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货商在Mardi Gras(狂欢节最后一天)做了一点华丽而俗气的买卖,他的生 意很兴隆,净是比平常需要的服装好得多,给每个骗子、撒谎人穿的豪华服装。在 Mardi Gras 那一天,所有的巴黎人都走上街头,再举行古老的仪式,享受狂欢节 的特权。喜剧和丑事不期而遇,摩肩接踵,而且不仅如此。给假面具掩盖着,公爵 夫人和牛奶场女工可以一起公平地争取酒馆服务员或公爵的青睐。从巴士底广场到 马德莱娜大街,整个林荫道,贵族和老百姓混合到一起。是后面这种人,下层民众, 经常出入这个服装商人的货栈,掏空了他的商店,带着羽饰,穿着镶着花边的绫罗 绸缎,和四十年前存下的、积满尘垢、在1793 年恐怖统治时期离开那里。 在Mardi Gras,一群扎着绶带的乌合之众,从服装商店拥出来,炫耀着卷曲的 假发,有一些那么光泽精致,保存得那么好,再穿上一身军服,穿戴的人就可能被 认为是拉斐德①本人了。有一些假发那么古老沉重,垂到肩背,给人从头上一把抓 走,扔到马背上,周游全城,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车辆,以古怪色情和喧嚣混杂的油 彩拥挤在大道上。每一辆弹簧二轮轻便马车、出租马车、单马双轮轻便马车和小型 出租马车,每一辆运水车、送奶车和市场运货车都暂用一下。本来打算载六个人重 量的轻便车辆却在二十个人的重量下嘎吱嘎吱响着。狂欢的人们紧紧抓住车杠,吹 悬挂在车灯上的号角。甚至去年春天运过棺材、臭名昭著的蒙着毯子的篷车现在也 载着身强体壮的小丑们和化了装的淘气鬼们、屁股对着穿着主教法衣、戴着夜壶的 人们。假鼻子从假贵族的脸上垂下来。 遮羞布在玫瑰红色紧身衣裤上鼓起来,露出年轻人肌肉发达的大腿的突出优点, 和老人本来的皮包骨腿臀部。一个化了装的野人和一个发出尖叫声的假侯爵夫人在 一起欢蹦乱跳;几百个五颜六色的滑稽角色大声唱下流歌曲,淫荡地大声邀请人参 加哑剧化装舞会。穿着酒神巴克斯服装的男人们把暖房的葡萄放在长裙子堪与她们 的兴高采烈媲美的女人们的衣服上,假面具遮住她们的面貌,然而她们的上衣简直 掩盖不住她们的胸部。这一切淫秽下流的奇观,在泥地上举行的这种乱涂乱抹的化 装狂欢并未因为二月的天寒地冻而黯然失色。法兰绒似的灰色浓云在头顶上轰鸣, 像喘得像抽水机似的牧师们那样发出隆隆响声。 在拥塞的圣安东尼大街中间,一辆车门上朴素地结着白色花彩的四轮马车里面, 那位新娘,她那盘在头上的一头棕色秀发上戴着香橙花花冠,向她周围所有的五颜 六色人群招手致意。珂赛特的蓝眼睛和娇嫩鲜艳的面孔闪烁着,她穿着一条白塔夫 绸裙子,上面穿着一件镶着班希②花边的结婚礼服,一大串珍珠项链贴在她的脖颈 上,披着一条在她的肩头上与全身服饰融为一体的有花边的婚纱,她显得容光焕发。 她含着微笑,就像一位公主对围着她乱转的臣民们那样向戴着假面具的那群乌合之 众招手致意,他们似乎也是这样,那伙乌合之众大声祝贺结婚的日子——另外的人 们就祝贺新婚之夜。 ① 指1793—1794 年法国大革命时期。 ① 拉斐德(1757—1834),系法国将军,政治家,曾援助过美国独立战争。 ② 比利时一城市。 新郎,像习俗规定的,乘着一辆单独的四轮马车。马吕斯只有他的未婚的老姨 妈阿德莱德陪伴着,而她,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不是最好的同伴,由于他们似 乎淹没在粗野的人海里而吓得魂飞魄散。完全漠视那群人,一个吹着口哨、穿着西 班牙人服装的顽童跳到他们的马车车顶上,马吕斯毫不在意。除了他脑海中的一首 歌,珂赛特,珂赛特,珂赛特,他听不见任何歌声。深深呼吸着,马吕斯闭上眼睛, 只祈求人群变稀少,马加快速度,仪式足以符合教会的要求,民事方面都快快地完 满结束,那么他就可以实现拥有珂赛特的梦想,占有珂赛特那个女人,占有他的妻 子珂赛特。他有理由相信上帝会答应他的祈求。