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布满整个西西里的教堂的钟声一响,他就开着“小罗密欧”牌汽车直
奔那个村子,车就停在咖啡馆门外。加洛和法市里吉奥两个人都带着滑膛枪坐在后
座上。迈克尔要他们俩在咖啡馆里等着,不可到姑娘家里去。咖啡馆今天关门了,
维太里靠在平合的栏杆上,在那儿等着他们哩。
他们互相一一握手后,迈克尔拿着三大包礼物,跟着维太里,步履艰难地向山
上走去。维太里的家看来比一般村舍都要大一些,他们一家不算很贫穷。
屋子里的布置使人感到很熟悉:有几尊圣母雕像套在玻璃罩里;在这些雕像的
脚前供着几盏闪烁着红光的还愿灯。两个儿子也都穿着他们最好的黑礼服,在家里
等着。他们都是身体魁伟的年轻人,看上去刚二十出头,但由于他们在农场里辛勤
劳动,因此都很显老。母亲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同她丈夫一样结实。但是,却
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
介绍的时候,迈克尔根本没有听见,过后他们坐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可
能是起居室,也同样很可能是正式餐厅。房间里杂乱无章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
。房间并不怎么大,但在西西里来说,这已经是中产阶级才能享受的荣华富贵了。
迈克尔给维太里先生和维太里太太分别送了礼物:给当爸爸的送了一个金质雪
前烟切割机;给当妈妈的送了一匹在巴勒莫可能买到的质量最好的布。还有一包是
准备送给姑娘的。他送的礼物,人家以含蓄的感谢收下了。这些礼物送得有点太早
了,在他第二次访问之前本来不该送任何东西。
当爸爸的以农村人的语气对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就那么轻贱,那么随随便
便地欢迎陌生人到我们家里来。只是因为托马辛诺老头子替你担了保,因此,我们
欢迎你,不过,我必须有言在先,如果你对我女儿的意图是严肃认真的,那我们就
必须再知道一点有关你和你家庭的情况。这,你是能够理解的,你的家庭原来也是
从这个国家去的嘛。”
迈克尔点点头,彬彬有礼他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你。”
维太里先生举起一只手。“我并不是一个包打听。我们得先考虑一下,看是否
有必要。眼下,你作为托马辛诺的朋友,在我们家里是受欢迎的。”
迈克尔尽管鼻子里面敷上了药,实际上还是闻到了姑娘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转
过身一看,啊,她就站在通向后院的拱门口。他闻到的气味是鲜花的气味,柠檬花
的气味,但她那乌黑的卷发上并没有插什么花。她那朴素的黑衣服(显然是她最好
的衣服)上并没有插什么花。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同时向他轻微地笑了一下,然
后就默默地低头望着地面,并坐在她母亲的身边。
迈克尔又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了,在他全身汹涌澎湃的,与其说是渴望,不如说
是如痴似醉的占有欲。他头一次体会到了意大利男子的那种名不虚传的贪婪心理。
此刻,谁要是摸摸这个姑娘,谁要是企图占有这个姑娘,把她从他的身边拉去,那
他马上可以结果了这个人。他想要占有她,如疯似癫得就像守财奴想要占有金市一
样,如饥似渴得就像二地主想要占有耕地一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占有这个
姑娘。把这个姑娘抓到自己手里、锁在家里,把她当作囚犯一样关起来,整天只陪
着他一个人。甚至任何人想要看她一下,他也不愿意。当她回头对她的一个哥哥微
笑时,迈克尔就莫名其妙地朝那个年轻人杀气腾腾地瞪了一眼。全家人看得清清楚
楚,这就是被“晴天霹雳”击中的典型表现,因此也都感到放心了。这个年轻小伙
子将是他们女儿手中任意捏弄的面团了。当然在他们俩结婚之前会是这样的,婚后
的情况当然会有变化,但那也没有多大关系。
迈克尔原来在巴勒莫也给自己买了些新衣服,看上去再也不是邋里邋遢的农民
了。如今全家人感到问题已经一目了然,他起码是个什么老头子。他那被打坏了半
边脸,使他看上去也并不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丑。因为另外半边脸仍然很秀气,
把这边变形了的脸衬托得甚至很有趣。总之,在这个国度里,若说你是被破相了,
那你就得同许多肉体遭受了极端不幸的人们对比对比,在这样的对比之下,你未必
能称之为破相。
迈克尔直瞪瞪地瞅着姑娘,瞅着她那可爱的鸟蛋形的脸面。眼下他看到她的嘴
唇发紫了,她的嘴唇里面流动着的热血也就是那样的紫红色。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
,只泛泛他说:“那天我在柑橘林旁边见过你,是在你要跑开的时候,怕是我使你
受惊了?”
