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随着一九九八年进入一九九九年,特别是九八年全部余下的时间里,琼莉清楚 地知道她是属于谁的;她感到自己的创作范围正越来越窄。爱丽西娅把这种情况归 结为第一新闻网老板们的保守偏执;但琼莉觉得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她无法触及的 问题,一个她还被蒙在鼓里的计划。她的新闻杂志节目出现了微妙的变化,随之而 来的结果是:她似乎少了一些风险,多了一些平稳。收视率始终高居夜间节目榜首, 甚至公司的市场份额也正在增加,但是艺术创作的自由却比开始的时候少了。较为 安全的话题、没多大价值的内容、更带政治色彩的东西——这些都在不断促使她形 成自己的政治观点,仿佛使她突然变成交战双方的一个参与者。 一九九九年夏日的一天,在网球场上,林恩·弗莱克斯纳对她说:“最近有些 灰色了嘛。” “什么?” “你的节目,冲劲儿都到哪儿去了?” “求保险是电视台不可缺少的手段。” 林恩发球。“你过去总是独树一帜,人们看你的节目,因为你与众不同,当时 你从来不踩着公司规定的路线走。” “你发球。” “你秋天回去做节目的时候,最好让他们来点带刺激的。” “你真觉得最近的节目很无聊?” “我快要换频道了。” 琼莉没接住球。 林恩说得对。她九月份返回第一新闻网时,一切依然如故。大的变化曾经有过, 可是有必要吗?琼莉的节目走上较为中间的道路,这是不是吸引了更多的观众?谁 是对的呢?评价一个节目好坏的依据是节目的收视率,而不是它的内容,《琼莉· 帕特森报道……》节目是仅次于《六十分钟》而名列第二的节目。 但是, 到了电视台之外的公共场所, 她正变得越来越受欢迎。第一新闻网在 《好管家》、《红皮书》、《麦考尔》、《玛莎·斯蒂沃德的生活》和《家庭》之 类的杂志以及大量的基督教出版物上对她进行吹捧和推举。到处都可以看到帕特森 一家的形象,包括生活、工作、用餐、玩耍和祷告的场景。有一次,《今日美国》 进行民意测验,他们被评选为美国人最羡慕的家庭。 “根本不能看报纸。”史蒂文一面跺着靴子上的雪,一面告诫说。这是二○○ ○年一月一个寒冷的星期日上午。千年伴着北极的寒流一同到来;琼莉在她的节目 上说,另一个千年以“寒气逼人的方式”开始了。 刚从主日学校回来、已经坐在餐桌上准备吃早餐的琼莉和孩子们转身对着他。 十岁的怀亚特个子比以前高了些,他猜到爸爸在说什么。“我们又上报纸了?” “上星期,学校里有些女生取笑我。”萨拉说。 史蒂文脱下皮衣,和他们坐在一起。琼莉给他倒了一杯热咖啡。“他们说了些 什么?”史蒂文追问道。 “关于完美家庭之类的话,都是些浑话。” “别理他们。”琼莉说道。 “揍他们。”怀亚特说。 “够了。”史蒂文警告儿子。“最近功课难吗?”他问萨拉。 “还好。” 琼莉知道她在说谎。“我那天和她的老师谈过。”她冢史蒂文说。 “你什么?”萨拉惊讶得喊起来。 “吉特曼夫人打电话给我。她让我在英文方面鼓励鼓励你,她认为你在写作上 很有前途。” “她想让每个人都成为作家。”萨拉说。 “她告诉我,切尔茜·克林顿刚到希德威尔上学时,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些 妒忌的女孩子拿她的名气和所住的地方开玩笑,有些人特别不喜欢她妈妈——” “肯定是共和党人的后代。 ” 史蒂文嘟囔了一句。他喝了一口浓咖啡,看起 《华盛顿邮报》的第一版。 “——但她只是充耳不闻,这种情况会发生在任何一个父母是名人的孩子身上。 这些女孩子只是嫉妒心强,不知如何发泄罢了。” 正在找连环漫画看的怀亚特抽出《展示》杂志。“哇,上封面了。” 确实,封面上的他们正从教堂里走出来,四个人手牵手,像罗克韦尔①的画中 那种完美的美国家庭。这篇报道是一个他们从没听说过的叫史蒂文·罗维格的牧师 写的, 通篇溢美之词, 说他们如何如何是这个千年里理想的基督教家庭的缩影。 “噢,上帝!”琼莉不由自主地说。 ①罗克韦尔(1894-1978) ,美国插图画家,以绘《星期六晚邮报》的封面画 而闻名。 “你想要什么呢?”史蒂文问她,“你现在都是全国最著名的女记者了。” “全世界。”怀亚特说,可是他仍在埋头看他的连环漫画,他一定感觉到他们 在盯着他看。“上星期的电视里就这么说的。” “全世界,”史蒂文用嘲弄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你就想要这个。” “我只想要成功,我没有刻意追求名气,我不想让它伤害我的家庭。” “我不在乎,”怀亚特说,“这样比较酷。” 史蒂文微笑着拥抱了琼莉一下。“我们会挺过去的。” 连萨拉都对她妈妈说这样很好,她为她感到骄傲,说大家喜欢这样,这样比不 这样好。这样,谁也不会担心钱的问题,孩子们在有些地方受到了贵族般的、令人 激动的特殊待遇。这样的经历大大丰富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去了许多连做梦也没想 到过的地方,而且去过外国许多地方——这几年就连孩子们也都去过伦敦、巴黎、 悉尼和曼谷;他们见到过别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望见到的人。这一切确实不错。 