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学生——办公室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K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再次传讯他的消息,他不能相信 自己拒绝受审已被认可;到了星期六晚上,他还没有接到通知。于是他认为,他们 准是等着他在原先的时间到那老地方去,这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星期天上午又 到那儿去了,这次他穿过走廊,登上楼梯,径直朝那个大厅走去;几个还记得他的 人在自己的门口向他打招呼,但他已经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问路了。他很快来到审讯 室门口,刚敲门,门就开了。给他开门的女人站在门边,他甚至没有扭头看那女人 一眼,便直接朝旁边的屋里走去。“今天不开庭,”那女人说。“为什么不开庭?” 他问;他不信。那女人打开隔壁屋子的门后,他才相信了。屋子里确实是空荡荡的, 看起来比上星期天更加令人不舒服。讲台上的那张桌子还像上次那样摆着,桌子上 有几本书。“我可以去看看那些书吗?”K问,他并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好奇心, 而只是为了不白来一趟而已。“不行,”那女人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这是不 允许的。书是属于预审法官的。”“我知道了,”K点点头说,“那些书可能是法 律书,这里施行的法律的主要部分都在那些书里,根据这些法律,你无罪也好,无 知也好,都要被判刑。”“大概是吧,”那女人说,她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好 吧,既然这样,我最好还是走吧,”K说。“需要我给预审法官留个口信吗?”那 女人问。“你认识他吗?”K问。“当然啰,”女人回答道,“你要知道,我丈夫 是法院里的门房。”K只是在这时才发现,上星期天除了一个洗衣盆外一无所有的 接待室,现在已经布置成了一个家具齐全的起居室了。那女人看见他的惊讶神色后 说道:“是的,这间屋子是我们的家,不过在法院开庭的日子里,我们得把屋子腾 出来,东西全得搬走。我丈夫的这个差使有很多不利的地方。”“我对屋子倒并不 感到特别惊讶,”K严肃地看着她说,“惊讶的是你已经结过婚了。”“你大概指 的是上次开庭时发生的事情吧:你在讲话的时候,我扰乱了秩序,”那女人说。 “我当然指的是那件事,”K说,“现在已是旧事一桩了,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不 过当时却使我勃然大怒。现在你自己也说你是结过婚的人。”“当时打断你的话, 并没有给你带来任何损害;从人们后来的议论来判断,你那天讲的话留下的印象很 坏。”“这是可能的,”K说,他想转移话题,“但这不能成为你的遁词。”“所 有认识我的人都会原谅我的,”那女人说,“你看见的那个搂着我的人,长期以来 一直在死皮赖脸地追求我。我也许对大部分男人都没有吸引力,但对他还是很有吸 引力的。我没有办法摆脱他,事到如今甚至我的丈夫也慢慢听之任之了;我丈夫如 果不想丢掉饭碗,就必须忍受,因为你看见的那个人是个学生,将来很可能成为一 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老追着我,他今天还来过,就在你来之前。”“这一切都 是互相关联的,”K说,“我并不觉得奇怪。”“我想,你急于想法子改善这里的 情况,”那女人慢吞吞地说,她注视着K,好像她说的话对她和K都有危险似的, “我是从你的话里猜出来的,我本人很喜欢你的讲话,虽然我只听见其中的一部分。 开头我没听着,你快要讲完的时候,我和那个学生正躺在地板上,这儿真可怕。” 她停了一会儿,拉住K的手说:“你想努力改善这儿的情况吗?”K微笑了一下, 抚弄着她的柔软的手指。“其实,”他说,“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改善这儿的情 况并不是我的本分。因此,你如果跟预审法官说这些,他不是笑话你一顿,便是惩 罚你一顿,我可以把话说在前头。老实说,我永远也不幻想能够按照我的自由意志 在这里进行干预,因此我决不会为了考虑是否有必要改革这儿的司法机构而少睡一 个钟头。但是,我似乎被捕了——你知道,我被捕了——这件事迫使我进行干预, 以便保护我自己的利益。然而,如果在这同时,我能够用某种方式帮助你,我当然 会很高兴的。这并非完全出于利他主义,因为你作为回报,也会助我一臂之力的。” “我怎么才能帮助你呢?”那女人问。“比如说,让我看看放在那张桌子上的书。” “当然可以!”那女人大声说道,并且立即领他去看。那都是些旧书,边角全卷着, 有一本书的硬封面几乎从当中裂成两半,其间只连着几根细线。“这儿的所有东西 都很脏!”K摇着头说,那女人不得不用围裙拭去那些书上蒙着的厚厚一层灰尘; K伸手去翻看,他打开第一本,就发现一幅不堪入目的画。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坐在 沙发上,画家的淫秽意图十分明显,不过他的画技拙劣,画面上只有两个僵硬呆板 的人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别的什么也没有;另外,透视法也掌握得很差,画家显然 想不出法子把他们画成面对面坐着。K没有翻看这本书的其它部分,接着他草草看 了一眼第二本书的内封,这是一部小说,书名是《汉斯如何折磨他的妻子格蕾特》。 “这儿研读的法律书便是这些玩意儿,”K说,“受命审判我的便是这些人。” “我愿意帮助你,”那女人说,“你希望我帮助你吗?”“你真的能够帮助我,同 时又不至给自己造成麻烦吗?你刚才跟我说过,你丈夫在高级官员面前是惟命是听 的。”“那没什么,我照样愿意帮助你,”那女人说,“好吧,咱们详细谈谈。