姑娘抬起眼睛,把他扫视了片刻。她摇摇头。但是,那双眼睛里的妩媚神态,
迈克尔却受不了,不由自主地把脸移开了。母亲却酸溜溜他说:“阿波罗妮娅,你
就同这个可怜的人说几句话吧,他从老远赶到这儿来看你。”但是,她那长长的眼
睫毛仍然一动不动地耷拉着,活像鸟儿的翅膀益着眼睛。迈克尔趁机把用金纸包着
的礼物递给她;姑娘把礼物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父亲说:“女儿,打开看看。”但
是,她那双手却一动也不动。她那双手很小,有点淡褐色,简直就是一双顽童的手
。母亲把手伸了过来,下耐烦地打开包裹,然而又怕把宝贵的包装纸扯破,动作十
分小心。她打开一看是红色丝绒珠宝盒,就给愣住了。她那双手从来没有摸过这样
的宝贝东西,根本不知道怎样打开它。但是,她单凭纯粹的本能把盒子打开了,顺
手取出了里面的礼物。
礼物是一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的项链。这个礼物使他们一家入惊喜交集,敬
畏之情油然而生。这不仅是因为这个礼物的价值,而且还因为在这个社会里;给人
选用金子做的礼品,也就是等于最严肃的意图的一种表白。这,也就无异于求婚了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无异于求婚意图的信号。这一下,他们再也不能狐疑这位
外乡人的严肃意图,不能狐疑他的家境了。
阿波罗妮娅仍然没有去摸她的礼物。他妈妈把礼物举得高高的,让她看;她把
长长的眼睫毛抬起了一会儿,然后直盯盯望着迈克尔,她那羞羞答答的褐色眼睛显
得很严肃,同时她说:“格拉吉亚。”
他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充分体现了年幼的羞怯的娇嫩的特点,在迈克尔的耳朵里久久地回响
着。他仍然不正面看她,仍然在同她父母亲交谈,原因很简单:看着她,他就会激
动得六神无主了。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尽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很不讲究,而她
肉体散发出的诱人的肉感,简直像光亮似的透过了衣服。他还注意到,她的皮肤由
于难为情而呈现出了深红色:她那本来又红又果的奶油般光润的皮肤,由于热血涌
到了脸上面更显得又红又黑了。
未了,迈克尔站起来要走,那一家人也站了起来。他们按照正常礼仪互相告别
。姑娘终于在他的正前面,同他握了手。她的皮肤一触到他,他感到触电似的一阵
麻木。她的手温暖而粗糙,完全是农民的皮肤。当父亲的陪他下山,送他到汽车跟
前,还邀请他下个星期再来参加他家的星期夭家宴。迈克尔点了点头,但是他心里
明白,他不可能忍受一星期之后才来看这位姑娘。
他没有忍耐那么久。第二天,不用那两个牧民陪伴,他就独自开车到那个村子
里去了,坐在咖啡馆门前花园里的平台上,同她父亲聊起天来。维太里先生派人去
喊他老伴和女儿下山来,到咖啡馆同他们一道聊聊。这次会见不像上次那么尴尬了
,阿波罗妮娅不再那么害羞,话也多起来了。她穿的是时常穿的那种花紧身衣,这
种衣服同她的肤色配合起来显得更为协调。
接着第三天,他又来了。不过这次阿波罗妮娅戴着他送的金项链。他一看就对
她笑了,他明白这是对他发出的一种信号。他陪着她一道上山,她妈妈紧跟在他们
后面。但是,要想这一对年轻人的身子不互相碰撞,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有一次,
阿波罗妮娅还跌了一跤,刚好倒在他身上,这样他就不得不用手扶住她。他的手感
到她的身于是那样热乎乎,那样充满活力。他们俩看到妈妈在后面忍不住发笑了,
原因是她明明知道她本来是个小山羊,从她还是身上裹着尿布的婴儿的时候起,她
在这条路上也从来没有跌过跤呀。她知道,这就是他在结婚前用手去摸摸她的唯一
方式。
这样过了两个星期,迈克尔每次来总要给她带些礼物,她也逐渐地不羞怯了。
但是,他们俩无法在女方没有陪伴的场合下私下去面。她是一个十足的农村姑娘,
没有多少文化,没见过世面,但是她有一种清新的韵味,有一种对生活的热望。这
两个优点,再加上语言上多少有点障碍,使她似乎能激发人的好奇心。一切都按迈
克尔的要求非常顺利地进行。因为姑娘一来给他迷住了,二来知道他很有钱,所以
