雷夫斯为您准备的枪,教授。”普罗斯勒小姐紧张地说道。 莫恩斯停下了一会儿,吃惊地瞪着她。普罗斯勒小姐至少跟他一样讨厌武器,这他 是知道的。但当她看到他的惊诧目光时,她还是用力点点头,指着她的目标补充道: “那里面有许多它们。” “如果格雷夫斯博士讲得对,那它们就在睡觉。”汤姆说道,“我相信他讲得对。” “全部吗?”莫恩斯确认道。 “格雷夫斯博士曾经告诉过我一回,它们只是古老神的仆人。”汤姆边走边说道, “他认为,而且是一种较低级的生物。” “不是较低级的生物,托马斯。”普罗斯勒小姐略带温和责备的口吻纠正他道。 “反正格雷夫斯博士认为,它们最多只不过是从事低级工作的动物。”汤姆坚持道, “也许是像他们的战士这种东西。他不经常跟我谈这种事,老实讲,我也没有全听懂。 但我相信,他认为,当大门打开时,它们处于一种……睡眠状态。” “这有什么好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这我不知道。”汤姆回答道,紧接着又低声补充道:“也许神们自己害怕它们。” 普罗斯勒小姐的声音严厉起来。“快别讲‘神’和‘万能生物’这种愚蠢的话了, 托马斯。”她说道。“没有神,汤姆。只有唯一的一个上帝,他肯定不会害怕这些怪物。” “可格雷夫斯博士……”汤姆开口道。 “……疯了,就这么简单!”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道,“现在我不想再听到这个人 和他的的疯话了!” 很难准确地分析汤姆的反应。一开始他几乎是执拗地瞪着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有 一会儿甚至相信在他眼里看到某种像赤裸裸的敌意的东西忽闪了一下。后来他勉强腼腆 地笑了笑,张口要回答——广场上空掠过一声枪响。 汤姆像被毒蜂蜇了似的转过身来,脸如死灰。“格雷夫斯博士!” 莫恩斯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事,但他犹豫得太久了一点。汤姆惊惶地回头张望,他 的目光闪烁不定,一边徒劳地想查出枪声传来的方向。“格雷夫斯博士。”他再次气喘 吁吁地说道。 “汤姆——不要!”莫恩斯喊道——但已经太晚了。汤姆一个急转身大步跑走了, 莫恩斯的双手抓了个空。汤姆两步就消失了,被这个变形世界的神秘视角吸走了。只有 他的脚步声还能听到一会儿,然后也消失了。 “我的天哪,教授,请做点什么吧。”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道,“请您拦住他!” 可怎么拦?莫恩斯确实朝汤姆消失的方向迈出了半步,又立即停下了。汤姆不仅仅 是跑走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当他明白他甚至都不能肯定地 说出汤姆跑向了哪个方向时,莫恩斯浑身又掠过一个冰冷的寒战。也许这下面根本就没 有方向这东西。 “随他去吧,普罗斯勒小姐。”他低声说道。“我相信我们无法将他叫回来。即使 我们知道他在哪里。” “可能您说得对。”她沮丧地附和他道,“可怜的孩子。”她呼吸沉重,然后缓缓 地耷拉着肩重新转向莫恩斯。“走吧,教授。”她说道,“这里还有其他需要我们帮助 的人。我们去找那些可怜的人。” 穿过大门时担心在建筑物内部遇到的所有恐惧,他们一个都没有遇到。现实正好相 反,几乎让人失望,至少乏味:一个正方形的空房间,屋顶很高,墙壁上只有少量的图 画,状况可想而知,很差。到处的粉刷都脱落了,一块块丑陋的大斑,让人能看到下面 的墙体,同样也严重受损。一根支撑屋顶的大梁断了,整个屋顶陷落了,明显地失去了 平衡,这可能就是整座建筑从外表上显得特别畸形的原因所在。莫恩斯心里甚至十分机 械地想,城里的其他建筑会不会也都是这种情况。难道他认为是一个完全陌生、无法理 解证明的东西,到头来只是普通的坍塌吗?他不相信这个解释,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它。 不管这座地下城市的秘密何在——它们真是由来自犬星的生物还是由这个世界上的人所 创造?——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无法想像。迄今没有人搜查过一座五千年的城市,因 此也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时间跨度会造成什么破坏。 还发生了某种——十分出乎意料的事情:尽管这里面到处坍塌了,让他们很吃惊, 对他却有极大的安慰效果。就连一种陌生文明的这一神秘见证最终也无法真正地与时间 抗衡,这想法具有某种和解的作用。