别 担心我会遇到什么危险。对于危险,我只是在想害怕它的时候才会害怕。来吧。” 她坐在讲台边上,让K坐在自己身旁。“你有一双可爱的黑眼睛,”他俩坐后,她 端详着K的脸说,“人家告诉我,我的眼睛也很可爱,不过,你的眼睛要可爱得多。 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正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后来偷偷溜 进了会议厅。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可以说是不允许我这样做的。”“原来是这 样,”K想道,“她自己送上门来了,她和他们一样堕落了。她对这儿的官员感到 厌倦,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不管来了哪个陌生人,她的幻想都会被激起,她就会用 各种方式去勾引他,比如说,恭维他的眼睛。”K站起身来,好像已经把自己的想 法大声说出来了,自己的态度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并不认为你能帮助我,” 他说,“要想帮助我,就需要和高级官员有关系。而我深信,你只认识一些在这儿 转来转去的微不足道的低级职员。你很可能十分了解这些低级职员,可以使他们做 许多事情,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但是,哪怕他们竭尽全力,也不能对这件案子的 最终结果产生任何影响。而你的几位朋友则会因此而与你疏远。我不希望那样。和 那些人保持友谊吧,因为我觉得你需要这种友谊。我这么说感到很抱歉,因为我得 承认,我也喜欢你——让我用这句话回答你对我的恭维吧。我特别喜欢你用哀伤的 目光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虽然我可以向你担保,你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这样。你 的位置是在我要与之搏斗的那些人中间,你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你爱那个学生, 这是没有疑问的,或者说,即使你不爱他,至少你也觉得他比你丈夫好。从你的讲 话中很容易看出这点。”“不,”她大声说道,她没有站起来,只是紧紧抓住K的 手,K没有立即缩回手,“你现在不能走,你不能带着关于我的错误想法离开这儿。 你难道真的忍心这样走开吗?难道我在你眼里真的这样一文不值,你就不想赏个脸, 再多呆一会儿吗?”“你曲解了我,”K说,他重又坐下,“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留 下,那我将很高兴地留下,我有足够的时间;我到这儿来,本来是盼着法院开庭的。 我想说的只是,请你不必为我的案子做任何事。请不必生气,如果你觉得我毫不在 乎案子的结局会怎么样;即使给我判刑,我也只会一笑了之——当然,我们得假设 本案会得出一个适当的结论,对此我是十分怀疑的,因为我认为,由于本案负责人 的懒惰、健忘、甚至也可能是惧怕,这件案子实际上已经,或者即将束之高阁。当 然,他们也可能装出继续办案的样子,试图在我身上敲诈勒索;但他们不必这样做, 因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去贿赂任何人。你倒是可以为我做件事, 你可以去告诉预审法官或者任何一个能把我的话传播出去的人,就说任何因素也不 能促使我向这些官员们行贿,哪怕他们耍尽阴谋诡计也不行,他们在这方面无疑是 很精明能干的。他们的企图不会有任何希望,你可以明白地告诉他们。但他们大概 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即使他们还没有得出这个结论,我也不在乎他们是否知道了 这个消息。这只会使他们省点事,当然也会使我少遇到点麻烦;不过,我会高兴地 忍受对他们也不利的任何不愉快的事件。我将谨慎行事,我要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顺便问一句,你真的认识预审法官吗?”“当然啰,”那女人说,“当我提出帮助 你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我本来不知道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官员,但是既然你 这么说,那当然是真的。尽管这样,我认为他向上司递交的报告是有某种影响的。 他写很多报告。你说过,官员们懒惰,但这种说法肯定不适用于全体官员,尤其不 适用于预审法官:他总是在写。举例说吧,上星期天,会议一直开到很晚才结束; 其他人都走了,可是预审法官却继续留在审讯室里。我只好给他提一盏灯去,我只 有一盏厨房里用的小灯,但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立刻开始写东西。这时,我 丈夫回家了,那个星期天他不上班,我们把家具搬回来,重新把屋子布置好。后来 几个邻居来看我们,大家借着烛光聊天。说实话,我们把预审法官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上了床;到了半夜——那时准是很晚了——我突然被惊醒:预审法官站在我们 的床边,用手遮着灯,免得灯光照着我丈夫。这是不必要的谨慎,因为我丈夫睡得 很死,光线再强他也不会醒。我吓得差点喊出声来,不过预审法官却很客气,他让 我多保重,低声对我说,他一直写到现在,他是来还灯的;还说,他永远也不会忘 记我躺在床上睡觉的模样。我把这些告诉你,只是想说明,预审法官确实一直忙着 写报告,特别是关于你的报告,因为对你的审讯肯定是那两天开会时的主要议题之 一。像这么长的报告肯定是很重要的。