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年春天,经过了几个月的谈判,纪律委员会终于同意开会。头一项议程便 是把芝加哥的路易·鲁索增补为第八个成员。第二项议程将是正式批准和平协议。 二十四个家族的头目受到了邀请。所有该做的都将努力做到,确保这一次的和平 能够持续下去。 迈克尔·考利昂乘坐红眼航班到了纽约,陪同的只有三个保镖。已经公开宣 布竞选美国参议员的黑根将不参加这次会议,因为每一项重要的议程都已经决定 了。今天,迈克尔身边需要的不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战略家,而是一个能够代表稳 定和尊重传统的人。克莱门扎是这种场合最理想的顾问。 迈克尔无意选择一个常任顾问。这个工作要求一整套难以描述的、相互冲突 的技能:一个谋士,却忠心耿耿;一个马基雅维里式的谈判高手,却坦诚厚道; 一个有紧迫感的人,但没有个人野心。一个执行总裁配有一个董事会和一大帮律 师。总统配有办公室工作人员、内阁、由总统任命的法官和对世界上最强大军队 的控制权,考利昂组织将按这样的模式公开发展。 克莱门扎亲自到机场接他们。一看到这个肥胖的人,便让人觉得心安。他不 再咀嚼牙签,又抽起雪茄了。从迈克尔的孩提时代到现在,克莱门扎发生的全部 变化就是如今他拄一根手杖走路。 他们开车进了曼哈顿,在马尔伯里的一家面包店买了一盒酥皮糕点,随后开 到西九十三街的一问公寓里,考利昂家族在那里安置了一个博奇奇奥家族的人质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第三代表兄弟,昨天刚从西西里岛过来。他和克莱门扎的 几个手下人——弗兰基·潘茨、小乔。博诺和“双枪”里奇·诺比利奥正在玩多 米诺骨牌。这个孩子不可能超过十五岁。他们站起身来。迈克尔和彼得轮流拥抱 和亲吻了每个人。这个孩子名叫卡尔米内·马里诺,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称呼迈 克尔为“考利昂教父”,并感谢他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来看看美国。公寓房里唯一 的窗户用看上去像是柏油的东西抹黑了。“别客气,”迈克尔用意大利语说, “不用谢。” “你没带咖啡过来。”“双枪”里奇打开盒子问。 “自己煮咖啡吧,你这个懒惰的家伙,”克莱门扎回答,“或者下楼去找家 熟食店。好的面包店难以找到,但哪个地方都有咖啡。什么,我开车过来的时候, 应该给你捎上咖啡? 那样会在我那干净的车里洒得到处都是,咖啡洒了一半,一 点热气都没有了。” 克莱门扎眨眨眼,飞快地揉了一下弗兰基的肩膀,把酥皮糕点取出来,像个 导游那样,把这种糕点的妙处讲了一遍。 和平谈判在两点钟开始。此时,与会的各个家族都有了一个博奇奇奥家族的 人质。这些人质都是心甘情愿的,博奇奇奥家族就靠这个赚钱。比如说,一旦迈 克尔或克莱门扎出了什么事,他们的手下人就会杀了这个孩子。不为这个孩子的 死报仇,博奇奇奥家族的人就不会善罢甘休。报仇的对象不是杀这个孩子的人, 而是伤害杀人者的同伙的那些人。博奇奇奥家族是西西里岛上最不顾一切地寻求 报仇的家族,根本不把坐牢或死亡放在眼里。根本无从防御他们的报仇行为。博 奇奇奥保险胜过一百个保镖。 与会的头目们只随身带着顾问。 回到车上,迈克尔问克莱门扎,他觉得那个娃娃脸的博奇奇奥孩子有多大。 “卡尔米内? ”胖子想了好久,“我已经不善于猜人的年龄了,每个人在我 看来似乎都是孩子。” “他看上去最多十五岁。” “我听说,博奇奇奥家族没剩下多少人了。”克莱门扎说,“在我这么大的 年纪,有时候你看上去也只有十五岁。我没有丝毫不敬或别的意思。” “知道。”十五岁。迈克尔十五岁时,他在饭桌边站起身来,直视着父亲的 眼睛,说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意长大后做他那样的人。之后发生的事情仍旧令迈克 尔战栗发抖,即便在这么多年之后。如果没有那一刻表露的愚蠢、孩子气的傲气, 迈克尔想知道,他会干这一行吗? “我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年幼。”迈克尔说,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得到许可独自飞到这里。” “这我不知道,”克莱门扎说,“不过他不是飞过来的,他坐船来的,和大 多数的其他人质一起,坐的是三等舱。船上还有三等舱吗? 反正是最便宜的舱位。 我怀疑博奇奇奥家族是否给过他钱。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花很少的钱,派想来美 国的亲戚过来。我们为此花了天价,你知道。但他们是怎么分配那些钱的? 别再 提了。” 克莱门扎悲哀地摇了摇他的大脑袋。他们驶过塔潘海桥,朝北边开去。 “那么告诉我,”迈克尔沉默良久之后说,“关于弗烈特你都听到了哪些传 闻? ” “什么传闻? ”彼得问。 迈克尔两眼直直地瞪着路的前方。 “我告诉过你,”彼得说,“喝酒太多,其他的消息来源有问题。” 迈克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听说过他是同性恋者吗? ” “怎么回事? 你以为那是我听到的事情? ” “旧金山那个被他打死的人是同性恋者。” “那意味着他同时也是一个强盗。一个人可以同时做强盗和同性恋者。如果 每个杀了同性恋者的人都变成了同性恋者,那这世界上的同性恋者就很多了。” 弗烈特的说法是,莫里纳瑞的葬礼结束之后,他想出去走一走,清醒清醒头 脑。他在一家酒吧停下来喝了一杯。那家酒吧里有一个年轻人一直跟着他到了酒 店,后来闯进他的房间抢劫。弗烈特狠狠揍了他一顿,他死了。这种说法很滑稽, 比如说,为什么那个年轻人不在街上抢劫弗烈特呢? 为什么非要等到必须撬锁才 能进入弗烈特的房间? 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的父母刚刚死去,给他留下了差 不多三万美金,虽说不是一大笔钱,但也不至于要去抢劫。黑根完全是以律师的 身份设法使报纸没有报道这个事件,并确保没有提起任何诉讼,但他从旧金山回 来时,报告了几件令人担忧的事情。 “就是说你确定自己从没听说过? ”迈克尔问。 “我从没说过我从没听说过。我说的是消息的来源有问题。如果我开始相信 来源有问题的所有消息,我永远不会——”他说,“耶稣基督,迈克尔,他是你 的哥哥,他可能做了一些愚蠢的事,打死了一个同性恋者,但我不相信他可能也 是一个同性恋者。我们谈论的是弗烈特,对吧? 鬈毛,矮个子,把所有的钱都花 在堕胎和珠宝上,娶了一个该死的电影明星——你说的是这个家伙吗? 我告诉你, 从可靠来源传来的消息,你们这些人请来的那个医生西加尔,他告诉我,就在弗 烈特和德亚纳·邓恩好上之后,他还让一个歌舞女郎怀了孕。她叫玛格丽特什么 的,法国人,性感迷人。你觉得这听起来是同性恋者的所作所为吗? ” 迈克尔仍然面无表情。 他给了弗烈特一个机会,让他出人头地,可是发生了什么? 他变本加厉地酗 酒寻欢,让越来越多的歌舞女郎怀上身孕。迈克尔不知道弗烈特跑出去与那个好 莱坞妓女结婚为的是证明什么,但是如果有任何事情能让一个男人更具有男子汉 气概,那就是婚姻。而且,让一个考利昂家族的人娶一个电影明星,即便她事业 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但在这个时刻,这件事在公众面前是有一定影响的,所以 他不得不默许弗烈特的所作所为。 “想知道一件事吗? ”彼得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听。 你爸爸担心的人是你。我是说曾经有一段时间。” 迈克尔弯下腰,打开了收音机。克莱门扎告诉他的这件事他曾经直接从父亲 那里听到过。接下来的几十英里路程,迈克尔和克莱门扎都没有说话。 “博奇奇奥家族。”克莱门扎终于开了口。 “什么? ”迈克尔问。他们沉默的时间相当长了,迈克尔已经思考了几十个 其他的问题。“他们怎么了? ” “他们做的是他妈的什么事,这就是我想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想到提供那 样的服务呢? 这可是桩典型的蠢事。” “如果你命中注定要做什么事,也许你就用不着想,”迈克尔说,“你只要 听从就行。” “你说怎么听从? ” “如果我认识的人中有谁对自己的命运了然在胸,那就是你,彼得。” 克莱门扎皱起了眉头,仔细思考着这句话。随后,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听! ”他说,“我想我听到了命运的召唤! ”他假装惊讶地竖起了眉毛,窝起 一只手掌放在左耳后,仿佛是想尽力听到树林里传来的某种噪音。 “彼得,”他装出喊叫的样子,“把车停在路边,撒尿。” 