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都市去 一切都是在我姐姐回家之后发生的。父亲看见她回来,立刻从草凳上跳起来, 抓起拐杖,绷着脸出去了。他没有走远,就在那树荫下站住了。而我母亲却叫唤着 我姐姐弟格林达的名字,并和她拥抱在一起。 姐姐穿着一身鹦鹉色的绿衣服,脚上穿着一双新皮鞋。她看上去很漂亮,粉白 的脸,红润的嘴,象一片西瓜。她象是学校中的小姐,或者是药剂师的女儿;总 之,象是个名门闺秀或是良家淑女。其实我姐姐不是那种人。她说她有事要和母亲 谈,便把我赶出了茅屋。 她总是那样。当以前我们一起上火车站去卖奶酪的时候,她叫我一个人拿着东 西,自己空手在前面走,扭动着屁股,拖拽着脚步,享受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到了 站上,我们等候火车到来,有时候一连等上几个小时。但她从来不和别的做买卖的 女人说话,而只和小伙子们打得火热,特别是和却罗最合得来,让我一个人看着奶 酪,不能离开篮子,因为人家会把我的东西偷走,那我就要倒霉了。 我总想知道我姐姐在干些什么,特别是想看看她的脸上怎样。可是在回家的路 上,她却不走在我的前头了,而且走在我的后面,那样我就看不到她和却罗在干些 什么,他总是一直送她到我家附近。只要我一停步或转过脸去,他们便对我嚷起 来,叫我往前走,象是赶狗一样,还向我扔石子赶着我跑。更使我恼火的是却罗把 碎砖头扔在我的背上或腿上。但是,我却更为我姐姐的笑声感到伤心,她笑个不 停,在回到家门口之前她的笑声一直在我耳际响着。 我的姐姐就是这个样子,一直到有一天有人把她带走了。这个人不是却罗,他 还在村里推车送面包,而是罗萨里奥①的一个汽车司机,还是结过婚的。这个人中 途就把她丢在科尔多瓦②了;她从那里便一个人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为了有个安 身之处,她给人家当佣人,这样一切都解决了。放假的时候她就回家探亲,因为她 很想看看我们大家。这是她对母亲讲的,我是躲在窗下偷听到的。母亲告诉她,家 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要说不如以前,那就是只有我一个人上火车站卖奶酪了。还 说老头于不肯原谅弗洛林达。现在买卖不如以前好做了,因为一个年轻姑娘晚间上 火车站给过往旅客卖奶酪,生意好做些,总会给家里帮点忙。所以老头子对她这种 忘思负义很生气,现在只有我能给家里挣几个比索回来,而这几个钱也越来越不够 用了。我姐姐回答说,老头子是个自私鬼,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女儿没有鞋子穿, 脚上长了沈他也不管,所以几个女儿都走了。还说,也许 ①阿根廷第二大城市。 ②阿根廷第三大城市。 我会留下,那也只是在我长大成人之前,因为我很笨拙,村里别的象我这样年龄的 孩子都会很好地照料自己了,无须别人的帮助,而我甚至连卖点东西都不会,还让 人家把带去卖的村里最新鲜的奶酪给偷了。我母亲竟不说一句替我辩护的话,这使 我很不高兴。于是我仰起脖子从窗口向里张望,看见我母亲点了点头,似乎在说: 是这样的,他是个笨蛋。这话有点道理。因为我没有及时把脑袋缩回来,以致让姐 姐看见了我,便不顾体面地吼叫起来,并且在地上寻找个东西向我脑袋扔过来。我 只好跑开。又是一下子打在背上!这回扔过来的是一只旧鞋。我转过身去,看见姐 姐站在那里,咬紧嘴唇,紧皱双眉。这回她不象从前当却罗用碑砖头打中我时那样 笑了,但我觉得她那张脸比她的笑还要难看。 我不敢再回到窗口去窥视,不知道她们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我走到院子里,父 亲正在那里翻晒奶酪。地面晒得发烫,烤的我的脚,然而老头子却好象悠然自得。 他仅有的一只脚晒得黝黑,布满皱纹和裂口,象干涸的河底一样。但是那一条腿却 家两条腿那样粗壮而有耐力,好象在我出生以前他那条被火车碾去的腿的力量都集 中到了这条腿上似的。老头子的两只眼睛虽然完好无缺,但视力却不行了。