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好像这念头是个提示词似的,小伙子突然在普罗斯勒小姐前面三十或四十步远的地 方从岩石之间钻了出来。虽然地面不安全、危险,他还是奔跑着。普罗斯勒小姐停下来, 格雷夫斯也愣了一下,又走得更快了。“汤姆!”他叫道,“什么……” “别出声!”汤姆惊慌地喘息道,“你们躲起来!快!”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们走的那条小道,一边是比人高的山崖,另一边是足 足十米深的深渊。无数的洞穴和裂缝在黑色的岩石里张着大口,但其中没有一个宽得足 以藏人的。有一会儿他似乎被恐慌征服了,格雷夫斯也越来越慌张地扭转头。后来他朝 上一指,指着就在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身后几步远的一点。“那儿!”他叫道,“我 们得爬!” 莫恩斯的目光顺着格雷夫斯伸出的手望去,打了一个冰冷的寒战。在他们上方三到 四米的地方,山崖中真的有一道水平的洞,它宽得足够容纳下他们所有的人。但他觉得 爬到那里去是件不可能的事。偏偏这个位置的山壁几乎光滑如镜,只有几个小缝和凹凸 处,一名训练有素的登山者带着相应的设备尤其是有足够的时间的话也许能爬上去,但 他们估计是不能够——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肯定不行,何况她还将那死去的孩子紧紧 抱在胸前。 “它们来了!”汤姆气喘吁吁地来到他们身旁,背倚黑色的岩石瘫下去。尽管寒冷 但他浑身是汗。“它们从这条路上过来了。” “你看到它们了?”格雷夫斯问道。 汤姆吃力地摇摇头。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张两次口,才回答出来。“没有。我…… 相信没看到。可它们紧跟在我身后。” 格雷夫斯没有再问,果断地抬起胳膊,以莫恩斯斯绝对不会、永远不会相信的敏捷 沿着几乎垂直的崖壁往上爬去。他很快就够到了石台,一使劲爬了上去,不见了一会儿。 然后他的头和肩又钻了出来,一个劲地打起手势。“这里有个洞。快!” 莫恩斯有点乐观地抬起胳膊,马上又放下了,一筹莫展地从普罗斯勒小姐望到格雷 夫斯再望回去。她的目光显得不是不知所措,而是惊呆了,同时也特别坚定地听天由命。 “您走吧。”她说道,“我做不到。但没有理由让它们抓到我们大家。” “请您别讲这种蠢话。”格雷夫斯生气地说道,“我们是一起来到这里的,我们也 要一起离开。” “我不是山羊,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沙哑地回答道,“如果您没有注意 到的话。” “我从没有将您跟一只山羊15相比,夫人。”格雷夫斯回答道,“汤姆,帮帮她!” 汤姆?莫恩斯困惑地看着小伙子。汤姆要比他矮一掌,尽管莫恩斯基本上不怀疑汤 姆可能比他有力,必要时肯定比他更坚韧,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小伙子的体 重最多只有她的一半。她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但这种顾 虑似乎根本阻止不了汤姆。相反,他坚决地将他的枪递给莫恩斯,双腿略曲,背顶墙, 双手交叉在肚脐的高度。 “你想干什么,托马斯?”普罗斯勒小姐不安地问道。 汤姆鼓励地一摆头。“请您爬上我的双手。”他说道,“我将您托上去。” “你疯了吗?”普罗斯勒小姐惊叫道。 “见鬼,您快照他说的做吧!”格雷夫斯发火道。 也许是他的命令口吻让她感到意外,她十分机械地服从了,也许在最后关头还是纯 粹的怕死占了上风——反正普罗斯勒小姐撩起她的衣服的下摆,十分费劲地将右脚放进 汤姆折叠的双手里,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汤姆呻吟着,膝盖弯得很厉害,身体开始前倾, 普罗斯勒小姐自己有一阵子也面临着站不稳的威胁。她发疯地在空中划着双臂,这样当 然使事情更严重了,莫恩斯没多想,跳上前,拿手掌顶住她的背。一开始他不仅深信这 一尝试也注定要失败,而且还坚信普罗斯勒小姐马上就会像一颗倒下的树一样重重地压 在他身上,将他压死。可奇迹发生了:普罗斯勒小姐没有跌倒,而是张开双臂扑在墙上, 她的手指摸索着一定抓住了什么支撑。汤姆呻吟着,又蹲下几厘米。当她抬起另一条腿, 将脚踩上他的肩时,莫恩斯感觉十分惊讶、不知所措,当她气喘吁吁地继续往起站、他 的手掌顶着的不再是她的背,而是她的肥胖的臀部时,他险些放开她。如果他松手了, 她肯定就会跌倒的,于是他没有松手,而只是——徒劳地——寻找一个对他俩都不那么 难为情的姿势,头顶的格雷夫斯还在埋怨着什么,向她伸来戴着黑手套的双手。 “您的胳膊!”他喘息地说道,“将您的双手伸给我!” 当普罗斯勒抬起胳膊时,她的双手沙沙滑过粗糙的山崖,可后来她犹豫了,莫恩斯 十分肯定地感觉到,她几乎无法克服心理的障碍,去接触格雷夫斯的可怕的双手。 但她最后还是做了,格雷夫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拉。“你们帮帮我!”他喘息 道,“汤姆!莫恩斯!推!” 莫恩斯再次鼓起全部的力量,汤姆设法转过身来,双手插进普罗斯勒小姐的脚后跟 下,呻吟着,脸涨得通红,像个对自己估计过高的举重手,继续往起站。当他们成功之 后,莫恩斯自己都觉得像一桩——绝非小小的——奇迹。格雷夫斯往上拖,他和汤姆又 顶又推,普罗斯勒小姐却好像在用尽全力阻止他们,但她的重量突然消失了。莫恩斯如 释重负,气喘吁吁,踉跄退回,正好看到普罗斯勒小姐的长齐膝盖的饰有花边的内裤消 失在岩缝里,然后他双腿一软,站立不住地跪了下去。汤姆也筋疲力尽地顺着峭壁滑坐 在地,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又挣扎着站起来,要求地望了一眼莫恩斯。 “现在轮到您了,教授。”他说道。 莫恩斯吃力地摇摇头。他的心嗵嗵跳,像要蹦出来似的。他的背部和肩部肌肉十分 疼痛,好像他是在跟两个棺材盖较量似的。“你……先上。”他喘吁吁地说道。 “我自己能爬上去。”汤姆回答道,“您也能吗?” 这个理由让莫恩斯很难反驳什么;虽然他根本不信汤姆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上去。 但他还是没再反驳什么,费劲地爬起来,像普罗斯勒小姐先前一样将脚踏上汤姆交叠的 双手,再从那里爬上他的肩。当他感觉在汤姆的肩头很难站稳,仅靠肌肉绷紧压在墙上 保持平衡时,他对普罗斯勒小姐的成绩就更加敬佩了。他又浪费了珍贵的两秒钟,呆立 着,都不敢呼吸,后来他还是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双手小心翼翼地松开几乎不存在的攀 附点,伸出了胳膊。格雷夫斯使劲抓紧他,疼得他叫出了声,他脚下的汤姆再次转过身, 将他继续向上推。说到汤姆的力气,莫恩斯纠正了他的看法。这小伙子不是跟他一样强 壮;而是要比他强壮得多。莫恩斯感觉真的是被弹射上去的,当岩缝真像向他扑来时, 他刚好还来得及缩头。他的臀部最后一次疼痛地擦过坚硬的石头,然后无可奈何地滑下 有一米半的斜坡,猛地停下了,最后一点空气都被从肺里挤了出来。他周围的一切开始 旋转起来。他感觉又快要失去知觉了,以一股绝望的毅力赶走晕眩,小心地两肘撑地坐 了起来。普罗斯勒小姐侧躺在他身旁黑暗中的某处。岩洞里太暗了,他看到的她的脸只 是一块亮斑,当他望她时,她急忙转过身去。 “莫恩斯,见鬼——帮帮我!”格雷夫斯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莫恩斯急忙转身,跪在地上爬向格雷夫斯,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旁趴下。当他头和 肩探出边缘时,他看到了一场特别惊人的情形:直到事后他才明白,他们中没有谁—— 也包括普罗斯勒小姐——想到过那姑娘,在她至今所做的一切之后——他料想她会抓住 机会逃跑的。可她反而似乎一直在十分专注地观看普罗斯勒小姐和他,因为她迅速,是 的,几乎是轻盈地以同样的方式爬上汤姆的双手,再从那里爬上他的肩,同时还用一只 胳膊将孩子抱在胸前,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来攀爬。但她还是表现得比他、甚至也比普罗 斯勒小姐灵活得多。她一刻也没有犹豫,伸出空着的手。但是,当格雷夫斯想抓住她的 手腕时,她的胳膊一下子避开了。莫恩斯又浪费了不可弥补的一秒钟,才明白过来这动 作意味着什么。他急忙前移一点,双手抓住她的胳膊,吃力地将她往上拉。虽然他用尽 了全力,他甚至都不敢肯定真能成功,格雷夫斯只是嘲讽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没有来 帮他。 那姑娘一到安全的地方,就挣脱开去,跪爬进岩洞里面。莫恩斯躺在地上喘息一会 儿,才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单词。 “多谢……你的……帮助,乔纳森。”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自己一个人就行。”格雷夫斯回答道,“另外,我不想被挖出眼珠。”他又望 向下面,“汤姆!快!” 汤姆的枪应声从下面飞上来。格雷夫斯动作灵活地接住,又弯身向前,但汤姆证明 了莫恩斯的怀疑在这一点上也不合适。他像一只家蝇一样迅速灵巧地沿着误以为光滑如 镜的岩壁往上爬,不足五秒钟后就来到他们身旁了。 也不允许有更多的时间。 最先看到那些生物的不是莫恩斯。莫恩斯更多地是感觉到它们在附近,以一种他根 本不熟悉的方式,好像他突然又长出了一个新的感官。他突然感觉到某种陌生的东西在 向他接近,某种完全不真实的东西。 当他看到那些生物时,他还是险些叫出声来。 差不多有十来只,根据汤姆讲述的一切,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古叻们,但这只符 合开始的三只或四只。其余的……不同。 莫恩斯找不出词汇来描述那些生物可怕的陌生程度。它们互不相同,它们中没有一 只是人,虽然乍一看起来它们都显得像人——这是说,它们两腿直立行走,有身体、胳 膊和头。但头一眼几乎让人觉得熟悉的东西,第二眼就成了对任何生命的残酷的嘲讽。 莫恩斯相信遇到的是人类和最可怕的胡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杂交,这完全可以想像, 甚至有可能是对的——只不过能够想像到的最严重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最严重的可能。 根本不是。 那些正缓步走下陡峭小路的怪诞的怪物的队伍似乎无一例外都是人和动物的可怕的 杂交。也许正是这样才使得那情形难以忍受:如果它们真的是陌生的不可理喻的生物的 话,或许莫恩斯还不会这么深感震憾,人性深处被深深地激怒。可它们不是,正是它们 身上误以为熟悉的东西让莫恩斯实在无法忍受。那些生物长有翅膀和难看的猛禽喙、长 有鳞、刺和毛,是人和蛇、鳄鱼和女人、孩子和蝎子、鹰隼和男人的可怕的杂交品种。 那是…… 这一认识如拳击一样击中了莫恩斯。 从他们脚步下经过的,那不是一种盲目的命运随意创造出的怪物。 那是古老的埃及神。 莫恩斯没有认出所有的生物。有些也许从没有进入过埃及神世界的神殿。有些也许 从未跟人类相遇过,另一些可能是在法老的民族早就消失之后才产生的,还有一些或许 太恐怖了,都不能作为魔鬼的形象继续存在于人类的传说里,但他认出的太多了。有霍 鲁斯和托斯,塞特和拉,巴斯泰特和索拜克及其他低级的神,它们的名字从没有被记录 下来,但他认识它们的图像。那景象霎时几乎将他带到疯狂的边缘——甚至越过了一步。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回路的。或许他也不是真正找到了它。内心里有什么东西破 碎了,无可挽回不可救药地留在了那个双重光的灰色世界里,它存在于明亮和黑暗之间 狭窄的岩峰上,那里面不仅住着疯狂,也住着所有的希望和害怕。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这些恐怖的生物的模样虽然很可怕,但他感觉到的要比他看 到的更严重。在这些生物身上,某种东西——不,他在脑海里更正道:不是某种东西, 是一切——都是不自然的。它们不是真正地在移动,那是一种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方式 ;它们不是真正的,那是一种它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方式,因为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种 语言里都没有合适的词汇拿来形容它,因为它们身上的一切都是不自然,不自然,不自 然。 “你指什么?”格雷夫斯问道。 莫恩斯茫然地望着他。 “你说过:不在这里。”格雷夫斯解释道,“你指什么?” 莫恩斯想不起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如果他不认为格雷夫斯突然能看懂他的思想的 话,那他一定是讲过。他几乎心不在焉地、直到两三秒钟之后才对格雷夫斯真的讲过什 么话的事实吓了一跳,才明白罕见怪物的队伍早已经过了他们藏身的岩洞。 “它们不属于这里。”他最后回答道,声音轻细、压抑。 “是的,这样看到它们,几乎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是不是?”格雷夫斯问道。莫恩 斯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不合适地开心。“我担心,它们真的像它们的外貌一样让人不 舒服。这种事当然始终是个立场的问题。” “你觉得这有点可笑吗?”莫恩斯冷冷地问道。 格雷夫斯使劲地摇头。“不是。”他说道,“这也不应该可笑。请你原谅,如果我 表达错了的话。我不是想嘲笑你。我能想像你看到它们时的感受。当我第一回见到它们 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它们很可怕,我肯定,它们确实很危险。可作为科学家你恰恰不 该忘记它们是什么。” “您认为它们是什么呢,格雷夫斯博士?” 提这个问题的不是莫恩斯,而是普罗斯勒小姐。她呆在原地未动,很显然还是听到 了每一句话,虽然她没有见到这些怪物,也必然认为他们还是在谈古叻,听到这些话还 是让她很愤怒。 “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造物,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平静地回答道。 “我更觉得它们像撒旦的造物。”她说道。 “您不懂。”格雷夫斯回答道,“那不仅是一位研究人员从非洲或亚洲带来的或从 这个地球上其他的某个未知角落带来的一个未知的物种,某种未知的动物。”