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记 用英文创作的《悲惨世界》的续集《珂赛特》出版于一九九五年,正是雨果这 位思想和文学巨匠逝世一百周年的年份,而此书的出版日,也正是二百零六年前法 国人民攻陷巴士底狱的日子。 当历史的车轮轰隆隆滚动到二十世纪末的当口,世界范围的作家们勃发起一股 续写文学名著的热情。是当代人艺术灵感枯竭而不得不向前辈大家汲取创作素材呢? 抑或是在精神领域的探求中继续擎起前人的思想火炬?如果是前者,为什么《珂赛 特》的作者在汗牛充栋的文学画廊中偏偏选择《悲惨世界》这一幅?如果是后者, 那么由雨果点燃的这只思想火炬究竟闪耀着怎样的光芒以至让进入了高科技时代的 今人还难以忘怀?的确,《珂赛特》的出版为当代中国读者提供了一部极有价值的 作品。 一 凡是读过《悲惨世界》的读者都知道,这部小说的历史年代是从十八世纪末一 直延续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即从主人公冉阿让因为偷窃了一块面包而被关进监狱, 度过十九年漫长的囚徒生活开始,直到他在亲人痛苦悔过的泪水中死去。而此时的 法国,正是经历了大革命血与火的搏杀之后,在拿破仑的战车上隆隆开进,接着又 经历了波旁王朝的复辟以及七月王朝的统治。在这段复杂激烈的历史过程中,雨果 以其宏伟的篇幅和悲壮的激情向我们展现了两场战争——滑铁卢之战和一八三二年 巴黎街垒之战。前者是一场国家对国家的战争,即以英国和普鲁士为代表的欧洲对 以拿破仑为代表的法国的战争,虽然残酷,却是难以避免的。 后者是一场国王的军队对起义人民的战争,即名副其实的“内战”,它是否也 无法避免呢?雨果的回答仍然是肯定的,其原因就是法国当时存在着阶级矛盾和社 会压迫。在和封建专制主义斗争的过程中,法国资产阶级曾经和下层人民一起将国 王送上了断头台;但是资产阶级一旦上台之后,便将资本主义法律与秩序强加到劳 动人民头上,像书中所展示的冉阿让因一块面包而坐牢、芳汀因生活所迫而卖淫的 社会现实,不正是“繁荣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下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吗?由此而 产生的一八三二年巴黎街头人民起义难道奇怪吗?而构成这次起义主体的贫穷知识 分子和产业无产阶级难道不是历史真正的英雄吗? 《珂赛特》正是从这次起义写起的,所不同的,它写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内战” :一八三二年巴黎街头起义群众和国王军队的对垒;一八四八年二月和六月革命, 巴黎人民赶走了路易·菲力浦国王,紧接着又投入了与“国民议会”军队的浴血奋 战;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巴黎人民为反对路易·波拿巴的军事政变而举行的起义。一 次次低劣武器对大炮的较量,一次次失败之后的重新崛起,《珂赛特》再次把我们 带入了法国这段既残酷又光荣的历史。 人们常常会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那么十九世纪法国的历史道路 是如何的曲折呢?从一七九二年九月建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到一八七○年九月建立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最终在法国确立民主共和政体,短短八十年中,不但经历了拿 破仑的第一帝国、百日王朝和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国,而且还经历了波旁王朝复 辟时期和七月王朝。当然,这其间还夹着短命的第二共和国。不同阶级和阶层的利 益冲突,不同政治派别的尖锐对立,为复辟与反复辟、前进与倒退的交响乐章提供 着各色音符。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还有哪个国家民主共和政体的建立过程比这更曲 折复杂呢?《珂赛特》恰恰补充了《悲惨世界》没有描写完的这部法国共和国史, 就其自觉的历史意识、深刻的社会内涵和充分展现的描写空间来说,续作较好地继 承了原作的史诗品格。 二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爱情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珂赛特》也不例外,只是 它把《悲惨世界》中少男少女式浪漫而感伤的情话发展成经受了各种考验,甚至带 有某种神秘力量,深沉而伟大的爱情。爱情的主人公就是珂赛特和马吕斯。