但是,除此以外,你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可 以清出,预审法官也开始对我产生兴趣了,而在开始阶段——因为他可能是第一次 看上我——我可以对他施加很大的影响。到目前为止,我还有其它证据,可以说明 他急于获得我的欢心。昨天,他通过那个学生给我送来一双丝袜,学生在他那儿工 作,他俩交情可好呢;他说,这是为了报答我给他打扫审讯室。但这不过是借口而 已,因为打扫屋子是我的职责,何况我的丈夫为此会得到报酬的。袜子真好看,你 瞧,”她伸出双腿,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开始欣赏起自己的袜子来,“袜子真好 看,可是大漂亮了,对我这么一个女人不合适。” 她突然住了嘴,把手放在K的手上,好像要让他放心,接着说:“嘘,贝托尔 德在瞧着咱们。”K慢慢抬起眼睛。一个年轻人正站在审讯室门口,他个子矮小, 双腿微弯,蓄着蓬乱的暗红色的短胡子,好让自己的外貌尽量显得威风点;他一直 用手指捋着胡子。K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这是K遇到的那个神秘法院里的第一个学 生,现在他还默默无闻,但将来有一天很可能会得到一个高级职务。但是,那个学 生却丝毫不理会K,他暂时停止捋胡子,伸出一个手指,向那女人打了个招呼后, 便朝窗口走去。女人朝K俯过身去,低声说:“别生我的气,别以为我很坏,我现 在得上他那儿去了,他是个模样可怕的人,你只要瞧瞧他那双罗圈腿就可以知道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我就跟你走,如果你愿意带我走的话;你想上哪儿,我就跟 你上哪儿,你跟我在一起,愿意干什么都行。我只要能够长期离开这里,就会很高 兴的;我真愿意永远离开这里。”她最后抚摸了一下K的手,便跳了起来,跑到窗 前去了。K的手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手朝外伸出,停留在空中。那女人确实把他吸 引住了,他经过深思熟虑后,认为可以向这种诱惑屈服,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不能这样做。他轻而易举地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她也许是按法院的指示,企图引诱 他钻进圈套。她用什么方法可以使他落入圈套吗?他不是有足够的自由可以永远藐 视法院的权威、至少是藐视法院对他作出的判决吗?难道在这么小范围内他也不能 信赖自己吗?她提出愿意帮忙,听起来是真心诚意的,也许并非完全没有价值。把 这个女人从预审法官和他的下属手中夺走归自己所有,也许是对他们最合适的报复。 这样,某天夜里,当预审法官开夜车绞尽脑汁地写完了谎话连篇的关于K的报告后, 走到这女人的床边,就会发现人去床空了。床空了,因为她跟K私奔了,因为现在 站在窗口的这个女人,这个裹在深色粗布衣服里面的柔软、温暖、妖烧的身躯已经 属于K了,只属于K一人了。 他摆脱了疑虑,这样琢磨了一阵以后,开始觉得窗口正在进行的窃窃私语未免 延续得太久了,于是便用指关节敲桌子,接着捏紧拳头擂了起来。学生的目光越过 那女人的肩膀,在K身上停留了一下;他并不感到难为情,反倒贴得她更近些,进 而伸出双臂搂住她。她侧过头,像要专心致志地听他讲话,他乘她侧过头的时候, 一面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一面在她脖子上很响地接了个吻。K从这个举动中看出, 学生确实可以对这女人为所欲为,就像刚才她抱怨的那样;K猛地站起来,开始在 屋里踱来踱去。他斜着眼,打量着学生,同时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摆脱他。K 的来回踱步变成了生气的跺脚,学生显然被他弄烦了,对他说:“如果你等得不耐 烦了,你可以走嘛。你早就该走啦,谁也没拽住你,谁也不会想念你的。其实,我 一进来,你就应该赶快走开。”学生讲这几句话时怒气冲冲,专横傲慢,俨然是一 个正在向讨厌的囚徒训话的未来的法官。K走到学生身旁笑着说:“我等得不耐烦 了,这是真的;然而,消除我的不耐烦情绪的最简便的方法是你离开我们。当然, 如果你万一是到这里来看书的——我听说你是学生——我将很乐意带着这个女人离 开,给你腾出个地方。我想,你在成为法官之前,在学习中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我承认,我不大熟悉法学训练的细节,但是我想,法学训练不会只教学生出言不逊 ——看来你在这方面已经精通到恬不知耻的程度了。”“不能让他在外面乱窜,” 学生说,好像试图向那女人解释刚才K说的那番侮辱性的话,“这样做是错误的, 我曾经跟预审法官讲过。在非审讯期间,起码应该把他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的 时候,我简直无法理解预审法官。”“光说话有什么用?”K说,并朝那女人伸出 手,“来吧!”“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学生说,“不,不,你不能得到她。” 他随即伸出一只手把她举起,谁都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力气;他一面温情脉脉地凝 视着她,一面朝门口跑去,由于手上的分量而微微弯着腰。学生的这个举动清楚地 表明他对K有些畏惧;但他仍然冒着进一步激怒K的危险,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抚摸 或紧捏着那女人的胳臂。K追了他几步,准备揪住他,必要的话还要掐住他的脖子; 正在这时,那女人却说道:“这没用处,预审法官派他来找我,我不敢和你走;这 个小魔鬼,”她拍拍学生的脸说,“这个小魔鬼不会让我走的。”“你自己也不想 得到自由,”K嚷道;他伸出手,按在学生肩上,学生用牙齿咬他的手。“不,” 那女人嚷道;她伸出两只手,把K推开,“不,不,你不能这样做,你想干什么? 