尼克·杰拉奇记得坠机事故以及他在水中休克之前的一切,现在可能有办法 确定他掰开和折断了谁的手指,但他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躺在医院里的那段时间以及随后的几天里,他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当 他终于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墙壁漆成柠檬黄的房间里,房间小 得几乎只能容下他睡的那张双人床。他的腿被打上了石膏,吊在一个滑轮上,滑 轮用螺丝固定在天花板的一根横梁上。阳光从两扇法国式的玻璃门照射进来,玻 璃门外似乎有一个阳台。这不是医院,但他的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医用仪器和 设备。他两眼瞪着天花板,试图推想出他到达这个地方的整个过程。不管这是哪 里。 当然,许多医生都是犹太人,当杰拉奇在这个房间里苏醒过来时,他看到的 第一个人是一个长相明显具有犹太人特征、戴着听诊器的老医生。 滑稽的是,即便在那时,他竟然都能看出来,而且,后来证明他猜对了。由 此杰拉奇推断,不管他在哪里,他的教父,“犹太人”汶申特·佛勒儿都在庇护 着他。 “他醒了,感谢神。”医生扭头大喊道。隔壁房间里传来椅子从桌边滑开的 声音,有人正在拨电话。 “你是谁? ”杰拉奇低声问道,“我在哪里? ” “我是个无名小卒,”医生回答,“我甚至不是这里的人,如果我可以冒昧 猜一猜,你也不是这里的人。” “我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 医生叹了一口气,他对杰拉奇做了一系列的快速检查,又给了他一份简单的 伤势报告。杰拉奇从字里行间仔细揣摩,猜测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不到一个星 期。疼得最厉害的是杰拉奇的肋骨,不过他的肋骨断过很多次,他知道这点伤不 碍事。鼻子的情况也差不多。医生除去了杰拉奇腿上的牵引。“我对以后康复的 唯一担忧,”医生说,“是你经受的震荡。不是第一次,对吧? ” “我当过拳击手。”杰拉奇回答。 “你的确当过,”医生说,“而且,请原谅我这样说,你做得不是太好。” “你看过我比赛? ” “以前我从没见过你,”医生说,“不管你是谁,这差不多是你可以承受的 最后一次震荡,再来一次会使你变成流口水的白痴。” “那么你是说,我现在不是一个流口水的白痴? 这是个特大的好消息,大夫。” “我什么也没说,”医生回答,“不过我想说,你的康复速度简直是非同寻 常。” “我们家人都是这样。”杰拉奇说,“我爸爸在一次快艇失事之后,神父为 他做了临终祈祷,结果一个月后,他打保龄球只差一个球就到了三百分。” “还有,在一个星期五,他腹部中弹,星期一就开着卡车回来了。” “这事你也知道? ”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妥协似的耸耸肩,“别担心。”他用自来水笔的笔 帽轻轻敲了敲杰拉奇的石膏模子,“都是药的功劳,我知道。” 他告诉杰拉奇不要乱动,便离开了。 杰拉奇闻到了油炸圈饼的香味。普莱斯蒂油炸圈饼店的。又是一个荒谬的猜 想,谁能辨别各个油炸圈饼店的香味呢? 就算他知道他在克利夫兰的某个地方, 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待在小意大利社区。几分钟之后,杰拉奇听到一个人费劲 地爬上楼梯间的声音。门开了,“笑面虎”萨尔‘纳尔杜奇一瘸一跛地走进杰拉 奇的小房间,他伸着一只胳膊,抓着普莱斯蒂油炸圈饼店的一个大食品袋。“家 乡的味道,”他说,“来,拿两个。” 杰拉奇拿了两个普莱斯蒂油炸圈饼。 隔壁房间的人推来一把椅子,放在“笑面虎”萨尔的身后,他坐了下来。他 做了一通解释。杰拉奇被送进了克利夫兰小意大利社区一间位于三楼的公寓房里, 离他小时候住的那座窄小的房子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除了佛勒儿教父最信任的 手下人,没有人知道杰拉奇在这里。主意全是佛勒儿教父拿的,他考虑到即便坠 机事故与任何人无关,他的组织或他的教子也可能会被怪罪,于是他当机立断要 救出杰拉奇。“我无需告诉你,”纳尔杜奇对他说,“尊重我们传统的许多人, 如果他们的一个朋友心脏病发作,他们就会开始策划对上帝进行报复。” “你当时在场,萨尔。你知道弗朗哥……法尔孔教父对那场打斗抱着什么样 的心情? ” “抱着什么心情? ”纳尔杜奇回答,“没错! 一个坐着的人打那么一拳,够 他受的。” 别客气,杰拉奇心想。“不是,我说的是拳击比赛。他坚持——” “他赌的那个家伙赢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拳击手是五赔一。弗朗哥没死的 话,那是他交好运的日子。” “我的家人,”尼克说,“我的妻子和——” “夏洛特和你的女儿们都很好,”萨尔说,“你家老爷子仍然……你知道, 你家的老爷子精力充沛,对吧? 他话不多,但就我们所知,他过得也不错。” “他们知道我没事了吗? ” “没事,”纳尔杜奇重复着他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没事了吗? ” “我很快就会没事的,”杰拉奇说,“一个可能是医生的人说,按他的专业 判断,我现在不是一个流口水的白痴。” “白痴,”纳尔杜奇说,“医生知道什么? 所以还得等等看。告诉我,飞机 里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你说是有人蓄意破坏? ” “我从来没有说过。” 纳尔杜奇眉头一皱。“我觉得你可能说过。” “哈,”杰拉奇说,“我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有说过。” “根本没有说过。在无线电对话里你没有说过? 与塔台通话的时候,这让你 想起来了吧? ” “没有。”杰拉奇撒了一个谎。 “没有? 仔细想想。” 杰拉奇非常清楚纳尔杜奇为什么一定要争论这个问题。如果坠机事故是蓄意 破坏的话,那就意味着有人以某种方式上了岛。即便后来查出来是谁做的,谁是 幕后的主使,佛勒儿教父仍然会遭到责难。 坠机事故是有人蓄意破坏吗? 在那最后的时刻,出现了那么多不正常的情况。 杰拉奇觉得自己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不过他仍旧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都 是他一个人的错,这并非不可能。飞机眼看要坠落,他便说了一些愚蠢的话,做 了一些愚蠢的事。他脱口说出了那句话:蓄意破坏。塔台回答说,再说一遍,但 他没有再说一遍。错误的是,他当时想到了夏洛特和女儿们,当她们听到他死去 的消息时,甜美的脸孔会痛苦地扭曲。那个念头持续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两三秒钟, 但谁知道呢? 也许他缺的就是那两三秒钟。他看不到机场跑道,但他知道他离岸 边不远。飞机上的人工地平仪出了问题,那是真的,但是很多因素都有可能导致 出现那种情况。他的仪表显示出各种相互冲突的数据,他相信了那些感觉像是正 确的数据。如果你一味听信自己的感觉,他的飞行教练说过,它们会置你于死地 的。他的飞行教练以前是一个新型飞机的试飞员。客观现实,他告诫他,才绝对 是真的。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从来不会忘记这一点,杰拉奇担心自己也许忘了。 “飞机有点不对劲,”杰拉奇说,“瞬间发生的事情。” 纳尔杜奇等着听他说完。他一动不动。 “如果我说过蓄意破坏之类的话——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是如果我真的说 过——我只是边想边自言自语。我正在排除那种可能性。”杰拉奇以为自己把两 个油炸圈饼都吃完了,看到还剩下一大块,不由得有点惊讶,他吃掉了剩下的那 一大块饼。“发生的一切非常可怕,但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不是任何人的过错。”纳尔杜奇困惑地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嗯,”他最后说道,“很好,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 “洗耳恭听。” “给我讲讲奥马利。谁知道他就是你? 或者,谁能猜到他就是你? 世界上很 多的猜测都很准,别忘了,很多家伙都比你想象的聪明得多。还是一样,慢慢想。 我不着急。只要想想要下那么多楼梯……”他的身体有点哆嗦。 这个名单并不长,除了纳尔杜奇、佛勒儿和考利昂家族的高层人物,没有别 人。没有理由不说出来。如果佛勒儿教父只是想掩盖自己行踪的话,杰拉奇早就 死了。