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对爱情作了热情的礼赞:“爱,是唯一能占领和充满永 恒的东西。”“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呵爱!崇拜! 两心相知、两情相投、两目相注的陶醉!你会到我这里来的,不是吗,幸福!”① 在雨果的笔下,马吕斯和珂赛特是那样的幸福,他们幸福地相爱、幸福地结婚。马 吕斯为了爱情可以牺牲,这在他参加街头起义的行动中已经得到了证明。因此,他 后来得到了冉阿让的救助,得到了珂赛特,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圣德尼街的英雄 血”为“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增添了许多光彩。 马吕斯和珂赛特在《悲惨世界》中的爱情“终点”(就婚姻是爱情的结局而言) 正好是《珂赛特》中两人爱情的起点,尽管爱情的河流已经淌进了家庭的港湾。马 吕斯毕竟成熟了,他对妻子的爱表现在对真理的追求中,表现在为求得自由与平等 的社会斗争中。如果说他在一八三二年走上街垒是带着年轻人的幼稚和冲动的话, 那么他从一八五一年反对波拿巴政变的街垒中走向军队的枪弹和刺刀时,便完全带 有成年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献身精神,不光是把生命贡献给爱情国度,同时也贡献给 整个法兰西。珂赛特的爱表现得更加专注、更加勇敢。她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为丈夫 往狱中送饭,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丈夫越狱逃跑;她把丈夫未竟的事业当作 自己的事业,用丈夫的笔去抨击种种社会丑恶。 当她从上流社会沉入到巴黎城市的社会底层,用代人写信换来的一点收入养活 身体羸弱的马吕斯时,我们是否也能像主人公一样感觉到那种震撼人心的爱情力量? 爱情不光是甜蜜,不光是幸福,雨果还把它形象地称之为“苦刑”,只是在“极苦 中有极乐”①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珂赛特》的作者劳拉·卡尔帕金是一位美国当代作家,她将 珂赛特和马吕斯的爱情处理得如此美好,甚至涂抹上一层圣洁的光晕,固然有符合 主人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需要(十九世纪的人毕竟不同于二十世纪的),是否也 表达了当代美国人开始重新审视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朴素动人的爱情观的强烈愿望? 由此不禁使人联想到近几年一些描写美好爱情故事的小说在美国乃至世界上大行其 道,如果我们不是简单地发一发“风水轮流转”式的感慨,而是把它看作一种人类 美好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升华,那么我们的心灵能否得到某种启迪?! ① 均引自《悲惨世界》1162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版)。 ① 参见《悲惨世界》1165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版)。 三 像《悲惨世界》一样,《珂赛特》也建造了一栋庞大的人物画廊,这其中有路 易·波拿巴式的大人物,有欧椋鸟式的小人物,有阿兹玛式卑鄙可恶的人物,有维 迪尔式高尚可敬的人物;从捡破烂的到卖淫的妓女,从贫困的画家到大红大紫的演 员,各种社会角色几乎应有尽有。当然,在这群人物当中最有光彩的还应数珂赛特 和马吕斯。 马吕斯是一个不放弃原则的人,这个原则就是法国大革命的理想——自由、平 等、博爱;马吕斯是一个不放弃责任的人,这个责任就是用他的笔甚至他的血唤醒 民众,建立真正理想的国家。正像他所创办的《光明日报》报头的火炬成为法国革 命的象征一样,他把自己也化作一束火炬,不断地燃烧。火炬的火种最早来自卞福 汝主教家的那两只银烛台,通过冉阿让的手发扬光大;他不但接受了冉阿让送给他 的烛台,而且还接受了与之相随的正直与宽容的精神。虽然他曾经是路易·波拿巴 总统的座上宾,但是当总统变成皇帝之后,他采取了毫不妥协的态度,这是他正直 精神的最好写照。虽然他的儿子让吕克背叛了他的信念,成为第二帝国的宠儿,可 让吕克一旦有悔改之意,他还是原谅了他。 