他的眼 睛动不动就掉眼泪,不论是被太阳晒了,还是因为女儿的离家出走。 他要我帮他一下忙,说话的神气与往常不同,好象和大人说话一样。其实也没 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做,所以我不明白该如何帮助他。 “弗洛林达回来了。”他说,“你那几个姐姐都一去就再也不回来,她回来干 什么?” 我耸了耸肩。我听到的谈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但姐姐的那张怒气冲冲的 脸却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我宁愿什么也不对老头子说,两个人一声不响地把新鲜 的奶酪放进篮子里。 天黑了,母亲叫我们去吃饭。我们慢慢地走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老头 子在前头倚着那根他自己用木头做的拐杖一跳一跳地走着。 饭桌上好象开宴会似的丰盛,摆着两瓶酒和姐姐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回来的许 多好吃的东西。但谁也没有显得很快活,大家只是闷声不响地吃着。最后母亲开口 了: “弗洛林达给我们带来了厄明达的问候。” “她在干什么?”老头子眼睛看着菜盘子,嘟吹着问道。 “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有两个孩子了。” “两个孩子是谁的?” 我母亲不知如何回答,或者是她不想回答。她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我姐姐,叫她 接着说。 “她日子过得不错,叫我向你们问好。”弗洛林达说,“她说,要是我们全家 能团聚在一起,那该多好!” 老头子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转过脸去问我母亲: “厄明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干什么?” “据说她有一座房子.你为什么不问弗洛林达呢?她看见厄明达了。” 老头子对母亲的提示不予理会,他倒了一杯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大家都低着 头,默不作声。最后我说道, “我上火车站卖奶酪去了。” 于是老头子看了看我,我想他是向我表示感谢,这使我感到骄傲。我对姐姐 说: “你陪我一道去吗?” “上哪儿?”她那涂了口红的嘴撅了起来。 “火车站。” “你疯了!” 我父亲在椅子上转过身去,好象脸上被人吐了一口。 “从前你在火车站上玩得很快活。”我提醒姐姐说。 “从前我很蠢。” “你要是陪我去,会见到却罗的,他常常向我问起你。” “去他的!”她冷笑着说,“这个可怜的脏鬼!” 这时我明白弗洛林达变了。她变得象老头子的拐杖一样硬,冷若冰霜,而不是 满腔热情。从前,当她和却罗手拉着手走在我后面的时候,我倒喜欢看看她在干些 什么,看看她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突然躲进村林里,消失在知了的鸣叫声中。 现在,当我臂上挎着盛奶酪的篮子往火车站走去的时候,常常想起这些事。地上的 知了,天上的星星,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有我姐姐变得从来没有的古怪,想要把一 切都搅翻。 在火车站上,却罗向我走来,说: “听说你姐姐坐公共汽车回来了。为什么她不来看我?” “她不愿意到站上来,”我告诉他,“她说她回村不是来看什么脏鬼的。” 却罗忍住了性子,没有抽我的耳光,说: “我也听说了。她回来时打扮得象个妖怪,还戴着帽子。你等着瞧吧,我们要 教训教训地。” 我真想对他说我愿助一臂之力,但他转过身,找他的朋友去了。不一会儿功 夫,大伙儿就在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开来的火车出现的地方,站口最暗的那一头,议 论开了。