如果佛勒儿和他的人想帮杰拉奇摆事实讲道理,从这团乱麻中脱身的话, 他们需要一些信息。 纽约州北部一条狭窄的公路上,通常情况下只走拖拉机和敞篷小型载货卡车, 现在不定时但一直不问断地开过来一辆辆的卡迪拉克和林肯。 在一无所知的警官的指引下,克莱门扎的车开到了一栋装有楔形板的白色农 舍背后的草地上。从那一长溜排列整齐的豪华大轿车看来,他们是最后到达的家 族之一。如果黑根仍是顾问,迈克尔就不得不听这样的唠叨:维托·考利昂总是 第一批到达的人。那是一种做事方式,迈克尔的做事方式是另一种。即便是他的 父亲,在他活着的最后几个月里,也强调迈克尔必须按自己的方式做事。克莱门 扎吹着口哨,那是一首古老的民歌。他没有提出任何质疑,连他得走多远都没问 过。 他们钻出轿车。农舍背后有一个摆放食物的帐篷。帐篷旁边的木炭坑上,插 在烤肉叉上的一头猪在咝咝作响,这猪大得像一头未成年的河马。 迈克尔和克莱门扎都不曾碰到过这样的场合,不过从他们两个走近农舍的架 势看来,他们像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迈克尔相当确信,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 但他也相当确信,在佩里利尤海岸附近,当他蹲伏在那辆水陆两用牵引车里准备 攻占海滩的时候,他知道他应该怎么做。 这是两码事,他告诉自己,战争已在身后,和平就在眼前。 “每十年,对吧? ”克莱门扎敲了敲手表。这是一个很好的动作,他可以借 此停下片刻,呼哧呼哧地喘口气。“像表一样准。” “事实上,”迈克尔说,“才过八年。”尽管有博奇奇奥人质,他还是扫视 了一眼树林,看看有没有狙击手或其他不该在那里的人。这是习惯。 “那么下一次就是十二年。取得一个平均数。嗨,瞧瞧他妈的那头大猪。” 迈克尔笑出声来。“你的确不想每次开会都来? ” 克莱门扎摇摇头,又开始向前走。“当顾问的人不想当老板。”他用意大利 语说,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我没有与黑根和劲科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一个比 较的意思,”他说,“不过我习惯做帮手。” 后门开了,迎接他们的是异口同声打招呼的声音,仿佛那些人都是参加晚会 的朋友。克莱门扎飞快地瞅了一眼那头烤猪,轻轻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跟着他 进了门。 尼克·杰拉奇在那个柠檬黄的房间里待了几个星期,每天早晨醒来,都会闻 到油炸圈饼的香味,听到穿拖鞋的女人一边嘟哝着意大利语,一边打扫自家的门 廊。他一再被告知,夏洛特和他们的女儿们仍然过得很好,而且知道他的康复进 展良好。他也得知,汶申特·佛勒儿和迈克尔·考利昂正在尽最大的努力达成一 项协议,以便把他安全送回家。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对他说,他有两个教父,两个 教父都爱他,他是多么幸运。 自始至终,杰拉奇都不知道那个老医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欠了佛勒 儿教父的人情。这一定是个很大的人情。准备那具将在河边深谷里被发现的尸体 时,这个医生站在一边,手里握着一个夹了几个图表的写字夹板。当佛勒儿的人 找到与杰拉奇身材差不多的尸体,在上面制造与杰拉奇几乎一模一样的伤势时, 他给了各种建议。这个医生模仿急诊室缝合伤口的手法,亲手缝合了那些加在尸 体上的伤口。杰拉奇没有发现那具尸体从何而来。他们把他带出那个房间,送去 亚利桑那州与家人团聚的那一天,他问的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是否知道老鼠一定 会吃掉那么一大部分尸体,如果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让人放心的是,尸体的 脸部已经被咬烂了。老鼠在那具腐烂的尸体里安了家,这是他听到的回答。如果 你们把一具尸体藏在河边,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这样的情况吗? 或者是做了手脚, 以确保达到这样的效果? “这有什么区别? ”“笑面虎”萨尔说。他们用灵车送他去火车站,萨尔坐 在灵车里杰拉奇的身边。 杰拉奇耸耸肩。“为了学习而学习。” “又来了! ”纳尔杜奇点着头说,“你玩的那套大学生的鬼把戏。” “差不多。” “我敢打赌,有一些人可没那么热衷于那套鬼把戏。” “有些人,”杰拉奇表示同意,“我也敢打赌。” 他已经研究了纳尔杜奇模仿别人说话和保持沉默的习惯,此刻他也照搬了过 来。人从来没有固定的行为举止,即使在拳击场上,你也可以用各种方式把对手 击倒。 “听其自然达到目的的可能性”纳尔杜奇终于说道,“很大。但是尽管这事 情可以进行得很顺利,你仍然想做到万无一失。” 尽管到亚利桑那州的路途遥远,杰拉奇还是拒绝坐飞机,甚至不坐蒙华的医 用飞机,这种飞机配备了一套高保真音响系统和一个漂亮的护士。 再也不坐飞机了,永远不坐。所以,他们把他装在棺材里,用铁路货车运到 一家殡仪馆——那年夏天他母亲去世后他办丧事的那家殡仪馆。 这一路上,杰拉奇只是在装车和卸车的时候必须待在棺材里。在火车上,车 厢里还有另外四口棺材和一架装在板条箱里的钢琴。他可以爬出棺材,读读书, 放松放松,和照看他的两个人打打牌,想怎么使唤他们都可以。他为他们感到难 过。他有睡觉的地方,而他们没有。他建议他们把死人从其他几口棺材里腾出来, 但他们不肯。作为善意的表示,他提出支付他们的回程票,当然也被他们拒绝了。 好样的克利夫兰男人,各个方面都不错。 火车驶入图森车站的时候,他对这两个人道了声再见,盖上了棺材盖。在这 个棺材里睡了两天,天鹅绒枕头都发臭了。他将见到的下一张面孔不是夏洛特的 就是哪个来杀他的混蛋丑八怪的。他们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躺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不久,他听到有人说西班牙语,感觉到有人抓住 把手,把棺材抬了起来。少不了的碰碰撞撞和砰砰的撞墙声,直到杰拉奇听到有 人用英语说“小心”,然后他便被猛地扔在了地上。他被震得几乎断了气。墨西 哥人发出一阵大笑。杰拉奇的两叶肺努力撑开痉挛的肌肉吸气时,他捂住了自己 的嘴,试图控制发出的尖利的声响。所以,也许他看见的下一张面孔既不是夏洛 特的,也不是哪个杀手的。 这些人不停地哈哈大笑,不停地用英语和西班牙语互相谩骂。他们把棺材抬 了起来。杰拉奇的呼吸差不多恢复了正常。此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脑袋也被重重地 撞到了。很快,他们把他扔上了另一辆灵车。 迈克尔·考利昂已经派人传话说,坠机事故不怪杰拉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 杰拉奇工作非常卖力,早就为自己挣到了在沙漠里与家人静静休息几个月的待遇。 他得到了保证,一切都进展顺利,没有人会追杀他。没有人在寻找他。用这种方 式把他从克利夫兰偷运过来完全是小心起见,为的是避开警察和猜测情况很准的 人。 这些可能都是真话,但这些也可能是一个人在被做掉之前听到的让他宽心的 话。 尽管杰拉奇可能从来不会喜欢迈克尔·考利昂,但他的确佩服他。他相信他。 迈克尔会营救尼克·杰拉奇,如果不为别的原因,也会因为他需要他。他需要他 的忠诚、他赚钱的才能、他的智慧和技巧。迈克尔想把一个由农民暴徒构成的组 织改造成一家企业,这家企业能在迄今最大的合法赌博行业——证券交易——占 有一席之地。如果他想成功,他当然不能损失一个像杰拉奇这样的人。在事物的 发展过程中,杰拉奇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个来自克利夫兰的大老粗,一个奋斗者。 他吃了该吃的苦头,勤奋努力,读夜校,作为一个三流的律师和商人,他觉得自 己还是小有成就。与干这.一行的大多数的人相比,尼克·杰拉奇是阿尔伯特· 爱因斯坦。 即便如此,杰拉奇也犯了错误。他应该反对法尔孔的提议,拒绝在那种天气 里飞行。他不应该说他认为飞机遭到了蓄意破坏,当时他其实并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飞机坠毁,这也很糟糕。他当然不应该从飞机的残骸那里离开,仿佛他有什 么做贼心虚的地方。他的错误限制了他的选择余地。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打好这手牌。 用这种方式杀他,计划也过于复杂精细了,但他几乎无法排除谋杀的可能性。 他听说过更为复杂精细的杀人计划,他也参与过更为复杂精细的杀人计划。 