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从他所处的高耸在圣雅克大街上圣塞文林教堂的塔楼这儿,欧椋鸟可以看到河 对岸巴黎圣母院一座座塔楼在夏季天空中呈现的壮丽雄姿。 他右边,环绕着贫民圣朱利安教堂的一条条狭窄街道弯弯曲曲穿过,像加兰德 那样的一条条街道,他了如指掌,他后面耸立着万神庙的穹窿,它在傍晚的阳光中 闪闪发光。 正在下方,环绕着那座塔楼到处都是老巴黎的一根根烟囱管帽和歪歪斜斜的屋 顶。如果他真是一只欧椋鸟,能够飞,桑松内特就可以看到巴黎整个东半部都被一 处处街垒切开、割断、劈开了,一共有一千四百处,是从昨天下午修筑起来。或许 他也可以看到在三天内战中将要战斗的十万人中,有几百人会在战斗中死去,三千 人放下武器以后立即被处决,一万一千人被逮捕,其中六千人以后被关进监狱或流 放。欧椋鸟,狂热地忠于养育了他的铺石路,本来无论如何会留在圣雅克大街和大 河之间的第一座街垒战斗,但是他在这儿也是按照彭眉胥先生的命令,为了《光明 日报》社。他要向大河彼岸康布雷大街汇报。“如果我活着的话,”他低声说,又 骂了一句,因为从圣塞文林教堂上面奇形怪状的雕像那儿的了望点,他也看到小桥 上的大炮。 那是六月一个星期五,将近夏至,一年中夜最短的时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最 短的一夜,欧椋鸟沉思。大炮架在炮架上,准备朝着古老的木桥上和沿着圣雅克长 街开炮,而且一个个炮手处于待命状态,士兵们密集成整齐的队形。更糟的是,从 正好紧挨着桥的那所医院的一扇扇窗口里枪支闪闪发光。士兵们排列起来,每张病 床旁边两个人,他们的枪瞄准下面的大街,从那个有利的制高点,街垒后面的男男 女女像落入陷阱的鸟一样可以给逐个瞄准射中。街垒上面没有提供任何掩护。最好 还是迁移到建筑物里战斗,在那儿,角落里的布店和仓库,在画着两个丑角怒目而 视那块Deux Pierrots (两个丑角)招牌那儿。 他更认真地凝视密集在大炮后面的士兵们。他们根本不是正规军。 这些是机动警卫队,那种由二月革命创造的杂牌军,答应给强壮的无业年轻人 们工钱、武器、面包、遮蔽风雨的处所和一身漂亮新军服招募来的。在欧椋鸟的老 贫民区,这些年轻人趾高气扬得令人难以忍受,吹嘘姑娘们一见机动警卫队军服就 如何追求他们。 他离开塔楼,放轻脚步迅速下了楼,走向通到屋顶的门口,小心谨慎地走向后 面更好地观察一下圣雅克大街。这儿的砖石建筑本身都是使人头昏眼花的花样,他 的脚偶然在一块花砖上滑了一下,踩掉一块花砖。 他畏畏缩缩地听着需要多长时间它才哗啦啦掉到下面人行道上。他周围,极目 眺望,在每一栋建筑物里,一扇扇未关上的窗户露出武装起来、戴着红帽子的男男 女女,狙击手们,他们向他打招呼。自从星期四下午以后,欧椋鸟就作为从塞纳河 到意大利防寨一座座街垒中间的通信员,一个送信人,因此大多数人都认识他的面 孔,即使不知道他的姓名。 从教堂屋顶他可以看见在云层下面形成彩色条纹的缕缕淡淡青烟,从练兵场军 队宿营地和大河对岸发出的火光。还没有看到另外的燃烧火光,还没有发出射击声, 只有鼓和喇叭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调和号声,号召全城准备战斗的号声。