我只看见他们抽烟的火星。我绕过厕所,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 却罗似有怒气,其他人却在笑。 “这好办,”我听出是胖子罗益的声音。“我们大伙儿在路边上等她,看准时 机,一拥而上。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装做首都的人!” 本来我可以再听下去,但干这一类事对我总是不顺利。我自己倒是藏得好好 的,倒霉的是我没有把篮子藏好,让人看见了。 “你在那儿干什么?”却罗气势汹汹地走来问我。“你在偷听吗?” “我肚子痛,”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借口。 “那你进厕所拉去,别拉在外面。” 幸好,从土库曼开来的火车进站了,我跑过去叫卖奶酪。有些奶酪已经被人偷 了,这一定是那个胖子罗盖干的。但我没有骂他,因为我觉得他出的主意不错。 我回到家里,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我姐姐说话的口气很得意,而老头子的眼 睛却在掉眼泪。这倒没什么,他老是这样。真正要紧的事还是姐姐对我说的话: “我们全家都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 “你们觉得怎么样?”母亲问道。 我父亲摇摇头,还想再听下去,但我姐姐用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高傲的 声调抢先开了口: “厄明达让我们先住在她家里。你们还要怎么样?换了别人早就高兴得跳起来 了。到了那里大家都会有事做,有钱挣。” 父亲没有吭声,他抓起拐杖出去了。谁也没有理他。母亲要我拍卖奶酪的钱交 给她。她数了数,觉得太少了。 “没有做什么生意吗?” 我只好告诉她说,有几块奶酪被人偷走了。火车进站的时候,我正好在车站的 那一头,因为我肚子痛,所以别的小贩就抢到我前面去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妈妈,”我姐姐忍不住说道。“他是个傻瓜!” 我一声不吭,在墙角的一条长凳上坐下,眼睛看着地上,心里祈求罗盖他们的 计划不要落空。 第二天,却罗推着他那辆新自行车来了。自行车很漂亮,全身镀镍,缠满彩 带。而我姐姐却看不上眼。她拉长着脸迎接了却罗和他的自行车。 “你来干什么?” “来向你问好。你忘了我们是朋友了吗?” 这家伙打扮得象过节一样,脖子上围着纱巾,头上的发腊在太阳的照射下晶莹 透亮,他象一个电影演员似的微笑着说: “你真漂亮啊!” “真的吗?”我姐姐嘲笑地说。 “我是来请你的。” “去看火车吗?” “看来现在你是个外乡人了,今天晚上没有火车。我是想请你上咖啡馆去。”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咖啡馆啦?” “我不送面包了。现在我是个职员,明白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 “好吧,我就是来请你上咖啡馆去的。” “我们可以今天下午去。” “最好晚上去,”却罗建议说。“晚上可以跳舞,更热闹些。” “那你就来找我吧。” 到了晚上,我姐姐梳妆打扮起来,穿上了绿衣服和新皮鞋。她看见我在屋子里 转来转去,便警告我说: “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跟在我后面转了,不要再淘气了,明白玛?” 我走过后院,去帮老头子干活。当我们回到屋里的时候,姐姐已经出去了。母 亲端来菜汤,我拿起就喝,以致烫了舌头。我溜了出去,向村子的路上跑去。 我跑过十字路口,看见路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象使性子不走的驴子那样 钉在那里,那是却罗的自行车。他们在什么鬼地方呢?