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据说时间和记忆上了镣铐,永远受到束缚,永远步调不一致。随着流逝的岁月, 时间加快了,而记忆却减退了,积聚起块头和体重,抗议时间流逝的速度。甚至在 最平静的生活中,时间和记忆之间的斗争也永不停息。珂赛特过的可不是平静的生 活。但是甚至她童年的动乱生活也没有使她对未来的动乱做好思想准备。 她本来可以逃脱那一切动乱,过独自离乡背井的生活。马车叫来了。 她的一个个提包都装好了。仆人敲门说车夫来到了。珂赛特不理她,依然留在 她房间里的小写字台旁,在她潦草书写时她的笔急促地毕剥响着。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我父亲要我们搬到武人街七号。我们从那儿去英国。几天之内我们就要动身。 你说你可能有希望使我不去英国。你说你两夜之内就会回来,但是三个夜晚过 去了,我在园子里等待你,你没有来。我知道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且现在, 更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你必须收到这张短笺。你必须找到我,马吕斯,亲爱的,马 吕斯。 另外发生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必须见到你。我一定要抱住你。我死掉或者去英 国以前我一定要抚爱你。没有你我现在过了三夜了,想到一生中没有你我简直忍受 不了啦。我活到老又怎么样呢?马吕斯,到我这儿来吧。找到我。抱住我。爱抚我。 崇拜你的 珂赛特 1832 年6 月5 日 在用蓝色封蜡封上信以前她用吸墨纸吸干短笺上的墨水,写上马吕斯与同窗好 友们合住的那栋公寓的地址。把它藏在她的裙子褶层里,她就冲下楼去。在楼梯脚 下她几乎撞上搬运他们一只只旅行袋的车夫。 珂赛特兜着圈子跑到后面,跑到马吕斯春天一夜又一夜秘密地来到她那儿、那 个围着围墙、荒芜、遭到忽视的园子里。现在,在下午较晚的时候,阴影倾斜,一 只只蝴蝶在野草丛中飞舞,一只只蜜蜂偎依在一朵朵野花花心里,但是没有一个人 把这封信送给马吕斯。今天夜晚他肯定会来这儿,来到卜吕梅街。他会认为她去英 国了,而且他会像她绝望了一样绝望了。她双手攥着那扇破门的铁条,好像这扇铁 门是她年轻生命剩下的唯一残骸,她在那儿缠着不走,哭泣着,直到一种活动引起 她的注意。一个工人,实际上是一个男孩子,穿着破衣烂衫,一顶便帽拉到脸上, 就蹲在外面墙凹里。珂赛特把信从铁条缝里塞给他。“请把这封信送给马吕斯·彭 眉胥。你看,那上面有地址。对不起,我没有钱,不过他会给你钱的。”“我不要 你的钱,”那个年轻人愤怒地说,“我不是到这儿讨钱的。”“那么,请你,”珂 赛特恳求说,“以爱情的名义,把这封信送给马吕斯·彭眉胥。”正当珂赛特听见 她父亲呼唤她的名字,催她赶紧行动时,他拿了那封信,全速跑掉。她不文雅地用 裙子擦擦眼睛,应声回答,是的,她会赶紧行动,但是她低声反复嘟囔,以爱情的 名义,以爱情的名义,以我的爱情的名义,马吕斯。 妥妥帖帖地戴上帽子和手套,珂赛特上了马车,在他们的唯一仆人杜桑旁边坐 下,而那个车夫,就听得见声音地咕哝着,偶尔咒骂几句,继续提起他们的皮箱和 旅行袋。杜桑伸出头去,以毫不含糊的措词,叫他不要咒骂;当他终于照办了时, 由于正直使事情完善了,她哼了一声,“这样的骂人话会使你的道德高尚的父亲心 烦意乱的。”杜桑健壮,满脸皱纹,虔诚得像一部祈祷书,她坐在珂赛特旁边,像 是一幅青春画像旁边的古老画框。 “我真羡慕他咒骂。”“少女们从来不咒骂,mapetite(我的小宝贝)。少女 们永远尊敬长辈、尊重宗教信仰。”杜桑在她自己身上画了十字,“尊重最懂人情 世故的那些人。”“谁最懂人情世故啊?”珂赛特尖刻地问。 “在女修道院她们什么都没有教你吗?”她们永远教育我,爱情是永恒的,马 吕斯,永恒的,即使我们可能永远分开。珂赛特忍气吞声,咽下眼泪和她认识到是 增长的忧虑那种伤心刺骨的滋味。