他使劲摇 摇头强调他的话,又不可动摇地继续微笑着。他的声音失去了惯常的傲慢,听起来更像 一个耐心地向学生无数遍地解释一道复杂习题的教师的话,尽管他内心很清楚他们多么 一窍不通。“这些生物是另一次完全不同的进化的结果,普罗斯勒小姐。不能拿它们同 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相比。” “您这是想表明什么呢?”普罗斯勒小姐且怀疑地问道。 “没有必要害怕它们。”格雷夫斯回答道,“不是什么无耻的东西。这是可以理解 的,但却是错误的。这是些完全陌生的生命。我们人类甚至都不能同它们和平共处,您 怎么能期望,能毫无保留地面对一个如此陌生的世界的生物呢。” “我没有保留。”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我所看到的足够了。”她用特殊的目光望 了姑娘一眼,她缩着膝盖蹲在岩洞最里面的角落里。她的眼神空空的,不成乐曲地轻声 哼唱着,一边轻轻摇晃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胡狼的孩子,但从莫恩斯刚才经历的一切来判 断,他不再肯定她真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周围发生的事情。 格雷夫斯也顺着普罗斯勒小姐的目光望过去,伤心地摇了摇头。“是的,您说得对, 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它们对这些可怜的人所做的事情太可怕了。但我们不能以 我们的标准来衡量这些生命。” “我也根本没有这么做。”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我不评判它们,格雷夫斯博士。 我只想杀死它们。” 格雷夫斯的微笑凝冻了。他没有再回答什么,但莫恩斯不难从他脸上看出,他现在 多么难以继续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也终于理解了普罗斯勒小姐说得对。格雷夫斯永 远不会允许这里的一切被破坏掉。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走了。”汤姆插言道,“它们走了。” 格雷夫斯皱眉望着他。他显得很恼火,但莫恩斯感觉让他恼火的主要是汤姆竟敢主 动讲话,而不是恼火他所讲的话。当他终于点头时,好像他在为汤姆说得对而生气。 “我没意见。”他不高兴地说道,“也许你最好走前面,查清楚真的没有人在等着 我们。” 往回走的途中大地又震动了两次。但震动强度很小,第二次只不过是哆嗦一下,是 高烧退去后最后一次微弱的战栗。再没有蛆虫从地下钻出,也没有石头或岩块从洞顶落 下。但是,当他们到达先前将他们带到这里的充满寒意和黑暗的岩洞时,如释重负地舒 口气的还是不仅莫恩斯一人。路不远了——只有数百步了,一会儿功夫就能走完,但最 后一段路格雷夫斯越来越不安,两次掏出怀表看表盘。有可能他对剩余时间的精确度知 道得更多;也许他只是害怕。莫恩斯放弃了问他。 格雷夫斯毫不犹豫地率先穿过岩洞,被那里的黑暗整个儿吞没了,果然不出莫恩斯 所料,普罗斯勒小姐花了好一番劝说和安抚才说服那姑娘走进这条狭窄的峡谷,里面等 待他们的不仅只有黑暗和寒冷。但最后他们也几乎比担心的更轻松地克服了这最后的障 碍——至少更快,一会儿后他们就来到了下面有运河和小船的房子。莫恩斯主要是盯紧 那个黑发姑娘,汤姆也不停地边走边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姑娘顺从地跟着他们,但她的 行为一点未变,因为她对他们产生了信任甚至是理解了他们只是想帮助她。她放弃了。 格雷夫斯所做的事情吓得她不敢再反抗了。可事情不一定会一直这样下去。他最好是小 心。 莫恩斯现在更觉得低矮的入口像一种无形的怪物张开的大嘴,他最后一个弯腰钻过, 在另一侧直起身,抬手护住眼睛,一边冲明亮得出乎意料的白色灯光眨着眼睛。格雷夫 斯和汤姆又点燃了他们的灯,小伙子正忙着也帮普罗斯勒小姐点灯。鉴于他们还处于巨 大的危险中,莫恩斯以为格雷夫斯会立即走向向下的台阶,尽快上船的。可他反而又走 近对面的墙,举灯研究墙上的文字和图形。 “你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呀,乔纳森?”莫恩斯呢喃道。他几乎惊恐地指着台阶, “我们走吧!难道您认为这是观看古代壁画的合适时机吗?” 格雷夫斯没有将目光从墙上移开,反而将灯举高一点,还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近乎 温柔地临摹着一个象形文字的轮廓,它让人想到一只鸟儿跟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的奇特 组合。“你是个傻瓜,莫恩斯。”他说道,“如果现在不是,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 呢?我们也许永远都见不到这些图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人看到它们。” “也许最好是从没有人看到过它们。”莫恩斯回答道。 这下格雷夫斯终于将目光离开壁画,极其缓慢地掉转过头来,十分轻蔑地盯视他很 久。“莫恩斯,”他冷冷地说道,“我刚刚说你是傻瓜,我必须请你原谅。事实不是这 样。你是某种更严重的东西。你是个愚昧的人。” 莫恩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从他的角度出发格雷夫斯甚至可能说得对——可从一 个疯子的角度出发,这能证明什么呢?他没有回答格雷夫斯,只是轻轻耸了耸肩,再次 问道:“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再等会儿。”格雷夫斯回答道,“我至少还要再给这堵墙拍张照片。谢天谢地, 我够有远见,让汤姆带来了我的摄影设备。” “照片?”这个词莫恩斯几乎是喊出来的。这疯子真指望他们平心静气地等待汤姆 拿出相机,费劲地组装起来,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给这堵墙拍照吗?莫恩斯对摄影一 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但他见得够多了,知道这种事需要时间。他们没有时间。 格雷夫斯一定预见到他会反对,因此迅速抬手打断他。“别害怕——至多两到三分 钟。我预见到了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一切都准备好了。汤姆只需要支起相机就行。 至少让科学界和世界上的其他人有机会看上这些图画一眼。” 哪怕这一眼有可能会要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莫恩斯想道。奇怪的是他无法将这些 单词说出口。尽管很害怕,他体内还有一部分在赞同格雷夫斯。只是一幅不会造成损失 的照片。它可能无比重要。 格雷夫斯正确理解了他的沉默,朝汤姆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你听到了,汤姆。 将相机装起来。赶快。” “您要拿我们的生命冒险拍一张照片?”普罗斯勒小姐不相信地问道。 格雷夫斯看都没有看普罗斯勒小姐,重新将他的注意力转到墙上的壁画上。 “真不可思议。”他低语道,他的声音敬畏得发抖,眼睛兴奋得发亮,吓了莫恩斯 一跳。“现在我才理解了。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你在讲什么呀?”莫恩斯问道。他本来不想问的。他体内的一切都在冲着他嚷, 最好不要再跟格雷夫斯讲话,不要不知不觉地提出任何重要的问题,它会让这个情绪化 的人最终滑到狭窄岩脊的另一边去16。但是,见格雷夫斯没有马上回答,他还是重复道 :“你要是早知道什么就好了?” “这幅画。”格雷夫斯回答道,空着的手使劲打起手势。动作影响到了他另一只手 里拿着的灯,灯光在湿壁画和壁画上舞动,使它们具有了神秘的生命。“这远远不止是 一幅图,莫恩斯!”他终于说道,“这是一张地图!它们的故乡的地图!” “我知道,一张城市地形图。”莫恩斯回答道,但格雷夫斯更加使劲地摇摇头。那 让人产生错觉的让图画上充满光和影的动作更厉害了。好像墙壁内部有什么开始苏醒过 来。“这是一张城市地图。”他证明道,“同时又是一张它们的祖国的地图,你看不出 来吗?” 莫恩斯摇摇头。“看不出。” “你又怎么能看出来呢?”格雷夫斯奇怪地笑了笑,回答道,“你没有见过我看到 过的东西。我到过金字塔里。我看到了奇迹,为了看到那些奇迹你愿意放弃你的生命, 莫恩斯,只看一眼。”他退后半步,伸长胳膊指着墙,“他们是以它们的故乡为原型修 建它们的城市的,你不理解吗?那里……”他指着金字塔,“……是它们的故乡的太阳。 天狼星。这座建筑,这座,还有这里的这座……”他指着另外三个特别醒目的符号,莫 恩斯吃惊地认出其中一个正是他和普罗斯勒小姐到过的误以为的石室坟墓,“……一定 是围绕犬星的世界。这些不太奢华的建筑有可能是代表小卫星。这是个奇迹,莫恩斯! 单是这张图就将彻底改变我们关于宇宙及宇宙所遵循的原则的观念!” “一个动听的理论。”莫恩斯说道,“可我们的天文学专业的同事们会拿石头砸死 你,如果你对他们讲的话。” “他们绝对不会!”格雷夫斯轻蔑地回答道,“他们会嘲笑我,这不用怀疑。可是 如果他们看到这里这个,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声音很紧张,“如果他们看到什么,格雷夫斯博士?” 格雷夫斯很镇定,但还不够。如果不是普罗斯勒小姐,离他近得多的莫恩斯也注意 到了短暂的惊悸和在他眼里刹那闪过的震惊。后来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照片,我 亲爱的普罗斯勒小姐。还能有什么?”他半侧过身,“汤姆,你怎么样……”他话没讲 完就愣住了,“汤姆?你他妈的在等什么?将相机架好!我们的时间在白白流失!” 汤姆确实一直纹丝未动,他现在也没有动,只是难堪地望着格雷夫斯。 “汤姆!”格雷夫斯严厉地说道。 “我……我担心,我无法做到,格雷夫斯博士。”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莫恩斯几乎 想不起何时见过他这样不安过。 “这是什么话?”格雷夫斯发火道,“汤姆,他妈的——快将相机装起来,或者将 那该死的背包给我,我自己来做!” 他向汤姆走上一步,当真伸出双手,要马上将他的话付诸实施,但汤姆后退一步, 阻止地抬起双手。格雷夫斯停了下来。“汤姆?”他糊涂地问道。 “我……对不起,格雷夫斯博士。”汤姆说道,声音很痛苦,“可我……我忘记… …带它了。” “忘记?”格雷夫斯哼道。 “那么,见鬼,你的大背包里都背着什么呀?”普罗斯勒小姐不解地问道。 “这我才不关心。”格雷夫斯补充道。 “我真的很抱歉。”汤姆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已经将它准备好了,可我一定是在 匆忙中……” “背包,汤姆。”格雷夫斯打断他的话,“让我看你的背包。” 汤姆紧抿着嘴,目光惊慌,“我……” “背包!”格雷夫斯口气严厉得多地再次打断他,不给汤姆反应的机会,两个快步 冲到他身旁,动作很猛地将他拉转过身来,开始解背包的搭扣:汤姆想反抗,格雷夫斯 推开他的双手,不耐烦地拉住皮带,一个扣子被拉得掉下来,飞走了。他得意地叫着, 将手伸进背包,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 汤姆挣脱开来,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格雷夫斯做了个本能的动作想抓住他,但汤姆 闪电样迅速躲过他的手,跳开去,反推格雷夫斯一掌,推得他趔趄后退,撞在墙上,站 立不稳地滑倒在地。莫恩斯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汤姆就突然经过他身旁,夺 门而出。 “怎么……”莫恩斯气喘吁吁地说道,当他看到格雷夫斯手里拿着的东西时,他不 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一卷用棕红色的纸包着的东西,直径有两个大拇指大,比一只手稍 长一点,尾端有根细细的点火索。 “我的天哪,这是……这是什么东西?”普罗斯勒小姐低语道。 格雷夫斯呆呆地盯着他的发现。“炸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整……整个背包 里都装满炸药!” “炸药?”普罗斯勒小姐糊涂地重复道,“为什么呀?我是说,他想用它……做什 么……?” “这个该死的傻瓜!”格雷夫斯惊叫一声,跳起来,扔掉了炸药。莫恩斯本能地缩 起头,紧张地等待一声爆炸,可那根炸药只是无害地撞在墙上,格雷夫斯猛地转身,冲 到了门口。 “将这些女人带上船,莫恩斯!”他叫道,“我去想办法拦住他!如果我十分钟后 不回来,你就救你和其他人吧!” 最后的话莫恩斯更多是猜出而不是听懂的,因为格雷夫斯已经冲出门跑走了。 “炸药?”普罗斯勒小姐又问了一遍,“可是……可我不明白……他用炸药干什么?” “我担心是要干某种很蠢的事。”莫恩斯回答道,动作果断地完全转向她,手指着 台阶,“格雷夫斯说得对。我们没有时间。您走吧,普罗斯勒小姐,我边下去边向您解 释一切!” 他快步赶往台阶,好不容易压下了抓住那姑娘胳膊的冲动;反而再次掉头,向门走 去。格雷夫斯和汤姆都将他们的灯扔在了这里。他拿起一盏灯,让另一盏灯的灯光正好 照着台阶。别的他就不能再为格雷夫斯做什么了,别的他也不想再做什么了。在往回走 之前他掏出怀表望了望表盘。格雷夫斯要求他等十分钟,他会得到这十分钟,可一秒也 不能多了! 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已经到了台阶,向下走了两三步,此刻那姑娘停了下来,顽 固地拒绝再走。普罗斯勒小姐安慰地劝说她,但她头摇得像拨浪鼓,要不是莫恩斯站在 她身后,挡住了她的路的话,她甚至有可能会往回逃。 “您等什么?”莫恩斯不耐烦地问道。 “她不肯再走了。”她问答道,“好像那下面有什么东西让她很害怕。” 莫恩斯想不出会是什么。也许是台阶本身,他考虑道。毕竟这条路又通向地下,返 回她被迫经历的他想都无法想像的严重遭遇的世界。 他一言不发,但焦急地看了看表,普罗斯勒小姐又转过身去,继续用安慰的声音低 声劝说姑娘。她花去了他们本就不多时间的很大一部分——将近三分钟——最后成功地 说服了姑娘继续往前走。 直到他们下到最后一级。当她下到能看到船的地方时,普罗斯勒小姐吃惊地停下了, 而那姑娘的反应几乎是吓坏了。这回她也不管莫恩斯站在她身后了。她猛地转过身来, 要是台阶足够宽的话,恐怕就会撞倒莫恩斯的。 她重重地撞在他身上,几乎使他失去平衡。莫恩斯撞在狭窄井道的壁上,不管他现 在是有意抓住或只是为了不跌倒才抓紧,他成功地抓住了那姑娘。