当他被迫去刺杀忒希奥时,杰拉奇对迈克尔·考利昂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但 是自打他从忒希奥尚未封顶的墓地走开,一直到这一趟旅行——乘火车到他真正 的目的地——他其实根本没再想过忒希奥的死。 灵车停了下来,他被一言不发的人搬下了灵车,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迹象。 杰拉奇的头突突直跳,他几乎不能呼吸。棺材似乎有透气的小洞。一路过来, 他躺在盖上盖子的棺材里的时间只有整段时间的大约十分之一。 他将因为惊恐窒息而死。他们会来做掉他,而他那时已经窒息死亡。不过, 他还是会按他们说的去做。他将待在棺材里,盖着盖子,直到夏洛特来接他。 这些人抬着他走过一段水泥地面,放在某一样东西上面。绝对是水泥制品。 这里很有可能是迪纳尔多兄弟殡仪馆的里屋。他杀了忒希奥的那个夜里,那个火 葬场,他们在那里割下他们的头,那里的地面也是水泥的,不是吗? 这里也可能是仓库,肉类冷藏间,某个人的可以停放两辆车的车库。 可能是任何地方。 他听到有扇门开了,一个人朝他走来,橡胶鞋跟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经过 抛光的水泥地面。他屏住了仅剩的一口气。 棺材的盖子被打开了。 是夏洛特。 他坐起身来,感觉到氧气汹涌着淌过自己的身体,到达手和脚的时候有种剌 痛的感觉。他能够感觉到空气沿着他的背部发散开去,又沿着他的头皮流淌。夏 洛特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看上去非常开心。“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说。她 说得似乎很真诚,她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气喘吁吁。他的呼吸慢了下来,此刻他才 注意到巴布和贝芙一起靠在镶板的后墙上站着,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恐惧,她们把 一副拐杖举到了腰际,与地面平行。 夏洛特急急地吻了他的嘴唇。似乎她吃了什么,很是兴奋。杰拉奇没有闻到 酒味。“欢迎回家。” “谢谢。”他说。对了,这儿不是家,不过他知道她的真实意思。楼上,有 一个葬礼正在举行。能听到声音有点模糊的吟唱声,这是在念祈祷文或是宗教信 条。“回来……感觉真好。你好吗? ” 杰拉奇向女儿们伸出了胳膊。她们冲他点点头,却没有动。 “很忙,”夏洛特回答,“但很好。”她轻轻地抚摸着他头上撞起的包。 巴布十一岁了;贝芙刚刚九岁。巴布是金发碧眼的袖珍版夏洛特,连新晒出 来的古铜色肌肤都一模一样。贝芙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笨重的黑头发女孩,是 她班上个子最高的学生( 男生包括在内) ,比她那个子也不矮的姐姐高了整整两 英寸。 “她们看了一部电影在沙漠里拍摄的情景,回来后就一直在说这件事。”夏 洛特说着挥手让两个女儿走到棺材边去.“过来,孩子们,告诉他。” 贝芙一只手松开拐杖,这样才能指着杰拉奇。“看到了吗? ”她对姐姐说, “你看到了? 我告诉过你,爸爸没有死。” “也许还没有,”巴布说,“不过他会死的。” 杰拉奇示意夏洛特扶他爬出棺材,但她没有注意到。 “爸爸永远都不会死。”贝芙说。 “你真傻,”巴布说,“每个人总有一天都会死的。” “好了,孩子们,”夏洛特说,“说点好听的。”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场面令人感觉怪异的地方:从两千英里之外被带到一 家殡仪馆的里屋,从一口棺材里找回她的丈夫。楼上,一台管风琴,天知道为什 么,开始演奏起《是的,先生,那是我的宝贝》。 “他也会死的,”巴布说,“每个人都会死。” “爸爸不会死,”贝芙说,“他答应过的。是不是,爸爸? ” 事实上,他的确保证过不会死,有过一次。他的父亲总是说,一个许诺就是 一笔债。父亲用意大利语说的。他有了做父亲的体验后,能把这个道理理解透彻, 这不仅仅来自于他那变幻莫测的职业生涯。 “现在你看到了,我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夏洛特说,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 情绪很好,听上去不像是特别费劲才装出高兴的样子。她微笑着,用手捧着他那 有伤痕的脸庞亲吻着。不是非常饥渴或富有激情的吻,只是夫妇之间平常的、稍 有点令人回味的吻,一个男人早晨在餐桌旁可能享受到的吻。这不是杰拉奇在这 种情况下期待的亲吻,此时他正坐在一口棺材里,胸部绑着绷带,腿也断了,还 有,谁知道呢,也许还受到了震荡。楼上的房间里,某个可怜的死人的葬礼上, 一群人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合唱一首过去的流行歌曲。不过应该为夏洛特说句公平 话,可能没有适合这种场合的亲吻。 “能扶我一把吗? ”他说,“让我出来? ” “你爸爸在车里等着,”她回答,“要我去叫他来吗? ” “不用。”当然,不能劳烦他的父亲进来和他打招呼。“我只需要你扶我一 把。我们两个就够了。” 她搀扶着他出了棺材。两个女儿走上前来,步调完全一致,她们事先排练过 了。她们把拐杖递给他,感觉就像农民向国王敬献一个粗陋的礼物。 随后,她们号啕大哭起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和 两个女儿拥抱在一起。其间贝芙轻声说:“你答应过的。”而他也轻声回答: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不错。” “你回来真让人高兴。”夏洛特说。 外边,殡仪馆铺着鹅卵石的停车场大得可以容下一个购物中心,也许可以停 五十辆车,不过,他的父亲福斯托当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离门最近的位置。 他可能昨天就来过一趟,查看了停车场的情况,然后几个小时前就来到这里,确 保自己能占到这个位置。他坐在他那辆发动机没有停的奥兹莫比尔车方向盘后面, 眼睛注视着前方,听着收音机里的墨西哥音乐。他把车里的空调开到了最高一挡, 可能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只是使得他有必要穿着那件背后印着当地工会标志的絮 了棉花的旧夹克。他等着尼克费劲地拄着拐杖走过来,在乘客座位上坐好之后, 才转过身来面朝着他。 “瞧,瞧,瞧,”福斯托·杰拉奇说,“敢情这不是埃迪·里肯巴克尔。” 一队当地的木匠已经被雇来特意为和平谈判打造了枫木长桌子,这些长桌子 被搬到曾是牲畜栏的舞厅里,摆成一个大正方形。桌子上的油漆已经干了,但刚 涂不久,仍然散发出气味。这种气味并不是太难闻,房间里还充斥了雪茄和香烟 的味道。他们打开所有的窗户,但是来自费城的顾问有肺气肿,来自克利夫兰的 佛勒儿教父几乎得了天底下所有的疾病,他们两个人不得不坐在隔壁房间里旁听。 外面的温度是四十度。除了路易·鲁索( 他一定想证明什么) ,整个会议期间, 其他的人都戴着围巾,穿着大衣。 为了和平,所有与会的代表都对此表示同意:伊利湖的坠机事故不是任何人 的过错。弗朗哥·法尔孔的确为那场在克利夫兰国民警卫队操练厅举行的拳击赛 下了十万美金的赌注,不管暴风雨多么厉害,他都坚持要去看比赛。飞机下坠的 时候,塔台里有人听到杰拉奇说蓄意破坏,但杰拉奇只是在极度紧张的时刻脱口 而出的,他们正在排除蓄意破坏的可能性。雷电交加使得无线电对讲很难听清楚。 飞机坠毁了,除了杰拉奇,其他的人在飞机撞击湖面的一刹那就死了,杰拉奇也 差点当场死亡。佛勒儿教父听说了这批刚离开的客人的可怕死讯,也听说了政府 调查机构认为这起坠机事故是蓄意破坏的结果。佛勒儿教父立即调查确定,他的 组织中没有任何人对飞机进行了蓄意破坏,随后他把受伤的教子从医院里营救出 来。他还能怎么做呢? 如果法尔孔教父和莫里纳瑞教父的死亡是因为蓄意破坏, 那么他们有可能会将责任归咎于克利夫兰组织,也有可能归咎于他的教子,那时 他正处于昏迷之中,无法保护自己,无法为自己辩护。有谁不会为自己的教子做 同样的事情? 另外,由于杰拉奇是考利昂家族的成员,佛勒儿教父担心他的教子 可能是其他某个纽约家族的行凶目标。杰拉奇已经恢复了知觉。联邦调查部门已 经排除了蓄意破坏的可能性。坠机事故是天灾。考利昂教父已经告诉纪律委员会 的其他委员,失踪的飞行员是杰拉奇。正如考利昂教父当时说的和现在再次申明 的那样,杰拉奇飞行执照上使用假名的目的只在于欺骗执法官员,与许多人现在 拿着的驾驶执照实质上没什么不同。在这一方面,这个化名起到了作用。尽管这 个房间里的人几个月前都已经知道杰拉尔德·奥马利其实是小福斯托·杰拉奇, 联邦调查部门却以为奥马利是深谷里那具被老鼠咬坏的尸体。 目的在于澄清坠机事故的讨论很快就扩展到了其他的议题,这对死去的那四 个人来说,是一个多么恰如其分的纪念。