就平常的美貌而言,她的面色太健康了,虽然她 的头发以与时尚的统一卷发恰好相反的不守规矩的样式卷曲着,而且她并未像当代 美人儿们的风度那样噘着嘴,但是她,那幅处女画像,却脸色苍白,坐在这辆出租 马车上。虽然珂赛特并不知道,但是她却具有她母亲的迷人微笑、漂亮的牙齿和黑 眼睫毛的蓝眼睛。她非常漂亮,骨骼很小,去年她暗自猜想她是一个漂亮姑娘。马 吕斯使她确信她是一个美女。不论是姑娘或女人,不论是漂亮的或相貌平常的,现 在都无所谓了;她无能为力了。 她父亲终于上了马车,把房子钥匙放到他的背心口袋里,它在那儿叮叮当当撞 击武人街公寓的钥匙和另外一个公寓的一把钥匙。珂赛特和她父亲时常搬家。那就 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她以前从未询问争论过任何这种事。要是没有马吕斯,她本来 就不会询问这次搬家的事,即使是去英国。但是她不能想象没有马吕斯的生活。但 是事情,一件冷酷的必然发生的事情,就摆在她面前。 “英国,是一个阴沉的地方。”珂赛特评论说。 “我们不去英国,”她父亲回答,“我告诉你,我们要去武人街的公寓。” “是的,不过以后,几天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去英国。”“我们是那样。”她 父亲断然宣布。 “我那个女修道院的朋友,海伦·塔尔博特,她是英国人,连她都说那是一个 阴沉的地方。”珂赛特争辩地继续说,“她在那儿生活过,她说那简直难以忍受。” “塔尔博特小姐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当然啦。我们不是去英国欣赏天气的,我 们有事去。到此结束吧。”“你不必委婉地对我讲,爸爸,我说的是我们有事去。 我们要逃离法国,就像我们逃离卜吕梅街,就像我们逃亡了多年一样。”“你是一 个女孩,珂赛特,有好多事情你不懂。”“我成了成年女子时,爸爸,那时我会懂 得什么呢?那时你会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过着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呢?”听到珂赛 特那种厚脸皮的话,连杜桑都羞愧了,但她父亲只说叛乱对她不合适。他是一个中 等身材的人,可是他的宽阔肩膀、他的强有力的胸膛和胳臂、他的清晰可见的力量 与他的白发和剪短的胡子形成奇特的对照。他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思想、经过深思熟 虑的语言与石匠的体格,这似乎更加强了他的看法,给予他的身心充沛的力量,而 且,讲到那件事,还有灵魂。“这次讨论,结束了。”“爸爸,请你——”“结束 了。”一只只手提包放稳当了,有些塞到他们脚下,车夫通知他们这可能是漫长的 旅程,那就是说,要付一大笔车费。“我要走远路,先生,不过河,不穿过巴黎。 出barri ère (城门),到城门外边。我决不冒险。 一条条大街上都有骚乱。这匹小马和这辆马车,是我在世上用来谋生的一切, 而这些暴徒想抢什么就抢什么,他们用手边的任何东西修筑街垒。 据说,先生,在麻厂街那边,他们推翻了整整一辆公共马车,把它筑到街垒里, 千真万确。他们使一匹匹马获得了自由,但是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车夫飞快 地做了一个巴黎人嘲笑的手势,“到了周末那些马就会使一个个盘子和一个个肚子 暖烘烘的了。串在烤肉叉上,烤熟了,”他心烦意乱地继续说,好像尝到马肉的滋 味似的,“可能加上一点洋葱和——”“够了。就把我们送到武人街吧。”“遵命, 先生,”那个车夫说,“不过这就是我对您讲的,不安全。 城里不安全。不是直路——巴黎当然没有直路,呃?不过我们不能由兵工厂那 儿走。今天下午他们抢劫了这个厂子,掠夺了武器,他们武装起来,这些流氓。据 说一个人骑着马,一匹黑马,扛着红旗,率领着人们前进。