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格雷夫斯的伟大的古人有可能 是神,但他们是会死的神。 “现在怎么办?”他问道。 莫恩斯的话打破了神秘的静寂,普罗斯勒小姐不易察觉地吓了一跳。入口对面的黑 暗中有什么东西接住了他的声音,断续、失真地抛了回来,夺走了他刚才的许多思考的 基础。回声不会因为生成回声的东西古老而改变。 “我说不准。”她回答道——低语,不是因为她害怕被听到,而是为了不再重新生 成这种令人战栗的回声。“有条台阶通下去。相当远。”她迟疑片刻后补充道。 莫恩斯没有回答,而是放下灯,在他的夹克口袋里掏摸起来,最后找到一盒火柴。 他险些失败于点燃电石灯的简单任务。到目前为止一直是汤姆为他们干这种小事的,莫 恩斯花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弄清了这简单的机械,可以将玻璃罩推上去,够到灯芯。在 为普罗斯勒小姐点灯时他就快得多了。 即使是在两盏矿灯的冷光之下这个房间也没有失去其明显的古老。莫恩斯在哪里都 发现不到一丝灰尘——又一个他也许永远解不开的谜——但坍塌的迹象却不可能看不到。 墙壁到处都裂开了,他们头顶的那根断梁不是唯一的一根:承载屋顶的粗大的支撑梁有 一半以上都或多或少地严重受损。莫恩斯担心地回想起破坏了上面的神庙的强烈地震。 他对静力学和工程技术懂得不是太多,但他相当肯定,这座建筑物经不住一次强烈的震 动。 他们经过多道通向相邻的同样空荡荡、规模几乎还要大的房间的门,来到另一堵这 回是关着的门前。它跟他们此前在这里面看到的所有门都不同,但莫恩斯看后还是不觉 得新鲜。 它比上面神庙里可怕的铁门要小,木材的孔很大,历经数千年几乎石化了,只有一 扇门而不是两扇门,但相似性还是很明显。在它的表面雕刻有同样神秘的图画和符号, 莫恩斯现在肯定它们不过是警告,它的左右两侧也有两尊恐怖的看守石像:可怕的由人、 动物和陌生怪物组成的两性人,虽然他现在不是头回见到它们,但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 “太可怕了。”普罗斯勒小姐在他身旁呢喃道,“是什么病态的头脑想出这种东西 来的呀?” “有可能……这只是一个警告。”莫恩斯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越来越忍不住要去看 这些恐怖的生物——也许根本不是因为石雕章鱼头怪物迷恋细节的准确性。虽然他以几 乎绝望的力量反抗着,另一幅图像突然从他的较近的记忆里升起来:一个近乎相同的、 只是较小的生命,它的形象被刻在一具棺材的黑色木板上…… “一个警告。”普罗斯勒小姐发出一种怪声,“那我们也许最好是听从它,你说呢?” 她问道——坚定地从两尊巨大的看守石像之间一步穿过,举起灯,另一只手张开手指按 在门上。 莫恩斯如遭电击似的猛地一震。接下来的瞬间他坚信肯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比如那神秘的石头看守突然有了生命,向他们扑来,地面裂开,将不幸的普罗斯勒小 姐吞没,或门上神秘的符号和线条一下子窜出,像一窝拥挤的蛇或蛆虫一样缠住他们, 让他们窒息而死。 然而所发生的最戏剧性的事情就是簌簌落下了细细的一道灰土。 尽管门无疑很重,普罗斯勒小姐还是没费力就将它推开了,她将灯举高一点,透过 门缝往里照了照,又向莫恩斯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后来她只是眉毛竖了竖,头一歪, 疑问而警惕地瞪着他。“教授?” 莫恩斯紧张得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他没有能力回答。他突然希望自己还是拿上了汤 姆的枪。不是他忽然不像从前那么讨厌武器了,而是因为在危险时刻进行自卫,这显然 是人类的本性——一把武器要比一盏灯更合适。 “教授?”由于等了几秒钟还是没听到回答,普罗斯勒再次问道,“您没事吧?” 莫恩斯终于从那恐怖的石像上移开了目光。“没事。”他不安地说道,“我只是… …”他寻找了一会儿合适的词汇,最后尽可能符合事实地做出了回答,“看到这些…… 东西将我吓坏了,比我想承认的还要厉害。”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那些雕像。是他搞错了, 还是它们中有一个将头左转了一点?另一只长有神秘蹼膜的手是不是抬起了一点,好像 准备抓过来似的? 普罗斯勒小姐当然看不到这一切,因为她的目光再次专注地盯着那两尊巨大的石像, 她唯一的反应是略带嘲讽地向他笑了笑。“难道不应该正好相反吗,教授?”她讥讽地 问道,“是不是我的反应歇斯底里,您想安慰我?” “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普罗斯勒小姐。”