我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 望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但又十分害怕。我走进树林,在一块空地上看见几个人影一 声不响,耷拉着脑袋,他们大概是围着我姐姐,象是给死人守灵的样子。 他们家是一群晚上出来吃草的马,一声不响,慢慢腾腾,时而发出几声哀怨。 我退后了几步,不让他们看见我,虽然有某种东西越来越用力把我向前推去。 我的心象吊桶似地七上八下,两腿直打哆嗦。我抱住一棵树,但觉得那棵树干也在 颤抖,并把我使劲摇晃起来。我几乎喊出声来,于是咬住村干。突然,树和我都安 静了下来,我倒在地上,深舒了一口气,但感到如此疲乏,以致以为自己死了。这 时我感觉到了那帮小子走上大路的脚步声,我姐姐走在他们后面。她象小孩一般哭 哭啼啼,忽然对他们使劲痛骂。却罗骑上他的自行车在前面走了,其他人低垂着头 跟在他后面,再没有火车站上的那种快乐劲头了。我依然躺在地上,待他们走远 了,才起来跟在姐姐后面回家. 天气很热,老头子就睡在屋檐不,我的床就在他旁边。我靠近窗前,听见有人 说话: “看他们把我的衣服弄成这个样子!”姐姐失声尖气地说。“但愿全村的人这 会儿都死光死净!” 我抬起头向窗户里张望。姐姐正背朝着我,穿着内衣在察看她的被撕破的新衣 服。煤油灯照亮着她沾满蒺藜草的头发和满是尘土和干树叶的屁股。 突然她转过身来,凶狠地看着我吼道. “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很平静地答道: “我没什么。你呢?” 她疯了似的两眼直盯着我。她可真丑啊!还是她转过了脸去。 “我饶不了他们,”姐姐威胁着说。 我在屋檐下我父亲的旁边躺了下来;父亲装作已经睡着了。 突然,我姐姐好象又来了劲儿,走到窗口对我们喊道: “我们永远离开这个鬼村子!” 事情就是这样。两天当中,我们把锅碗瓢盆装进包里,把床折叠起来。老头子 每当弗洛林达跟他说话时总是装着睡觉。 要把只有一条腿、眼睛总爱流泪的父亲一个人扔下,我觉得于心不忍。要离开 车站和村子,再也不到从土库曼开来的火车上去向困乏而爱开玩笑的旅客兜卖奶 酪,我也舍不得。但另一方面,在我心里,那种想要见识见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好 奇心也的确越来越强,甚至有点难以忍耐了,就象从前我很想回头看看姐姐和却罗 在我背后干什么一样。 然而老头子却什么也不想知道。他甚至不上火车站去送我们,躺在床上装着睡 觉。我对他说: “我现在跟弗洛林达和妈妈走了,明天奥滕西娜和庞却来我们家。我告诉他们 你一个人在家,他们答应我每天陪你上火车站去。这样他们就能帮助你,因为你总 得活下去呀!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们答应我每天来。” 于是他不再装睡觉了,对我说我是好孩子。我们正要互相拥抱的当儿,我姐姐 对我喊了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要把包裹运到火车站去。到了站上,看见大家 都在等我们:从却罗和胖子罗盖到卖包子的老婆子们。离开这个大家都如此喜爱我 们的村子,我们觉得依依难舍。甚至我姐姐在火车开动的时候也激动了。我想起了 老父亲,也许他不愿离开自己的茅草屋是有充分理由的。 火车开出了站,情况十分糟糕,车里非常拥挤,但没有一张熟悉的脸。我感到 自己什么也不是,几乎也只是车厢里的一个包裹。 天亮时已经看不见山岗了,只见一片绿色的平原,长着小麦,玉米,还有许多 在放牧的牛。我们的国家真大啊!想要赶快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欲望也随着炎热 和疲乏而消融了。 旅行实在一点也不好玩。坐了一个漫漫长夜和整整一天的火车,科尔多巴和罗 萨里奥都过去了。现在又出现了很多人和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这就是布宜诺斯艾 利斯了。但现在天又黑了。在雷铁洛车站,我的二姐和一个开汽车的小伙子在等候 我们。我们又坐上汽车在城里旅行。一直到厄明达的家。 