我,我是一个老老实实 的工人,根本不懂政治,先生,但这是这样可怕的时代,使我也很高兴我没有任何 财产。您有财产,您必须报名参加国民自卫军。您得到一套军服,您会给打死。他 们召集人们,他们在王宫那里集合国民自卫军和军队,因此那条路不通行了。他们 逮捕了八百人,因此我们要躲开一个个监狱,不是吗?我们也不得不躲开医院。 我害怕的倒不是武器,先生,不是群众,甚至也不是武装起来的愤怒群众。是 医院。到处传播着霍乱。”他快速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霍乱通过空气传播,你 不得不呼吸呀,不是吗?据说得了霍乱上吐下泻你脸都发青了,几个钟头内就死了。” “毫无疑问这是长途乘车旅行,为了服务需要一笔特殊的高额车费,这个,我们越 快些上路……”他期待地注视着那个车夫。 轻轻触触帽檐,那个车夫关上车门,爬上去,于是那辆马车东倒西歪地缓缓向 前驶去。珂赛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那戴着手套的双手,她的双手在膝头上攥成拳头。 她为什么不能告诉她父亲,坦白地说一声,我在恋爱,我不能离开巴黎。不,她应 该说,我一定不离开巴黎。我爱上马吕斯·彭眉胥。彭眉胥是一个高尚的姓名。马 吕斯也继承了一个头衔。 如果你承认波拿巴赐予的头衔的话,实际上,他是一个男爵。马吕斯曾向她说 明不是人人都承认的。珂赛特不知道她父亲承不承认。她和她父亲过着那样一种隐 居生活,以致政治从未跨过他们的门槛。无论如何,马吕斯的父亲一定是一个上校。 人人都会承认那个。而且,他在滑铁卢出了名,并且在活着时讲述了那事迹,只不 过没有对在他外祖父身边长大,以后和他大吵大闹一阵,五年前离家出走的马吕斯 讲。结果马吕斯很穷。如果了解了他的真实情况,知道他非常穷,过着赤贫的生活 学完法律,她父亲一定不会反对他的。他父亲以关心穷人的疾苦教育她。无论何时, 可能的话就要帮助穷人,首先要给予他同情。在那样骇人听闻的环境中她父亲出于 仁慈带走了她……哦,她的整个年轻生命都建立在她父亲的信仰、希望和仁慈的训 诲上。她知道她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吧,她拒绝走——讲马吕斯与家族、或政治、 或贫穷无关。仅仅是这样: 一旦承认了,他们的爱情就会被引入俗套常规,如果迫使他们进入客厅,迫使 他们采取要求少女们和求爱的男子们表现的那种可怕的矫揉造作礼节,用冷淡疏远 的您字,互相称呼先生小姐,那么她和马吕斯就会束手无策,转而面对人类的挑剔 刁难。在卜吕梅园子里度过的一夜夜使他们像丛林中的狮子一样自由自在,甚至现 在,珂赛特闭上眼睛,就回忆起园子院墙烘热她的背部的热气。甚至在天黑以后, 墙壁依旧保留着下午阳光的热量,它向她的双肩散发出热气,就像马吕斯的体温在 她的胸部散发出热气一样;他的双手的温暖就穿透她的绸衣。 当马车朝老城门滚滚驶去时,珂赛特甚至都没有听到远方暴乱的呐喊声。她舔 舔嘴唇,就好像马吕斯的味道可能还留在那儿,好像她可以找到他们点点滴滴的爱 情交流似的。她急忙连连祈祷,祈求使她和马吕斯会重新团聚。有爱神吗?如果是 这样,她在女修道院受的教育中根本没有提过那个神明的名字。一个关心世俗爱情 的神。那不是世俗的,她自言自语,马吕斯和我,我们的爱情是神圣的,位于中心 的,与太阳位于宇宙的中心一样。就像马吕斯曾经说过的,如果我们不相亲相爱了, 太阳就会熄灭。 但是不管怎样太阳就要西沉,无论如何也要落下去。傍晚天色渐渐变黑,而且 珂赛特知道,以后马吕斯会到卜吕梅街的园子里来,他会拔掉破栅门的铁条,穿门 走进园子墙壁的隐蔽处,而她不会在那儿把嘴紧紧压在他的嘴上,她的心不会紧贴 在他的心上,当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时,只有乱蓬蓬的高大青草发出沙沙回响。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