很快,一项确保持久和平的协定宣告达 成,这是来到这里的所有的人给予认可的一项协定。 对坠机事故的正式解释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但没有谁一字一句都相信。 尽管尚未发现任何证据,但大家似乎基本上都认为,路易·鲁索的手下潜伏 到汶申特·佛勒儿的堡垒小岛,对飞机进行了蓄意破坏。毕竟,飞机上的四个人 的确是芝加哥帮在拉斯韦加斯和西部最大的四个竞争对手。 坠机事故成功地把佛勒儿教父变成了一个老傻瓜似的人物。纽约的争斗使鲁 索有机可乘,他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和另外几个教父——新奥尔良的卡罗·特拉 蒙迪、密尔沃基的邦尼·科尼格利奥、坦帕的萨米‘德拉格和洛杉矶的新教父 “乒乓球”杰基——结成了同盟。鲁索去古巴时,住在总统府里。除了鲁索的盟 友,没有谁为芝加哥帮的重新崛起感到高兴,不过大家一致认为,鲁索作为纪律 委员会的委员造成的威胁比作为争夺地盘的外人要小。对与会的大多数人来说, 证实鲁索该为坠机事故负责的议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他们全部的精力重新 投入到他们自己的事务中去。连布奇·莫里纳瑞都被说服( 说服他的人是迈克尔 ·考利昂) 公开发表声明,说他接受对坠机事故的正式解释,并发誓不会寻求报 复。 路易·鲁索和他的顾问也不会否认任何没有公开提出的指控,即便他们知道 这样的指控是没有事实根据的。鲁索没有下令谋杀飞机上的人。如果坠机事故的 确有人指使的话,即便有人已心中有数,他也不会说出来。 鲁索自然知道一些情况。“乒乓球”杰基也知道一些情况。萨尔·纳尔杜奇 知道另一些情况。由于佛勒儿的健康状况,他独自一人坐在主桌,俨然已经掌管 了克利夫兰帮的大权。 纳尔杜奇派去蓄意破坏飞机的人事后几天就到拉斯韦加斯度假,从此再也不 见踪影。 自打亚伯特.奈里开枪杀了人并把尸体埋在沙漠,他就再没被看见过。他不 知道、也不关心自己杀了谁,为何杀这个人。克莱门扎知道很多情况,但不是所 有的情况。 迈克尔·考利昂确定,他已经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掩饰得非常严密,没有任何 人( 无论朋友还是敌人,警察还是分部头目) 有可能想清楚发生的一切。 又有谁能猜到,不是别人,正是迈克尔下令杀了巴茨尼,杀了塔塔格里亚, 杀了自己的分部头目忒希奥,还杀了自己的妹夫。这些谋杀又导致了一系列的相 关谋杀。而且,随后,他通过谈判达成了停火协议,并利用这来之不易的休战谋 划杀害飞机上的人,包括尼克·杰拉奇——他最近刚提拔的分部头目,和安东尼 ·莫里纳瑞——他坚定不移的盟友,没有任何传闻说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背叛 了他——当然,主要原因是他们没有背叛他。 谁又能猜到,方檀捎带的那个小背包是做什么用的,连黑根都毫不犹豫地以 为,里面装的是塔霍湖新赌场的投资。 迈克尔·考利昂正轻轻敲打着汉克·沃格尔桑下士送的旧瑞士表。谁又能想 到,一个看到过迈克尔在太平洋所见过的战争场面的人,竟会下令用飞机失事的 方式杀害人呢? 有人只是听过日本飞机在爆炸坠落时把兵舰撞得一分为二的故事。 每天早晨,福斯托·杰拉奇——读音是吉尔拉奇,不过,管他呢,别人爱怎 么叫就怎么叫好了——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他会煮好咖啡,穿着拳击短裤和汗 衫来到他的灰泥小房子的后院,坐在一把铝制的草地椅子里读着晨报,一支接一 支地吸着金切斯特菲尔德香烟。一读完报纸,他便会两眼直直地盯着空荡荡的游 泳池。在这个学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个孙女都住在他的房子里,但这对他的心 情没有产生明显的影响。 福斯托·杰拉奇的心脏浸泡在一种比电池酸液更具腐蚀性的苦味药里,他是 一个认定自己遭到这个世界不公平对待的人。年复一年,他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 爬进某辆卡车冰冷的驾驶室里,运送人能想到的任何东西和人不愿意去想的许多 东西。装车,卸车,在那些最终得到他运送的任何该死的东西的人的眼里,这样 的重活根本不算回事。开着也许是装载着某种禁运货物的车子,他无从知晓,但 是他坚持下来了。他一辈子都坚决对抗那些反对意大利裔的人,他对那个混蛋文 尼·佛勒儿和他的组织一直忠心耿耿。他为这些人进过监狱。他抱怨过,说过任 何话吗? 没有。在他们看来,他只是司机福斯托,一头埋头苦干、听从命令、不 爱说话的公牛。他为他们做了该做的一切。很久以前,这些事情就已经把他的灵 魂打入了地狱,连他的妻子都对他说,她已经停止为他祈祷了,但是他们平等对 待过他吗? 没有。他得到了一些钱,没错,但是他们给犹太人和黑鬼的好处胜过 曾经给过福斯托.杰拉奇的任何待遇。他应该感谢他们安排自己成为工会的官员。 哈,他仍然是他们的傀儡。报酬丰厚,但不足以弥补不得不整天坐在办公桌后听 那些懒汉抱怨鸡毛蒜皮小事的枯燥无聊。然而,他仍然听他们抱怨,几乎没说什 么,只是尽他的职责。福斯托。杰拉奇花那么多年的时间解决别人的问题,但有 谁关心过他的问题呢? 随后,在忠心耿耿服务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有一天:嘭, 他出局了。他们把他的工作给了别人( 福斯托很明智,没有问为什么) ,他们让 福斯托司机“提前退休”。封嘴钱。滚蛋费。他该怎么做? 他乖乖地滚蛋了。忠 诚到底。死后继续忠诚。好样的老福斯托。 还有,耶稣基督,不要让他开始想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儿是一个干枯的老处 女,一个教师,从扬斯敦搬来图森,为的就是给他的生活增添痛苦——每天夜里 下课之后,她总要过来,说的总是吃这个,不要吃那个,这是今天第几支烟了, 爸爸? 没完没了。还有儿子,和他同名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比别人都优秀。他的 母亲也鼓励他这么想。那个孩子的一切都来得很容易。娶了一个金发女郎,乳房 大得能伸到这里。不仅上了大学,还读他妈的法律学校。还有开飞机那档子事, 那不过是另一种向世界显示他与老爷子不一样的方式——瞧,一个艺高胆大的私 人飞机驾驶员,不是某个不中用的卡车司机。这个不知感恩的混蛋每一次呼吸都 是对老爷子的侮辱。甚至说他的名字起错了。“王牌”杰拉奇。该死的,他以为 是谁为他铺的路? 文尼·佛勒儿,他可能这么想,或者是纽约那些卑鄙的家伙。 在其他的人开始醒过来烦扰他之前,福斯托从草地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车 库。他在那里放了一件长袍和一双拖鞋。他将穿上长袍和拖鞋,在院子里做活做 得满身是汗。在去上学的路上,巴布和贝芙,哎呀,真是可爱,都要出来亲亲他。 他想保护这些可爱的孩子,不让这个世界先是令她们失望,而后把她们毁掉。不 过他只是穿着长袍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橡胶水管或一把耙子,笑得像个开心 的农民,挥着手说再见。 随后,他会走进房里,洗漱干净,开车穿过城市去康奇塔·克鲁兹的拖车式 活动房屋。她几乎不说英语,而他几乎不说话,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在他搬到这 里不久,他们就在一家酒吧里相识了,然后有了这样的安排。他不记得过程是什 么样了,由此可见他与她的这种关系是多么地轻松不拘束。赫拉西,她这样叫他 的名字,这比他自己儿子对他的称呼不知要亲近他妈的多少倍。有时候他们会做 爱,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待一个小时,不问任何问题,只是在一起。电 视在这种情况下很有用。其他时候还会打牌、玩多米诺骨牌,也许还会做足部按 摩。他们会一起吃午饭,在她的家里或是拐角处的小餐馆,然后他会亲吻她的额 头。他们不会说“我爱你”,也不会承诺什么,她将去罐头工厂上第二个班次, 他将开车去沙漠短距离飙车。除了星期天,每天,在同一条笔直的公路上,他都 会猛踩油门,放开发动机上的碳精棒,还有心上的束缚,他是这样想的。当他让 速度计上的指针移到一百二十英里以上的黑色区域时,一旦达到这个速度,他将 放松油门,让自己的速度、脉搏和情绪降下来,然后他将开车回家。在那里,与 他同名的可悲的傻瓜和他那讨厌的瑞士妻子正在争吵。他们刚来这里那会儿,夏 洛特是模范妻子,尼克因为自己干了这么大的蠢事而备感惭愧。但刚过了几个星 期,差不多是石膏模子从他腿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便开始斗起嘴来,连打开电 视机都会引发某种愚蠢的争吵。