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两星期以后的一天了。
如今,托马辛诺老头子在幕后插手了。他收到了从美国传来的话:尽管迈克尔
不服从命令,但必须采取一些基本措施。因此,托马辛诺老头子就自命为新郎的父
亲,从而保证了他的保镖能够有出场的机会。加洛和法布里吉奥这两个人间塔查大
夫一样,也都算是考利昂家庭方面出席婚礼的成员。新郎新娘就打算住在塔查大夫
的那个四周有石头围墙的别墅里。
婚礼是普通农民式的婚礼。当护送新娘的随行人员、主要来宾、一般客人从教
堂出来步行回到新娘家时,村民们就站在街道两旁,向走过来的人们身上撒鲜花。
参加婚礼游行的人们把传统的结婚糖果、蜜饯杏仁扔向附近的看客。剩下的糖果在
新婚夫妇的床上堆成一座糖山。在这种情况下,洞房仅仅是象征性的,因为实际上
新婚之夜将在考利昂镇以外的别墅里度过。婚礼宴会将要进行到半夜,但新郎新娘
在半夜之前就要坐“小罗密欧”离开宴会。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迈克尔得知当妈妈
的在新娘的要求之下也要跟他们一同到别墅去,因而感到很惊讶。当爸爸的解释说
,女儿太年轻,是个处女,有点怕,需耍有人给她谈一谈。如果出现什么问题的话
,就有人开导她有个正确的态度。这类问题有时非常微妙。迈克尔发现阿波罗妮娅
用她那大大的雌鹿似的褐色眼睛,带着拿不定主意的神色,张望着迈克尔。他向她
笑了笑,点了点头。
结果,他俩开着汽车,岳母也坐在汽车里,一同到了考利昂镇郊外的别墅里。
但是,老太太同塔查大夫家的佣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之后,又把她女儿拥抱了一下
,吻了一下,就退出现场了。这时,迈克尔同他的新娘子才被允许单独进入宽敞的
新房。
阿波罗妮娅仍然还穿着那套新娘礼服,上面还披着一件大氅。她的箱子和皮包
已经从汽车里拿到屋子里来了。在小桌上摆着一瓶葡萄酒和一小盘婚礼蛋糕,有大
华盖的床一刻都没有脱离他们的视线。年轻女郎站在屋子中央等着迈克尔首先采取
主动。
如今他终于同她在一起了,如今他合法地占有了她,再也没有什么妨碍了。迈
克尔却发起呆来,不能挨近她了。他凝视着她取下了新娘头巾,把它搭在椅子上,
把新娘花冠放在小梳妆台上。小梳妆台上还洋洋大规地摆着迈克尔让人从巴勒莫买
来的各种各样的香水和雪花膏。新娘用目光把这些化妆品清点了一下。
迈克尔把屋里面的灯全关掉了。他想在她脱衣服的时候屋子里能够暗一些,好
遮掩遮掩她的赤身裸体。但是,月光透过几扇没关上的活动百叶窗照了进来,把屋
子照得通亮。于是,迈克尔就去关百叶窗,但没有关严,因为屋子里太闷热了。
新媳妇仍然站在化妆台跟前。迈克尔走出屋子,到楼下洗澡间去了。当女人们
都在准备上床的时候,他同塔查大夫,还有托马辛诺老头子,一块儿在花园里喝了
一玻璃杯葡萄酒。他原来预料,等他回来的时候,就会看到阿波罗妮娅穿上睡衣,
早已躺在被窝里了。他感到很诧异,原来当妈妈的还没有给她女儿教会这一点。也
许阿波罗妮娅想要他帮着她脱衣服。但是,他确信她大羞涩了,太天真了,不可能
想到这样的作法。
回到新房,他发现里面漆黑一片,谁早已把百叶窗关严了。他摸到了床边,也
摸到阿波罗妮娅躺在被窝里的身子,她的背对着他,身子蜷曲着,缩成一团。他脱
了衣服,缩进被窝里去了……
她一来就打破了这所别墅沉闷的、只有男子的单调气氛,使之活跃起来。新婚
之夜的第二天,她就把母亲打发回家去了,从此她就以她那爽朗的活泼可爱的神态
主持着团体聚餐。托马辛诺老头子每天晚上都同他们共进晚餐。当他们一道在花园
里喝酒的时候,塔查大夫就讲讲他的老故事。布满园里的雕像像头上都戴着血红色
的鲜花。他们傍晚是过得满愉快的。夜间,这对新婚夫妇就过几小时狂热的性生活
。
她睡着了的时候,她的脸也是可爱的,像这样完美无瑕的脸,迈克尔以前只在
意大利少女油画册上看到过。那些少女油画,丝毫没有艺术家技巧上的夸张痕迹,
一看就可以认为是处女。
他们在结婚的第一周,经常开着“小罗密欧“出外野餐,作短途族行。但是,
就在这个时候,托马辛诺老头子把迈克尔拉到旁边解释说:“结婚活动使他的身份
在西西里一带已经传得家喻户晓了,务必采取一些措施来预防考利昂家族的敌人,
因为敌人的手伸得很长,也伸到该岛的避难所了,托马辛诺老头子在别墅周围安置