起义者 们——穷人的军队——他们号召准备战斗的呼声是在小贩们和修理工们的洋铁喇叭 和锣鼓上吹打出来的,这些和像从圣美里教堂塔楼上敲的低沉警钟声,这一切哀乐, 在大河上面,沿着一条条街道,跨过一处处市场,穿过六月枝繁叶茂的树林,到处 飘荡。 从屋顶上跑下来,穿过教堂出来,桑松内特跑回圣雅克大街,他把消息带给帕 乔利和另外的人们。大炮,当然喽,他们自己也看得见,但是会从医院射来的火网, 那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了。帕乔利命令他们当中五、六个人走进挂着两个丑角招 牌的商店,把一包包、一捆捆布包好,把它们用一根根长绳子捆上,用他们能找到 的任何东西,灯油之类的,任何会燃烧的东西浸湿。从二月以后,帕乔利的体力和 健康都恢复了,不过他的头发不会再长出来,走路依然落下残疾,但是他的眼睛明 亮,年轻时他曾经显得冒冒失失,但是成了一个男子汉他却非常有气魄。 他现在和热尔梅娜·弗洛里一起住在海狸河附近一条低洼污浊的街道里,在保 卫这第一条街垒时,他觉得他也在保卫她。帕乔利是一个革命老战士,但未必可能 是领导;他是这儿的领导只因为本来真的可能领导工人们的人们在五月鲁莽地“侵 入”议会已经给关在远离巴黎的监狱里。 衣衫褴褛的一伙人一无所有,一首流行的民歌把他们称作“绝望的士兵们”, 他们的真正武器是甘心情愿为了保卫他们的无论如何也在挨饿的家庭而死的那种决 心。面包或者枪弹。 一个卫兵使他们警觉到一伙要谈判的人走近,帕乔利和另外几个人爬到街垒上, 越过街垒凝视,看到三个人,是正规军,一个扛着白旗,一个人带着鼓,另一个, 一个军官,只用一把插在刀鞘里的军刀武装起来。 “三十分钟内,在六点钟,”那个军官大声叫喊,“我们就要开枪了。放下你 们的武器吧。”“面包或者枪弹!”帕乔利大声呼喊。 “面包或者枪弹!”他后面,圣雅克一条大街异口同声说。 吃力地爬上街垒,一个在意外事故中压坏脚的泥瓦工,靠着最后一点力气,抓 住钉着一面红旗的铁头木棍挥舞。“对我们来说不自由毋宁死!要么我们死在民主 的共和国里,要么我们为它战斗而死!”“你们拿起非法的武器反对议会和共和国。” “共和国收回了二月的诺言!共和国背弃了工人们!我们要社会公正!”帕乔利大 声说。 “卡芬雅克将军从各省召来所有的部队和国民自卫军。他们会袭击巴黎。我们 有士兵、供应、军官和弹药。你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有劳动的权利!”一个皮 肤遭到化学药品腐蚀,出现斑驳色彩,灰白头发的染色工大声呼喊。 “我们有吃饭的权利!”一个破衣烂衫的磨床工大声呼喊。 “我们有不看着我们的孩子们挨饿、穷死、冻死和病死的权利!”一个双手和 手腕都成了骇人的黄褐色的制革工人大声说。 “是温和派继承这个城市的时候了!”他的赤脚的妻子大声叫喊。 “放下你们的武器,不然就死掉!”“参加到我们当中!”帕乔利大声呼喊, “跨过这条界限,参加到你们的兄弟们行列里。你们是人,不是挤在大母猪——议 会——身边吃奶的小猪!”“你们拿起武器反对革命!”“我们就是革命!”