渐渐地,他们表现得越来越像福斯托和他那死去 的妻子,这又是儿子似乎决意嘲弄他的另一种方式。 他们无所事事,无所事事。他们浪费的大量时间令福斯托·杰拉奇感到恶心。 夏洛特出门逛街,用尼克的钱购买她不需要的东西。有时候,尼克开着租来的车 四处转悠,随便找一个投币式公用电话打电话,顺路去那家狭小龌龊、需要强行 挤进去的酒吧兼烧烤店。但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坐下来读书,和过来送信的 人聊天。 一天,福斯托回到家里,尼克正在给那个该死的游泳池灌水。福斯托的唯一 反应是皱了皱眉头,尼克便开始长篇大论地解释说,即便他的妈因为她那被癌症 折磨的心脏停止跳动而死在这个游泳池里,她死的时候仍然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情。她永远都不会希望他把游泳池的水放干。这个孩子对这样的事情知道什么? 他不是那个把她的尸体捞出水面的人。自私尢知的年轻人。她的愿望便是福斯托 ·杰拉奇的不幸。尼克给游泳池灌水,只是因为他自己想用。果不其然,第二天, 福斯托回到家里,不仅看见这个孩子躺在一个充气橡皮筏里在水上漂浮着,而且 还在读一本关于埃迪·里肯巴克尔的书。这是对他更进一步的嘲弄! 在接下来的 几个星期里,他不停地讲里肯巴克尔作为王牌飞行员的故事、赛车运动员的故事、 在海上失踪的故事、成为航空大亨的故事。一个了不起的杰出人物,福斯托‘杰 拉奇不能否认,美国式的英雄,都是那些天花乱坠的瞎扯。但你知道什么? 去他 妈的埃迪·里肯巴克尔。 尼克把他的两个女儿当男孩子一样对待,尤其是可怜的贝芙,她崇拜自己的 父亲,可能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教体育的老处女,就像她那干枯的泼妇姑姑。太 阳底下有什么东西,他和夏洛特就带两个孩子去看什么:动物园、马戏团、音乐 会、球赛、电影,似乎他们想对孩子们弥补什么。 尽管如此,这两个小姑娘自从搬到这里之后,适应的过程很快很顺利。她们 在社区里结交了朋友,在学校表现也不错,一切都很好。她们快快乐乐地做着小 孩子,但她们的父母却看不到这一点。 冷不丁地,她们该回长岛去了,是夏洛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显然,他那 成功而自信的儿子不愿为任何与老爷子感情有关的事情操心。福斯托·杰拉奇再 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这一次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 的心里话。这两个孩子在学年中间转学来到这里,表现得同样出色,但现在又是 怎么回事? 这个学年还有两个月就要结束了,他们居然要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转学 回去,多自私的狗屁想法! 难道他们对孩子融入新环境的艰难毫无了解吗? 他无 法容忍。让尼克自己回去。夏洛特也回去。上帝知道,与这里相比,纽约有更多 的地方可以烧钱。但是孩子们要留下。难道她以为福斯托·杰拉奇——这一辈子 都在解决别人问题的福斯托.杰拉奇——都不能照顾这两个小天使两三个月吗? 她真是这么一个愚蠢的女人,以为自己比他更会照顾两个孩子吗? 在数落她的时候,他的确,没错,打碎了一些东西,但那些是他的东西。他 流的眼泪是愤怒的眼泪。现在这该死的儿子儿媳要他去看医生。 这就是一个人说真话的后果。没什么。福斯托·杰拉奇这个人一辈子不曾拥 有什么珍贵的好东西,除了两个孙女和一个住在拖车式活动房屋田对他几乎不了 解的墨西哥女人。而现在,这两个孙女要离开了。他亲自开车送她们去火车站, 告别的时候高高地挥着手,开开心心地说着“再见”。他的儿子和那个女人连头 都没有回,大孙女也没有回头,但贝芙转过身来,挺直了肩膀,给了他一个飞吻。 多甜美的微笑! 她应该多多微笑,这个贝芙。 因为去火车站送行,他错过了与康奇塔共进午餐的时间。他也没有心情飙车, 直接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家。他可以一个人待在任何地方,但他习惯了那个后院。 康奇塔的离开,他心想,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福斯托·杰拉奇眺望着游泳池,再 来一支金切斯特菲尔德香烟,也许两支,最多三支,然后,他就把游泳池里的水 放掉,永远不上水。 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常常注意到,迈克尔·考利昂个性形成时期的每一个大 胆决定都是违背父亲意愿的:参加海军陆战队,娶一个名叫恺·亚当姆斯的女人。 他参与家族的事务时维托·考利昂正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无力阻止。他介入致幻 毒品的买卖。_ 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暗示,迈克尔·考利昂把父亲的逝世作为借 口,发动了与巴茨尼家族和塔塔格里亚家族的战争,比维托·考利昂认为合适的 时间要早。 这个模式的第一个例外可能是迈克尔决定让尼克·杰拉奇活着。不管别人如 何评论这个决定的后果,这正是他父亲的做法,原因有四个。 第一,正如迈克尔预料的,任命杰拉奇为忒希奥旧部的头目,化解了大家对 处决忒希奥这一事件的任何怨恨。他很受街头巷尾那些小兵小卒的欢迎,他们不 知道他就是奥马利,他们只是以为他在图森开展新的生意,杰拉奇其实也这样做 了。考利昂家族扶植了一些放高利贷的人,开办了一家酒吧兼烧烤店,买通了一 个警察局长,与一个受前墨西哥总统保护的大麻供应商搭上了线。 第二,防备杰拉奇的所有理由如今都已经冲淡或消失。即便芝加哥、洛杉矶 或旧金山黑手党不会派人杀他,他也会心存担忧。这对他的大胆好斗是一种约束。 在佛勒儿上演滑稽的绑架花招之后,迈克尔确保他安全无恙,安排他在图森休养, 并一手策划他回归纽约,为此他似乎对迈克尔怀有深深的、真诚的谢意。如今, 既然纳尔杜奇随时准备掌控克利夫兰帮,杰拉奇与佛勒儿的关系就无关紧要了。 第三,杰拉奇是个了不起的赚钱能手,他与别人每打一次交道都会带来钱财。 第四,迈克尔·考利昂需要和平。他的组织不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他没有足 够的人力,也没有足够优秀的人力无限制地发动战争。让杰拉奇活着可以给人造 成这样的印象:路易·鲁索应该对那起坠机事故负责,这是在纽约州北部举行的 第一次峰会上正式签署的和平协定的一个关键内容。 所以,有什么必要举行第二次会议呢? 有什么必要每年都举行这种会议呢? 有什么必要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开会呢? 第一次聚集在那栋装有楔形板的白色农舍里的人当然没有迫切的理由同意第 二年在那里再开一次会( 事实上,从各方面来看,1957年的会议只是例行公事, 几乎根本没有必要召开,它相当于1956年会议和1958年那场重大会议的历史脚注 ) 。他们讨论和解决的议项已经讨论过,并且得到了解决。那天铸就的和平是历 史性的、持久的。迄今为止,各个家族之间尚未爆发可与1955年至1956年的那场 火并( 或者之前的两场:40年代的五大家族火并和1933年的卡斯特拉玛里塞争斗 ) 相提并论的暴力纷争。 之前没有制定开会计划的先例,所有的高峰会议都是直接针对当时存在的问 题而召开的。 每年举行这种会议的决议不是在1956年的会议上达成的,而是在之后不久。 如果不是因为天气的突然变化,如果不是因为那只巨大的烤猪,这个决议是不会 出现的。 迈克尔打算在所有议项结束之后便立即离开,但是在好几个小时里,农舍的 窗户都是大开着的,在好几个小时里,那只烤猪的香味持续不断地飘进屋里,以 它的味美多汁制造了魔术般的效果。克莱门扎——大多数其他的人也一样——几 乎不是那种不吃上几大块就开车走远路的人。那些用大蒜调味的面包是如此诱人, 完全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馋涎欲滴。味美司口的面包,还有馅饼,一场简陋但非常 诱人的宴会。而非常吉利的是,今天正是春天天气转暖的第一天。大家徘徊着没 有离开。如果离开了,简直称得上可耻。 迈克尔·考利昂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我不能吃猪肉。” 鲁索说,他的嗓音几乎不比迈克尔三岁的女儿低。“真让我伤心。如果我吃了的 话,我会更伤心的。走之前和你说句话。” 趁其他的人大吃大嚼之际,他们两个一起散着步穿过草地。鲁索的顾问开车 去了。 “我不想在那屋子里说这些话。我是新来的人。新来的人应该闭上嘴巴,只 管听着。” 迈克尔点点头。