了武装警卫,同时决定让加洛和法布里吉奥这两个牧人在围墙里面固定执勤。因此
,迈克尔和他的妻子必须待在别墅范围以内。迈克尔为了消遣时间,就教阿波罗妮
娅学习英语,同时绕着别墅围墙的里侧教她开汽车。这个时候,托马辛诺老头子似
乎忙得不可开支,很少陪他们。据塔查大夫说,老头子仍然在同巴勒莫市的新兴的
黑帮闹纠纷。
一天晚上,在花园里,一个老年女佣人端来了一碟新鲜橄榄果,回头望着迈克
尔说:“大家都纷纷传说你就是纽约市考利昂老头子、教父的儿子,这是真的吗?
迈克尔看到托马辛诺老头子在摇头,对于他们的秘密已经家喻户晓这一点感到
不安。但是,这个干瘪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在看着他的时候,却流露出了十分关切
的神情,看来好像让她知道一下实请是很重要的,因而迈克尔点了点头。
“你认识我爸爸吗?他问。
这个老太婆的名字叫斐洛必娜:她的脸布满了皱纹,又是褐色,很像个大核桃
;她那褐色牙齿从她那像核桃壳似的上下嘴唇之间露了出来。她来到别墅这么久,
破天荒第一次向他微笑一下。
“教父一度救过我的命,”她说,“是救了我的脑袋。”说着,她指了指自己
的头。
看样子,她还有别的话要说,因而迈克尔笑了笑,鼓励她说下去。她几乎战战
兢兢他说:“路加·布拉西已经死了,这是真的吗?”
迈克尔又点了点头,看到这个老大婆的脸上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觉得很
诧异。斐洛必娜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说:“上帝饶恕我,但是我还是希望他的
灵魂能在地狱里永远受煎熬。”
迈克尔对布拉西这个人物一直感到很神秘,同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这个
老太婆一定知道黑根和桑儿一直拒不告诉他的故事。他给这个老太婆倒了一玻璃杯
葡萄酒,并让她坐了下来。
“给我讲讲我爸爸和路加·布拉西过去的事,”他彬彬有礼他说,“我自己只
知道一星半点。但是,为什么他们俩交上了朋友?为什么布拉西对我爸爸那么俯首
贴耳?别怕,慢慢给我说吧,”
斐洛必娜满是皱纹的脸、葡萄干色的黑眼睛转向托马辛诺老头子。他间接表示
同意让她说下去。于是,斐洛必娜就同他们一道度过了这个傍晚;向他们讲了她的
遭遇。
三十年前,斐洛必娜是纽约市第十一街的一个助产婆,专门在意大利移民聚居
区接生。她的生意很兴隆。医生们遇到难产,她还给他们教一些诀窍。她丈夫当时
是一爿生意兴隆的食品杂货店的老板。如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死了,她为他祝福。
不过,他同时也是一个纸牌赌徒和一个朝三暮四的嫖客,压根儿不想存钱。
闲话少说,且说在三十年前一个倒霉的夜晚,当一切正派人都早已上床睡觉了
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敲斐洛必娜的门。她一点儿也不怕,国为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
,婴儿们大都精明地选择这个时刻进入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所以她芽好衣服,就
去开门。一看,是路加·布拉西,这个人的名声在当时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据悉
,当时他是一个单身汉。于是,斐洛必娜立即给吓慌了。她心里想,来者不善,他
一定是来害她丈夫的,也许是因为她丈夫曾经愚蠢地拒绝了布拉西的要求。
但是,布拉西这次倒是为了完成一项正常任务。他对斐洛必娜说:有个妇女快
要临盆了。这个妇女的家离这个居民区还有一段路,她必须同他一块儿到那里去。
斐洛必娜立即感到这个问题有点蹊跷。那天晚上布拉西那残暴的面孔简直就像疯子
,他显然是被魔鬼缠住了,她拼命声明说,她只给那些知道底细的娘儿们接生。但
是他给她硬塞了一把绿色钞票,并粗暴地命令她跟着他走。她给吓得不敢说个“不
”字。
街道上停着一辆福特牌汽车,上面的司机同路加·布拉西是一丘之貉。汽车开
了不过三分钟就到了长岛镇的一幢小小的木板房子里,原来是供两家人居住的房子