这样会毁了我的。让他去吧,唉,让他去吧!他只不过是听从预审法官的命令,把 我带到预审法官那儿去罢了。”“好吧,我放他走,至于你,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 你了,”K说;他由于失望而怒火中烧,便朝着学生的后背猛推一把。学生一时跌 跌撞撞,但没有摔倒,他着实松了一口气,以更加敏捷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K 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他承认这是第一次明白无误地败在这些人手中。当然,他 没有理由因此懊丧,他受挫了,是他自找的,因为他想先发制人。他安安静静地呆 在家里的时候,以及出门干正事的时候,比这些人都强,他们中如果有人挡了他的 道,他就可以把那人一脚踢开。他脑中设想着一个可能出现的十分可笑的场面,比 如说,这个讨厌的学生,这个趾高气扬、妄自尊大的年轻人,这个长着罗圈腿的丑 八怪,有那么一天会跪在艾尔莎床前,痛苦地搓着手,乞求她的垂青。他想到这种 场面甚为开心,于是决定一有机会就带学生去拜访艾尔莎。 K被好奇心所驱使,匆匆走到门口,想看看那女人被带到哪儿去了,因为那学 生绝不可能抱着她穿过街道。他们其实没走多远,一出门就是一道狭窄的木楼梯, 好像是通到阁楼上去的;楼梯拐了一个弯,那一头看不见。学生抱着那女人上了这 道楼梯,他走得很慢,一面哼哼,一面“呼哧呼哧”直喘气,因为他的力气快用完 了。那女人朝站在下面的K摆摆手,耸耸肩,表明她在这次劫持中不应该受到指责; 然而她却几乎没有反抗,任凭这场哑剧演下去。K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 个陌生人;他决定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也不让她知道他能轻而易举 地克服自己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情绪。 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然而K还站在门口。他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结论:那女人 不但背叛了他,而且还欺骗了他,她说是被带到预审法官那儿去的。预审法官肯定 不会坐在阁楼上等着。这道狭窄的木楼梯不会使人产生什么联想,不管看它多久也 枉然。可是K却发现,楼梯旁边钉着一张小小的硬纸片。他走过去,看见上面有一 行似乎是没有练过字的小孩子写的字:“法院办公室在楼上”。这么说来,法院办 公室就设在这座房子的阁楼上啰?这种安排好像不能使人产生崇敬的心情;房客都 是些穷愁潦倒的人,但连他们也只在阁楼里堆放些没用的废旧家具,可是法院却把 自己的办公室设在这里;当一个被告想到,这个法院手头只有这么点钱,他的心里 就会坦然不少。当然也不能无视这种可能性:钱是够多的,但是法官们把它塞进了 自己的腰包,而没有用到司法业务上去。根据K迄今为止积累的经验判断,这是绝 对可能的;如果真的如此,这种不光彩的行径虽然会让被告瞧不起,但却能给他带 来更多的好处;在一个确实是贫穷的法院里,这点是很难做到的。K现在也明白, 当初他们为什么不好意思把他带到阁楼上来,而选择在他的家里折磨他。K和法官 一比,条件多优越啊:法官只能在阁楼里将就着,而K却在银行里有一间宽敞的办 公室,旁边还有一间会客室,他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欣赏都市的繁华景象。不错, 他没有额外收入,不受贿,不贪污,也不能命令下属去找个女人带到他的房间里来。 然而K却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些特权,至少这辈子不想得到这些特权。 K正伫立在那张硬纸片旁边,一个男人从下面走上来。他透过开着的门看看屋 内,从这里也能看见更里面的那间审讯室。他问K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个女 人。“你是门房,对不对?”K问。“对,”那人说。“啊,你是被告K,我认出 你来了,欢迎,欢迎。”他出乎意料地朝K伸出手来。“可是,没有宣布今天要开 庭,”门房见K不说话,便接着说下去。“我知道,”K说,一面注视着那人身上 穿的便服,上面除了普通扣子外,还有两颗像是从旧军装上扯下来的镀金钮扣,这 是表明他职务的惟一标志。“我刚才还跟你妻子讲过话。现在她不在这儿,学生把 她带到楼上预审法官那儿去了。”“又来了,”门房说,“他们老是把她从我身边 带走。今天是星期日,我本来用不着于任何活,可是他们为了支开我,却派我到外 面去白白跑了一趟。他们存着心眼,不把我支使得太远,让我怀着要是抓紧时间, 就可以及时赶回来的希望。正因为如此,我尽可能快点走,刚跑到那个办公室门口, 就朝半开着的门大喊几声,把口信传了进去。我喊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们很难 听懂我喊话的意思。然后我又全速往回跑,可是那个学生还是比我先到。当然,他 到这儿来的路不远,只需沿着那一小段木楼梯从阁楼上走下来就行了。如果我的工 作不至于受到影响的话,我早就把那个学生逼到这堵墙跟前,把他揍成个肉饼了。 就把他揍死在这张硬纸片旁边。我每天连做梦都想着这件事。我看见他在这里被揍 扁了,就在楼梯口上面一点:他的两只胳臂摊开,五指伸直,两条罗圈腿扭成一个 圆圈,地上全是血。可是到目前为止,这只不过是做梦而已。”“没有别的法子了 吗?”K笑着问。“据我所知,没别的法子了,”门房说,“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更 糟:他从前把她带走,只是为了自己寻欢作乐;但现在我可以说,他也把她带到预 审法官那儿去,我早就料到了。”