在麻厂街别的人都阵亡了,却饶他 一死的上帝,提供了一个无名天使使他漂过巴黎下水道的上帝、甚至医生们都认为 他必死无疑时,却使他慢慢复活的上帝,这个全能的上帝一定会扫清通过圣安东尼 大街的道路,难道他不能吗?马吕斯想跳出去,诅咒规定的那套习俗,飞回受阻停 住的那辆马车旁边,把她抱到圣保罗教堂。 坐在珂赛特旁边,庄严地穿着他的一身朴素黑绒面呢服装,冉阿让的一只胳臂 用白色吊腕带固定住。这种伤势是他虚构的有用事实,像他说过的许多事情一样。 为了履行结婚仪式和签署必要的结婚证书,冉阿让知道如何给割风小姐安排一个父 母双亡的家庭。毕竟他一度是马德兰先生,一个市长,他的民事形式知识是非常透 彻的。在这些文件上,只认为他是珂赛特·割风小姐,一个孤儿的保护人。他的受 了伤的手使他免得签字和挽着她走过教堂的通道,这样她在民事和宗教上从小姐变 成夫人就搞得安安全全,没有任何事情会妨碍危害它。她作为彭眉胥夫人的身份是 不成问题的,知道珂赛特给人爱着,很安全,得到保护,他就可以放心了。他把另 一只手放在她的手里,在她的兴高采烈的幸福中感到心旷神怡。 围绕着他们那辆马车的狂欢下流气氛那么广泛,那么喧闹,那么放荡,以致珂 赛特为她父亲那种律己甚严的情感担起心来。和他们一起乘车的是马吕斯的外祖父, 她也为他担起心来——不过是为了完全不同的原因。九十二岁高龄了,身强体壮, 好色得不可悔改,明慧·吉诺曼先生穿着他的ancien regime ①盛装(一条紫红色 缎子短裤、一件飘洒的蓝外套、一件用金线绣成、从疙疙瘩瘩的下巴上垂下、缀着 波浪状花边的背心),在狂欢节显然非常扬扬得意。如果珂赛特的父亲是一个圣人, 吉诺曼先生就是一个骄奢淫逸的人。当一个路过的哑剧小丑紧紧抓住他们的车门, 向新娘讨一枝花时,吉诺曼先生用他大骨骼的大爪子托住她的下巴。“弯下腰,我 就答应吻吻你。”“保证你不可能。”那个姑娘一边嘲笑一边跳开,不过一旦跳下 去,她立刻弯了腰,裙子飘荡了一下,露出她的白皙屁股。那个老人,尽管骨瘦如 柴,也放声大笑起来。 ① 法语:指法国1789 年前的王朝,意指旧制度。 当珂赛特第一次遇见马吕斯的外祖父时,她发现他相当吓人。哦,非常吓人。 他的话滔滔不绝。不止夸夸其谈,他还慷慨激昂地演说,装腔作势地演讲,演戏似 地发表意见。他和她自己的文静稳重的父亲截然不同。与马吕斯甚至更不同。她非 常纳闷马吕斯那么一个——热情、认真、非常爱护荣誉和良心的——人,怎么竟然 能与以浅薄、吵吵闹闹态度做一切事情的吉诺曼先生有亲戚关系。 吉诺曼以他的原封未掉的三十二颗牙而感到万分自豪,而且他时常大笑把牙露 出来。自视甚高,非常顽固,他成了他照例“诱奸”的女仆们容易欺骗的傻瓜。把 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给他看看,说这是他的,他从来不怀疑。作为一个老保皇党 人(在恐怖统治时期他认为离开法国是上策),他那种noblesse oblige ①观念, 至少使他扶养了他的私生子们:一个月四十个法郎,一直供养到他们十三岁——成 了他们母亲的一笔财产。吉诺曼先生建议马吕斯,去嫖妓,嫖了就完了,是(像在 街垒那个夜晚公白飞说的)完全与他自己的性格一致的,而且完全不了解马吕斯的 性格。然而,在马吕斯恢复健康的漫长时间里,吉诺曼先生遇见珂赛特时,他立刻 给迷住了。老人完全拜倒在她脚下,而且非但不禁止他们结婚,反而坚持说:只有 他的亲爱孩子娶了这个姑娘才行。吉诺曼先生宣布(真实地,因为他决不愿意再失 掉马吕斯),珂赛特没有门第、财产和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起过的家族,他都不在乎。 (割风——谁?)马吕斯爱这个姑娘,因此他们必须结婚。以他那种顽固不化的方 式,他也很喜爱马吕斯。 在透露珂赛特虽然依旧不是名门望族却有财产时,想象一下当时吉诺曼先生的 幸福情景吧。她的一个逝世的亲属(按照她的保护人割风先生的说法,依然宁愿隐 姓埋名),赐给珂赛特一份将近六十万法郎的嫁妆。