街垒 的每个人都接着呼唤,它也发出回响,传到未关上的一扇扇窗户里的狙击手们、圣 雅克大街和他们后面的一座座街垒又传回来,“我们就是革命!”“那么好吧,” 那个军官说,“我们是共和国。”他转身,过了木桥走回去。 依然坐在街垒上,帕乔利俯视下面大街上一张张受了损害的脸,男的女的,老 的少的,那些有技术的和那些没有技术的,这些人修筑了这个街垒,拨出他们的环 境来修筑它,根据他们和生活的简单实际构筑了它:木材、废料、残梗断株、一块 块铺路石堆积起来,一辆辆大车、一个个木桶、一堆堆棍棒、一根根轴干、一块块 铁砧、一张张咖啡柜台、商店的一个个货架、一捆捆东西、家里的一张张床,都横 陈在大街上。 帕乔利利用安灼拉过去的论点恳求这些绝望的士兵,结了婚的男人们——女人 们也一样——应该离开。不过这可不是1832 年的热情,满足于等待革命。革命来 临了,仅仅四个月的时间共和国就背叛了它。没有一个人离开。 穿过古老的拉丁区,一座座塔楼和院子里的大钟敲响了。敲第一下时帕乔利就 叫他的人们点上火把。 “不过天还没有黑呀,”那个制革工人抗议说。 “无论如何要点上。你们拿着它们走进仓库。”六点钟敲响最后一下钟声时, 大炮的爆炸声在巴黎的一条条街道里轰隆隆响起来,使他们大家站着的地面震动起 来。这种响声把欧椋鸟打倒了;十三岁,他从未听见过炮声,他感到的震惊描绘在 他周围所有的脏脸上:他们挑选的道路是在大炮射程之内,四个月以前他们都那么 欣喜若狂地欢迎过的共和国将要把他们像害虫一样消灭掉。 在掩护炮火猛攻一阵以后,大炮就跨过小桥缓缓往前移动,像安着轮子的磨盘 一样在圣雅克大街入口把街垒碾碎。从挂着两个丑角招牌的仓库一扇扇窗口,在士 兵们从医院的一扇扇窗口瞄准时,帕乔利和其他的人们就朝炮手们射击。起义者们 打倒每一个炮手,另外五个就像一个球接一个球似的代替了他,攻破了街垒,机动 警卫队在大炮后面前进,他们,看到军官发出的信号就拥进仓库,枪上安着刺刀。 帕乔利发出信号,于是他们都上了楼,那个制革工人拖着捆好的一大捆布紧跟 在后面;在楼顶上,他用火炬把它点着,把它踢下楼。看到火球滚近,机动警卫队 突然发出大喊大叫声。 “你,欧椋鸟!”帕乔利大声呼喊,“走吧,你回《光明日报》社以前预先去 通知另外的一个个街垒。”“我可以战斗,帕乔利。让我战斗吧!”“你也可以奔 跑。去吧,欧椋鸟。沿着屋顶走。”“我要在这儿战斗——”“飞吧。顺着战线飞 下去,去栅栏口的一路上告诉他们,我们在尽最大努力守住阵地。告诉他们那一点。 大炮来了。告诉他们——在这儿,人们——在朝大街上开火!”帕乔利自己开枪, 打死了一个机动警卫队队员。帕乔利把自己头上的红帽子摘掉,把它戴在欧椋鸟头 上。“好啦,那样你就不会被我们自己的人认错了。”“我会回来的。”“不回到 这儿。去《光明日报》社。如果你不去,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儿战斗过了。”不 然就死掉,欧椋鸟离开时沉思,跑上布店仓库屋顶,由于炮火连天、燃烧的一包包 碎布,上面已经硝烟弥漫。小心地不往下看,他沿着一个个屋顶和一根根气气派派 的烟囱管帽跑出去,听到头上几颗子弹的呼啸声。医院里一定有人把枪的准星瞄准 他,因为一颗颗子弹跟随着他穿过屋顶,直到他终于能够悬在顶层的凉台上跳下去, 踢开百叶窗,穿过被抛弃了的公寓跑掉,下了楼,跑到大街上,冲到圣雅克大街下 一个街垒,再到下一个,再到下一个。