“不过,你的妻子不是也应该受到谴责吗?”K 问;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因为他还在吃醋。“那当然啰,” 门房说,“她最应该受到谴责。她是自己投入他的怀抱的。至于他,看见所有的女 人都要追。仅仅在这座楼里,他就因为想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而被五户人家赶了出 来。我妻子在整个公寓里是最漂亮的女人,而我所处的地位又使我无法自卫。”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看来就没有希望了,”K说。“为什么没有希望呢?”门 房问,“如果他在追求我妻子时,被狠狠地接过一两次——不管怎样,他是个胆小 鬼——他就再也不敢这么干了。可是我不能接他,也没有任何人会帮我去揍他,因 为大家都怕他,他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敢揍他。”“为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才敢揍他呢?”K迷惑不解地问道。“你被捕了,对不对?”门房说。 “对,”K答道。“这意味着我更得怕他,因为虽然他也许不至于影响案子的结局, 但是他大概能影响预审。”“是的,是这么回事,”门房说,好像K关于这件事情 的看法和他的看法一样不言而喻。“不过,按照一般规则,我们的案子全是事先就 判好了的。”“我并不这么认为,”K说,“不过,这不妨碍我去对付那个学生。” “那我将十分感谢你,”门房一本正经地说,他看来并不相信自己的夙愿能够实现。 “你们还有一些官员,”K继续说,“也许是所有的官员,都应该如此对待。” “噢,是的,”门房说,好像他认可的是一个常识问题。然后,他信任地看了K一 眼,他尽管一直对K很友好,但在此之前还没敢用这种目光。门房补充道:“一个 人不可能不反抗。”但这种交谈似乎仍然使他觉得不安,因为他不想再往下谈了, 便以下面这句话作为结束语:“我现在该到上面去汇报了。你愿意和我一块去吗?” “我到那儿去没事,”K说。“你可以去看一看办公室嘛,谁也不会注意你的。” “怎么,办公室值得一看吗?”K犹豫不决地问道,他突然产生了上去看看的强烈 愿望。“我想,”门房说,“你会感兴趣的。”“好吧,”K最后说,“我和你一 起去。”于是,他跑着上了楼梯,比门房还快。 他进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因为门后还有一级阶梯。“他们不大考虑公众,” 他说。“他们什么也不考虑,”门房回答道,“你看看这间候审室。”这是一条长 走廊,两旁是一扇扇简陋的门,通向本层的各个办公室。虽然走廊里没有窗子,透 不进光线来,但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有些办公室并非一关门就和走廊完全隔绝,门 上有个木格小窗和屋顶相通,光线可以从那儿透进一点儿来。借着这点光线,人们 还能看见办公室里的职员有的在伏案书写,有的站在木格小窗前,透过木格看着走 廊里的人。走廊里人不多,大概是星期天的关系。他们的样子很谦恭,坐在固定在 走廊两侧的一排木制长凳上,彼此间的距离大致相等。他们穿的衣服一点也不考究, 虽然从他们的脸部表情、行为举止、胡子的式样和很多不易觉察的细节上判断,这 些人显然属于上等阶层。由于走廊里没有衣帽钩,他们都把帽子塞到长凳下,很可 能是依次模仿的结果。坐在离门最近的那几个人看见K和门房后,彬彬有礼地站了 起来,他们旁边的人也跟着站起来;他们似乎认为这样做是应该的。因此,当这两 个人走过时,大家都站起来了。他们站得不很直,驼着背,屈着膝,像是沿街乞讨 的叫花子。K等走在后面的门房赶上来时对他说:“他们多么谦恭有礼啊!”“是 的,”门房说,“他们是被告,他们全是被告。”“原来如此!”K说,“这么说 来,他们是我的难友。”于是,他朝自己身边的一个人转过脸去,这是一个高个子, 身材颀长,头发几乎全已染霜。“您在这儿等什么?”K客客气气地问道。可是, 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却使那人十分慌张,K对此甚为不解,因为那人显然是个饱经 世故的人,应该知道在各种场合下需要怎么办,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天生的优越感。 可是,他在这里却不晓得怎么回答一个这样简单的问题,只好瞧着其他人,好像他 们有责任要帮助他。他似乎在说,如果没有人帮他解围,那谁也别指望他会回答。 于是门房走上前来,讲了一句使他安心和鼓起他勇气的话:“这位先生只是问你在 等什么,你就给他一个回答吧。”门房的亲切的声音取得了效果:“我是在等——” 那人开口说道,可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显然,他开头是想对这个问题作出一个准确 的答复,可是后来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另外几个当事人凑上前来,聚在他们周围; 门房对他们说:“走开,别挡道。”他们稍微后退了几步,但并没有回到原来的位 置上去。与此同时,那人恢复了镇静,笑着回答道:“一个月以前,我递交过几份 关于我的案子的宣誓书,现在正等着结果呐。”“看来你为自己添了很多麻烦,” K说。“是的,”那人说,“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案子嘛。”“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像 你这么想,”K说,“例如,我也被捕了,可是就像我站在这儿一样的确切无疑, 我从来没有交过什么宣誓书,也没有干过任何类似的事情。难道你觉得这种事非做 不可吗?”“我说不上来,”那人回答道,他又一次失去了自信;他显然以为K在 拿他寻开心,为了避免再次出错,似乎想重新详详细细地回答K的第一个问题;但 他见K用不耐烦的目光瞧着他,便只说了句:“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把宣誓书交上 去了。”