凯思琳·霍尔姆从里士满打来电话。“你们看见了吗?” “那还用说,你好吗?” “好,很好。”凯思琳说,“啊呀,你们家的人现在是无处不在呀。很快,你 们就会成为名人,不认识我们这些小人物了。” “我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我相信你。”琼莉的朋友说,“对了,我买了台笔记本电脑。” “太好了。” “你说得对,它有助于我的生意。现在我能给你发电子邮件了。” “我的地址是jonepat@dci.com。” “天哪,等等,我把它记下来。” 琼莉笑了。“把它直接输入电脑就行了。” 那天下午,琼莉和萨拉步行前往佛罗里达大道上的里扎尔茨健身馆(琼莉常到 那里去进行健身锻炼,她喜欢那里的灯光和空间)。一个男人从十六大街1915号的 大楼里走出来,她们认出那是给萨拉上了好几年钢琴课的加林多先生。“你好,加 林多先生。”萨拉打了个招呼。 “噢,你好,萨拉。”他握住萨拉的手,然后朝琼莉点点头。“帕特森夫人。” “你在我们这地方干什么?”琼莉问。 “我就住这儿。”他看见了她们的穿着。“去里扎尔茨健身馆?那儿不错,音 乐很酷。” 琼莉笑眯眯地问:“你也在那儿工作?” 他点点头:“上午去,先在这里上几堂个别辅导课。” 琼莉说:“有一个特别阴沉的下午,我站在外面,欣赏这儿的牡丹花,听见从 窗户里传出莫扎特的乐曲,我想是莫扎特,那钢琴是你弹的吧?” “有可能。” “你住这边有多长时间了?” “到现在六年了。” “我们就住在这条街跟R大街交会的拐角。” “我知道,你们的支票上写着呢。”他说道。 “你早该告诉我们了。”琼莉说道。 “那就跟我的职业不相称了。” “你是开玩笑?我本可以让萨拉到府上去上课的。” “那你花钱就多了。”他眨了眨眼睛说。 她以前总是在萨拉的钢琴课课时费问题上跟他计较。“那是值得的。”她现在 说,“她确实弹得不错,不是吗?” “妈!”萨拉脸红了。 “是弹得不错。” “帕特森夫人,萨拉告诉我说,有位语文老师想让她成为——” “是吉特曼夫人。”萨拉告诉琼莉,想提醒她一下。 “噢,想让她成为作家。”琼莉想起来了。 “很好,”钢琴老师说,“但是别因此让萨拉放弃钢琴,我想萨拉也能在音乐 方面有所造诣。” 萨拉听了很是兴奋。 琼莉也是一样。“是遗传,我婆婆是弹钢琴的,在教堂里,我记得她弹得很出 色。” “好吧,天很冷,我有场音乐会要迟到了,也许以后有机会在健身馆里碰到你 们俩,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帕特森夫人。” “叫我琼莉吧。” “琼莉,叫我维克托。” 琼莉微微一笑,但是严肃地看了萨拉一眼。“不过对你来说,他仍然是加林多 先生。” “知道了,妈妈。” 维克托对萨拉说:“我们会背着她用名字相称的。” 琼莉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着维克托说:“我想怀亚特快让步了。他告诉我们说, 他的伙伴波托马克要上钢琴课了,他的意思是他要紧随其后。” 维克托走上前来。“真有人给孩子取名叫波托马克①?” ①波托马克为美国东部一河流,流经首都华盛顿。 “不,”萨拉回答,“是怀亚特编的。” “是他想像中的朋友。”琼莉补充说,“他才这个年龄,我真为他担心呢。” “不要让他泄气,”维克托鼓励她说,“我认为这表明他很有创造力。等他决 定向波托马克学习时,把他送过来,但如果他想追上萨拉,那还要花一番功夫才行 呢。” 萨拉脸又红了,他随着琼莉继续向前走。 那天晚上在卧室, 琼莉脱下宽松长裤和毛衣, 而史蒂文则坐在软椅上脱鞋。 “萨拉说,她的钢琴老师就住在几个街区以外。” “对,是1915号。” “好年份嘛。” 她坐在床上,面对着他。由于想起一件事,她的情绪突然发生了变化。“我们 家搬到亚特兰大住过一段时间,门牌号码也是这个,玛格诺利亚科特大街1915号。” “街名很可爱嘛。”① ①街名原意为“木兰花庭院”。 “也就是这个名字可爱了。” “那是,你妈妈的第三任丈夫?” “第四任,可谁来数这个?他应该带我们脱离贫困的。嗬!” “她打电话来过。” 她脑袋嗡了一下,几乎透不上气来。“谁打电话来了?” “埃莎。” “我妈——她打电话到这儿?”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由于惊诧而变得很低。 “大约一个星期前。”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他耸了耸肩。“她上次和你通话——那是什么时候,一年前?——你把电话挂 断了。” “那是她喝醉了。” “她想要你帮助她。她想戒酒,她告诉过你;她需要你的支持,琼,她开刀切 除乳房时,你都没和她讲话。” “我不愿……不愿意再想那些事,史蒂文。” “那就不要问我这一次为什么不告诉你。” “她想要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会感兴趣呢。 你把她的信退回的时候, 还在你的名字上写了 ‘已故’。” “那是她要钱的时候。” “她现在说话很正常,仍然像钢一样硬,但是,很正常。” “她没醉?” “没有。” “我不信她的话。” “我相信,她告诉我她又离婚了。” 她震惊地摇摇头。