一开始她力气大得惊 人地反抗,后来他能感觉到她真的没力气了。有一刹那他不得不真正地扶住她,才没让 她跌倒。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警觉地问道。 “没事了。”莫恩斯赶紧说道,也希望是这样。他谨慎地抓住姑娘的肩,轻轻用力 将她转过来,推着她走下余下的三级台阶,“喏,她就交给您了。我相信她是吓坏了。” “这我不能怪她。”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同时抓住姑娘的手腕,轻轻地将她拉进 自己的怀里。这回姑娘没有反抗,但这情形还是让莫恩斯提高了警惕。她对普罗斯勒小 姐形成的谨慎信任荡然无存了。她只是听之任之。 “这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啊?”普罗斯勒小姐目望着小船说道,“您不要讲那就 是格雷夫斯所说的船!” “我担心,就是那条船。”莫恩斯回答道,一边小心地从她身旁挤过,大步走向河 岸。他完全能够理解普罗斯勒小姐的反应。先前,当他头一次来到这里时,他没有注意 到这条船真的很恐怖,因为这一发现的赤裸裸的事实真正地让他目瞪口呆了,现在他看 到了。像这个地下世界的居民本身一样,那区别无法真正地用语言来形容,可它确实存 在:这条美妙的船上什么都应有尽有,同时又不真实得可怕。而这条船都不是完整的。 莫恩斯问自己,要是他在无数复印件和小装饰画上见到的两尊原型大的阿努比斯雕像立 在船头和船尾的话,普罗斯勒小姐会怎么说。 “您不会真的相信我现在会登上这个渎神的东西吧。”普罗斯勒小姐在他身后说道。 “我担心我们别无选择。”莫恩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的船: 也许他很能理解普罗斯勒小姐的不安,因为那情形本身就让他不安;超过了允许的程度。 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但他说不出是什么。他的目光不停地来回扫视漆黑的船,顺 着奇特的轮廓和敌意的线条滑动,扫过角和边,它们是那样地不自然,气得他体内有什 么东西大声叫喊。他感觉到某种东西,这不仅是因为他现在在用不同的眼光打量这条船。 一种……存在。那里有种迄今为止没有存在过的危险。但他无法抓住它。 莫恩斯甩掉这一想法,望望表。格雷夫斯自己定的期限快结束了。他还有不到三分 钟时间——虽然莫恩斯怀疑这时间是否足够说服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上船开航。 “就没有别的路从这里出去吗?”普罗斯勒小姐颤声问道。 “我担心,没有。”莫恩斯回答道。他向她侧转过身来,安慰地望了她一眼,当他 随后看到姑娘的脸时,又吃惊地皱起了眉头。她显得比先前更惊慌了。她吓得眼前发黑, 手指用力抓进紧抱在胸前的破烂包裹,如果那孩子是活的话,她肯定伤着他了。黑色小 船的景象不仅给他和普罗斯勒小姐、也给那姑娘带来了某种超出单纯害怕的东西。 这一认识并不新鲜。但是:这事有点让他迷惘,又过了片刻他就明白是什么了。那 姑娘根本不是盯着船。她的目光冷漠地越过了它,好像这个古怪的东西是世界上最自然 的东西似的;对于她也可能是这样。她盯着水。 莫恩斯也低下头,凝神望着几乎静止不动的黑色水面,看不出它跟先前有什么区别。 水流很小,刚好能让水面荡漾起来,却不能让船晃动,有可能水下摆动的头发一样细的 海藻的数量增加了一点。但也就这么多了。 莫恩斯望了普罗斯勒小姐一眼,要她看好那姑娘,大步走进小船,轻松地发现小船 被他的体重压得轻晃了一下。他很高兴,事后才想起这一可能——这完全有可能根本不 是一条真正的船,而是一个石刻,只是为了看起来真实才搁在这里的。 “你们过来吧!”他说道,“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可格雷夫斯博士……”普罗斯勒小姐不安地说道。 “格雷夫斯博士,”莫恩斯打断她的话,一边转过身去找橹,“还有差不多两分钟。 如果他到时候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出发。是他自己说的。” “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呀!”普罗斯勒小姐抗议道。 莫恩斯惊讶地瞪着她。在所发生过的这一切之后,她以为她会做出另一种反应的。 普罗斯勒小姐的粗硬外壳下的善良的心一定比他至今意识到的要大。她无疑说得对。但 他又一次坚定地摇摇头,当他刚好找到了他寻找的东西时,内心里也同时舒了口气:虽 然没找到桨,但找到了两根比人高的结实长杆,可以用它们将船撑开。 “他自己讲的。”他回答道,一边向长杆弯过身去。它出乎意料地沉,抓在手里又 滑又重,好像是金属或石头的,而不是木头的。莫恩斯不得不使用双手才能拿起它,将 它的尾端滑进水里。“也许我们应该破例地听一回他的话。” 撑杆意外地遇到了阻力。显然,运河的深度刚好能让船漂起来。莫恩斯试着压上全 身的重量。一开始没有反应,后来小船活动了,缓缓地,颤抖地,很不情愿地离开岸, 像个不同意对它的要求的活的生命,在原地慢慢打起转来。“你们上来吧。”他又说了 一遍,“时间到了。” 如果她不会再等上几秒钟,望望他再望望船,然后脚步坚定地突然向它走下来,同 时将姑娘拉在身后,那么普罗斯勒小姐就不是普罗斯勒小姐了。莫恩斯肯定地料到她会 反抗或者抵抗的,可她的反抗似乎终于被打破了。她几乎听凭摆布地跟着普罗斯勒小姐, 包着死孩子的包裹还紧紧抱在胸前,目光空洞,呆呆地盯着水面。莫恩斯也顿时明白了 她看到的东西:一个生命结束了的人。不管她在这黑色的水流里还会看到什么,将她吓 得要死的时刻过去了。她放弃了,顺从了她的命运,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力气再也不够反 抗了,也可能是因为她从没有学会过反抗。 莫恩斯的目光顺着姑娘的目光望去。她不仅盯着船。她最害怕的显然是黑色的棺材, 也可能是刻在棺盖上的恐怖形象,莫恩斯问自己,她有没有可能确实见到过这么恐怖的 生灵。不到一小时前他还认为这种想法可笑,可现在它让他背部打了个寒战。 “您拿着撑杆,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请。” “格雷夫斯博士的期限还没到。”她固执地说道。 莫恩斯怒冲冲地瞪了她一会儿,啥也没讲。她说得对,虽然那可能只是很短的功夫 ;主要不是因为格雷夫斯。普罗斯勒小姐比他更快地理解了,他的整个余生都会问自己 格雷夫斯会不会在最后的一刻来到。他一生中曾经抛下某人不管过一回,他不会再这么 做了。他默默地将撑杆塞进她手里,弯腰拿走第二根,向船头走去。当他经过那具黑色 的棺材时,好像有一股冷气拂过了他的身体,这也可能只是想像。早在他们上船之前, 他就再也不能像习惯的那样信任他的感觉了。 虽然普罗斯勒小姐只是松松地握着撑杆,小船还是在原地慢慢打转,直到高翘的船 头正好朝向运河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轻晃一下停了下来;又一次让莫恩斯发抖的巧合。 也许小船只是在随着水流转动。如果小船在这一刻自己动起来,他都不会太吃惊,可它 只是轻轻抖了抖,终于停了下来,莫恩斯将他的撑杆插进水里,又望了望他的怀表的表 盘。格雷夫斯的期限到了。如果他们现在动身,他没有什么好指责自己的了。格雷夫斯 本人也不会有别的做法。相反——莫恩斯都不肯定他是否会真的等到约定的期限结束, 他继续听任流逝的每一秒钟都是在拿他的和两个女人的性命冒险。 “托马斯想拿那炸药……做什么?”普罗斯勒小姐语无伦次地问道。 “某种很蠢的事情。”莫恩斯回答道,“我担心那是我的错。” “为什么?” “我应该知道的。”他小声回答道,“最迟在我看到这只大背包的时候。” “我们大家都看到了。”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我们大家都想过他那里面背着什 么——我甚至开过玩笑。可谁也没有问过他。我也没有。” “您也不知道汤姆的父母是被这些怪物杀死的啊。”莫恩斯痛苦地回答道。“我想 他没有向您讲过吧?”他向她半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它们绑架了他的母亲,实际上 是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父亲。这孩子要跟这些猛兽算账,普罗斯勒小姐。” “现在您认为他是想报仇。”她估计道,又马上点头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道不然的话他要满满一背包炸药做什么。”莫恩斯说道,望着台阶。它们 的聚光灯跳动的灯光让他们看到了一个不存在的动作。不见格雷夫斯的人影。莫恩斯回 想从他们的藏身处经过的可怕的怪物们的队伍,他希望活着再见到汤姆或者只见到格雷 夫斯的希望在继续下降。他看看表。已经超过整整三分钟了。他不能再等了。他甚至都 没有权利这么做。他不只是在拿他自己的生命、也是在拿两个女人的生命冒险。 他的手将撑杆握得更紧了,但他没有将船从原地撑开,只是“啪嗒”一下合上表盖, 将表收了起来。 “您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普罗斯勒小姐低声说道。 “什么?” “留下了他。”她回答道,“等候是正确的。”她好像是看出了他的思想,嫣然一 笑,又补充道:“也许正因为他反过来不会这么做。” “但我们还是不能等太久。”他回答道,“再等几分钟。” 普罗斯勒小姐不再回答,但她的目光有一会儿变柔和了,这对他的安慰几乎比她讲 什么都强。 他再次转身向前,将灯光直接照着水面。水下有什么在动,但无法认出是什么。他 既好奇又不安地俯身向前,拿灯光直接照着船旁的水流。那是海藻——或者他至今一直 以为的东西,尽管那景象更让他想起一种毛发纤细的幽灵,它顺从着一种不同于水流的 自己的节奏,在水里慢慢晃动。莫恩斯蹲下去,伸出手,想摸摸那个奇怪的幽灵,可有 什么东西警告他不要这么做。也许是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发现的奇怪动作,虽然那动作 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但那是一种不应该有的动作。 他没有将手指伸进水里,又站了起来,当他听到一声响时他正要拿灯更仔细地检查 运河的河岸。 他猛转过身来,将灯光照着台阶,照得正是时候,正好看到格雷夫斯跌跌撞撞地进 来,真正是跌跌撞撞地。他走了二步、三步,最后是第四步,一步比一步更大更笨拙, 最后手膝跪在地上,试图利用他自己动作的惯性重新跳起来——终于被拽向前,站立不 住地从粗糙的地面向河岸滑来。 在他的身后,一只古叻冲了进来。 那怪物身手敏捷,一步跃下最后的三四级台阶,虽然同样是四肢着地,但旋即站了 起来。它“咕噜噜”怒叫着转身寻找它的猎物。利爪和牙齿在冷冷的灯光中闪闪发光, 眼睛狡猾地忽闪着。它的利齿上往下滴落的是血吗? 古叻可怕地怒吼一声冲上前来,身体远远地前伸,古怪地跳跃着,像一只极其大的 猴子。它的爪子在石头上抓出火星,险些就抓到格雷夫斯的脸。格雷夫斯惊叫一声转身 闪开,古叻有力的布满利爪的脚踢向他的脸。格雷夫斯这回也以一个绝望的动作逃过了, 但巨兽的脚威力无比地向他的左手踩下来,将它碾碎了。 格雷夫斯疼得直吼。“莫恩斯!”他尖叫道,“快射击!” 莫恩斯没有什么可以射击的。格雷夫斯一定将他自己的枪弄丢了,汤姆的枪还靠在 上面墙上他所放的位置。莫恩斯只能不知所措地盯着他,而普罗斯勒小姐一挥她的灯, 将光线直接对准怪物的脸。古叻痛叫一声,拿胳膊遮住脸,护住它的敏感的眼睛,后退 了一步,格雷夫斯虽然身负重伤,但抓住这个机会,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船走 来。古叻愤怒地“咕噜噜”叫着,跟在他身后扑过来。它的爪子像危险的小刀一样闪烁。 莫恩斯听到布被撕裂的响声,响声被格雷夫斯喉咙里发出的尖叫淹没了,但格雷夫斯还 在继续趔趄前进,来到岸边,绝望地跳起来。他笨拙地落在船上莫恩斯的身旁,力量大 得小船明显地一歪,又“啪”的一声重重地落下去。突然的震动也让那姑娘失去了平衡。 她撞在棺材上,跌倒了,莫恩斯张开两腿摇摆了一阵,之后赢得了这场战斗,只因为他 双手紧握着撑杆。只有普罗斯勒小姐反应惊人地冷静:怪物怒吼着扑过来,当它距离河 岸两步远时,她身体前倾,将撑杆往旁边一拉。古叻也许在最后一刻才发现了扑过来的 危险,但太迟了。它以几乎无法刹住的速度撞在尾端仍然插在河底淤泥里的撑杆上。莫 恩斯相信听到了怪物肋骨的咯嚓声,古叻的怒吼变成了呜咽的喘息。怪物跪下去,胳膊 抱住上身,缓缓倒向一侧,莫恩斯只希望它就这样继续倒下去,跌进水里。令他惊骇的 是他不得不发现,那只古叻在最后关头又控制住了自己,甚至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 “普罗斯勒小姐!”他喊道,“撑杆!您快撑。”与此同时他也使劲一撑。船晃荡 起来。可怕的瞬间它似乎根本没有离开原地,后来终于慢慢腾腾地移动了。 那只古叻此时又完全站了起来,但它受的伤一定比最初看起来的更严重。它摇摇晃 晃。血从它半张的嘴里淌出。它受伤了,虽然还不够严重。莫恩斯万分惊骇地发现怪物 弓身准备扑跳。此时小船已经离开河岸一截了,更快,但远远不够快。就连莫恩斯都相 信自己从岸上用力一跳就能够跳上船——都不够古叻的一大步。 那猛兽纵身跳起,沉重地直接落在小船里格雷夫斯的身旁,使得小船摇晃起来,差 点倾覆。莫恩斯不得不抓紧撑杆,才没有跌下船去,那古叻也嚎叫着划动胳膊想站稳。 它的爪子刀子似的在空中乱舞,险些抓着格雷夫斯的脸——抓着了那姑娘抱在怀里的死 孩子!它一下子被从她怀里夺走了,在空中画了个高高的弧,于一米开外“扑通”落进 水里。 姑娘惊叫起来,好像被剃须刀一样锋利的爪子抓着了似的,她飞速转身,绝望地伸 出胳膊,像是要去接住它似的,莫恩斯坚信不疑,紧接着她就会跳进水里,跟在她孩子 的身后游去。而她却更尖更刺耳地叫喊着急转过身来,张臂扑向古叻。她的指甲抓破了 它的脸,在长型的胡狼脸上抓出了很深的血痕,抠出了一只红通通的眼珠,她的撞击那 样有力,终于将那本来就在摇晃的大块头撞倒了。它站立不稳地向后倒去,掉下了船。 它在最后一刻将自己有力的胳膊伸向姑娘,将她一起拉了下去。 莫恩斯也既惊骇又徒劳地伸出了胳膊,但他离得太远了,什么也帮不了。怪物和那 姑娘随着飞溅的浪花消失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 莫恩斯一步来到船中央,普罗斯勒小姐也松开了她的撑杆,从摇晃的船面不稳地急 忙走过来。莫恩斯几乎绝望地俯身向前,但一开始除了翻着白沫的水和两个无定形的影 子什么也看不到,它们似乎在水面以下的什么地方搏斗。运河似乎在鼎沸。 普罗斯勒小姐扑上前,想去抓那姑娘,但莫恩斯将她拉了回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只知道他们不能碰这水。 一只手突然伸出波浪。