“你大概不相信我被捕了?”K问。“噢,我当然相信,”那人朝旁边退 了几步说,然而在他的口气中却没有相信的成分,只有忧虑而已。“看来你并不是 真的相信我,对吗?”K问道;那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使K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 便伸出两个手指,掐住那人的胳膊,像是要逼着那人相信他的话。他并不想使那人 受伤,几乎没有使劲,可是那人却嚷了起来,好像K不是用两个指头,而是用一把 钳子掐住他的胳膊。这种可笑的叫嚷使K不能忍受;如果那人不相信K被捕了,这 更好;他大概真的把K当成法官了。K和那人分手时,狠狠捏了他一下,把他推回 到长凳上,然后自己继续往前走。“大多数被告都这么敏感,”门房说。他们走后, 差不多所有当事人都聚在那人周围;那人已不再叫唤了,他们好像在殷切地问他到 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卫兵走到K跟前,K主要是根据来者身上佩着剑知道他是卫兵 的。卫兵的剑鞘是铝制品,起码从颜色上判断是这样。K目瞪口呆地看着剑鞘,并 且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卫兵来调查这儿乱成一团的原因,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门房 想用几句话把他支使开,然而卫兵坚持要亲眼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跟门房说声 再见,便神气活现地继续往前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步子不大,大概是患有痛风病 的缘故。 K没有多费脑子去想卫兵和走廊里的人,因为当他走过半条走廊后,发现前面 的一段比较宽,两边没有门,走廊从这里开始往右拐。他问门房往这儿走是不是对 头,门房点点头,K便朝右边拐去。他老走在门房前面一两步,为此他感到很不自 在;在这种地方,别人很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在押的囚犯。于是,他停下好几次, 等门房赶上来,可是门房却总是故意拉在后面。最后K决定结束这种尴尬场面,他 说:“这个地方我已经看过了,我想走了。”“你还没有全部看呢,”门房诚恳地 说。“我不想都看,”K说,他现在确实很累了。“我想走了,通往外面的门在哪 里?该怎么走?”“你不至于已经迷路了吧?”门房奇怪地问,“从这儿往前走, 到了转弯的地方往右拐,然后沿着走廊一直走,就到门口了。”“你也去吧,”K 说,“你给我带路,这儿有许多过道,我找不到路。”“这儿只有一条路,”门房 语带嗔责地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往回走,我得去送口信,我已经在你身上耗费掉 很多时间了。”“跟我一起走吧,”K更坚决地说,好像他终于发现了门房在说谎。 “别这么嚷嚷,”门房低声说,“附近到处都是办公室。如果你不愿意自己回去, 那就跟我再往前走一段,或者在这儿等着,我送完信回来后,将会很高兴带你回去 的。”“不,不,”K说,“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就必须和我一起走。”K还没 有来得及环顾一下四周,看看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正在这时,一扇门打开了,K回 过头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位姑娘。K的大嗓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问道:“这位先生 想干什么?”K在她身后较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逐渐走近。 K看了一眼门房。门房刚才说过,谁也不会注意K的,可是现在却有两个人冲着他 来了,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官员都会走到他跟前,问他为什么呆在这里。惟一可以 使人理解和接受的解释是:他是被告,想知道下次审讯是在哪一天;但是他不想这 么解释,尤其因为这不符合事实,因为他到这儿来只是出于好奇,或者说,是想证 实他的假设:司法制度的内部和它的外部一样令人讨厌。当然,这更难以解释。实 际上,他的假设看来是对的,他不想再进行调查了,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使他沮丧 了;在这种时候很可能会从这些门后走出一个高级官员来,而此时他和任何高级官 员交锋都会处于不利的地位,因此他想和门房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如果需要的话, 也可以一个人离开。 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因此很惹人注目;姑娘和门房都瞧着他,像是 在盼着K身上出现某种大的变化,他们不想错过亲眼目睹这种变化的机会。K刚才 远远看见的那个人现在站在过道的尽头;那人扶着低矮的门楣,踮起脚尖轻轻晃动, 很像一个好奇的观众。姑娘首先发现,K的这种状态其实是由于体力稍感不支引起 的;她端来一把椅子,问道:“你坐下好吗?”K立刻坐下来,胳膊肘靠在椅子扶 手上,好让自己坐得更安稳些。“你有点头晕,是不是?”她问。她的脸凑近了他, 她的脸部表情相当严峻,许多女人在青春初萌时脸部表情便也这么严峻。“别担心,” 她说,“在这儿,这不是异常现象:差不多每个初到此地的人都有类似病症。你是 第一次来吧?那好,用不着紧张。太阳照在房顶上,房梁给晒热了,所以空气闷热 难忍。