鲁索在会上其实说了不少的话。 “我不像你,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的嗓音听上去仍旧那么怪异、尖厉, “但是有一点令我感到疑惑,当你最后谈到变化的时候,我没听懂。” “我没有兴趣告诉外人如何经营他们的行当,不过总会有那么一天,外人将 控制整个街头,就如意大利人从爱尔兰人和犹太人手里夺取控制权一样。只要看 看那些黑鬼,在一些城市,他们的势力与日俱增。” “在芝加哥不是这样的。” “但如果我们不利用我们的权势和钱财,从地下转入地上,那么,即便我们 积攒的权势越来越大,钱财越来越多,我也看不出有任何意义。这正是我打算改 变的地方。” 开怀的大笑声在薄暮中回荡。因联姻而成为亲家的彼得.克莱门扎和约瑟夫 ·扎鲁其坐在帐篷旁边的一块大岩石上,对着越来越多的加入者大讲故事。 “什么地下地上,我没听懂。” 迈克尔开始解释。 “别,别,别,”鲁索说,“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个笨蛋似的。” 迈克尔既没有因为鲁索这种小肚鸡肠的发作而道歉,也没有做任何回应,作 为教父,如此小心眼儿是很让人吃惊的,即便这个教父来自芝加哥。 “我这么跟你说吧,”鲁索说,“你谈到有一天我们的孩子如何会变成众议 员、参议员,甚至总统,但是从我们手里收取贿赂的就有这样的家伙。” “永远不会做总统。”迈克尔说。他心里想着那位大使,想着“暂时还没有” 这个词。 “暂时还没有做总统,”鲁索说,“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和米基.谢 伊谈过。你以为他只和你做交易吗? ” 有几个教父望着他们这个方向。迈克尔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便是让别人怀疑 自己在密谋什么。“我们应该回去了。”他说。 “我不回去,不记得了? ”鲁索说,“我要走了。听着,我想说的是,至少 在芝加哥,我们选举我们的人,一旦他们走马上任,我们从他们那里就能得到我 们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些不受我们控制的人也会被某个人控制。”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个笨蛋,迈克尔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那么,为什么,”鲁索说,“我们要对我们的孩子们抱这样的希望? 为什 么我们希望他们做别人的傀儡? 我们并不幼稚,你知道,我们谁都不幼稚,但我 们中的一些人竟然怀着这么幼稚的幻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帐篷下面的人在叫他们。 迈克尔笑了。“没有人能不受别人的控制,鲁索教父,连我们都不例外。” “我只是想说说我的想法。”鲁索说,“哦,还有……” “嗨,迈克尔! ”克莱门扎喊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过来,我们有事找你。” “可以吗? ”迈克尔问鲁索。 “这么快,”鲁索说,“我想消除误会,了结一件事。我想你一定知道卡波 内派我的弟弟威利和另一个人去帮马兰扎诺,当时他和你的父亲正处于激烈的纷 争中。” 原来,这就是这次散步的真正意图。 “他们也是这么告诉我的。”迈克尔说。那种帮助是为谋杀维托·考利昂而 制定的协议。“碎冰锥”威利·鲁索只有身体的一部分回到了芝加哥,那就是他 被割掉的脑袋。 “我怪的是卡波内,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纽约的问题与他无关。”鲁索伸 出他那柔软的小手,“你父亲只是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迈克尔接受了这个握手的表示,握手随后变成了拥抱,最后以亲吻结束。鲁 索教父钻进了他那已经发动的车。 “鲁索教父要去哪里? ”迈克尔回到帐篷那里时,克莱门扎问他。他不能当 着其他教父的面叫鲁索“鸟脸”,心里一定难受死了。 “他不能吃猪肉。”迈克尔回答。 “我原以为文尼·佛勒儿是我们的犹太人代表。”扎鲁其说。 “够了,”佛勒儿坐在轮椅里说,“要不是我派去拉斯韦加斯的那些犹太人, 你们这些懒鬼中的大多数人连尿壶都不会有。” “我们挣的钱会比他们为我们挣的还要多,”坦帕的萨米‘德拉格教父说, “如果每次我们不得不听你唠叨他们的时候都能得到一毛钱的话。” 佛勒儿厌恶地冲他挥挥手。“嗨,乔,你要求投票,那就开始吧。” 吃着烤肉,身边又有投契的伙伴,兴高采烈的彼得说,他们应该每年都开会, 吃烤肉。约瑟夫·扎鲁其当即举起酒杯表示赞同,提议来一场会后的投票表决。 纪律委员会九个委员中只有一个缺席,投票结果是一致通过。 回纽约前不久,尼克·杰拉奇和弗烈特·考利昂在电影《杜兰哥伏击战》片 场的一个酒吧里见了一面。如果不抬头看那些缆索和狭窄的人行道,这个地方看 上去相当逼真。弗烈特在电影中饰演一个角色( “玩牌作弊高手第二号”) ,但 他还没换上戏装。他们在旋转门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这里没有其他人。外边, 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德国导演正在呵斥什么人,因为他不喜欢泥浆的颜色和纹理。 “你们看了这篇狗屁文章吗? ”弗烈特把一份晨报扔在桌子上说。“电影皇 后与强盗丈夫在此度蜜月”,这是头条的大字标题。报道的头两段引用了德亚纳。 邓恩的一些无伤大雅的话。第三段提到,弗烈特也参演此片,“以扮演一个坏蛋 开始他的银幕处女秀”。之后的部分全是剪裁活儿,充斥着多年以来在纽约报纸 上刊登过的旧事,只是大量地加入“据说”这个词,还配有图片。记者居然挖掘 出了维托被子弹击中后弗烈特坐在路边的照片,当时他不是试图抢救老爷子,而 是哭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让弗烈特气急败坏。“我不演坏蛋,”弗烈特说, “我抓住了正在作弊的坏蛋。” “有什么意义? ”杰拉奇说,“如果你给报社打电话,或直接跑过去,他们 真的就可以写一篇报道了,那样只会令事情更糟糕。对了,你的西装很不错。你 是不是有关系户? ” “你说更糟糕? 对吧? 这么说你认为这已经很糟糕了。你不会从好或还不错 变成更糟糕,除非你已经很糟糕了。” “你在乎那么多干吗? ”杰拉奇说,“这只是他妈的图森的报纸。” “他们颠倒黑白,把全部事实都搞错了。” 比如说,德亚纳·邓恩仍然有资格被称作电影“皇后”这个事实。她是个酒 鬼,她的容貌和事业正因此受到影响。杰拉奇觉得,她嫁给弗烈特只是想继续过 奢华的生活,到一定的时候便没有任何角色让她来演了。 外边,导演大喊:“开始! ”一辆四轮平板马车呼啸着冲下尘土飞扬的街道, 德亚纳·邓恩开始尖叫起来。 “剧本是这么写的,”弗烈特说,“方檀死了,迪迪尖叫。”她扮演县治安 官的遗孀。约翰昵·方檀是带枪的牧师。 “你想要事实,”杰拉奇说,“与其去报社,还不如去更好的地方。” “我们一个月前结婚,这不是秘密,不像报纸所说的那样,我们已经度完蜜 月了。周末在阿卡普尔科,在那个有粉红色吉普车直接开到海滩的地方。” “短暂的蜜月。” “我们都是大忙人。” “刺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 ” “嗨,谁不想多花点时间度蜜月呢,你知道的。” 杰拉奇不想和一个像德亚纳·邓恩这样好斗的、一意孤行的女人困在宾馆的 房间里,除非能让她在床上像刚才那样尖叫。导演下令开机拍摄另一个镜头。德 亚纳的尖叫声听上去更为刺激。“我从没去过阿卡普尔科,” 杰拉奇说,“好玩吗? ” “我不知道。当然好玩。和许多地方一样,我想。”弗烈特握拳重重地砸在 桌子上,正好砸在那张他在机场钻进豪华轿车的照片上。“给我解释一下这个, 行不行? 她在这里整整待了三个星期,我也断断续续待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突然 冒出来这样的狗屁新闻。” “你娶了一个电影明星,弗烈特。你还期待什么? ” “我一个月前娶的电影明星。” “现在你自己也是电影明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噢,那都是蹩脚的表演和傻笑,那种角色,我大概只有两句台词。” “那也是电影明星。”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我写成有娱乐圈背景、正打算扩展事业的人呢? ” 杰拉奇从弗烈特的嘴里听出了迈克尔·考利昂的话。迈克尔赞成弗烈特这个 更为公开的形象,这对考利昂家族的经营合法化有帮助,或者,至少表面上有帮 助。 “听着,”杰拉奇说,“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看这份报纸。