莫恩斯十分机械地伸手去抓,用尽全部的力气,终于成功地 让姑娘的头和肩露出了水面,也用另一只手抓去,但姑娘没有要帮助他的意思,似乎非 理性地反抗起来,就像有些落水者反将他们的救星拖向毁灭一样,果然,最后突然变成 了莫恩斯在挣扎,以免被她拖下船去。直到普罗斯勒小姐再次抓住她的胳膊协助他时, 他们才合力将她拉出水,将半个身体拖到了船上。 但那姑娘忽然又被猛一下拉了回去。她嘴里发出一声喘吁吁的喊叫,就连莫恩斯和 普罗斯勒小姐也被往前拖了一点。一只巨大的前爪抓进姑娘的小腿,残酷地想将她拉回 去。 “乔纳森!帮帮我们!”莫恩斯喘吁吁地叫道。 格雷夫斯这时候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在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嘟囔着什么,但他显 然不想来帮他们。也可能他受伤太重了。莫恩斯加倍使劲,将姑娘拉上船壁,普罗斯勒 小姐也拼命地又拖又拉。古叻毫不放松地抓着她的腿,但它的力量不像莫恩斯害怕的那 样不可抗拒。那怪物显得晕晕乎乎。它的头周围的水还在鼎沸,但泡沫染成了粉红色。 血从它的空洞的眼窝里喷涌而出,它的动作显得昏昏沉沉,尽管很用力,但漫不经心, 没有目标。也许它是头撞在了河岸上,或者它的伤比看起来的更严重。 但他和普罗斯勒小姐的合力都不能成功地将姑娘完全拉上船帮。相反:姑娘拼命抱 住下面的船壁,手指甲都断了,里面的水也开始变成淡淡的粉红色,莫恩斯和普罗斯勒 小姐也使劲又拉又拖。但她还是可怕地无法阻挡地被重新拖回水里。船倾斜得越来越厉 害了,莫恩斯感觉,随着怪物的力量的增加他的力量在同等程度地减退。怪物拖长声调 发出一声可怕的嚎叫,叫声里混和着愤怒、疼痛,还有其他更严重的东西,当莫恩斯本 能地望向它时,他又打了个寒战。直到现在他才看到,怪物身上覆盖着越来越多的海藻 的发亮的细丝,离开水后它们闪闪发光,似乎从肉色到白色都有,而没有黑色,让他更 加想起了头发。这接触一定让它很不舒服,因为它只用一只手抓紧姑娘,另一只手越来 越急匆匆地地试图从脸上和肩上扯掉闪熠的细丝。但它还是继续冷酷地拉着姑娘的腿。 船继续倾斜,莫恩斯可怕地明白了,这古叻宁可将小船拖翻或扯断它的受害者的腿也不 会松手。 “格雷夫斯!”他绝望地叫道,“帮帮我们!” 他这回也没有真指望格雷夫斯会怎么样来帮他们;或者能够帮助他们。但紧接着格 雷夫斯就叉开双腿站在了他们背后,手里握着两根撑杆中的一根。它太长了,无法用它 鞭打,但他也不打算这么做。相反,他将粗的那一端猛力捅向古叻的脸,捅断了它的多 颗利牙,那个丑陋的动物痛得直嚎。 但它还是没有松开姑娘的腿。 它的爪子反而更深地插进了她的肉里,使得那条腿血流不止。格雷夫斯骂了一句, 再捅,这回对准的是怪物的喉咙。他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准——他受伤的手一定大大妨碍 了他——但那一捅还是取得了效果。怪物终于松开了姑娘的腿,双臂一扬,咕嘟一声沉 了下去,格雷夫斯拿他的撑杆向它捅去,继续将它往水里压,可能的话要将它淹死。 “赶快。”他叫道,“快拉!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莫恩斯用尽全力往后拉,他同普罗斯勒一起果真将那姑娘往船舷上拉了好一段。但 没有完全拉上来。还不及他希望的那么远。虽然猛兽松开了她的腿,但似乎还有什么拖 紧着她。 格雷夫斯手里的撑杆越来越激烈地跳起来,来回鞭打。他成功地将那只古叻一直压 在了运河底,紧紧地压在那里,但那只猛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格雷夫斯的脸因为用 力过猛而有些扭曲,但那只是一个数秒钟的问题,早晚他就不得不松开撑杆。 莫恩斯再次加大力气,但他越来越难拉住姑娘了。他气喘吁吁,身体前倾,终于看 清楚是什么缠住那姑娘了:她的双腿被飘动的海藻缠住了,海藻细如发丝,她的踝骨上 缠了很多。 莫恩斯果断地冲向前,双手抓向那闪闪发光的幽灵,试图将它扯开。 仅仅是试图。 因为疼痛和意外莫恩斯大叫一声,吓得直后退,笨拙地跌倒在普罗斯勒小姐身旁。 他的双手火辣辣地,好像他将它们浸在酸里了,接触到误以为是海藻的皮肤顿时红起来。 姑娘喊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疼痛。 “您别动!”格雷夫斯发火道。他又狠狠地最后捅了一下水底的古叻,将撑杆扔到 他身旁的船里,动作灵活地从夹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他只能靠右手和牙齿的帮助弹开 刀刃,刀子险些掉进水里,但它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他的动作,远远地探身向前,去够 姑娘的双腿。莫恩斯睁大眼睛瞪着他。格雷夫斯疯了吗?刀子几乎不及他的小手指长, 看上去一点也不锋利。他会需要一个小时才能锯断纠缠在一起的丝束的! 他们身后的水开始翻起泡泡,当他看到那只古叻在由喷溅的白色和油腻的粉红色组 成的浪花之间冲出水面时,莫恩斯险些叫出声来。 那生物的模样真是恐怖到了极点。它全身缠满细细的、苍白的丝线,它们缠着它的 四肢,它的脸和爪子,它的贪婪的小胳膊,甚至钻进了它空洞的眼窝里。在那密密麻麻 的丝线中,他的皮肤、特别是它的脸上还能看到的部分,就像唯一的一个淌血的伤口, 好像这些舞动的丝束在融化它的皮肤。 莫恩斯惊慌失措。虽然手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明白,他的怀疑也许不像他的理智想 相信的那样荒唐,他再次身体前移,双手插进姑娘破烂的衣服下,用尽全力往上拉。格 雷夫斯令他吃惊地已经割断了大部分黏乎乎的丝线。虽然小刀看上去毫无危险,它几乎 毫不费力地割断了摸索的细触须,格雷夫斯每割断一束丝线,他们就更容易将姑娘拉上 船一点。最后一段也“啪”地一声断了,姑娘真正地弹射到低矮的船舷上,几乎压在他 和普罗斯勒小姐身上。 格雷夫斯的刀子掉了,跪倒在他们身旁,用赤裸的双手拉扯起那些割断的绞索和小 胳膊,它们一直缠到姑娘的膝盖和双腿上。那下面露出来的皮肤红红的,很多地方都在 出血,这些头发一样纤细的丝线虽然死了也很无情,让格雷夫斯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 才能扯断它们。莫恩斯笨拙地爬起来,伸出胳膊帮助他,但格雷夫斯十分粗暴地将他推 开了,让他再次站立不稳,肩和后脑重重地撞在了棺材上。 “你疯了吗?”他喘息道,“你最好想办法让我们离开这儿吧!” 莫恩斯对着他眼前起舞的眩目光点眨眨眼睛。他的后脑痛得他想吐,但他忍住疼痛, 咬牙爬起来。普罗斯勒小姐的撑杆掉在了水里,漂在他们身后三四米远,够不到了;可 即使它近点,莫恩斯也不敢将手伸进水里去抓它。在它的四周围,数百万发光的丝线在 水面上织成一条有生命的地毯。那只古叻消失了,但在它沉下去的地方,河水还在沸腾, 冒着泡沫。 莫恩斯忍住恐惧,双手抓住格雷夫斯掉下的撑杆,保持着平衡匆匆走向小船的尾部。 船一定是在顺流而漂,因为它已经离开古叻落水处很远一段了,但它移动得真慢。如果 再有一个怪物出现他们可就完了。运河实在不够宽! 这念头再次激励了莫恩斯。他坚决地将撑杆尾端插进水里,用尽全力撑起来。一开 始没有反应。船不情愿地在原地颤动,不仅没有行驶起来,反而显得更慢了,线堆中掠 过一阵迅速的似乎有生命的动作。摸索着,像一只好奇地寻找的手,两三个分别有数百 根单线的丝束缠住撑杆,甚至令莫恩斯惊骇地向上爬了一大截,然后很响地“啪嗒”一 声掉回水里,好像它们对闯入它们的潮湿王国的入侵者进行了一场短暂的考验,又一下 子对他失去了兴趣。 也许因为它不再有生命了,莫恩斯战栗地想道。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肯定不是 海藻或某种未知的植物。它是有生命的,它显然有自己的意志。也许它没有自己的意识, 但它至少顺从一种强烈的本能,一种可能没有理智的但危险性并不因此减少的猛兽,在 盲目地摸索向猎物。 “天哪,快点!”格雷夫斯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说道,“它们肯定马上就到这里了!” 莫恩斯为小心起见没有问格雷夫斯是指什么。他用尽全力撑船,小船终于极其缓慢 地动起来。先是慢得要命,然后越来越快,上翘的船首转得完全冲着水流了,小船开始 行驶了。它走得并非真的很快,但它在动。 “莫恩斯!到这儿来。”格雷夫斯命令道。 莫恩斯更顽强地撑着,但没能让船加速多少。他回了一下头,看到普罗斯勒小姐正 面色如纸地向他走来,一句话没说,从他手里接过撑杆,撑进水里,力气大得小船不仅 明显地跳了一下,而且也快多了。 “您去吧!”她对他嘟哝道,“我不想您和他单独呆的时间太长。” 莫恩斯犹豫着。“您肯定您……”他张口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再次将撑杆插进水里,船再次变快了。她一言不发,莫恩斯不再讲什 么,转过身去。 格雷夫斯不耐烦地向他打手势让他赶紧,同时用尖尖的手指拈下沾在他的手套上的 几根散丝,扔下船去。当看到格雷夫斯的左手时,莫恩斯的心里涌起轻微的恶心感。那 古叻真正地是将它碾碎了。黑手套的线缝开裂了,涌出某种白色、潮湿的东西。格雷夫 斯好像没发觉似的。 他一言不发地拉过莫恩斯的双手,将它们来回翻转,一边头摇得像拨浪鼓。“疯了。” 他一再地嘟哝道,“真是疯了。” 除了咬牙忍受这种折磨,莫恩斯别无办法。他的双手还像火一样火辣辣的。格雷夫 斯的接触痛得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痛苦地呻吟。 “见鬼,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格雷夫斯冲他发火道。他的同情显然是有限的。 “你不知道摸了这种鬼东西你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莫恩斯低声回答道,“怎么会知道?” 格雷夫斯轻蔑地撇撇嘴,一用劲,当他从他手背的肉里揪出某种像一根弯曲的白色 细线的东西、扔下船去时,莫恩斯痛得叫起来。伤口几乎即刻流起血来,但格雷夫斯还 不满足,将他的双手又仔细检查了第二遍甚至第三遍,才终于放开了他。他目光中的怒 火一点没减,反而增加了。 “你的运气大于理智。”他摇着头说道,“难道你也想有这样的双手吗?”他抬起 戴着手套的双手,张开手指。在黑色皮手套下似乎有什么在一跳一跳的。某种东西,它 想出来。 莫恩斯没有回答——如果他诚实的话,主要是为了躲开格雷夫斯被踩碎的那只手的 恐怖样子,他向姑娘弯下身去,双手伸向她的双腿,但他不敢碰它们;不光因为姑娘吓 了一跳,惊慌地从他面前爬开了一点,主要是因为它们的那种可怕的样子。姑娘的双脚、 腓骨和胫骨看上去似乎被剥去了皮。令人厌恶的触须在她的皮肤里留下了血淋淋的深印, 几十个血流不止的细小伤口。 “别担心。”格雷夫斯嘲讽地说道,“它们也许会留下几个疤痕,但不会有别的。 我相信,我将它们全找出来了。” “你相信?”莫恩斯问道。 格雷夫斯耸耸肩。“好吧:我肯定。”他更正道,“你现在满意了吗?” “不。”莫恩斯严厉地回答道,站起来,“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这鬼东西有 多危险,也许会很有帮助。” “我无法预感到,我们会离它多近。”格雷夫斯冷漠地回答道,“如果我告诉你我 们在这下面可能会遇到的任何危险的话,那我们现在有可能还一起坐在上面的营地里呢。” 他用一个有力的手势打断莫恩斯想说的话,“现在不谈了。关键是没有人真正地遭受了 损失。” “没有人,除了你。”莫恩斯头朝格雷夫斯被碾碎的手一点。格雷夫斯皱起眉头, 以一脸不解的表情盯了他片刻,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原来如此。”他说道,“这根本不严重。过上几天就什么也看不出了。” 当他抬起胳膊,将手在眼前晃来晃去,好像这样做能让他的话更可笑似的,莫恩斯 的胃开始造反了。手套像个装着一种黏性的铅的湿袋子一样晃动着。白色黏液从炸裂的 线缝里往下滴落,拖出闪闪发光的细线。“你看到没有?”格雷夫斯咧嘴冷笑道,肯定 是在嘲笑莫恩斯看到这景象时脸上明显地暴露出的感受,“一切正常。” 莫恩斯又急忙将注意力集中到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身上,因为他担心不然的话他 转眼就不得不呕吐了。普罗斯勒小姐也望向格雷夫斯,她眼里的表情至少反映了跟他自 己一样大的恶心,虽然针对的主要不是格雷夫斯的手,而是他本人和他的举止。 “但您还是欠我们一个解释,格雷夫斯博士。”她突然说道。虽然她走得很小心, 但每走一步还是有水打进来,水里漂着闪闪发光的细线。至今他们没有人接近过它们, 但莫恩斯还是不能抵抗那可怕的印象,看到的是一只千指的手,它也许缓慢、却特别专 注地向他们摸进来。她也发觉了这个神秘的入侵者,虽然她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但还 是不能完全掩饰那景象带给她的恐惧。 “在哪方面?”格雷夫斯问道。 “就这方面。”普罗斯勒小姐的头用力地朝水里摆动的幽灵们一摆。 格雷夫斯轻蔑地撇撇嘴唇。“没有理由不安。这些……物质没有危险,只要你自己 小心一点就行。” “没有危险?”莫恩斯示威性地低头望着他的双手。它们看上去不及姑娘的双腿严 重,但在他看来已经够严重了。 “一般情况下它对人类的蛋白质不感兴趣。”格雷夫斯回答道,“我不知道它为什 么袭击我们。也许是古叻的接近造成的。” “听起来富有启发性。”莫恩斯嘲讽地说道。 格雷夫斯喘口气。“你总是带给我意外,莫恩斯。”他说道,“而且经常是在不利 的方面。它是应该富有启发性,至少对于你。” 莫恩斯沉默不语,怀着一种愤怒和不解的复杂表情瞪着他,但格雷夫斯的反应和他 期望的完全两样,他挥手做了个生气的手势。 “你怎么回事?你将你的全部知识都留在了上面的营地里了吗?你以为这里是什么 呢?” “一条船。”莫恩斯回答道,但格雷夫斯以一个更生气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任意的一条船,莫恩斯。这是一条死亡船。这个……”他的粉碎的手恶心 地“啪”一声猛地拍在他身旁的黑色木板上,“……是一只棺材。它们来自海洋,莫恩 斯。它们来自水里,它们死后要返回那里去。也许这是它们的原始形状。它们是由此产 生的,它们死后又会变成它——我怎么知道。”他固执地耸了耸肩,“老实说我也不感 兴趣。运气好的话我们一小时后就能从这里出去,这场噩梦要结束了。” 莫恩斯想回答,可后来他只凝视着棺材,沉思地皱起了额头。奇怪——他可以发誓, 先前格雷夫斯的手套炸裂的线缝里有一点白色黏液滴在了棺材盖上。可黑色的木板现在 却干干净净。可能是他搞错了。但一种不安的感觉还在,当格雷夫斯也皱着眉低头凝视 了棺材片刻时,那感觉甚至更强烈了。然后他设法换了个话题。 “以后你可以想怎么指责我就怎么指责我。现在我们有别的麻烦。帮我一下。” 