这个地方不适于做办公室,尽管这儿也有几个很大的优点。这儿空气污浊, 特别是当这儿等候接见的当事人很多的时候更是如此,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几 乎每天都有许多当事人在这儿等待。如果你再想想,各种各样的衣服洗干净后都要 拿到这儿来晾干——你不能禁止住户们洗他们的脏衣服——你就不会因为有点头晕 而觉得奇怪了。久而久之会习惯的。你只要再来一两次,就不会觉得透不过气来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好点了?”K没有回答,他为自己突然头昏眼花,在这些人面前 出了洋相而感到痛苦和羞愧;另外,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头晕的原因,但并没有觉 得好受些,反而更加难受了。姑娘马上看出了这点,她拿过那根支在墙上的,末端 带有铁钩的木棍,用它把位于K头顶上方的天窗略微打开了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 来;她以这种方式帮了K的忙。可是,大量煤烟却随之冒了进来,她不得不立即把 天窗重新关上,用自己的手帕把K的双手揩干净,因为K已经虚弱得不能照顾自己 了。他真想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等体力恢复后再走,这些人越少来麻烦他, 他的体力就会恢复得越快。可是,姑娘却说:“你不能呆在这儿,我们在这儿挡了 人家的路。”K露出疑问的神色,看了四周一眼,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挡了人家 的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带到病房里去。请帮帮忙,”她对站在门口 的那人说,后者马上就走了过来。但是K不想到病房里去,尤其不愿意被人带到一 个更远的地方去,走得越远,对他越不利。“我现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他刚说 完,就从舒适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刚才他在椅子上坐得很适意,所以乍一站起来, 两腿直发颤,无法站直。“看来还不行,”他摇摇头说,叹息了一声,重新坐下。 他想到了门房;虽然他很虚弱,门房倒照样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带出去,可是门房好 像早就不见了。K凝视着姑娘和他前面那人中间的那块地方,但是连门房的影子也 没看见。 “我想,”那人说;他衣冠楚楚,还穿着一件十分时髦的灰颜色背心,背心的 下襟是两个细长的尖角,“这位先生感到头晕是因为这儿空气不好的缘故,最好的 办法是——他可能也最希望这样——别把他带到病房里去,而是带他离开这些办公 室。”“对!”K大声说道,他兴奋得立即打断了那人的话,“那我立刻就会好的, 肯定会好的;何况我并不是真的那么虚弱,只要有人稍微扶我一把就行了。我不会 给你们添很多麻烦的,也用不着走远,只要扶我到门口就行了;然后我自己在楼梯 上坐一会儿,体力马上就会恢复,因为我一般没这种病,这次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我也是一个办事员,对办公室里的空气早已习惯;但是这里的空气坏得确实令人不 能忍受,刚才你们自己也这么说。好吧,你们愿意行个好,让我靠着你们吗?我一 站起来就头昏眼花,脑袋直打转。”他抬起手臂,以便让他俩搀着他走。 但是,那人没有回答K的请求,他的手仍然安安逸逸地插在口袋里,他笑了起 来。“你瞧,”他对姑娘说,“我说得多对啊,这位先生只是在这儿才感到不舒服, 在别的地方没事。”姑娘也笑了,但是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好像他 这样跟K开玩笑有点过头了。“嗬,哎哟,”那人说,他还在笑,“我搀这位先生 到门口去,当然愿意!”“那好,”姑娘说,她那漂亮的脑袋微微侧向一边。“别 对他的傻笑介意,”她对K说,K又陷入无名哀伤中,看来并不期待得到解释, “这位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吗?”(那位先生挥挥手,表示同意。)“好 吧,这位先生是代表问讯处的。他解答人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公众不大清楚我们的 诉讼程序,经常提出大量问题。对于每一个问题他都有一个答案,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可以向他提个问题试试。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惹人注目的地方,这就是他的衣 服很时髦,这是我们——也就是说全体工作人员——决定的。由于问讯处的职员总 要跟人们打交道,总是第一个看见他们,所以他的衣着必须时髦,以便给人们留下 良好的初次印象。除了他以外,我们这些人都穿得很差,式样很陈旧,这点你可能 一看见我就发现了,很遗憾,我不得不这么说;话再说回来,把钱花在穿着上没有 多大意思,因为我们几乎不出办公室,甚至睡在办公室里。但是,正像我已经说过 的那样,他却必须讲究穿戴。可是管理处在这方面有些怪,居然不给他提供服装, 于是我们只好募捐——有的当事人也捐了钱——我们给他买了这套衣服和其它服装。 如果只是为了造成一个好印象,那他现在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然而他的狂笑却 吓退了人们,弄糟了一切。”“确实如此,”那位先生冷嘲热讽地说,“不过我确 实搞不明白,小姐,你为什么要向这位先生透露我们的内部秘密,或者说得更确切 一点,你为什么硬把这些秘密灌进他的耳朵中,因为他根本不想听。