,如今显然全部由布拉西和他那一帮坏蛋租用了。当时,另外几个流氓在厨房里一
面打扑克 一面喝酒。布拉西把斐洛必娜领到楼上一间卧室里,床上躺着一位年轻
美丽的姑娘,看上去像爱尔兰人,肚子胀鼓鼓的。这个可怜的姑娘看上去是给吓坏
了。她一看到布拉西,就吓得把头转过去。说真的,布拉西那张凶恶的脸上杀气腾
腾的样子是她一生所看到的最吓人的凶相了。(说到这里,斐洛必娜又在自己的胸
前划了个十字。)
长话短叙,且说布拉西离开了卧室,来了两个人协助产婆。婴孩生下来了,妈
妈筋疲力尽,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布拉西来了,斐洛必娜用毯子把新生婴孩裹起来
,递给了他,并说:“如果你就是她爸爸的话,那就请把这个女娃娃接住吧。我的
工作就算完成。”
布拉西瞪着她,凶神恶煞,真像疯子。
“对,我就是她爸爸,”他说,“但是,我可不要这种玩艺儿活下去。快给我
拿到地下室里,丢到火炉里。
斐洛必娜一时间觉得不大懂他的意思,他用了个“种”字她实在迷惑不懈。莫
非他的意思是说这个姑娘不是意大利人?不然,莫非他的意思是说这个姑娘的身份
是最下贱的?或简单他说,嫌她是妓女?当时,她断定他是开了一个粗野的玩笑。
她简简单单他说:“孩子是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同时,她把包着的那
个玩艺儿试着向他递了过去。
恰在这个时候,那个筋疲力尽的妈妈醒过来了,把身子转了一下,侧面躺着,
面对着他们。她回过头来,刚好看到布拉西用拳头凶恶地捶打包着的那个玩艺儿,
简直要把新生婴儿砸碎在斐洛必娜的怀里。当妈妈的有气无力他说:“路磕路磕,
我很寒心。”
于是,布拉西转过脸,正面对着她。
据斐洛必娜说,当时的情况很可怕,非常可怕。他们简直像一对发了疯的野兽
。他们的仇恨弥漫着整个房间。在那个时刻,对他俩来说,别的什么东西统统都不
存在了,甚至连新生的婴儿也不再存在。只存在着一种不寻常的感情,一种残忍的
色鬼的欲望,实在违背人之常情。你们知道,他们俩已经永远给打入地狱了。当时
,路加·布拉西回头望着斐洛必娜,粗声粗气他说:“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我会让你发财的。”
斐洛窟娜给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摇了摇头。最后她打起精神说:“你自己
去办吧,你是她爸爸,随你怎么办吧。”
布拉西一言不发,他从衬衣里掏出了一把刀。
“我要割断你的喉咙,”他说。
她当时一定是被吓得休克了,因为关于以后的情况她只记得大家都站在地下室
的方形铁炉面前。斐洛必娜仍然抱着用毯子裹着的婴儿,婴儿一声不响。(斐洛必
娜说,要是婴儿哭起来,要是我当时动动脑筋把婴儿掐一下,婴儿哭起来,那个恶
魔也许会表现出一点恻隐之心。)
这时,肯定有一个男人把炉门打开了,里面的烈火已经看得清洁楚楚了。地下
室里只留下她同布拉西。烟筒发了潮,地下室里弥漫着焦臭味。布拉西又把刀抽了
出来,毋庸置疑,他想杀死她。一边是炉子里的熊熊烈火,一边是布拉西那对凶恶
的眼睛。他的脸简直就像魔鬼模样的屋檐滴水嘴。他把她推向开着的炉门。
说到这里,斐洛必娜嘎然而止。她双手并起,放在膝上,直盯盯地望着迈克尔
。他明白她需要什么,他明白她是多么需要用沉默的方式向他说明问题。他轻轻地
问她:“当时你怕吗?”她点了点头。
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又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叽叽咕咕地念了一段经,然
后才又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当时,人家给了她一沓钞票用汽车把她送回家了。她
心中有数,要是她吐露一个字,她就会遭到杀害。但是,两天之后,布拉西把那个
年轻的爱尔兰姑娘杀死了。接着他就被警察逮捕了。斐洛必娜给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来到教父跟前,讲了这件事。他命令她严守机密,别的一切都归他负责处理。
当时,布拉西还不是考利昂的人。