他双手放到四根将雕刻的华盖撑在棺材上方的四根柱子之一上,开始用力拽它。虽 然格雷夫斯用了那么大的劲又拉又扯,眼珠都从眼窝里鼓突了出来,一人多高的柱子纹 丝不动。“见鬼,帮帮我啊!”他呻吟道。 “你知道你正在破坏什么吗?”莫恩斯一动不动地问道。 “是的。一件……有数千年历史的……无可取代的……艺术品。”格雷夫斯呻吟道, “如果你……不将……撑杆弄掉,就没有……必要。现在快帮帮我……或者你……会查 明……一个法老在百万吨重的岩石下面他的……金字塔墓里……是什么感觉。我们需要 东西来……撑船。” 莫恩斯又瞪视他片刻。格雷夫斯正在破坏某种根本无法弥补的东西——可他同时也 是对的:如果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他们的了不起的发现就一点用没有。虽然他体内 的科学家会因此终生恨自己,他还是果断地动手帮助格雷夫斯了。 没有用。虽然他们用尽全力又拉又摇,那根柱子就是不动,又过了也许两三分钟, 他们汗流浃背地放弃了,力气用光了,都未能将那根看上去很容易折断的柱子摇得松动 起来。莫恩斯气喘吁吁着背靠棺材坐下去,而格雷夫斯身体前倾,手掌撑在大腿上,哮 喘似地喘息着。 “我们……到底在……逃什么?”莫恩斯喘息地说道,“逃古叻吗?” “也许吧。”格雷夫斯回答道,跟他一样喘不过气来,“虽然我不相信它们敢跟踪 我们到这里。它们害怕水里的东西。” “至少有一只显得不是特别害怕。”普罗斯勒小姐插言道,但格雷夫斯只是摇了摇 头。 “我担心,这是我的错。”他承认道,“我伤了它。如果有谁弄痛了它们的话,这 些生物的反应特别恶毒。” “噢?”普罗斯勒小姐挖苦地问道,“就没别的了?” 格雷夫斯直起身,大吸一口气,拿手背擦去额上的汗滴。他看似沉思地盯着水里几 秒钟,然后掏出他的怀表,打开盖子,较长时间地皱眉研究表针的位置,然后说道: “您歇歇吧,普罗斯勒小姐。” 普罗斯勒小姐更加用劲地撑着。“为什么?”她哼哼着问道,“我刚刚触犯了…… 什么工会法吗?” 格雷夫斯合上他的表。“这条运河显然是连着公海的。”他说道。 “还有呢?”普罗斯勒小姐叹息道,“也许您希望海岸巡逻队会来帮助我们?” 格雷夫斯弯腰拿起他的灯,将灯光对着砌成的河岸。“您看到水面上两指宽处的黑 线吗,亲爱的?”他问道,“水位在下沉。大海里一定是在落潮。” 普罗斯勒小姐停止了撑船,“还有呢?” “这就是说,沉落的潮水正在拉我们出去。”格雷夫斯回答道。 普罗斯勒小姐眨眨眼,她的脸上汗涔涔的。“这是真的吗?”她转向莫恩斯。 “是真的。”格雷夫斯不高兴地说道,“您就别再不必要地消耗体力吧,您最好去 照顾那姑娘。我相信她需要一点安慰。” 普罗斯勒小姐冒火地瞪着他。但她什么也没讲,而是生气地从水里拔出撑杆,以一 个夸张有力的动作将它直接扔在格雷夫斯的脚前,向姑娘走过去。格雷夫斯皱眉望着她, 但他还是未能完全忍住嘲讽,眼里忽闪了一下,一会儿后又抬起头来,忧心忡忡地打量 着缓缓滑过的河堤。他们早就离开了洞窟,几乎无声地穿行于一条用墙砌好的隧道,隧 道顶距离大华盖只有几厘米。他问自己,这只特殊的船是否专为这条运河修造的,或者 反过来,但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逻辑在这场密集防守的噩梦里再也没有多少意义了。 莫恩斯抬起目光,搜索隧道顶。这里也到处都有图画,交织在一起的壁画和雕刻, 也有别的东西,它们让他特别惊慌,又以一种病态的方式吸引着他。如果看的时间足够 长,那些图画似乎就开始动起来,形成一个更神秘的新意义,他几乎相信听到了一种像 是无声低语的东西,他思想深处的一个幽灵似的声音,它讲述着那些来自数百万年前的 被禁止的故事。 “我们要……多久才能到海边?”普罗斯勒小姐犹豫地问道。 格雷夫斯耸耸肩。“反正太长了。”他呢喃道。“我不知道。我们离海边四五里, 但我一点不清楚这条船有多快。”他大声吸口气。“我只担心,汤姆无论如何会更快。” “炸药。”普罗斯勒小姐估计道,“他想用它炸掉什么东西。可是,我们离得太远 了,这爆炸……” “汤姆不是要炸掉什么东西,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打断她道,“他正前往金 字塔,要去破坏它……” “这太可笑了。”她回答道,“尽管我可能只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格雷夫斯博士, 我也知道,要破坏这么一座庞大的建筑,再有数百倍的炸药可能都不会够。” 格雷夫斯悲伤地笑了笑,转向莫恩斯,回答说:“我担心,他打算炸开大门。” “跟天狼星的联系?”莫恩斯脱口而出道。 “本来绝不可以让他看到它的。本来绝不可以让他知道的。都是我的错。我怎么会 想到将他带到这下面来的呢?” “如果他成功了,会发生什么事呢?”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她的声音在哆嗦。 “这我不知道。”格雷夫斯承认道,“谁也说不清,一旦这么一个巨大的设备失去 控制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啥事没有。但我担心……”他没有再讲下去,而只是无可奈何 地摊开双手,莫恩斯打了一个寒战。他的幻想拒绝去想像如果汤姆和他的装满炸药的背 包哪怕是来到大门的附近,会发生什么事。他从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是物理学家或天文 学家,但他明白,要连接星星之间的巨大距离,这需要多么难以想像的力量——无论是 物理的、心理的或某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一旦这些力量失控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又说了一遍,“也许啥事没 有,也许会发生什么无法阻挡的事。” “整个洞窟有可能倒塌。”普罗斯勒小姐震惊地呢喃道。 “有可能。”格雷夫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但它也可能意味着我们的整个世界的 末日。” 如果格雷夫斯的说法正确,他们离海岸三里左右,那他们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甚至 有可能更多,因为船虽然又快了一点,但还是慢得可怜。用来修建隧道的巨大石板和水 中晃荡的丝线让他们很难估计船的速度,但莫恩斯相信他们前进的速度不比一个安步当 车的散步者快。很可能他们需要两个小时,而不是一个,但这有可能一样无关紧要—— 他们反正不会成功。 格雷夫斯讲完后出现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普罗斯勒小姐似乎理解了他们处于多么 可怕的危险之中,或许她也明白了格雷夫斯话中的推论,虽然他们没有谁敢将它讲出来, 但它虽然没有被讲出,还是清晰可闻地悬在空中:不管它有多可怕,他们只有唯一的一 个希望。那就是,那些怪物在汤姆接近金字塔时就抓住汤姆。这想法太不人道,让莫恩 斯几乎为想过它而羞愧,但他却再也摆脱不掉它了;虽然他也同时意识到,估计是无法 阻挡汤姆的。 在死里逃生之后,紧张忧虑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唯一的响声就是河水一直 不停的真丝似的声音,莫恩斯甚至相信听出了其中隐藏的节奏,尽管他还是无法将它归 类,时间一长它开始产生一种催眠的效果。他背倚船壁蹲下去,闭上眼睛。但也只闭了 一会儿。眼睫背后的黑暗吓坏了他。他又慌忙睁开眼睛,望望站到了船头上的格雷夫斯。 他一只脚撑在低矮的船舷上,手举着灯,那样子让莫恩斯想到了等待白鲸的船长阿哈布。 这想法癔病似的让人开心,但同时又让他背上掠过一阵战栗。不是因为它包含的象征意 义,而是因为它唤醒了另一个一直以为被忘记了的记忆。对某种……大东西的记忆。 “这条运河通到哪里,乔纳森?”他沉思地问道。 “我想,通到大海。”格雷夫斯声音里带着点嘲讽回答道,“无论如何,考虑到这 是咸水,这估计差不离。你为什么问?” 莫恩斯无法直接回答。那想法还太朦胧,记忆还没有醒来得足够清晰,但它跟汤姆 有点关系。 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在前一天,当汤姆用车去旧金山接他时。他们沿着海岸行驶了 一段,他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强大的陌生的东西,它潜伏在大海里,无形地,隐蔽 着,具有时间对它无关紧要的生灵才有的耐性。格雷夫斯从金字塔里回来后怎么讲来着? 里面全是水。 “我敬佩您,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你,我是否 还有力气。” “什么力气?” “不问的力气。”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 “问?问什么?” “教授,您知道,我不是太喜欢您从事的那些东西,但我也明白,这里的一切肯定 满足了您的生活,不管我对它们什么看法。您一定有数千个问题。” 她错了,莫恩斯想道。不是数千个,而是数百万个。这下面不是满足他的生活。他 会交出他的生命,只为了看一眼这个美妙的世界。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有些答案也许 不适合人类。”他说道。 “这种话出自一个科学家之口。”格雷夫斯叹息道。他们讲得虽然很低声,但他字 字都听懂了。 莫恩斯没有回答,普罗斯勒小姐可不这样。 “一个科学家更应该谦虚一点,格雷夫斯博士。”她说道。 “随您怎么认为吧,亲爱的。”格雷夫斯叹息道。他显然没有兴趣继续谈论这个话 题,或许只是不愿跟她谈。 普罗斯勒小姐似乎不肯就这么轻易放弃。她又要生气地回答——棺材里传出一声轻 轻的沙沙抓挠声。 莫恩斯身体挺得笔直,格雷夫斯也急转身,睁大眼睛盯着棺材。 “什么……?”普罗斯勒小姐刚张口就被格雷夫斯打断了。 “安静!”他喝斥道,“别出声!” 令人吃惊的是普罗斯勒小姐真的不讲话了,小心翼翼地放开怀里的姑娘,站了起来。 莫恩斯心怦怦跳地侧耳谛听。那响声没有再重复,但不需要其他人的反应就能让他 相信,那不只是他的幻想。响声不大,却像刀刃一样刺耳:坚硬的爪子抓在同样坚硬的 木头上,刚才是不是有种声音像是很轻的粗重的呼吸声呢? “什么东西?”普罗斯勒小姐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格雷夫斯回答道。 “听起来可绝对不像这么回事。”她坚持道。 “可什么东西都没有!”格雷夫斯发怒了,“是木头,或者别的什么。求求您,普 罗斯勒小姐——我们的处境够危险了,即使我们不自己让自己发疯。”讲完后他想笑一 笑缓和一下他的语气的严厉程度,但他没有真正地成功;尤其是当他走回他们身边,同 时努力保持尽可能大的距离从黑色棺材旁经过时。普罗斯勒小姐也不再讲什么了,但她 盯住棺盖上雕刻的形象的目光说明了一切。一会儿之后她也转过身去,走回她原来的位 置。当她重新坐下去抱住那姑娘时,小船危险地摇晃起来。 恐怖的响声没有再重复——至少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没有,小船速度均匀地几乎 是静静地向前滑行。没人讲话。曾经让莫恩斯十分不安的奇怪的拖曳声渐渐变轻了,某 个时候完全消失了,而他未能说明它的出处,天气渐渐冷起来。不时有水浪泼进船里, 使得船慢慢地有进满水的危险,而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好用来舀水的, 空着手去尝试是绝对不行的。水洼慢慢地越来越大,里面飘满毛发,尽管格雷夫斯声称 它们基本上是无害的,也没有人敢以身去试这个说法。就连他自己都不敢。 不管他们愿不愿,也许他们必须试一试,莫恩斯担心地想道。 某个时候船撞到了水下的一个障碍物,或者擦过运河河床,这些机会——虽然很少 ——似乎在变多,莫恩斯认为,这充分说明了要么是小船里渐渐进满了水,更深地沉进 水里,要么就是运河的水位本身在下降。莫恩斯一生都生活在坚实的陆地上,毫无海洋 经验,他徒劳地苦想了一会儿水面还要下降多深,潮水就会达到它的最低水位——主要 是为了找点事做。当他们出发时,船下的水至多也就半米,现在可能都不到一手深,小 船不时颤抖地发出的沙沙响声证明还不是到处都有这么深。运河的设计者当然考虑过这 种情况——可他们也考虑过船上还会额外增加四个人的重量吗? “前面有什么东西。”格雷夫斯的声音钻进他的思想。莫恩斯坐直了,望向相应的 方向,但除了一直存在的东西他看不出别的什么:黑暗。普罗斯勒小姐也坐直了一些, 疑问地望着他,但作为回答,他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格雷夫斯挥动空着的手,将他的灯晃来晃去。光束当然刺痛了他们的眼睛,让莫恩 斯一开始除了白色的灯光和后来视网膜上渐渐苍白的绿色后像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脑海 里又给格雷夫斯记了一笔负账,但什么也没讲,耐心地等自己能真正地看清楚。 一开始他都不肯定是不是他的眼睛又跟他开了个玩笑,因为他只看到一个浅淡的褐 点,它似乎在不断地改变形状,有时也全部消失。 “怎么了?”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我们成功了。”格雷夫斯激动地说道。 “成功了?”普罗斯勒小姐苦涩地重复道,“您是说,托马斯到达了他的目的地吗?” “估计是。”格雷夫斯冷冷地回答道,“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现在不会还活在世 上,其他许多人也是。您宁愿这样吗?” “当然不想。”普罗斯勒小姐沙哑地回答道。“但我也不期望这样。请您原谅,我 还是为这孩子难过。” “我也是,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回答道,听起来甚至十分真诚。但后来他做 了个抛弃的手势,又以兴奋的口吻接着说道:“你们就不理解吗?那前面应该是出口! 这是日光!”果然,浅灰色的微光明显地更像淡淡的曙光而不像充满地下世界的绿色鬼 火。但普罗斯勒小姐还是怀疑地盯着他。“日光?可这……” “……将意味着,外面已经天亮了。”格雷夫斯兴奋地打断她道,“我们在路上的 时间可能比我们以为的要长,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出去了。我们成功 了!” 莫恩斯很难被格雷夫斯的兴奋所感染。他当然轻松了,但他头脑里也在计算,自从 他们跨过神庙的大门以来最多过去了两个小时。即使时间具有那种奇怪的特点,情况越 是危险,它似乎流逝得就越慢,洞外还是不可能已经是白天。 “看样子我们的规则在这里不像平常那样有效。”当他发觉和正确理解了莫恩斯的 怀疑目光时,格雷夫斯说道,“你以后再去绞尽脑汁吧,莫恩斯。现在最算数的就是我 们成功了。” 莫恩斯对此一点没有把握。