听说这件事,阿德莱德老姨妈 立即抓住吸入剂,不得不用香醋来恢复知觉。但是外祖父,怀着坚定的保皇党人蔑 视仅仅是金钱的神态说,“不过当然喽,马吕斯和珂赛特是真正的Fortunatus and Fortunata (幸运男人和幸运女人),”然后他就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个小时关于 真正爱情的演说。马吕斯和珂赛特相亲相爱得神魂颠倒了,一点也没有听见。冉阿 让根本不关心这个,只要他确信人家欢迎他女儿进入这个家庭,进入受难修女街这 所宅邸。珂赛特知道外祖父崇拜她,这使她更容易原谅他时常有失体面,就像刚才 他对待那个光屁股的女小丑那种样子。不过,他大笑时,她照样责备了他。 “你一定要原谅一个老头子,”他用花边手帕擦了擦眼睛,浮夸地在心口做了 个手势。“要不是年老多病,我就会跳进那个姑娘的肮脏怀抱里自己在大街上跳舞 了。”“你不愿意不参加婚礼,是吧,外祖父?”“不参加婚礼!亲爱的小姐,上 帝本人也不能使我不参加婚礼。真的,如果他命令我此时此刻死去,我都会拒绝的。 今天我比半个世纪以来都快乐。”他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把它扔给一个打扮成 尼罗①,拉小提琴的人,另一枚扔给一个耍弄厨房用具的顽童。“这是幸福的日子。 结婚的好日子。结婚的大好日子,结婚的美妙日子。你知道老话说,‘狂欢节 结婚,不生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们’。” ① 法语: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 ① 尼罗(公元37—68),罗马的暴虐皇帝。 “马吕斯是天使,外祖父,因此我们决不可能生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们。”“很 好,珂赛特,如果你说马吕斯是天使,我会相信的。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要求什 么我就做什么,珂赛特。我愿意拥抱拿破仑!罗伯斯比尔②!马吕斯的土匪父亲! 我愿意拥抱引导人民的自由!”“无论如何你大概会那样做的,”冉阿让用开玩笑 的声调说,在男人们中间自由坦率无隐地流传着是不言而喻的。 “不过,珂赛特,你对马吕斯的看法错了。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离开我五年。在这五年里我可能死掉!”吉诺曼先生突然显得非常惊恐。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去哪儿了。这些年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亲爱的男孩子住在哪儿。” 这明显是谎话。吉诺曼先生知道马吕斯住在哪儿,而且设法给他送去一笔钱,马吕 斯把它退回去,他宁愿给出版商翻译一点东西,挣一点出版商怎样也不想给的微不 足道的稿费,拿它来资助自己学习法律。“他伤了我的心。”那个老人结束说,又 掏出手帕。 珂赛特和她父亲宽容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伤心的时候过去了,外祖父,”她 用她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干枯的手,于是,他显得宽慰了,真的,完全恢复 了常态。“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明天一开始我们,你、阿德莱德姨妈、爸爸、 我和马吕斯,就都在一起生活,快活得像百灵鸟一样,除非这是一场美梦。”另一 个戴着假面具的姑娘即兴装扮的模样使珂赛特大吃一惊,她紧紧抱住车门,向新娘 讨花,她的两只粗手在珂赛特前面摇晃着。