在考利昂老头子把事情疏通之前,路加·布拉西企图在牢房里自杀,想用一片
玻璃割断自己的喉咙。他被转到了监狱医院。当他复原的时候,考利昂老头子把一
切都安排就绪了。结果,警察把布拉西犯了谋杀一案拿到手里,却无法在法庭上证
明布拉西是有罪的,于是布拉西获释了。
虽然考利昂老头向斐洛必娜保证,她既没有必要害怕路加·布拉西,也没有必
要害怕警察,但她还是心神不安,从此再也不干接生的老本行了。最后,她说服丈
夫,把那个食品杂货店卖掉,然后他们夫妇就回到了意大利。她丈夫是个很精明的
人,给他说什么他都能正确地理解。不过,他却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在意大利,他
竟把他们夫妇俩在美国当牛作马积蓄下来的财产全花光了。因此,他死了之后,她
就给人家当了佣人。到此,斐洛必娜就讲完了她的故事。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
,对迈克尔说:“我祝福你爸爸,我每次提出要求,他都要给我寄钱来。他把我从
布拉西的魔爪里救·了出来。你转告他吧,我每天晚上都为他的灵魂祷告,他根本
用不着怕死。”
她走后,迈克尔问托马辛诺老头子:“她讲的是真的吗?”
这位黑帮头目点了点头。迈克尔想:难怪没有人愿意给他讲这个故事。非凡的
故事,非凡的路加。
第二夭早晨,迈克尔本来想同托马辛诺老头子进行一次全面讨论,但却听说有
个信使送来了急件,因而老头子有事到巴勒莫去了。那天傍晚,托马辛诺老头于回
来后,把迈克尔拉到一旁去谈话。他说,从美国传来了消息,这个消息使他很伤心
,桑地诺·考利昂被杀害了。
第二十四节
清晨柠檬色的阳光充满了迈克尔的卧室。他醒来后,用自己那热乎乎的皮肤摩
擦着阿波罗妮姬那光润的身体,把她弄醒了。虽然经过了好几个月的完全占有,他
还是不满足,还是要赞叹她的美,珍惜她的情。
她离开了卧室,到楼下洗澡间去洗澡,穿衣服去了。迈克尔仍然赤棵裸的,清
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清新,便点了一支香烟,轻轻松松地躺在床上。
这是他们俩在这幢房子里,在这个别墅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托马辛诺老头子已经
安排好了,要把他转移到西西里南海岸去。阿波罗妮娅刚好是怀孕的第一个月,想
回娘家待上几个星期,再到新的秘密避难所同他团聚。
头一天晚上,在阿波罗妮娅上床后,托马辛诺老头子同迈克尔在花园里聊天。
老头子愁容满面,精神不振,坦率他说,他对迈克尔的安全很担心。
“你结了婚,就公开露面了,”他对迈克尔说,“我感到诧异的是,你爸爸没
有安排你到别的地方去躲一躲。说来说去问题就在于我本人目前正同巴勒莫新音出
来的野心家闹矛盾。我主动提出了一些公平合理的安排,这样他们就可以从中捞到
比他们应得的还要多的油水。但是那伙地痞流氓贪得无厌,寸利必得,他们已经玩
弄了一些鬼把戏,设置了一些圈套,但要杀害我这个人可不那么容易。他们必须明
白,我也不是好惹的,要制服我可也不那么容易。年轻人都有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
的毛病。他们不讲道理,想把公井里的水全部攫为己有。
接着,托马辛诺老头子告诉迈克尔说,法布里吉奥和加洛打算同他一道坐“小
罗密欧”,去给他当保镖。托马辛诺老头子就在今晚给他送行,因为明天一大早,
他就得动身到巴勒莫去。迈克尔没有把这次搬动的事告诉塔查大夫,因为这位大夫
当晚要到巴勒莫去过夜,怕他乱说话而走漏消息。
迈克尔也旱知道托马辛诺老头子处境困难。武装警卫通宵巡视别墅围墙,另有
几个带着滑膛枪的忠诚牧民昼夜守卫在房子里面。托马辛诺老头子本人也全副武装
,另外还有一个保镖时刻跟随着他。
上午的太阳太晒人了。迈克尔掐灭了香烟头,穿上了工作裤,工作衫,戴上了
大多数西西里男子常戴的那种鸭嘴帽。他还赤着脚,把身子探出窗外,看到法布里
吉臭在花园里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他正懒洋洋地梳理他那浓密的黑头发,他那支滑
膛枪随随便便地斜着放在花园里的桌面上。迈克尔吹了一声口哨,法布里吉奥抬头
望着迈克尔的窗口。
“准备汽车,”迈克尔朝下向他喊道,“再等五分钟我就要出发。加洛上哪儿
去了?