一共有三十八个。他传达消息,大炮在他脚 下发出轰隆隆响声,射击声在他头脑里飞掠。他不时回顾,那时他看见像巨龙的呼 吸一样的大烟柱从大河附近腾空而起,他猜想那是挂着两个丑角招牌的那个仓库。 大炮会推过去,炸掉又长又直的圣雅克大街,这样大炮就可以建立起它的弹道。当 他全速奔跑,传达警报时,欧椋鸟告诉保卫着这些街垒的人们,当他们看到大炮靠 近时,就放弃这些街垒,去保卫小街道里小一些的一座座街垒,在那些转弯抹角的 一条条小胡同里,大炮不能开炮,炮兵对于攻击者们毫无用处。 他到达万神庙时气喘吁吁了,这儿的一座座街垒与拉丁区其余的相比是微不足 道的,只被少数经验丰富的搬运工们保卫着,他们大部分是白发苍苍的。万神庙— —在夏天黄昏显得雄伟、凝重、庄严——不需要保卫。政府部队不会朝万神庙开炮, 他理解,他们也不会朝路易大帝中学、或者索邦神学院或者亨利四世公立中学开炮。 莫伯特地区周围的一条条肮脏街道,加兰德大街,在这场战斗结束时会成为一片废 墟,但是法国的一所所大学校不会遭到炮击。六月里学生们当然都走了,所有学校 的校园和中心都对起义者们关闭了。 老工人当中的一个告诉欧椋鸟他要派另外一个去圣雅克大街上。欧椋鸟愿意转 向西方,看看是否有更多的部队从那个方向开近了? “这会很有意义,”欧椋鸟说,“他们在练兵场露营。我会回来的,”他答应 说,快速跑掉,一直奔跑到他的肺要爆炸了,突然发现砂岩大街和竖琴大街上的一 座座街垒。在圣米歇尔地区,造反者们占领了警察分局,他们也认为军队从西方和 练兵场开近。 黑烟笼罩着一条条大街明显可见的一面面旗帜上,当欧椋鸟朝着只有一座街垒 封锁住一条条大街的全方位的奥德翁剧院飞奔时,由于风刮来弄黑了他的双手、脸 和衣服的燃烧着的一栋栋建筑物、炮火、弹药的灰烬,六月的酷热更剧烈了。那儿 的防御者们也说他们了解为什么政府等待了这么久才开始进攻。“我们星期四下午 开始修筑街垒,”一个带着黑眼圈,骨瘦如柴的女人说。“他们知道。为什么等到 星期五夜晚呢?”远方发出大炮袭击圣雅克大街的声音。“除非,他们希望我们处 在——”“我会回来的,”欧椋鸟答应说。 在奥德翁剧院和圣绪尔比斯之间,他母亲住在四面来风死胡同——这样称呼无 疑是因为它通风透气——的两小间屋子里。他跑到她的房屋那儿,发现房子已被遗 弃,连看门人都逃走了,在臭气熏人的凄凉院子里几只小猫在耍弄一只死老鼠。米 米并没有应声开门,而且实际上,门甚至没有锁上;这儿的混乱状态,她的翻腾乱 了的衣服和瓶瓶罐罐,证明了她已匆匆离开,虽然屋里还散发着她的烧焦了的头发 和酒精的味道。 来到圣绪尔比斯修道会后面,他看到滑稽咖啡馆一片漆黑,遭到洗劫,它的一 扇扇窗户打碎了,它的一个个木桶,它的镀锌柜台,毫无疑问已经铸入街垒中。他 朝红十字大街跑去,却遇到它的防御者们撤退,退入一条条小街道。 “他们在向万神庙会合,”欧椋鸟说。 “还有一支军队从圣雅克大街开下来。”屠宰场的一个工人对欧椋鸟说。 欧椋鸟走了,跑着,全速奔跑着,飞奔着前进,冲着他返回万神庙一路上的一 处处街垒大声呼喊。一旦开到那儿,很明显,军队会分开,一支顺着圣雅克大街开 到防寨。另一支会摧毁一直通到意大利防寨的慕菲塔德大街。