相信我,这没什 么人看。” 弗烈特大笑起来,片刻之后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你是在说笑话,是不是 ? ” 杰拉奇耸耸肩,随后也笑了。 “胡说八道。”弗烈特也笑着说,并友好地捅了捅杰拉奇的肩膀。 三个星期前,也就是这部电影开拍之前,杰拉奇和弗烈特几乎没有交谈过。 他看起来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 “你觉得那些威士忌都是真的吗? ”弗烈特指着粗制滥造的吧台后面那些干 净的、没有贴标签的酒瓶说。 “我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不过去看一看? ” 弗烈特不屑地皱皱眉头,挥了挥手。“我最不需要的东西。” 杰拉奇点点头。“阿司匹林? ” “吃了几颗。” “昨晚够折腾人的。” “我告诉你,”弗烈特摇着头说,他脸上突然露出沮丧和吃惊的表情,“现 如今,每个夜晚都那么折腾人。” 昨天晚上,他们带着妻子去城里寻欢作乐,但是没什么意思。他们一时兴起, 决定开车去墨西哥。到了那里之后,德亚纳·邓恩坚持要去看驴子表演。夏洛特, 她至少从今天早晨起,仍然不和他讲话,不过她也许当时就非常生气了,因为整 个晚上,不管谁说点什么,德亚纳·邓恩总会把话题拉回到自己身上。杰拉奇开 始随心所欲地变换话题,但是不管他换话题换得多么滑稽,她都把它当成一个信 号,开始讲述另一个关于德亚纳·邓恩的故事。回家之后,夏洛特指责他打情骂 俏,他没有和她就此事纠缠不休。她禁不住感到失望。能与电影皇后开怀对饮令 她激动万分,没想到对方不过是一个脑袋硕大、喋喋不休的大嘴婆,居然拿丈夫 不喜欢口交这事开玩笑。而弗烈特就坐在那里,硬是挤出笑容,像是强忍着肠痉 挛。德亚纳·邓恩还觉得观看驴子与一个十来岁的印第安女孩性交是一件很好玩 的事。 只要给夏洛特足够的时间,她一定会给东伊斯里普所有的长舌妇讲述她的狂 欢之夜,听起来她像个坐着喷气式飞机到处旅行的阔佬。 街道的那头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撞碎的可怕的声音,是那辆四轮平板马车撞的。 “别担心,”弗烈特说,“那也是剧本里的情节。” “嗯,是,”杰拉奇说,“如果我对撞击有点神经过敏的话,请你原谅。” “我没有那种权力,”弗烈特说,“你需要谅解,那是迈克尔的管辖范围。” 杰拉奇竭力不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弗烈特说过任何怨恨弟弟 的话。“那么方檀在这里? ” 弗烈特摇摇头。“他们用飞机接来一个编剧改写剧本,让他早早退出了演出。 你能相信吗? 那边要死的那个人是他的替身演的。” 方檀对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不闻不问,这正成为一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但 这是头一次他在一部电影拍摄期间拍屁股跑掉了。“那就这么着了? ”杰拉奇问, “他不用负任何责任吗? ” “我不想插手这件事情,”弗烈特回答,“我有一只耳朵得听迪迪的,另一 只耳朵得听弟弟的,还有一只耳朵得听他妈的黑根的。” “你有三只耳朵? ” “感觉像是有三只耳朵,”弗烈特回答,“这种感觉可不好。” 他们开始说起正事,他们其他几次见面时都是如此。杰拉奇本来以为弗烈特 要向他转告杰拉奇在纽约的手下人的情况。然而,弗烈特说的是前一天的那场和 平谈判。一切都定下来了,杰拉奇将要回自己的大本营了。 这些话也是一个人被做掉之前可能听到的,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迈克 尔何必派弗烈特过来? “你还好吧? ”弗烈特问,“你没有失聪或什么的吧? 我本来以为,谁听到 这样的消息都会欣喜若狂。” 灯光照明组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开始为下一个镜头做准备。道具组的人在 地板上撒了锯末,摆出了扑克牌、圆形筹码、肮脏的玻璃杯,以及那个大概去日 无多的钢琴师用的散页乐谱。“这事会很复杂的,就是这样,” 杰拉奇说,“回自己的地盘。” 弗烈特压低了声音。“嗨,你和斯特拉其家族关系怎么样? 我是说,你知道, 过去的关系怎么样?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我问这个是有原因的。” “他们的一些人与我有合作关系。”要不是他给“黑发”安东尼·斯特拉其 进贡,那些毒品永远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在泽西登陆,再进入纽约。“你有什么想 法? ” “我有个主意。可能也有你的份儿。新的收入来源。可能是我们拥有的最好 的买卖。我和迈克尔谈的时候,他说不行,但是我越了解你,越觉得你和我一起 可以说服他改变主意。” “我不知道,弗烈特。”杰拉奇希望他没有表露出来,但他确实非常吃惊。 弗烈特几乎不了解他,却鼓励他一起挑战迈克尔.考利昂的权威。“如果教父否 决——” “别担心,我会处理的。没有谁像我这样了解他。” “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杰拉奇说。如果哪个社区的小阿飞如此公开地不忠 不义,那是无法容忍的。但换作是二老板呢? 是教父的哥哥呢? “但是,我必须 给你说实话,弗烈特。我不打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先听我说完,好吗? 对了。这就是了。你是律师, 对吧? 你知道在旧金山,埋葬死人是非法的吗? ” 不对,他不是律师,但杰拉奇不想纠正他。正在这时,德亚纳.邓恩从旋转 门冲了进来。 “老板,”她粗鲁地喊道,“给我来一杯你们这里最好的威士忌。” “演得真不错。”杰拉奇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听上去她完全像那个在影 片里扮演反面角色的男演员——一个头发斑白的笨蛋,出道前是一个拳击手。 “那些瓶子里不是真正的威士忌酒。”弗烈特说。 “你这个标示真品的标签,”她说,“真可爱。别胡闹了,行吗? ” “哦,好的。”弗烈特说完便不再理会他的妻子,转过来对杰拉奇说话。 “我差点忘了。”他抓着西装的翻领,“我的确有自己的裁缝师傅,他在贝 弗利山庄,不过试衣的时候我让他飞到拉斯韦加斯。他在那里也给方檀做衣服, 所以我才知道他的。” “不像你,”德亚纳·邓恩说,“约翰昵不得不量身定做自己的长裤。不然 的话,长裤穿上去很不舒服,因为他的阴茎——” 弗烈特无精打采地一笑。“没错。” “很大,是不是? ”杰拉奇不敢相信弗烈特竟然听任她说这样的话。 “他们是这么说的。”弗烈特说。 “他们是谁? ” “哦,甜心,”德亚纳。邓恩翻转一把椅子,叉开腿坐在上面,“还有谁呢 ? ”她挤弄着眉毛。 杰拉奇从弗烈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气得发狂,但笑容仍然可怕地显现 在二老板的脸上。 “我和玛葛特·娅希彤合作了一部影片,”德亚纳·邓恩说,“当时她还是 约翰呢的妻子。导演弗林——那个爱尔兰大胖子——嘲讽她嫁给了约翰昵.方檀 这样一个九十八磅、皮包骨头、瘦弱不堪的家伙。这是以前的事了,你们知道。 所以,当着所——有——人——的面,玛葛特说话声音特别大:‘他也许是皮包 骨头,但他的身材比例非常完美。八磅的约翰呢,九十磅的那个。”’ 弗烈特爆发出一阵尖厉的大笑。 “娅希彤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女人。”杰拉奇说。而你呢,邓恩小姐,是八磅 的德亚纳,九十磅的大脑袋。 “很自然地,”德亚纳说,“她说了这话之后,我把检验她是不是说谎当成 了我的责任。” 杰拉奇只看到过自己的漂亮女儿像弗烈特·考利昂那样,转瞬之间神情便从 愉悦变成了绝望,但那时她们还只是婴儿。 “所以,我真是特别开心,当着你们大家、这么多棒小伙儿的面,我终于可 以透露,我真的是等了很长时间——” “我该回家了。”杰拉奇说,他随后便回了家。他会改日再听旧金山死人的 事情。 有一件事情一直困扰着彼得·克莱门扎。 那天夜里在沙中楼阁,他们正在观看方檀、布兹·弗拉泰洛和多蒂‘埃姆斯 的表演,一直到迈克尔接到黑根打来的电话,知道了飞机失事的消息。为什么迈 克尔甚至在接听黑根的电话之前,就拍拍克莱门扎的肩膀,提醒他要离开? 他怎 么知道他们将站起来,离开包厢? 不是说克莱门扎将要对别人说点什么吗? 但这正是那种让人想得很多的小事。那种小事能让人在凌晨两点穿着丝绸睡 衣走到门外,点燃一支上好的雪茄,按开泛光灯,一个劲地给他的卡油拉克车清 洗打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