法布里吉奥站了起来。他的衬衫前襟是敞开的,胸前的蓝、红两色线条所构成
的刺花露了出来。
“加洛到厨房里去喝咖啡去了,”法布里吉奥说。“你的妻子打算同你一道去
吗?”
迈克尔眯着眼打量着他,暮地感到最近好几个星期以来,法布里吉奥的目光过
分地盯着阿波罗妮娅。迈克尔冷冰冰他说,“眼下不去。她要先回娘家住几天,过
后再会。”他注视着法布里吉奥急急忙忙走进了用作“小罗密欧”停车的小屋。
迈克尔下楼洗澡去了。阿彼罗妮娅已经不在洗澡间。她很可能是在厨房。她想
用亲手给他做早餐的办法来减轻她的罪过。她感到自己有罪是因为她在去西西里边
远地区之前,又想要回一趟娘家而不得不让他过一段单身汉生活。托马辛诺老头子
将负责安排把她转送到迈克尔拟定要去的地方。
在楼下厨房里,那个叫作斐洛必娜的老太婆给他端来了咖啡,并祝他一路平安
。
“将来我向我爸爸转达你的问候,”迈克尔说。
她点了点头。
加洛来到厨房,对迈克尔说:“汽车就在外面等着,要我去拿你的皮包吗?
“不用了,我自己拿,”迈克尔说。“阿波拉上哪儿去了?
加洛笑了:“她正坐在驾驶室想开车,想得要命。她在回到美国之前,就会成
为一个地道的美国太太。”
在西西里,一个农村妇女想开汽车,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今古奇谈。但是,
迈克尔有时就让阿波罗妮姬驾驶“小罗密欧”,绕着别墅围墙里侧转圈子,不过每
次他都坐在她身旁,因为她有时候踏刹车,心里一急就踩到油门上了。
迈克尔对加洛说:“快找法布里吉奥去,就在汽车里等着我。”他走出厨房,
跑上楼,到了卧室。他的皮包早已装好了,在拿皮包之前,他从窗口朝外张望了一
下,看到汽车是停在门廊台阶下面而不是停在厨房门口。阿波罗妮娅在汽车里坐着
,她的双手好像小孩子在玩耍似地在方向盘上动来动去。加洛正在给后面座位上放
午餐提篮。接着,迈克尔看到法布里吉奥出了别墅大门。他究竟为什么要出去?他
还看到法市里吉奥回头看了一下,神色莫名其妙,有点鬼鬼祟祟。他得把那个该死
的牧民教训教训才行。迈克尔下了楼梯,决定顺便穿过厨房,再看看斐洛必娜,向
她最后告别一下。他问那个老大婆:“塔查大夫还在睡觉吗?