那个防寨,旧城的荒 野边界,是起义者们得到供应的唯一希望。或者逃跑的途径。根本没有援军——他 们知道那一点。 尽管桑松内特戴着红帽子,但是他仍然坚持走小街,沿着像线一样窄小的胡同 奔跑。他气喘吁吁地大声呼喊,他从一座街垒冲到另一座,警告防御者们军队开近 了:从西方开来的一支,从北方开来的一支。另外的年轻送信人们朝着意大利防寨 成扇形展开。欧椋鸟决定警告一下慕菲塔德大街。 再一次来到万神庙——衬托着击打着持续不断的炮火节拍,他的飞也似的双脚 敲打着,他警告了经验丰富的白胡子老头儿们,然后就沿着克洛维斯大街跑去。从 亨利四世公立中学围墙领地里高高的一扇窗户,有人拿罐子投打他。欧椋鸟摘下红 帽子,挥舞它,大声呼喊,“面包或者枪弹!”这样就可以认出他来,而且明显已 认出他来,因为他们又射击,而且这颗子弹距离他的耳朵那么近,飕的一声掠过, 欧椋鸟确信他听见这个人小声说了他的名字。这时他在克洛维斯大街和德斯卡特大 街的角落里停顿住;只有这最后一条街坐落在他和慕菲塔德大街之间。他深吸了一 口气,四下环顾。除了一只东闻西嗅的狗,道路好像畅通无阻。 那只狗仰望,哀鸣。 穿过慕菲塔德大街,在博依斯剑大街那儿的街垒加固了,不仅仅用他在另外地 方看到的一辆辆大车和一根根轴干修筑成,而且还有从角落里香肠制造商那儿拿来 的一口口大锅,甚至一匹死马都和一块块铺路石一起塞进去。在慕菲塔德大街两边, 窗户都砸碎了,一家家商店都洗劫一空,一家家咖啡馆开着。人们的情绪喜气洋洋 得出奇。连欧椋鸟带来的严重消息,几乎都没有使突然填满了肚子、其中有一些从 破烂咖啡馆摇摇晃晃走出来,一只脏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拿着面包的人们的热情 消沉下去。这些绝望的士兵,捡破烂的人们、乞丐们、街头小贩们、洗衣工人们、 剥皮工人们、制革工人们、染色工人们,喜悦地互相招呼,好像节日逼近,欧椋鸟 在心眼里咒诅上个月那场愚蠢地“入侵”议会事件。现在我们成了遭到袭击的人了, 谁会使这些人加入队伍?领袖们在哪儿?穷人的队伍,他痛苦地沉思,他们的节日 将会在天堂出现。 一月份那天几乎扭断他的脖子的那个卖洋葱的小贩,高兴地呼唤他的名字,违 反他的意愿热情地拥抱他,好像这一次她要出于感情扭断他的脖子似的,她的气味 浓重,带着一股酒气,她用一把大剖鱼刀和一把古老的利剑武装起来;她的头发乱 蓬蓬披散着,她像抱着头生儿一样把酒瓶搂在怀里。 “坏消息,”欧椋鸟说, “两支军队要在万神庙会合,而且——”“喏,欧 椋鸟,”那个卖洋葱的小贩把酒瓶递给他。“喝了就继续走吧。走到外面意大利防 寨那儿。不要为我们慕菲塔德的可怜乞丐们担忧。我们会守住阵地。无论如何,听 听,听起来好像战斗停顿了。”“那未必是好消息。这可能意味着所有的街垒都落 到敌人手中了。”“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它给予了我们时间。”她把酒瓶拿回去。 “它给你时间到达防寨。”时间足够。一条条大街上没有战斗,没有要提防的士兵 们,欧椋鸟沿着慕菲塔德大街到外面意大利防寨的道路畅通无阻,因此他飞驰而过, 他一路上去了又回来,慕菲塔德大街依然没有落入军队手中。它甚至还没有遭到炮 击。