当格雷夫斯不再拿他的灯对着他晃动时,浅淡的亮光组 成的灰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可它有点不对劲儿。 他和普罗斯勒小姐又迅速对望了一眼,这回莫恩斯肯定在她的眼睛里一目了然地不 仅看到了不安。他也突然怀疑起她将那姑娘抱得那么紧只是要给她温暖和安全的感觉。 也许这个姿势不是单方面的。最迟从昨天早晨起他就终于理解了这个女人多么坚强—— 但这不一定等于她自己有时候就不需要一些她能够广泛传播的保护和坚强。 小船继续行驶,他觉得它慢得简直是折磨人。隧道尽头的灰点十分缓慢地越来越近, 好像小船越接近它的目的地就越慢了。莫恩斯还是无法形容这情形为什么让他如此不安, 但那感觉没有减弱,反而还在增强。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灰光的光源,他们的速度却在同样程度地下降,莫恩斯抵制着 这越来越糟糕的感觉,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地又将目光转开了。那里一直看不到多少东西。 格雷夫斯几乎整个行程中都将他的灯光直接照着前方,观看突然钻出的石头或其他障碍 ——这样做对他们用处不大,因为他们既没有橹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来控制他们的船速 或航向——可现在他将灯转向一边,不让隧道尽头的苍白光线消失,让莫恩斯能看出他 们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如果他没有见过那座地下城市,知道他必须寻找什么的话,他几乎不会想到他们不 过是在一个自然形成的洞窟里,而是其他某种东西:就像它抹平了石刻和又填平了浮雕 的精美线条一样,时间也同样将具有数千年历史的石壁画、象形文字和图画消灭得无影 无踪。洞壁和洞顶曾经很光滑的石块上覆盖着数百年的沉淀物,被盐和数千年的潮湿所 蚕食,被数百万年的霉菌、腐物和微小的有机物的耐心啃啮所泡软、留下了疤痕。偶尔 会有整块大石头从隧道顶脱落,掉进水里,部分洞壁坍塌了或者变形得如此厉害,光是 它们还竖立着的事实似乎就有违自然法则。 它们离灰光的光源越近,情形就越严重。当他们的旅行接近尾声时,这同时又像是 反方向穿越时间的第二次旅行:在跨过神庙的大门之后,他们顺着台阶向下似乎倒退回 了一个历经几千年、几乎完好无损的过去。现在,那数千年似乎在以和小船滑行于水上 的相同的匀速度从他们身旁掠过;在通往隧道尽头的途中,那种在数千年的力量面前保 护了这座地下城市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越来越弱。就连莫恩斯在这最后的一段也只能看出 像是随意的形状,也许——由于他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一根有点太直的线,不可能真 是由自然之手创造的,一只有点太精确的角,一个有点太精准的弧。但是,每个偶然来 到这下面的客人,不管他多么细心,都不会想到自己不是置身于一个自然形成的洞窟里, 而会以为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就连水面都不再是光滑的,而是形成了由石头、岩尖和小 漩涡组成的迷宫,小船像是被一只鬼手控制着穿行于其中,一次也没有撞在什么地方。 后来他听到了沙沙声。莫恩斯还成功地劝说了自己三四秒钟,那只是船体擦过一块 石头的响声,但同时他也准确地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就像他准确知道这响声来自哪里一 样。 是那棺材。 沙沙声和嚓嚓声来自棺材里面。它不比先前响,但令人费解地……更确凿,更有攻 击性——这回正好反了过来:不是他的幻想造成了这响声,而是沙沙声让他的头脑里产 生了相应的图像。 它们可怕得无法形容,但现实也不是太让人高兴的,而且还取走了他最后的自我欺 骗的可能性:他不是唯一听到这响声的人。普罗斯勒小姐坐直了身体,仔细望着棺材— —十分警觉。格雷夫斯转过身来,盯着黑色的棺材。他脸上的表情无法解释,但那不是 舒服的表情。 “是木头,对吗?”普罗斯勒小姐问道。这话毫无疑问是想带点嘲讽口吻的,但她 的声音哆嗦得太厉害了,她的脸色太苍白了。格雷夫斯紧张地用未受伤的手摸摸下巴。 “那……又能是别的什么呢?”他呢喃道。棺材里又传出一声生硬的嚓嚓声,莫恩斯说 道:“也许你应该早一点考虑到——比如说,在你让我们上一条死亡船之前。” 这不公平,他知道这不公平,格雷夫斯也愤愤地做出了相应的反击,“我们的选择 性不是特别大,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的朋友。”他怒吼道,“另外——你指望什么? 那里什么也没有。在最后关头还从箱子里钻出来,将勇敢的英雄拖进毁灭的跳跳鬼只有 拙劣的小说里才有。” 棺材里面传出一声同意的嚓嚓声,格雷夫斯再次更紧张地摸了摸下巴。这回他使用 的是被踩碎的左手,这个动作有什么东西引起了莫恩斯的注意,但他很快就认识到了: 格雷夫斯的手仍然是粉碎的,可怕地变了形,但它的样子远没有先前那么严重了。如果 不是手套裂开了,那区别几乎不会再引起注意。 “也许……我们应该将这可怕的东西从船上扔下去。”普罗斯勒小姐不安地说道。 “扔吧。”格雷夫斯回答道,“我估计,它差不多有一吨重,如果不是更重的话。 您请便吧。” 普罗斯勒小姐愤怒地剜了他一眼,但她没有重复她的建议,片刻之后格雷夫斯也重 新转过身子,盯着前方。棺材里钻出来一种沉闷的咯嗒咯嗒声,让莫恩斯回想起一把剪 刀的声音。 现在他们快到运河的尽头了。水流在最后几米明显变大了,小船变快了,但还在可 靠得近乎神秘地避开每一个障碍。他们前面有种东西像一个小急流,那里的水翻着浪花, 白花花地摔碎在潜伏在水面下的危险的岩脊和礁石上;那景象通常情况下会让莫恩斯吓 得要命,而他现在几乎没有注意到它。他只知道小船也会战胜这个障碍。让他害怕的是 位于那后面的东西。 运河通进一座圆形湖泊里,湖泊位于一座穹隆形大洞窟里,莫恩斯终于明白了这么 长时间来这景象为什么让他如此困惑。充满洞窟的灰色光芒是真正的日光。可它来自错 误的方向。他们头顶上笼罩着一个由灰色和黑色的岩石组成的巨大穹顶,根本没有接缝。 光芒来自水里。 格雷夫斯深叹口气。“我估计我们有麻烦了。”他说道,一边缓缓地转过身,目光 仔细地在狭窄的岸上寻找,右手开始掐他的粉碎的左手;好像他是想将粉碎的内部重新 捏压还原。小船缓慢地原地打起转来。棺材里的嚓嚓声和沙沙声变大了。有什么事情正 在发生。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不安地说道。 “我知道。”莫恩斯紧张地回答道,“乔纳森……” 格雷夫斯做了个威严的动作要求安静。莫恩斯能看见他的脑海里在翻滚。他的目光 还在紧张不安地搜索岸上,莫恩斯能清楚地看出他在寻找某个十分肯定的东西。 他也能清楚地看出来他没有找到。 “乔纳森。”他又叫了一遍。棺材里嚓嚓一声,然后是很响的、沉闷的砰砰声。 “我们……我们必须游泳。”格雷夫斯回答道。他声音里的口气是纯粹的绝望。 莫恩斯叹口气。“你疯了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格雷夫斯坚持道,“我本来想,这里有……”他没有讲下去, 眼里闪烁着惊惶,动作越来越急促地转着圈子,在岸上寻找某种显然不存在的东西。尽 管它的几乎完美的穹隆形,这个洞窟只是一个洞窟,而不是人造建筑。也许在狭窄的沿 岸有过雕刻或立像,可就算有过,也早就沦为时间的牺牲品了。被腐蚀的石头和黑色山 崖里任意的形状,这就是他看到的一切。没有出口。 “乔纳森!”这是他喊的第三遍,这回他的声音十分紧张。棺材里响了一下,像钢 铁碰在石头上的嚓嚓声。 “我们必须游泳。”格雷夫斯坚持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他指着水里的灰色的 光,“这洞窟一定有条向外的通道!你自己看!” 游泳?莫恩斯一想到这念头就毛发倒竖。格雷夫斯肯定彻底失去理智了。即使没有 水里缓缓飘动的丝线的帷幕也不可能用这办法离开这个洞。毫无疑问存在一条连接公海 的水下通道,正如光线所证实的,可那通道一定在水下五米、也许十米深的地方! 船越转越快,好像掉进了一个开始将船越来越无情地往下拉的漩涡里似的。可没有 漩涡。湖面平静、光滑,只有船本身的运动引起的细浪使水面泛起涟漪。 后来莫恩斯发现他搞错了。有一种动作,但它不是来自水。是那发丝一样纤细的幽 灵,它慵懒的来回摆动中突然开始出现一个图案。莫恩斯将它比作一个漩涡不是平白无 故的。到目前为止一直在随意、不安地摸索、寻找和滑行的东西,渐渐变成一个很大的 环形动作,数百万纤细如发的闪闪发光的丝束在其中结合成唯一的一个起伏的圆圈,它 渐渐地越转越快——小船刚好就处于它的中心! “快走!”格雷夫斯吼道,“往岸上游!” 可已经晚了。“咝”的一声,仿佛数百万颗水滴掉在一块巨大的灶板上似的,突然 就有森林一样多的挥动的细丝从他们周围的水里钻出来了。格雷夫斯往后退去,以一个 毫无意义的手势抬手护住脸,趔趄地撞在棺材上,它虽然奇重无比还是被撞得晃了一下。 棺盖沙沙滑开,掉在船上。 那下面的一场噩梦醒来了。 那是棺盖上的浮雕的有生命的版本,只不过这生物要大得多,一个大块头,跟它相 比,就连古叻们也会显得像侏儒,它高过两米,特别强壮;一个巨怪,就连这具巨大的 棺材也几乎容纳不下。它的身体确实像人的身体,虽然它的肌肉极其发达,显得几乎怪 异。但它没有手,而只有两只强大的蟹螯,它的头真是一场噩梦:一个由成千上万挥动 的细小触须组成的颤动的肉瘤,相当于一个有无数小胳膊的怪异的海葵,两只邪恶无比 的大眼睛鼓突出来,它们看上去像人的眼睛,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更加可怕。那下面 危险地弯曲的大大的鹦鹉喙一张一张的,里面有根肉嘟嘟的舌头在摆动。但所有这一切 都比不上莫恩斯看到这怪物时的感觉。那生物流露出的敌意像一种有毒的气味,它实在 让莫恩斯透不过气来。让莫恩斯吓得魂飞魄散的甚至都不是它的外表。他见过比这更恐 怖更丑陋的生物——但从没见过这样完全陌生的东西。他体内的一切都在痛苦地大叫。 这个怪异生物的样子是那样一点不自然,莫恩斯的每一点人性都在拒绝承认它的存在的 事实。 格雷夫斯尖叫一声,转身拿他的灯砸向那个大块头,不是有意识的或经过慎重考虑 的攻击,而是一种盲目的反应——后果是灾难性的。灯击中怪物高举的一只螯手,破碎 了。喷溅出的血特别不真实,颜色令人不舒服,灯还没有最终熄灭,就点着了包在噩梦 生物头颅上的一部分触须花环。怪物怒叫起来,一种尖锐的、叽叽的响声,更像鸟的啁 啾,而不像这么一种显然是来自大海的生物发生的声音,脚步慢腾腾地完全转向格雷夫 斯,伸出可怕的螯手,它的动作显得缓慢笨拙,实际上却快得眼睛都几乎跟不上。格雷 夫斯抬臂护在眼前,残酷的螯张开来,一口咬向他的胳膊,在紧靠关节的下方将两只手 剪断了。 格雷夫斯尖叫起来,只尖锐地叫了一声,又突然中断了,目盯两根残臂,血从中喷 出,像两道淡红的跳动的喷泉,然后仰面跌下了船,怪物挥着触须、螯一开一合地转过 身来,大步走向莫恩斯和两个女人。它的头颅的一部分和它的左肩在燃烧,它眼里冒着 熊熊的烈火,那是痛苦、愤怒和一种无法遏止的对一切活的和有感觉的东西的仇恨的混 合体,吓得莫恩斯当场瘫痪了。然后…… 开始时只是一阵十分轻微的震动,几乎只是从水中掠过的短暂战栗。这震动都不足 以让湖面泛起涟漪或者破坏掉小船窄窄的航迹。 “托马斯。”普罗斯勒小姐低声说道。 像是为了强调她的话似的,第二次更强烈的震动从湖上穿过。就连那怪物也停下来, 困惑地——或者不安地——望着隧道,震动是从那里传来的。到处的水都开始冒泡儿, 好像它的温度一下子升到了接近沸点似的,小船现在不仅在转圈,而且剧烈地摇晃起来。 莫恩斯本能地屏住呼吸,同时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地方,但还没等他被真正地吓坏, 震动就停了,冒泡的水转眼也就平静了下来。丝线继续不安地动了一会儿,像风中的船, 然后也停了。 随之出现的静谧让他觉得几乎更可怕。它是绝对的——好像那震动将所有响声统统 扫出了世界。 这静谧只持续了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秒钟,仿佛时间在这一刻真正停止了似的,然后 莫恩斯的耳朵里咯嚓一响,那生物又朝他们迈出一大步,可怕的咆哮向他们当头罩下来。 水平面刹时下沉了不止一掌深,小船倾斜,之所以没有倾覆,只因为挥动的丝线的森林 挡住了它。可后来水突然又回来了。小船真正是被弹射上去,怪物舞动胳膊叉开双腿努 力站稳,随后光明消失了。 不像是他们的灯熄了或什么东西遮住了灰蒙蒙的日光,虽然莫恩斯一开始是这么认 为的。绿色的亮光也熄了。骤然变得黑咻咻的——一种莫恩斯还从没有经历过的黑暗。 因此,就像第一次震动消灭了世界上的所有响声一样,这第二次震动熄灭了每一种光亮。 它又像响声一样返回了。他们的白色矿灯突然又亮了。他们的灯没有熄灭,只是太黑暗 了,好像它们有一瞬间被抛进了真实之间的深渊里,那里面甚至连光明都没有,莫恩斯 又醒过来,仰躺在船甲板上,绝望地挥着胳膊。不仅光明和响声消失了一会儿,所有的 氧气也是。 小湖顿时变成了一条汹涌的地下激流,小船在水面上疯狂地颠簸。矿灯的灯光在穹 隆状洞顶和洞壁上狂舞,四周的水都在沸腾,将鼎沸的泡沫和数千只像是垂死挣扎地挥 动的细如发丝的胳膊喷向空中。嗡嗡声和隆隆声仍在持续,甚至有可能变响了,一场不 想停止的大爆炸的地狱般的嘈杂声,波浪形地从隧道里涌过来,似乎要震破他们的鼓膜。 怪物消失了,同样消失了的还有大多数触手和格雷夫斯。 普罗斯勒小姐喊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懂。空气似乎在沸腾。莫恩斯拼命抓紧某个地 方,但一点用没有。小船颠簸着,像一匹发怒的马拼命地甩掉他的骑手,莫恩斯被狠狠 地轮流撞在船壁和棺材上。然后小船一边颠簸一边从一侧歪向另一侧,重新原地打转, 像是掉进了一个漩涡。最后一只灯倒了,像只多角的银色球在甲板上跳动,当船再次颠 得跳起时,它从船舷上飞落,周围的石头和岩块突然下雨似的落下。整个岩洞都在抖动, 扭曲,旋转,像一个有生命的庞然大物,受着无法忍受的痛楚,开始将他们周围的一切 砸碎。石屑落在甲板、碎木板和上层建筑上,湖水飞溅。一块数吨重的大方石击中上翘 的船头,利落得像一台石头的斩头机一样将它切掉了,忽然,水一下子消失了。小船以 毁灭性的力量“砰”地撞在布满淤泥和石头的湖底,咯吱吱地倾斜,紧接着,当湖水像 消失时一样突然返回时,它又颤抖着升起了。 还在下着石头雨。莫恩斯不再数他被击中了多少回。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受重伤,其 他人怎么样了。一切都似乎发生在唯一的但又漫长无比的一秒钟之内,虽然时间似乎同 时在飞逝不停,要将他的不知所措的动作降成一个慢得古怪的哑剧。他陷在了纯粹的混 乱中,在一场由颤动的光、沸腾的水和咆哮的响声组成的飓风中,情形越来越严重。一 股压力穿过隧道涌来,扫除了船甲板上最后剩余的上层建筑,使他透不过气来。