斐洛必娜皮笑肉不笑他说:“老公鸡不能报晓了,不能欢呼太阳初升了。大夫
昨晚上就到巴勒莫去了。”
迈克尔哈哈大笑起来。他走出厨房门,一阵柠檬花香扑鼻而来,即使他那鼻窦
是塞着的,也还是能闻出香气。他看到阿波罗妮娅在十步远的停车道上从汽车里向
他招手。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要他待在那儿,她想把汽车开过来,开到他跟
前。加洛站在汽车旁边,呲牙咧嘴地笑着,他一只手提着滑膛枪的背带,枪在下面
一甩一甩的。但是,仍然不见法布里吉奥的影子,此刻,没有经过任何推理过程,
他恍然大悟,于是对他妻子大声喊道:“别开!别开车!”但是,阿彼罗妮娅刚踩
油门,搭上火,只听得轰隆了一阵巨响,他的喊声早被淹没在强烈的爆炸声中了。
厨房门也给炸成了碎片;迈克尔被冲击波扔出足足十步远。别墅屋顶上的石头塌了
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一块石头从他的脑壳上擦了过去,他栽倒在地了。他在昏
过去之前,刚好看到“小罗密欧”只剩下了四个轮子和连接轮子的钢轴大梁,别的
全都无影无踪了。
他醒过来了,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非常黑暗的屋子里,同时也听到了人声,声音
非常低,与其说是说话声,还不如说是唧唧喳喳声。出于本能,他竭力装做仍然昏
迷的样子。但声音停止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身子侧过来,紧挨着他的床。
“好啦,他终于同意我们的意见了。”
一盏灯亮了,灯光照射在他的眼睛上就像白色的火光。迈克尔把头转了过来,
头非常沉重、麻木。接着,他就可以看到扑到他床上面的塔查大夫的脸。
“让我瞧瞧你,过一会儿就熄灯,”塔查大夫温柔他说。他用一支小得像铅笔
一样的电筒照了照迈克尔的眼睛。“你很快就会好的。”塔查大夫说罢,回头对屋
子里的另一个人说:“如今你可以同他说话了。
那另一个人就是托马辛诺老头子,他坐在靠近迈克尔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迈克
尔如今可以把他看清楚了。托马辛诺老头子问他说:“迈克尔,迈克尔,我可以同
你谈谈吗?你是否想要休息休息?”
做一个手势还比较容易,因此迈克尔就做了一个手势。于是托马辛诺老头子说
:“那天是法布里吉奥把汽车从停车房里开出来的吗?”
迈克尔不知道是不是他把汽车从停车房里开出来的,只是笑了一下。他这一笑
,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是一种表示默认的冷笑。托马辛诺老头子说:“法
布里吉奥溜掉了。听我说,迈克尔,你昏迷了差不多一星期,你懂吗?大家都认为
你早已死了,因此你如今也就安全了,人家不会再打听你了。我已经捎信给你爸爸
,他也把命令送来了。目前看来,用不着多久你就可回美国去,在等待回美国的同
时,你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儿休息吧。你待在山区里,待在我自己农场的特别住房里
,是安全的。因为外面都认为你死了,所以巴勒莫那些家伙也同我讲和了。这样看
来,人家原来挖空心思想干掉的始终都是你。人家想杀害的本来也是你,但却故弄
玄虚,让人们认为他们想干掉我。这一点你应该知道,至于别的一切,你甭管,由
我负责好了。你就好好将息着,安心将息着。”
此刻,迈克尔回想着当时的一切。他知道,他的妻子死了,加洛也死了。他想
到了当时在厨房的那个老太婆。她是否送他出了门,这一点他记不清了。他小声问
道:“斐洛必娜怎么样了?”
托马辛诺老头子沉着他说:“她没有受伤,只不过当时弄得她流了鼻血。她,
你甭担心。”
迈克尔说:“法布里吉奥。想办法让你的羊倌都认为,那个向我推荐法布里吉
奥的人将会得到西西里最好的牧场。”
两个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托马辛诺老头子从桌子上端起玻璃杯,喝着里面的
琥珀色的酒。这种酒喝下去,他立即感到晕眩起来。塔查大夫坐在床边,几乎漫不
经心他说:“你知道,你如今成了鳏夫了。鳏夫在西西里是很罕见的。”从塔查大
夫说后的语气看,似乎指出这一特别身份可以使他感到安慰。
迈克尔做了个手势,要托马辛诺老头子再向他靠近一些。老头子坐在床边,欠
着身子。
“转告我爸爸,把我弄回家去,”迈克尔说,“转告我爸爸已我很想当他的好
儿子。
但是,又过了一个月,迈克尔才恢复过来。接着,又过了两个月,一切必要的
证件和安排才准备就绪。然后,他坐飞机从巴勒莫飞往罗马,又从罗马飞回纽约。
在整个这段时间,一直不见法布里吉奥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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