现在几乎天黑了,或许九点多钟了,虽然炮火依然持续不断地劈劈啪啪响,但 是拉丁区不再发出全面激烈战斗的轰隆隆响声。从河边吹来的浓烟弥漫在空中和短 促的夏天夜晚。另外的送信人们带来信息,大河和万神庙之间的一切都属于政府部 队和机动警卫队了。 人们劝欧椋鸟留在慕菲塔德街垒后面,和他们一起进行抵抗,但是他婉言拒绝 了。“我要回到小桥那儿。今天夜晚我必须过了河。他们在《光明日报》社期待着 我。我必须带信息回去。”“不要在小桥上过河!”一个退伍军人乞丐解释说, “继续往东边走,山葡萄酒市场走过去。在这儿和小桥之间,据说凡是走动的东西 机动警卫队都打死。”欧椋鸟摘下他的红帽子,斯斯文文地把它戴在那个卖洋葱的 小贩的老脑袋上。“谢谢,不过没有帕乔利的信儿,我不能面对摩西。我必须看看 帕乔利是否还在那儿。”“如果他在,”那个卖洋葱的小贩的鼻子哼哼着说,“他 的灵魂可不和他在一起。”桑松内特从街垒上爬过去,离开慕菲塔德大街,小心翼 翼地朝德斯卡特大街走去,在那里他早些时候看到的受害者是一只向他哀鸣的杂种 狗。他的脚嘎吱嘎吱踩在碎玻璃碴和在军队侵入一栋栋建筑物时从铰链上扯掉的一 扇扇破裂了的门上。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的呼吸急促,一阵阵剧痛。但是他没有 跑,不敢跑;他悄悄地移动,当他周围发出一片尖叫、咒骂和哭喊声时,他紧贴着 建筑物的墙壁。狙击手们的尸体悬挂着,像那么多被褥挂出来晾晒似的,弯腰趴在 没有关的一扇扇窗户上,他在这些潮湿街道上遇到的一座座街垒都给抛弃了,当然 是给活人抛弃的。有时候士兵和起义者在明显是最后的致命舞蹈中同样倒在一起。 笔直的圣雅克大街沿路的一座座街垒毫无疑问完全被大炮毁坏了,但是这些, 修筑在一条条小街上的,却屹立着,它们的防御者们死了或者可怜地、可怕地受了 伤,桑松内特迈过去,给一堆尸体包围住,他感到毛骨悚然,听到呜咽、呼唤耶稣 和圣母马利亚、开始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他却无力救护或安慰,他被一种可怕的、 无能为力的同情心压倒了。 他从一个女人的手里拿走一把切菜刀,她脸上那种蛮横神气很熟悉:这就是他 曾经偷过她一件外套的那个旧衣商人。手势打了一半,她就冰凉僵硬地躺下,原来 是肋骨的地方她的衣服都变黑了。“谢谢,太太,”他哽咽了,继续往前走,不跑, 就此而言,不信赖他的脚,或者他的运气,却小心在意地在一个个门口(那些开着 的,那些关着的,那些砸破了的)进进出出,沿着卡梅斯大街走,倾听着士兵们奔 跑的脚步声、他们的咆哮声、关窗闭户声和男男女女从房子里给拖出去时的尖叫声。 他几乎到了卡梅斯市场广场,在犹大街的角落里,沉重的进军脚步声突然向他 冲来,他赶紧躲进附近一个门口,砰砰地敲门,小声要求让他进去。一个男人的声 音叫他住嘴走开。他没有走开,但是他当然闭上嘴了;为怕发出声音他屏息静气, 而且蹲下,抱住双膝,后背紧贴在墙上,这时离他不到十步沉重的脚步声停住了, 一个声音命令,“面对墙。”“你这个害人的恶棍,”一个女人的声音呼喊,“你 出生时你母亲真该勒死你!叛徒!胆小鬼!你能当着一个女人的面杀死她吗,你这 头蠢猪——”枪响了。 “喂,你们其余的人,面对墙壁。”