“第五次了。” “她跟我说,她真为你所做的事感到骄傲,说她要争取不辱没你的名声,但是 对你不去看她感到很痛苦。” “她痛苦?” “琼莉,给她一次机会吧。” “她从来没给过我机会。” “你真的还那么生气?” 她软下来,穿上法兰绒睡衣。不管他们把被子下电热毯的温度调得多高,这都 将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夜晚。接着她问:“她还有农场吗?” “是的,现在独自住在那儿,问我们什么时候把外孙们带——” 琼莉提高嗓门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有兴趣想看外孙外孙女了?现在她打算讲 和了?哎呀呀,这样她不就可以对她的教友夸耀她女儿和她所认识的名人了吗?” “你对她太刻薄了。” “她给我留下了许多伤痕。” “亲爱的,这不符合基督教精神。” “有什么不符合的?” “你怀有仇恨。”他站起身,脱下裤子和衬衣,穿着拳击短裤爬上床。“啊, 你老早就把电热毯打开了。我喜欢这样。” 她钻进被子,和他躺在一起。“我不恨她。” “我听不出你的话里有爱的成份。” “这很难,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你知道发生过什么。” “宽恕是伟大的美德,我认为这会让你离上帝近些。”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 她把灯关上,一声不吭。 但是他知道她在听。“我想你必须理解,你母亲结婚时太年轻,当她突然要承 担起成年人的责任,要像成年人一样生活的时候,由于没有文化,她才犯错误的。” “还有你根本不知道的事。” “这话你都说过好多次了。希望你相信我,告诉我。”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只是不想重提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它已成 为遥远的过去,和布尔战争同属那些不知名著作的内容了。” “我想,既然她现在说她正在努力改正,我们就应该听她讲。” 琼莉耸耸肩。“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这一次我应该相信她?”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她说话不一样了。”他考虑着怎样把其余的事都告诉她。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决定继续试一试:“琼,我一直和她保持着电话联系。” 她又把灯打开,盯着他。 “我不是想背叛你。” “你瞒着不让我知道?”她吃惊地说。 “关于她的事,你有许多也瞒着我。我不让你知道,是因为和你谈这件事没意 思。但是这一次,我觉得她真的想改弦易辙了。” “你一直在背着我和她通话?” “是的。” “史蒂文!” “好了,亲爱的,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只要你们俩能——” “太晚了。”一 “我想是癌症把她吓清醒了。” “她加入戒酒会——也就是嗜酒者互戒协会了——没有?” 他的眼睛发亮了。“好嘛,这就是进步嘛。” “什么?” “你第一次放松了警惕,毕竟你还是真心关心她的,不是吗?” “听着,”她想掩饰自己的心情,所以又把灯关上。“我从来就没有不关心。 我只是想让痛苦提醒我,不要再那么轻易受伤害了。” “你们俩也许还有机会。”他用胳膊搂着她,偎依着她轻声耳语道。 “不要过早下结论。” 他咧嘴一笑,在被子下面拍了拍她。“让我和我的美好想像生活在一起吧。” 但是史蒂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楼下的厨房 里,给自己冲了杯热可可,但是可可里的咖啡因使他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他进入自 己的工作间,打开电脑。不一会儿,一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一张手的照片,一只 他已经反复看了将近三年的手,那只在菲律宾暗杀事件中的手。 他有个念头,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但是他不会让这个念头消失,除非他证明自 己错了——或者是对了。他想,也许这就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一帧一帧地翻看着 伊梅尔达·马科斯的画面,一个人一辈子也看不了这么多遍。然后,他又调到琼莉 那篇关于游泳运动员莫莉·宾恩菲尔德的报道。他定格在背景上站着游泳池管理人 员以及他们和琼莉一起冲上前、帮助那个流血的运动员的画面上。他不断放大画面, 越放越大,一帧又一帧地放大,直到他把人们的手都找到。接着,他研究了这些画 面,在这些画面和刺杀伊梅尔达的枪手的画面之间前后翻动。最后,他的眼睛模糊 了。他关上了电脑。 但是没有关闭自己的思维。 因为他比以前更担忧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