从马吕斯身上,我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悲惨世界》的作者雨果那不平凡的经 历:当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建立时,雨果作为议会代表提出了全民教育和人民福利的 理想;当路易·波拿巴仿效他的叔叔称帝后,雨果反对失败而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 流亡生活,一些杰出的政治讽刺诗和《悲惨世界》,就是他这段生活的积极成果。 作品人物马吕斯与历史人物雨果不同的是,后者被迫流亡国外,前者被迫藏匿民间。 珂赛特同样不愿离开法国,无论是一八三二年需要躲避密探沙威的追查,还是 一八五一年需要躲避路易·波拿巴的逮捕。正像劳拉·卡尔帕金描写的那样:“珂 赛特失去家庭,但是她保留着自由。她失去财产,但是她保留着诚实品质。她终于 理解了冉阿让那么热爱自由和诚实的原因。夜里它们不会使你温暖,但它们却使你保 持着诚实正直的品德。”在当代外国文学的人物画廊中,珂赛特以其美丽的外表、 善良的心灵和坚韧的性格而独具魅力,无疑会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 无论是中国文学史还是外国文学史,几乎每一部成功作品成为名著,身后难免 会跟着一连串的续作。或者是由于续作者思想认识的局限,或者是由于续作者艺术 功力不逮,相当多的续作都是失败的。作为《悲惨世界》的续集,《珂赛特》却给 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除了本文前面述及的续作较好把握了原作精神实质、发展了原 作人物性格等方面的原因外,恐怕还得力于续作艺术结构的精妙。 《珂赛特》的结构有两个特点:第一,不采用续作和原作首尾相接的方式,而 是采用中间插入的方式;第二,将原作的主要情节浓缩进续作的描写叙述之中,即 使没有看过原作的读者也能欣赏续作。因此《珂赛特》这部作品与其说是《悲惨世 界》的续集,不如说是在《悲惨世界》提供的规定背景下的独立之作。就像栽树有 不同的方式,有的人用树种培育新的幼苗,由幼苗直接长成大树;有的人却在老树 的枝干上插入新枝,借助老树原有的养分激活新树的生命力。《珂赛特》属于后一 种情况。它从一八三二年即将爆发的街垒之战楔入,由此滋生另一株故事之树。其 实,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因为原作已经占据了有利空间,给后来者留下的余地很小, 稍有不慎,就会落入窠臼。它却在《悲惨世界》的故事框架内完善和发展了雨果作 品的情节线索。例如《悲惨世界》写到起义的街垒即将被攻陷之前,安灼拉让五个 有妻儿的成年人穿上国民自卫军制服逃离而正好缺一套服装时,冉阿让带来的第五 套制服使得“那第五个人得救了”。至于那第五个人是谁,后来的命运如何,雨果 的原作并没有作出交代。《珂赛特》却把“第五个人”变成国王的密探克里隆,他 后来始终是国王和第二帝国迫害珂赛特夫妇的鹰犬,从而成为作品中沙威式的重要 人物。 另外,《珂赛特》还从新的视角补充了雨果原作没有描写的情节。 例如一八三二年街垒之战前夜冉阿让带着珂赛特从卜吕梅街搬到武人街,雨果 原作是从冉阿让的角度写的。而作为《珂赛特》的开篇,这个情节被转换成珂赛特 的角度,作者细腻地描写她如何给马吕斯写信,如何不愿意离开与情人相会的地方 又不得不离开时的心境,其中还包括马车夫装运行李、杜桑与珂赛特议论等细节。 这种视角的变换不但是续作本身的需要,而且不会让读者感到雷同。 有趣的是,《珂赛特》共分三卷,第一卷《滑铁卢的孩子们》大部分章节的故 事框架(大约占全书的五六分之一)和《悲惨世界》后半部几乎重合,也就是说, 前者从后者的腰部楔入,使得《珂赛特》这棵大树和老树一样枝繁叶茂,让幸运的 读者在其荫蔽之下“避风躲雨”。 以上是我在编辑和阅读这部作品过程中形成的一些基本看法。在此,我要特别 感谢本书中文译者谢素台老师,她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全身心地投入了本书的翻译工 作。由于我社一开始得到的是美国哈伯—考琳斯出版社的书稿校样,当中文译稿已 完成大半时英文本才正式出版,经过核对,竟发现英文本在校样基础上又作了较大 规模的修改加工。谢老师再次根据英文本对已翻译好的中文稿子进行逐字逐句的核 对修改,使这项本来就浩繁的翻译工作无形中花费了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谢老师 早在五十年代初就翻译出版了苏联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并和周扬合作 翻译了《安娜·卡列尼娜》,近年来更是译作不断。她的翻译风格严谨朴实,一丝 不苟,尽可能地做到忠实于原著。若不是她认真负责的精神,《珂赛特》中文本恐 怕难以保质而迅速地与读者见面。 杨德华 1996 年1 月写于本书出版前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