洞顶和 洞壁上发光的斑点猛地一亮,像积淀在壁炉内壁的烟灰,被一个无形的火苗点着了,然 后又熄了,一次更厉害的简直无法想像的打击击中了整个石洞。大地呻吟,好像有什么 东西动摇了它的基础,落下更多的石头、岩块和废墟。空气颤动得那么强烈,让他无法 再呼吸,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要碎了。 但情况越来越严重。 咆哮的声量上升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又停止了——虽然不是因为那无法设想的隆 隆声和爆炸声真的沉寂了。莫恩斯聋了,也许是永远聋了——后来船翻了。 莫恩斯被高高抛起,重重地落在水面,水面突然让人感觉像块玻璃板一样坚硬、没 有弹性。他本能地想屏住呼吸,全身绷紧,至少缓解这一碰撞的最严重的威力,可两者 他都没能成功。那一摔挤出了他肺里的空气,几乎让他昏迷。他被压到水下两三次,被 疯狂地来回旋转,让他顿时失去了任何方向感。他的平衡感消失了。即使他还能够做游 泳的动作,他也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了。他的肺在燃烧,好像里面灌满了液体的火, 他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好像断了。 他又回到水面,那完全是幸运。 他贪婪地饱吸一口气。几乎马上又有一个漩涡将他抓住,重新拖下去,但这口珍贵 的气也许决定了生死。他的肺还痛得难以忍受,每个细小的动作都成了纯粹的痛楚—— 但他的平衡感又回来了,不知怎么的他也能做了几个疲软无力但总算目标明确的游泳动 作,他回到了水面上。 有什么东西向他的脚抓来,一种柔软、同时又力大无比的手,要将他重新拖下去。 莫恩斯惊惶失措,开始发疯地乱踢乱拍,在最后的关头他明白了越是试图反抗就会越严 重。虽然这违背了他所有的本能,莫恩斯强迫自己冷静,压下那越来越强烈的想呼吸的 冲动,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从发怪温柔的搂抱中抽出他的脚。他自由了。片刻之后他就冲 破水面,返回了洞窟里。 尽管那让他觉得像是一段永恒,他在水下也就呆了几秒钟。洞窟还在摇晃。一道锯 齿形大裂缝将他头顶的石穹隆分成不等的两半。从将他们带到这里的运河里涌出滚滚浓 烟,烟雾里不时地有白得刺眼的和桔红色的闪光。整个湖面都在颤抖。船就漂在他身旁 一点远的地方,船底朝上,碎成了好多截。无论是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还是格雷夫斯 都不见踪影。 然后他看到了岸上的一个人影。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面对落石、灰尘和高高溅起的水的混乱她无动于 衷,最多只是一个阴影,她向他招手,虽然莫恩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她的脸,但他还 是立即认出了她来。 是贾妮丝。 这当然绝对不可能。莫恩斯现在的状态虽然歇斯底里,即使这样他也明白,他产生 幻觉了。贾妮丝死了,九年前,死在数百里之外,即使没有死,她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 更不可能这个时候在这里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想看到她,就这么简单。 但莫恩斯还是毫不犹豫地立即向幻象游去。 湖岸相距也许有二十五或三十米,即使对于他这样一个不熟练的游泳者也不是不可 逾越的距离。但他周围的洞顶上还在落下石头。真正的震动早已结束了。地震,即使那 些强度极大的,也很少有超过几秒钟的,自从第一次地震传到湖面以来,一定已经过去 好几分钟了。但他游在其中的水还在颤抖,抖个不停,他头顶的岩石穹隆仍然在动。空 气中充满神秘的咯嚓声和叹息声,不时地还有石头从变得不稳定的结构里松脱,落进水 里。也许整个洞窟都会坍塌。虽然莫恩斯对地质学懂得不是很多,他估计这场地震很大, 震后还会影响到岩洞的地基。 莫恩斯很想游快点,但他不敢。水里满是飘动的、细细的发丝。虽然那个神秘的幽 灵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但它的接触即使在水里都很疼,就像一只巨大的水母的触手, 他害怕会缠进这种网里,活活淹死。水冷得要命,他在里面每呆一秒,水似乎就越来越 冷。莫恩斯还是强迫自己平静缓慢地游,他竟然做到了不理睬岩块和石头没有规律的轰 炸,它们在他四周噼里啪啦落下来。如果有一颗狡猾的炮弹射中他,那他就完了。 安然无恙,但精疲力竭了,莫恩斯到达了低矮的岸边,刚往上爬到能让他的脸不再 埋在水下,就瘫作一团,再也动不了啦,只能躺在那里,呼吸,享受不必为了不被吸下 水底而强迫自己不停地做痛苦的动作。 但他也知道他不可以沉迷于这一奢侈。他累坏了,几乎感到疼痛,寒冷又将他四肢 内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吸走了。他觉得自己实在荒唐——如果他再在这里躺下去,他完全 有可能会睡着,再也醒不来。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 他不必睡着。也许他只要合上眼几秒钟,让他的身体放松一会儿,两三口气的功夫, 只要能让他重新得到一点力量,让他走完到达岩石中救命的岩洞的那几步就够了。也许 一秒钟,也许两秒钟,他只需要这么多。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见他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一只清凉的手摸摸他的脸,然后轻柔 地抚摩他的脸。 莫恩斯吓得跳了起来。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一边愤怒地四下张望。 没有人,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在他身旁不到一手远的地方有一块头大的石头掉在 了水里,他感觉到的抚摸是溅在他脸上的冰冷的水。当他理解了他误以为的经历真正意 谓着什么时,又一道冰冷的恐惧掠过他全身:他睡着了,他的潜意识选择了这个方法将 他摇醒。 莫恩斯咬紧牙挣扎着爬起来,再次转过头去。隧道里还在涌出浓烟,但烟里再也没 有亮光了。烟雾慢慢地在湖面弥漫开来,越来越低越来越宽;毁灭的无声使者,它偷袭 了这座地下城市。他们听到的巨大爆炸不可能只是由汤姆背包里的炸药引起的。洞窟连 同地下城市和它的所有奇迹和神秘都被毁掉了,无疑,神庙和格雷夫斯的全部发掘地点 也被毁掉了,甚至那上面的营地也可能被毁掉了。 但他等待的遗憾的感觉没有出现。当想到汤姆将他的年轻生命献给了复仇这样一桩 毫无意义的事情时,他顿觉一丝悲伤,但就连这种感觉也很模糊,好像在内心深处他觉 得这其实是不对的。如果谁真的有过一个理由去牺牲他的生命的话,那就是汤姆。也许 汤姆是在这下面鏖战了五千年的这场战争的最后一个牺牲。 一块数吨重的岩石在离他不远处砸落在地面上,让莫恩斯匆匆纠正了他的估计:如 果他再在这里呆下去,那就很有可能至少再增加一名牺牲者,那才真正是没有意义呢。 他喘息着爬起来,才走了一步,见脚下的地面在动,就又赶紧匍伏在地上了。 他的手关节被他的体重压得一弯,痛得莫恩斯直喘息。一开始他坚信双手断了,可 这疼痛几乎比手断了还严重。他呻吟着翻过身来,当他看到上方的洞顶时,他惊骇得睁 大了眼睛。它在动。巨大的穹顶在错动,出现越来越多的裂口和缝隙。阳光透过极其有 限的狭窄轨道穿过裂开的山崖钻进来,使空中的尘埃五彩缤纷地闪烁,一种具有既奇幻 又致命的美丽的景象。闪亮的光箭的数目迅速增多,岩洞数分钟前还是一个完美的穹隆, 连米开朗基罗都不可能设计得比它更精确,现在正渐渐错位成罕见的东西。响起一种深 沉、奇怪的呻吟,不再是爆炸的轰隆声或地震引起的岩石碎裂的噼拍声,而确实是某种 像一声叹息的东西,一个巨大古老的生灵最后的叹息,它死了。地震结束了,而洞窟倒 塌了。现在。 双手还是疼得要命,莫恩斯没用它们帮助就跳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起来。在他上方 的岩石穹隆继续恐怖地咯嚓直想,巨石开始抖动,波浪形地来回摆动,像狂风抽打中的 马戏团帐篷的圆顶。他脚下的地面也重新动起来,不像此前的残忍生硬的震动,而是一 种更可怕的涌动,好像它真是某种痛苦地扭动的活物。当莫恩斯跌跌撞撞地走向山壁里 参差不齐的岩缝时,强烈的阳光刺进他的眼睛。他几乎瞎了。什么东西就在他身旁落在 地上,当它炸裂时,一阵刀一样锋利的石片的冰雹落在他身上,洞壁里出现了第二个狭 窄的裂缝,金色的光芒穿过它钻进来,像烧红的钢一样刺眼。 他能感觉到整个穹隆在向一边倾倒。空中砸下山崖和致命的岩石,到目前为止一直 是从水下钻上来的灰光蓦然消失;通向大海的水下通道一定塌了。 怕死再一次给了他新的力量。莫恩斯往前冲,被什么东西砸中肩头和臀部,痛叫出 声,但他绝望地试图跑得更快。他最多还有几秒钟——但也只有十几步,最后一次,他 不得不信任他的运气,只能希望不会再被一块掉下的岩石砸死或被地面突然张开的裂缝 吞没。 那个形象像是从虚无中出现的。刚刚还是通向自由的救命之路所在的地方,突然出 现一个阴影,细长,它背后刺眼的光线将它变成了一个没有脸、没有深度的轮廓,不是 某种真正有过物质或真实性的东西,而只是另一个幽灵,他放纵的幻想又可以用它来折 磨他了。贾妮丝不在这里。她死了,她从没有到过这里,只是他自己不能摆脱的一种表 现。但莫恩斯再也不能逻辑地思维了。他也许还保留着一点理智的唯一的部分绝望地惊 惶大叫,他边跑边转回头,跌跌撞撞地跑向幽灵伸出的胳膊指给他的方向,不再是朝向 救命的出口,而是跑向山崖中新出现的第二个裂口,它更近,在数百吨落下的乱成一团 的岩石后面,有可能宽度都不够他通过。但逻辑不再起作用。莫恩斯继续跌跌撞撞地往 前,撞在一块岩石上,再次被击中,就在他坚信必然会跌倒、头颅摔到布满锋利的致命 的石刃的地面上时,他奇迹般地胳膊乱划着重新站稳了。有什么东西锤子一样击中他的 膝盖,然后他感觉他的右肩被一把白光灼灼的薄刃砍中,划破了,热血从他的背上往下 流,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贾妮丝还站在那里,伸出胳膊指着山崖里的那个缝。 他知道这是疯了,可他不会第二次再抛下她不管了,即使她指给他毁灭,也许那时他才 能最终支付他九年前就欠她的债务了。 在他的身后有一大块崖顶塌了,她修长的身形站在那面前的岩缝,就在莫恩斯如果 顺着他原先的道路就能赶到它的那一瞬间发出咯嚓嚓的沉闷响声合上了。 片刻之后他到达了救命的出口,用尽最后的绝望的力量挤过去,踉跄走到阳光沐浴 下的海滩上。在他的身后,整个山崖都坍塌了,轰隆隆地滑进大海,可莫恩斯已经听不 到了。 他昏倒了,他的头还没落到潮湿的沙子上,他就失去了知觉。 这回不是幻想。放在他额上的手跟那声音一样真实,它在对他讲话,断断续续,但 那口气特别安慰人。他还是冷得要命,因为他几乎齐臀部都躺在冰冷的水里,海浪轻轻 地扯着他的腿,每次都增加一点温暖。他也在等那些疼痛再次出现——他最后的清晰的 回忆——但他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全身可怕的肌肉酸痛。 他费劲地睁开眼睛,直接对着太阳,刺激得他立即又闭上了。一定是一大早,但太 阳好像正好位于他的头顶,阳光刺眼得无法忍受。莫恩斯发现自己极其愚蠢但此刻又绝 对严肃地在提问,他认识的那个太阳是否还存在,或者更可能是犬星的太阳。 这确实愚蠢。格雷夫斯说过水满满的;可他能够呼吸。 他谨慎地转过头,直到再也感觉不到阳光的抚摸时他才第二次睁开眼睛。光线跟先 前一样亮得让人难受,尤其是在他背下沙滩上几乎白色的沙子的反射之下,但不再难以 忍受了。他身旁的沙滩上有个模糊的阴影,他在稍远处令人镇定的绿色里看到一个同样 模糊无定形的轮廓。莫恩斯眨眨眼睛,他的目光清澈了。 “现在您别装得这么娇弱,教授。”一个声音在他身旁说道,“您还活着,就我所 能看出的,还是完整的。“ 这样他也就可以排除已经死去身在天堂里的可能性了,莫恩斯轻叹口气想道,一边 将头转向另一侧,抬头望着普罗斯勒小姐的脸。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还是认 出了她脸上的表情跟她声音里的那种嘲讽口气不是真正吻合。如果他什么时候见到过一 个几乎担心得生病的人的脸的话,那就是她的这张脸了。 “至少我不是在地狱里。”他呢喃道。 “如果您是从我也在这里的情况来推论的话,那您也许有点操之过急了,教授。” 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过去几小时里我目睹了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我至少必须在炼 火里熬上数百年。”讲这番话时她一本正经的神情,但她的眼睛里闪着嘲讽的光芒,当 莫恩斯将胳膊撑在沙子里,想坐起来时,她赶紧摇摇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别这么 急,教授。您毕竟已经晕了不下十分钟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失去知觉。”莫恩斯纠正她道,一边小心翼翼地爬起到半坐的姿势。普罗斯勒小 姐说得对:他险些当场又晕过去。 “失去知觉?”普罗斯勒小姐眨眨眼睛,“有什么区别吗?” “女人昏倒,普罗斯勒小姐。”他回答道,将双腿从冰冷的水里抽出,“男人失去 知觉。” “哎呀呀。”普罗斯勒小姐说道,站起身来,“看来您又恢复得很好了。” 莫恩斯痛苦地撇嘴冷笑了一下,又想往起站,但马上在潮湿的沙子里一滑,笨拙地 向后跌去。 “您小心,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讥讽地说道,“您别到最后再次失去知觉。” “我会努力的。”莫恩斯叹息道,重新麻烦地更加小心地努力爬起来,闭眼倾听了 一会儿内心。看来他真的既没有摔断什么也没有受别的什么重伤,但肌肉酸痛感仍然还 在,使得每个小小的动作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莫恩斯咬紧牙。但他也荒谬地发现自己 也在充分享受这种感觉,它至少证明了他还活着。 当他转身时,一个阴影掠过他的视线,莫恩斯呆立片刻,迎着眩目的阳光眯眼望着 南方。某个地方,在断裂的陡峭海岸线后面,有灰色和黑色的烟雾在升上天空。那后面 在燃烧,这景象在他心中引发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他每动一下都会出现的隐隐的疼 痛似的。黑烟无疑意味着某种不幸,有可能是一个人遭遇的痛苦或死亡,但它也是生命 的一部分,正如他肢体里的疼痛最终向他证明了他还活着一样。 “那后面在燃烧。”他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点点头。