他不安地微笑着回答道,“我让您感到 必须安慰我,事实上是我在安慰您。这样您就很少有机会思考您自己的恐惧了,您知道 吗?” “精彩。”她回答道,“只有上过大学的人才想得出这种蠢事吧?” “至少十年。”莫恩斯证明道。 他们笑了。令他吃惊的是,莫恩斯不得不承认这样很管用,因为笑声至少消除了一 部分让他透不气来的压抑。普罗斯勒小姐轻而易举地继续推开门,第一个走进去,继续 往前走。 另一边的通道的第一段同他们穿过的大厅没有区别,也有同样清晰的笔法,状况也 同样糟糕。但随着他们每向前走一步,相似性就越少。尽管到处都有明显的坍塌迹象, 这个厅却干净得像医院里似的。他们在这里发现了更多的废墟和碎石。空气中有灰尘, 有臭味。 又走了不到十步,他们就不得不吃力地攀爬真正的废墟堆了,黑暗似乎在从四面八 方包围他们,就连两盏灯的强烈光线也只能照出模糊的轮廓。但普罗斯勒小姐的脚步反 而更快了,虽然她努力不表现出来,莫恩斯明显地感觉到,她只是为了照顾他才没有走 得更快。 他们在形势变得极其难堪之前来到了他们谈过的台阶,普罗斯勒小姐停下脚步,拿 她的灯往下照。看不到多少东西,但难闻的气味明显地来自那下面,冰冷的白光至少从 黑暗中拉出了最先的三四级。它们同房子的严格的几何学区别很大,显得像是被人用赤 裸的双手将它们从岩石里掰出来的似的。 “您让我走前面。”他说道——而他想做的正好相反。 普罗斯勒小姐也只是摇了摇头。“这台阶很陡,我的孩子。”她嘲讽地说道,“一 旦我站不稳,撞在您身上,您挡不住我的,是不是?” 她根本不给莫恩斯再扮演一回绅士的机会,毫不犹豫地走起来,喘吁吁地消失在下 面;看起来很吃劲,极其小心,但又很快,让莫恩斯不得不加快速度才不至于跟不上。 事实表明,她不是高估而是低估了。台阶极其危险,似乎没有尽头。当高低不一的 台阶终于在他们脚下变成平地时,莫恩斯估计他们位于地下至少十至十二米。他停下来, 闭上眼睛,被迫进行深呼吸,一边等待晕眩感最终过去。这台阶像一只石化的蜗牛壳一 样绕着自身盘旋、每一级的高度和宽度都不相同,沿着它下来对他的平衡感显然没有好 处。 吸入这下面的污浊空气看样子也没有好处。那臭味,那由腐水、人和动物的分泌物、 腐烂物质和一种强烈的猛兽气味组成的混合体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开始感觉胃里有 轻微的不适,没有会好转的样子。 “前面。”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不远了!” 这是不是说她先前没有记起来呢?莫恩斯几乎疯了似的想道,是指望交上好运? 为小心起见,他没有大声问出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同人类或其他某种有智商的生物创建的建筑的任何相似都消失不 见了。台阶通下去的只是一座显然是自然形成的洞穴迷宫。每走一步难闻的臭味也越来 越厉害,现在又加进了同样令人不舒服的可怕响声的一场真正的交响乐:一种沉重的有 节奏的咕咕声和啪啪声,听上去不像水声,而是一种稠得多、黏得多的液体的响声;一 种空洞、耳语般的嚎叫和悲诉,它顽固地拒绝接受莫恩斯的解释,那只是风撞击岩峰和 不平处发出的响声;不时有一声滚动声,像是石头从洞顶掉落了——或被一只长有爪子 的脚踢到了——不时有某种低闷呻吟的响声。墙上又出现了闪闪发光的斑:细菌,菌类, 孢子或微小的、发光的有机体,但也可能是某种距离莫恩斯几乎绝望地拼凑起来的解释 十分遥远的东西。 但普罗斯勒小姐丝毫不受这一切的影响,是的,她的脚步反而好像更坚定了。她的 果决让莫恩斯强迫自己相信它是建立在肯定知道、而不只是建立在对她的运气的信任上, 她快步往前赶,穿过许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洞穴和通道,最后突然停下来,惊慌地向 他直打手势,要他也停下。 “别出声!”她低语道,同时将她的灯搁到地上,转动开关,让灯芯熄灭。莫恩斯 不安地赶紧照做了,但这里不及他担心的那么黑暗。虽然他们的眼睛现在又需要几秒钟 从电石灯几乎没有阴影的白光再去习惯柔和的几乎照出所有轮廓的绿光,后来他几乎能 比先前看得更清楚了。 “那边。”普罗斯勒小姐仍然低声说道,“我相信,这就是我到过的房间。” 这句话里有一个词让莫恩斯一点不喜欢,但他这回也没有用语言表达出他对她作为 向导的素质的怀疑。反正已经太晚了。他默默地点点头,要求她继续走。 普罗斯勒小姐躬身从另一块突岩下穿过,然后动作没做完就呆住了。莫恩斯看到她 手捂嘴,不让出声,他一步赶到她身旁。 当他看到普罗斯勒小姐几乎绊在什么东西上时,他自己险些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