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重的空气更令人窒息 她一走出芝加哥机场,马上点燃一支香烟。一群学生涌过她身旁,每个学生都 提着乐器和简便的旅行袋,乐器盒旁边系着一个鲜黄色的名牌,名牌上写着“爱国 者之家”。 芝加哥相当闷热,并排停在路边的车辆排放出废气,浊重的空气更令人窒息。 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手上的香烟,抽完之后马上再点上一支。她一只手紧 紧地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香烟,每吸一口就把手臂向前伸。她穿着酒厂的工作 服,下身是一条褪色但干净的牛仔裤,上身则是口袋上绣着“库索酒厂”,有点泛 白的橘色T 恤。她变得比较黑,把淡蓝色的大眼睛映得更蓝。她把头发放下来,在 颈背下方松松地扎个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后和鬓角边夹杂着几根白发。 她想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离家这些年来只身独处,一直计算着时间,她知道 不管离开多久,她对家人的牵挂迟早会把她拉回家里。现在她面临了婚姻的责任与 先生的心脏病,这两股力量终于使她重返家门。 她站在航站大厦外面,伸手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一个男用皮夹,自从到酒 厂上班之后,她就不带皮包,而把钱和证件放在男用皮夹里,这样她就不用担心皮 包放在吧台下安不安全,工作起来也比较方便。她随手把烟蒂丢到出租车上,转身 在路旁的水泥花坛边坐了下来,花坛里有些杂草,还有一棵小树可怜巴巴地挺立在 乌烟瘴气的空气里。 皮夹里放着一些照片,她每天把照片拿出来看,惟独只有一张被反着夹在放信 用卡的地方。警察局证物室的保险箱里摆着同一张照片;雷离家上大学之前,卢安 娜也是把同一张照片夹在一本印度诗集里,放进他的行囊;我出事之后,警方印制 的传单及刊登在报纸上的也是这张在学校拍的照片。 虽然事隔八年,但对妈妈而言,这张照片依然无所不在,就像大明星的宣传海 报一样,她走到哪里都看到它。她看了太多次,我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照片中。 照片中的我,脸 颊比本人红,双眼也比本人更蓝。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过来正面朝上,轻轻地将它合在手中。她最想念我的牙齿, 以前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总觉得我那一口锯齿状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 我答应妈妈对着相机露齿微笑,但一看到摄影师却变得很害羞,几乎连笑都笑不出 来。 航站大厦外的扩音机呼叫转机的乘客登机,她转身看看那棵在烟雾中挣扎的小 树,在扩音机的催促声中,她把我的照片摆在瘦小的树干旁,然后匆匆地走进自动 门内。 飞往费城途中,她坐在一排三个座位的中间。她不禁想道,如果她是个尽责的 母亲,孩子一定跟着她一起出门,她两旁的座位一边坐着琳茜,另一边坐着巴克利, 座位绝不会空着。虽然名义上还是两个孩子的妈,但她早就不是他们的母亲。将近 十年来,她从他们的生命中缺席,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特权。她现在明白母性是一 种强烈的冲动,很多年轻女孩都梦想当妈妈,但她始终没有这股强烈的冲动。或许 因为她从未真正想要我,所以她才会遭受如此惨痛的惩罚。 我看她坐在飞机上,天际飘来朵朵白云,我顺着白云送上祝福,希望妈妈不要 再苛责自己。她想到即将面对家人,心情顿时非常沉重,但沉重之余,却感觉到一 丝解脱。空姐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枕头,她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飞机终于抵达费城,降落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 一年,以及她人在哪里。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见到两个小孩、她妈妈及杰克之后该 说什么,想了半天,脑中却一片空白,最后,当飞机抖动着停稳之时,她干脆不再 想,只等着下飞机。 她的女儿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等候,她却几乎认不出她。这些年来琳茜已长成一 个高挑的女子,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嘟嘟的模样。站在琳茜旁边的塞谬尔看 起来像是她的双胞胎,只是他比较高一点,身形比较壮实。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们两人,他们也凝视着妈妈,她刚开始甚至没看到候机室旁边坐了一个胖胖的小男 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每个人都好像被黏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或许只有等 到妈妈先迈开脚步,大家才会跟着移动。正当妈妈要走向琳茜和塞谬尔时,她看到 了巴克利。 她迈步踏向铺了地毯的走道,她听到机场的广播,其他乘客匆忙地从她身边经 过,他们边跑边向等候在外的家人打招呼,感觉比她正常多了。她看着候机室中的 巴克利,觉得好像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温涅库卡夏令营, 当时她十二岁,一张脸圆滚滚的,大腿也很粗壮。她时常庆幸两个女儿长得和她年 轻时不一样,但她的小儿子却遗传到这些特点。她离开太久了,也错过了太多。时 间一去不复返,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