她一言不发,但她的沉默有点让莫恩斯不安。 “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接下去说道。他费劲地想了一会儿,但没有想出结 果。他自己没有记住他和汤姆走的路。为什么要记住呢?“那是……我们的营地吗?” 他犹豫地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不寒而栗地盯着他,而且盯的时间要比他觉得合 适的时间长得多,然后她抬起手,指着一条稍远处沿陡岸通向山上的狭窄小路。“我到 过上面。”她的声音听起来……古怪,莫恩斯想道。 “那么就是我们的营地了。”他呢喃道。当然,地震无疑很强,强得表面也能感觉 到,不仅毁掉了营地,而且可能也…… 莫恩斯吓一跳。“噢上帝啊。”他低语道,“别是城市啊!”他几乎惊骇地瞪着普 罗斯勒小姐,“那里必然……我的上帝,那里生活着数百万人呢。请您告诉我这不是那 座城市!” “不是。”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但她说的方式根本不是什么安慰,反而让他更害 怕了。“不是这座城市。那是旧金山。它在燃烧。” 莫恩斯盯着她。 “看不到多少。”普罗斯勒低声回答道,“我们离那至少有三十里。但看样子好像 整个地平线都在着火。如果站在这里都能看到烟雾,火势一定很大。” “旧金山?”莫恩斯不信地重复道,“可这……这不可能啊。我们太远了……”旧 金山?这不可能。那场爆炸威力巨大,但不可能大到这种程度。三十里!不可能!这不 可能! 莫恩斯勉强甩掉这想法,一会儿后才做完了他已经开始的动作。在他们身后不到十 步远的地方,整个陡峭的海岸塌了。将50米高的山崖跟水隔开的一条窄窄的白沙滩被碎 石和巨大的岩块埋在了下面,它像个粗糙地堆起的防波堤延伸进海里三四十米,才渐渐 变矮,最终完全消失了。灰尘仍像纤细的雾一样悬浮在空气中,虽然风是吹向海面的, 莫恩斯相信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石屑和腐海带的气味。远方的海面,在视力所及的地方, 水里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一个海妖飘动的头发,它在重新缓缓地退回黑暗的海底,它 是从那里来的。可水面下无声的涌动和滑动已经减弱了,就像灰尘也在渐渐消散一样。 再过一小会儿,这座巨大的废墟场就会跟这段海岸无数其他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了。 “结束了吗?”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问道。他甚至听到她走到了他身旁;但他还是吓 一大跳,让她略感歉意地瞪着他,后退了一步。 “我但愿我知道。”他呢喃道,紧接着又勉强地笑了笑,“对。”他说道,“我想 是结束了!” “您怎么会这么坚信呢,教授?”她问道。莫恩斯直到现在才发觉她的脸色有多差。 阳光让她的脸色有了一种活力,它让他一开始没看出她多么疲倦、多么筋疲力尽。她也 跟他一样全身湿透了。她潮湿的头发和衣服沉重地黏在身上,在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肤 色下面,她的皮肤像死人的皮肤一样苍白。她的一直光滑的脸上出现黑色的、深陷的皱 纹,当莫恩斯凝视着她的眼睛时,他明白了如果一个人说他失去了他的无辜,这句话该 怎么理解。普罗斯勒小姐失去了她的无辜。他们大家都这样,在这天夜里。他们中的一 些人失去的还要多。 “好吧,很简单,普罗斯勒小姐。”他强作轻松地回答道,“我相信,没有人一生 中能忍受这种东西两次。由于我不相信这么快就会死,它肯定已经结束了。” 普罗斯勒小姐仍很严肃。“您还活着,我心头的一颗石头就落地了,教授。”她说 道,“当我看到山崖倒塌时,当时我肯定您完了。我的天哪,您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 呢?天使一定将它们的手罩在您头上保护您了。” “估计是。”莫恩斯微笑着回答道,“虽然我相信只有一个天使。”她的目光疑问 起来——几乎有点怀疑,但莫恩斯抢在她前面,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您是怎么出来 的?当船翻倒时……” “……我想,我完了。”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真幸运。我……” 她明显地在想说什么,当她终于接着往下讲时,她不再直视着莫恩斯的眼睛,好像她自 己的话让她很尴尬似的。“好吧,老实说,我……不会游泳。” “您不会游泳?”莫恩斯证实道。 他的吃惊口吻主要是针对她活着站在他面前、并且能够这么承认这件事,但普罗斯 勒小姐似乎完全误解了他,因为她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辩护,“我从没有学会这本领。” 她粗暴地说道,“怎么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我迄今为止也认为不需要它。” 莫恩斯试图设想普罗斯勒小姐身穿一身泳装的样子,忽然就相当正确地预感到了为 什么她从未有过机会学习这一本领。他当然也避免让她哪怕有所觉察,但普罗斯勒小姐 怒冲冲地扫了他一眼,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当她接着讲时,她的声音冷淡了好几度。 “无论如何,当时我想完了。那可不是令人愉快的体验。” “在那个地狱样的漩涡里就算您会游泳也不会管用。”他慌忙说道。听起来不知所 措,甚至在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这样,但他突然感觉到必须为自己辩护一下——也许是因 为一种伤害不会因为没有被大声讲出来就真的不那么严重。 “估计没有。”她回答道,又差不多和解了,但还是有点生硬,“我不知道那之后 发生了什么事。当我重新醒来时,我们躺在这里的沙滩上。” “我们?” “我和那个可怜的姑娘。”普罗斯勒小姐证实道,“我相信,她将我从……” “她活着吗?”莫恩斯激动地打断她。他不得不克制自己才没有喊出来,“哪里? 她在哪里?” “在一个山洞里,离这里只有几步远。”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这个可怜的孩子 彻底疯了。我相信,她还从没有见过天空。它似乎让她怕得要命……” “哪里?”莫恩斯打断了她。这回他真是在喊了。 普罗斯勒小姐的目光又冷却了几度,声音变得像玻璃一样脆,“没有理由变得不礼 貌,教授,更别忘记您的良好举止。” 她又用恰如其分的责备目光望着他,然后顺从地转过身去,固执地昂首在沙滩上走 去,脚步快得出乎意料。莫恩斯不得不突然冲刺,才能跟上她。 事实证明,她讲的没几步足足有一百米或更多。途中莫恩斯两次想跟普罗斯勒小姐 讲话,哪怕是为他刚才的粗鲁行为道歉,但她生气地沉默着,最后他放弃了,耐心地一 直等他们来到洞穴。 严格地说那不是洞穴,而只是一块突出的岩石,数百年来,海水具有耐心的力量冲 掉了那下面一部分较软的岩层。姑娘害怕地蹲在洞穴最里面的角落里,尽可能远离阳光 和洞外可怕的辽阔,格雷夫斯面无表情地坐在她身旁。 莫恩斯猛地退了回去,吃惊地大喘了一口气。“乔纳森!”他怎么还活着?他看到 了那怪物如何杀死他!不,莫恩斯想道。准确地说来他没有看到。他只看到那动物怎么 伤害他,然后他跌下船,沉进了水里。可谁受了格雷夫斯遭受的那种恐怖的伤害都不可 能活下来。 “怎么……?”他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当我醒过来时,他躺在沙滩上。”普罗斯勒小姐低声回答道,“我想,我最好是 带您过来,这样更简单,教授。”她徒劳地试图微笑,最后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我 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或者他怎么还活着。唯一也许能为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就是这 个可怜的姑娘,可她不会讲话。” 莫恩斯扫了那姑娘一眼,又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格雷夫斯身上。他不仅活着,显 然神智也是清醒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他的状态的话。他将小臂插在大腿里,某人— —估计是普罗斯勒小姐,在应该是他的双手的部位铺了块湿布。他将背和后脑靠在岩石 上,眼睛开着,眨动着,虽然很慢;那不像真正的眨眼睛,更像是眼睫均匀的有意识的 垂下和抬起。他的目光盯着虚无中的某一点,但莫恩斯相信他不想知道格雷夫斯在看着 什么。 “乔纳森?”他问道。 没有回答。 “格雷夫斯博士?” 这回格雷夫斯有反应了,虽然不是很快就有的。他的目光又盯视无限中的那个可怕 的点片刻,然后十分缓慢地返回现实中。 “这他妈的拖得够久的了。”他说道,他的声音是一种沙哑的、细细的假声,跟莫 恩斯熟悉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相似。 “什么?” “等你终于肯用我的头衔称呼我。”格雷夫斯格格地低声说道,“我们现在真的是 好朋友了吗?” “见鬼,你怎么还活着?”莫恩斯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的这个‘还’字让我生气。”格雷夫斯说道。他咳嗽起来;一种干燥痛苦的响 声,咳嗽时他全身都在抖动。他花了差不多半分钟才又缓过气来。 “我怎么还活着?”格雷夫斯抬起胳膊,让那块布滑下去。莫恩斯本能地身体绷紧, 准备面对那可怕的景象——可它跟他期望的完全不一样。它很可怕,可是他看到的不是 血淋淋的残臂,而是两个光滑发白的平面,那下面似乎有什么在动;像是拥挤的蛆或虫 的活动,让他的胃突然涌起恶心的感觉。他慌忙望向别处。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是那么容易杀死的吗?”格雷夫斯问道。他笑了,这回没有 咳嗽,在脸前转动着他的残臂,沉思地凝视了一会儿。普罗斯勒小姐发出一种窒息的声 音,迅速在姑娘身旁蹲下去,她不仅背转向格雷夫斯,也同时挡住了姑娘的视线,不让 她看到格雷夫斯的残臂,这肯定不是偶然。 “我们是个了不起的团队,对不对?”格雷夫斯格格笑道,“普罗斯勒小姐告诉你 旧金山的事了吗?” “我们无法知道那是否真是旧金山。”莫恩斯说道。 “没错,是旧金山。”格雷夫斯回答道,“我们做了全部的工作。可你别难过,莫 恩斯。你没有错。这早晚都会发生的。你知道这城市是修建在一个地震区吗?市委会知 道此事,但他们宁愿将此事保密,尤其是多年来地价在以天文数字飞涨。如果天空现在 砸在他们头上的话,那是自作自受。” “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普罗斯勒小姐咕哝道。 格雷夫斯轻蔑地望了她的后背一眼,没做任何回答,终于放下了胳膊,令莫恩斯松 了口气。相反他又转向莫恩斯。他脸上的讥讽表情消失了,让位给了无限的痛苦。“你 想知道我是怎么脱身的,莫恩斯?”他头朝身旁的两个女人一指,“我们大家是怎么脱 身的?它们不想要我们,因此我们还活着!” 普罗斯勒小姐现在还是转过了头来,既不相信又吃惊地瞪着莫恩斯,那黑发姑娘也 望着他。有一瞬间,只有一秒钟的极小部分,可莫恩斯一生中绝不会真正忘记它,他们 的目光相交,他在这极其短暂又极其漫长的瞬间从这对眼睛里看到的,将他一直震撼到 心灵深处。那是害怕、惊骇和一种深深的畏惧,让他几乎无法忍受,所有这一切他都预 料到了,但那里面还有更多的东西。在一秒钟的极小部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熟 悉的东西,某种他认识的和他在世界上最渴望的东西。 后来这一刻过去了,姑娘的目光继续移动,格雷夫斯声音痛苦地低声说下去:“它 们不想杀死我们,莫恩斯,你理解吗?”他笑得很轻,但那也完全可能是一声抽泣。 “我相信,我们都不值得被它们杀死。它们远远优越于我们,它们都没有认识我们。我 们……不如尘埃。也许在它们眼里我们根本不存在!” “但我们总算打败了它们。”莫恩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他很难专心去听格雷夫斯 的话。 “打败了?”格雷夫斯尖声笑起来,“噢不,莫恩斯。我们没有打败它们。没有人 能打败它们。也许我们让它们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也许不这样做会更好。”他的声音 低下去,“外面还有许多它们,莫恩斯。还多得数不清。” “是的。”莫恩斯回答道,“也许。”可这事对于他已经结束了。他又盯着那姑娘, 虽然她的眼睛又像一直的那样十分惊慌,满含恐怖,虽然他刚刚在其中看到的东西再也 看不到了,他还是知道它存在着。它会永远存在,即使他永远见不到它,单是知道它的 存在就有足够的理由发生他曾经忍受和经受的所有这些恐怖了。 “结束了。”他低声说道,然后缓缓地转过身,他在洞外的沙滩上认出了一个阴影 样的形象,他并不意外。当他望见贾妮丝时,他头一回不害怕了,也没有理由害怕,因 为当他盯着她的眼睛时,她微笑起来,这下他知道,他不仅完成了他的任务,而且完成 得很好。 1.医学用语,指视网膜受光线刺激后暂时遗留下的感觉。——译者注 2.谚语,指恩将仇报。——译者注 3.长度单位,相当于七十至九十厘米。 4.罗马尼亚地名。——译者注 5.均为古代埃及的神。 6.一公担相当于五十公斤。 7.Chingachgook,电影《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中的主人公。 8.英国和北美的长度单位,合0.91米。 9.《蠕虫的秘密》。 10.Cerberus ,古希腊神话中的冥府守门狗,守护冥府入口的长有三头的狗,亡者 通常拿食物给它才得通过,不然就会被它吞食。 11. 女学究的意思。 12.Dogon,非洲的一个部落,在他们的思想概念中对天狼星具有十分详细的了解。 在多汞人的传说中天狼星是双星系,而现在天文学家用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观测发现, 天狼星果然有两颗伴星。多汞人还早就知道土星有环,木星有4 个主要的卫星。 13. 沙特阿拉伯城市名。 14.Mastaba,是一种长方形的平顶坟墓,最早出现在早期王朝时期( 公元前3500年 左右) 。该词来自阿拉伯语,本意是长凳,因为以前的盗墓人认为它看起来就像当地的 长凳。 15. 德语里的山羊又有蠢婆娘、老处女的意思,这里是双关语。 16. 指发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