所谓家,只是这么说而已,其实只是一个木板棚子。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也没 有那么多灯光。四周是别人家的茅草屋,象胆怯的绵羊似的相互紧挨着。我有很多 次想发问,但马上被他们叫去把车上的包裹搬下来,然后就叫我上床睡觉。 只有歪脚第托向我作了几次说明。他住在旁边一所茅屋里。起初我不知道人家 为什么叫他歪脚。我曾想问问他,但却忍住了。 第托有个毛病,他的嘴巴老是在动,好象整天在嚼什么东西似的。他说话很 快,而且从鼻子里也冒出声音来。我认识第托的第一天,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话, 但我们照样还是交了朋友。他想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干什么的。这些首都的人总 爱问长问短,目的是好取笑人家,而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过了几天,他问我想不 想到市中心看看,我说想去,可我没钱。于是他就给了我五十比索,说: “拿去用吧,以后还我。” 我们乘上150路公共汽车,在国会大厦下车,沿着里瓦达维亚大街走去。突然 第托象抽筋似的两腿弯曲,身子一歪倒向一边,并且伸出手来。在这个熙来攘往的 地方,倒还有人给他投下几枚钱币。 起初,我看见这个场面非常吃惊,但我想起人家叫他歪脚,便又忍俊不禁。这 里的人真少见,他们既不惊奇又不发笑,若无其事地看看我们,有时候带点儿怜 悯,仅此而且。 “你也把手伸出来,”第托低声对我说。我不愿意,但他比我大,朝我瞪了一 眼,说: ‘你别装蒜了,讨钱吧,别不好意思!” 我把我的脸相尽可能地装得象个乞丐,并且伸出了手。大家走过去看都不看 我,但突然有人给我扔下了一个、两个、三个钱币。他们几乎把我撞倒,好象根本 没有看见我。但有时候他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施给我一点什么。于是我明白了: 这些人本来并不愿意给人施舍,但想了一下又觉得施舍是件高尚的事,因为他们后 来继续赶路时脸上的神色表明,他们好象仅用一个钱币就做了一件好事。这给了我 鼓励,因为我也在给他们某种东西,而且这对我来说,好处比卖奶酪要多。 一会儿之后第托回到了我身旁,对我说可以了。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奶品店,要 了牛奶咖啡和两份奶油点心。吃完后,我们数了数钱。第托和平时一样,嘴巴不断 地动着,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在嚼一样很苦的东西。 “你看见没有?你要的钱比我多。” 他用冷漠而恶意的目光盯着我: “当然,你比我小,而你那张脸好象刚从床上掉下来似的!” 我想把他借给我的五十个比索还给他,但他说不用啦,因为我们是朋友。然而 他要我把我的钱给他一半,我说这钱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们没有为此争吵,因 为我替他付了两杯牛奶咖啡和别的东西的钱。我们走到十一号广场,进了一家冷饮 店。我们一区又一区地吃着冰淇淋,吃了六个不同的品种,直至感到肚子发胀,象 鼓一样硬。当我们在广场上坐下来时,天已经黑了。虽然吃冰淇淋的钱也是我付 的,第托还是有点不大高兴。他指给我着巨大的广场和四周如同高大的灯山一般的 城市。他说: “你姐姐常常到这儿来。” “是弗洛林达?”我问道。 “也许她也来,但我经常看见的是厄明达。难道你不知道她每天都出来逛马 路?”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我装着不明白。第托还不甘休,跟我唠唠叨叨地讲起 来。当然,他这样做是故意要羞辱我。他跟我讲,我姐姐在里瓦达维亚大街上从国 会大厦走到十一号广场,又穿过布埃雷东大街走到萨明托大街。我想问他别的事 情,可是大街上的情况给了我启示:最好是不作声,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母亲担惊受怕地等候着我。 “你上哪儿去啦?” 我什么也没说,让老太婆自己唠叨。她一点也不高兴。她不得不照料厄明达的 两个既邋遢又好哭的孩子,洗、熨大家的衣服,整个白天和大半个晚上还要照看着 家,因为我姐姐总是很晚才回来。 “但是我们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吗,孩子?” 我学老头子的样,装着睡觉,什么也不回答。 过了几天,厄明达说那个开汽车的家伙能给我安排工作,当然,挣钱不多。我 说我不去。她们问我为什么不去,我没吱声,只是四处张望。厄明达威胁我说: “你想晃荡一辈子是不是?在这儿我们大家都得挑起担子!” 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同第托偷偷地跑了出来,到国会大街上乞讨。我们穿 过卡雅欧大街,来到圣塔菲大街,又往前走到雷铁洛大街。然后,我们乘150路公 共汽车回家,虽然很累,但口袋里装满了钱。 第二天傍晚,意外的事发生了。厄明达来到荒地上找我,看见我正在看踢足 球。她几乎是把我拖到家里,一家人都在等着我。厄明达先抽了我两个耳光,打得 我鼻涕都流了出来。我咬紧牙,竭力不象墙角里我姐姐的两个孩子那样哭出来。 “丢脸!”她尖声叫着。“卡却都说了!他看见你和第托一道在大街上讨钱, 他开着车跟了你们几条街。” 我一声不吭,这使他们感到失望。 “你这些天一共讨了多少钱?”弗洛林达问道,她抓住我一只耳朵拧起来。 “你把钱藏在哪里?”厄明达抓住我的胳臂摇晃着,好象要把它拉脱臼似的。 母亲央求我: “孩子,你为什么不把钱交出来呢?” 姐姐打我,我没说话;母亲求我,更不伤我皮肉。厄明达又抽了我两记耳光, 并且走开几步,想把我的脸看得更清楚些。她说: “我知道了,你被第托带坏了。你怎么这样不害臊?哼,第托他跑不了!我现 在就找他去!” 这时我开口了: “我什么也没有给第托。我一个人把钱都花了,我买了冰淇淋、点心、汽水和 别的很多东西。” “你把钱都花光了?”她们唉声叹气,好象换了打的是她们而不是我。我又闭 住嘴不吱声了,任凭她们骂个够,打个够。最后,她们走开了,让我和母亲单独在 一起,好象要让她的啼哭来打动我的心,使我开口说话。但我使出了从老头子那儿 学来的办法:我装着睡觉,张着嘴,一副傻小子的样子,这正是我在讨钱时所用的 表情。 这当儿,我想时候已经到了,今天的事第托并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我几乎 不能想象今后会出什么事,一切都象是在茫茫黑夜中摸索前进一样。 必须趁现在姐姐不在家,母亲困不可支的时候行动起来。我等母亲同厄明达的 两个小孩在大床上睡着了,就爬了起来。我已经习惯于黑夜中在屋里稳稳当当地行 走,就象猫或小偷那样。在黑暗中,我无论是闭着或睁着眼睛都能走到屋角的空鸡 窝边,掀起一块、两块、三块砖头,下面就藏着我的一百个比索,装在一个小尼龙 口袋里。 我一点也没有拿姐姐的东西,以此向她们表明我的高尚和对她们的蔑视。我只 带走我身上穿的衣服和这一笔地地道道属于我的钱。幸好我认识路,知道该怎么 办:乘150路公共汽车到雷铁洛大街,然后沿着卡雅欧大街往前走。在这里,我向 布宜诺斯艾利斯告别,既不难过也不高兴。我再也不回来了,这里是别人的世界。 我要回到我的原处去,我在车站候车室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回乡下去。 这一切都过得很快,但我回到乡下还是太晚了。甚至我都没有必要回到我的茅 屋去,我一下火车就遇见庞却和奥滕西娅,她张开那掉光了牙齿、象个洞穴的嘴巴 说: “你没听说吗?你那可怜的老头子正在岔道上卖奶酪,突然过来一辆快车,由 于他只有一条腿,自然不能跳出多远,连人带筐全都给碾碎了。难道你们不知 道?” “不知道,”我回答。“我还想出其不意地回来照顾他呢!” “那倒是再好不过了,”庞却说。“他早就盼着你回来了,你们竟把他一个人 撂下了。” 我也象父亲一样眼睛里流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