你看,他显然 正忙于思考自己的事哩。”K不想反驳,姑娘的用意无疑是好的,她大概想让K散 散心,或者给他提供一个振作起来的机会,仅此而已;但她走的路子不对。“怎么 啦,我得向他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笑,”姑娘说,“它听起来让人觉得是受侮辱。” “我想,只要我愿意带他离开这儿,再厉害的侮辱他也能宽容。”K什么也没说, 甚至没有向上看一眼,听凭他们两人议论他,好像他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似的; 说实在的,他倒真希望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突然他觉得那人的手挎起他的一 只胳膊,姑娘的手则搀着他的另一只胳膊。“起来,你这个软骨头,”那人说。 “谢谢你们两位,”K喜出望外地说,他慢慢站起身来,把这两个陌生人的手移到 他觉得最需要搀扶的位置。“你可能会以为,”当他们走进过道时,姑娘在K耳边 温柔地说,“我尽量想把问讯处的职员说得好些;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关于他我 只是如实禀告而已。他的心并不冷酷。他没有义务扶着病人离开这儿,可是他这样 做了,这是你现在可以看见的。也许我们的心肠都不坏,我们乐意帮助所有人;然 而因为我们是法院的职员,人们很容易根据表面现象断定我们的心肠很狠,不愿意 帮助人。这真使我不安。”“你不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问讯处的职员问。他们 现在已来到了外面的大走廊中,面前正好坐着刚才曾经和K讲过话的那个人。K在 那人面前几乎有些难为情,因为当时他在那人面前站得笔直,现在却有两个人扶着 他,他的帽子由问讯处的职员拿着,他的头发蓬乱,披散在汗水淋淋的额头上。可 是那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他低三下四地在问讯处职员面前站起来(问讯处职员目 不转睛地瞪着他),一心想解释自己为什么呆在这里。“我知道,”他说,“今天 还不能就我的宣誓书作出决定。但是我还是来了,我想我也可以在这儿等待,今天 是星期天嘛,我有的是时间,我在这儿不打扰任何人。”“你用不着为自己辩解,” 问讯处职员回答道,“你的焦虑是对的;你在这里额外地占了地方,我承认;不过, 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碍着我的事,所以我决不阻止你尽可能及时了解你的案子的 进展情况。可耻地玩忽职责的人见得多了,人们也就学会忍受你这样的人了。你可 以坐下。”“他多么善于和被告们讲话啊!”姑娘低声说。K点点头,但是他突然 惊跳起来,因为问讯处职员问他:“你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不,”K说, “我不想休息。”他尽可能用坚决的口气说了这句话,虽然他实际上很希望能坐一 坐,他觉得像是晕船似的。他似乎在波浪翻滚的大海里行船,海水好像拍击着过道 两边的墙壁,过道深处仿佛传来了波涛拍岸发出的哗哗声,过道本身好像在颠簸, 在回转,在过道两旁等着的当事人似乎也在随着过道沉浮。因此,护送他的姑娘和 问讯处职员的镇静简直令人难以理解。他掌握在他们手中,如果他们让他走,他就 会像一截木头似地跌倒。他们用目光敏锐的小眼睛打量着四周,K知道他们正在正 常地继续向前走,可他自己却没有走,现在几乎是被他们架着一步步往前挪。最后 他发现他们在对他讲话,但是他听不清楚他们讲的是什么,他只听见挤在这儿的人 发出的喧闹声,其它什么也听不见。人声中有一个声音很尖,持久不息,好像是鸣 汽笛。“声音响一些,”他垂着头低声说,他觉得难为情,因为他知道,他们讲话 的声音已经够响了,而他却仍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接着,他前面的墙好像裂成 了两半,一股新鲜空气终于朝他涌了过来;他听见身边有一个声音说:“他开头想 走,后来虽然你向他讲了一百次,告诉他们就在他前面,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 K看见自己正站在大门口,门是姑娘刚才打开的。他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 他想先尝尝自由的乐趣,便伸出脚去,踏上一级楼梯,在那儿与搀他到这儿来的两 个人告别,他们低着头听他讲话。“十分感谢,”他反复说了几次,接着又一而再、 再而三地和他们握手,直到他看出,他们确实只习惯于呼吸办公室的空气,一接触 到从楼梯口涌进来的比较新鲜一点的空气就不舒服时,才离开他们。他们简直连回 答他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果K不匆匆把门关上的话,姑娘很可能会晕倒在地。K又 站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的镜子,把头发理理好,捡起掉在下面那级楼梯上的帽子 ——可能是问讯处职员扔在那儿的——然后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大步朝楼下走去, 连他自己也对这种反应感到有些害怕了。他那往常很结实的身体从来没有使他出过 这种洋相。也许体内正酝酿着一次剧烈的变革,让他再经受一次考验吧!以前的那 些考验他都轻而易举地经受住了。他并没有完全抛弃一有机会便去找医生看看的念 头,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决定今后要把每星期天上午的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在这点上,他还是可以给自己出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