她骨骼大,红头发,戴着普普通通的黑 色假面具,她的服装仅仅由在她的褴褛衣衫上飘扬的红的紫的破布条构成,衣服的 颜色在凄风苦雨中给淋出一道道条纹,她紧紧抓住车门,研究马车里的三个人,好 像在估量他们的衣服尺码似的。马车东倒西歪地向前驶去,珂赛特喜笑颜开:他们 在向圣保罗教堂驶去。在感激的心情中她把整个黄色苍兰花束放到正要跳开的那个 姑娘手里。 “你把花都送掉了。”她父亲惊愕地说。 珂赛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噢,爸爸,我是从你那儿学会人取我予的。” “那么我只教了你一半,珂赛特。我希望我也曾教过你人予我取。”“在婚姻中,” 吉诺曼先生装出绝对正确的样子说——他结过两次婚,第一次为了金钱,然后为了 爱情,与古谚语反其道而行之——“这两样你都必须做。既给予又接受。你们彼此 能爱得太深吗?能有太多的夜莺?太多的玫瑰?栗树上有太多的花朵?可能有太多 的百合花吗?太多的少女躺在绿草坪上?可能有……”扎着一条洁白缎带的那辆马 车沿着人们开着下流玩笑的圣安东尼街驶去。 ② 罗伯斯比尔(1758—1794),法国革命家,在法国大革命中,特别是在1793 —1794 年雅各宾派共和国时期起过重要作用。 一旦到了圣保罗教堂里,狂欢的喊叫声、肆意咒骂的呼喊声,就渐渐远去,像 雨水一样消失了。珂赛特顺着漫长的通道望去,看见马吕斯在那儿等待。六英尺高, 他保持着他父亲那种军人姿态,他一定是继承了极其美好的举止尊严的姿势,他的 肩膀端端正正挺着,使人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下的宽阔胸膛和柔软体格。在这些衣 服下,马吕斯也带着去年六月战斗的一块块伤疤;几乎杀死他的创伤永远改变了他 的面貌。子弹擦过他的太阳穴的地方有一块很深的伤疤,穿过一道眉毛,危险地紧 挨着眼睛。横在脸上伸向下方的这道伤痕给他留下一种无法表达的悲哀表情,尽管 这时看到珂赛特的欢乐使另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向她微笑,好像她是军团的荣 誉勋章、为了他作战英勇授予他的宝贵礼物、他为了她而活着的少女、没有她他就 活不下去的女人。 当珂赛特轻快地挽着外祖父以高官显贵的气派伸给她的胳臂时,她嘴唇上含着 的微笑是一种混和着喜悦的庄严笑容,他们沿着长长的通道走去。她父亲,右臂上 吊着吊腕带,在后面跟着。在高穹窿的教堂里,寒流刮起小旋风,狂欢节在教堂里 度过、那么虔诚地跪在还愿台上作礼拜的人们前面的一支支蜡烛在风中闪烁。这些 大部分是很少罪过要忏悔,倒有很多的要追悼的中年妇女,但是当她们扭头看见新 娘时,她们数念珠的卡嗒声停息了,她们祈祷的符咒消失了。希望取得新娘的一点 运气(这一定像祈祷一样灵验),当她们拖着脚走动,集合到前排,加入从旁边小 教堂里出现的那些人中间时,她们的脚步声发出回响。新郎新娘后面的靠背长凳上 坐满庄严的脸突然变得红润愉快起来的人们。在教堂后面,抖落掉雨水,浑身颤抖 着,站着那个拿着黄色苍兰花束的姑娘。她逗留在阴影里,观看着结婚仪式,花束 在她的鼻子下面划拉着,吸着鲜花的香味。 年轻夫妇站在低处一支支小蜡烛投射的光圈里,高背长凳上忏悔的人们站在高 处,他们都被从香炉里飘散开的一阵阵熏香气味和甜味烟雾围绕着。神父的法衣在 跪在他面前的珂赛特和马吕斯两人身上闪光。结婚戒指也在烛光中闪闪发光,当马 吕斯脱下她的手套,给她戴上那个戒指时,珂赛特感到从来没有哪个人的接触能像 他此刻的触摸那样令她感动。马吕斯的眼神,比说出的誓言还意味深长,迎住她的 目光,他的手紧紧握握她的手作为回报。这是你至死都会牢记不忘的时刻,你认识 到人生的主要前景的时刻。神父单调低沉的声音飘荡着,浓重得像晨雾一样,被珂 赛特和马吕斯那像一支支发光的利箭似的欢快清晰的回答刺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