“给点时间祈祷,”一个男人恳求他们, “以基督徒的慈善心,给我们时间祈祷!”“面对墙壁,我就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祈 祷。”几乎立即发出一连串枪声。然后,在捶打和呻吟声中,偶然的哭喊声(跟着 又是一枪),脚步声向市场广场退去。 眺望空荡荡的街道,欧椋鸟朝着犹大街偷偷摸摸地缓缓移动,发现那儿有一堆 尸体,构筑成它们自己的那种街垒。虽然他从早晨就没有吃任何东西,然而欧椋鸟 把能吐出来的东西都吐了,而且抑制住强烈的感情,本能地咽下他知道会是终生不 忘的一团仇恨。 他设法直溜溜地贴在建筑物墙壁上,从那堆尸体旁边迅速跑过去,然后不惜任 何代价躲开卡梅斯市场,他弯弯曲曲地穿过一条条小胡同,经过一所所茅屋,那一 条条像苔藓一样爬过巴黎工科综合学校和圣维克多大街后墙的,发散出臭气的一条 条通道,终于来到莫伯特地区,贫民圣朱利安教堂附近的一条条街道。他在这儿古 怪地感到受到保护,不知怎地确信这些大街关心他;确信这些目睹他的最早期生活 的铺路石,会警告他有危险,在让它们自己的儿子死去以前,会张开双臂把他吞没。 然而铺石路对另外的人们明显没有显出这样的忠诚。面包或者枪弹。拒绝给面 包,他们就利用子弹,这些小巷、巷道、残缺不全的街道里的绝望士兵。一根铁头 木棍依然抓在一个永远不会再摸皮革的制革工人的强有力手里,一个从公共当铺里 爬出来的女人,手里还拿着掠夺来的物品,躺在当铺门口流着血要死去。这是跪女, 那个长着灵活膝关节的妓女。 欧椋鸟留神观察,当一只白蝴蝶围着她振翅飞翔,一时间落在她胸口的血泊里 时,他感到毛骨悚然,蝴蝶,是夏天永不改变的象征,竟然会被根本不甜的黏黏糊 糊物质吸引住。欧椋鸟朝跪女走去,但是她告诫他走开,举起一根手指向他祝福告 别。 他悄悄地在加兰德大街潜行,从死人身上迈过去,把路上的瓦砾推开,一直紧 贴着建筑物,从那儿砸碎的一扇扇窗口他听到哭声、尖叫声、或似人非人的低声呻 吟。他可以看见前面圣塞文林教堂的塔楼,却一直回头张望,一直觉得有人在他后 面。士兵们肯定会开枪。最后他转身看到他们:一个个妖怪似的鬼头鬼脑人物踮着 脚尖围着死人转悠,从它们身上摘下显然它们再也用不着的那些小饰物。 害怕这些掏死人口袋的扒手比害怕士兵们还厉害,欧椋鸟奔跑,终于跑到圣雅 克大街的角落。跨过小桥的大炮已经干完事情,他继续前进,在大街上,伸开手脚 躺着试图逃跑时从屋顶上摔下来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脑袋裂开了,他们的血流成河, 变成紫红色,有一些正好倒在圣塞文林教堂的滴水嘴下。他没有看见帕乔利,但是 那块两个丑角的招牌却面朝上倒在血泊和被炸毁了的街垒的残砖碎瓦中,那两个丑 角恶狠狠地朝着苍天咧着嘴笑。欧椋鸟随着它们的凝视目光慢慢地朝趴在窗户上的 一具具尸体望去;制革工人那两只变成黄色的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磨刀工人的灰 眼睛睁着,凝视着,却看不见东西。楼上浓烟滚滚,一部分屋顶塌了,一片红色金 色火海,掩盖在黑色浓烟里,从一扇扇窗口瀑布似地落下来,火焰衬托着乳白色的 夏天天空腾空而起,欧椋鸟感到肩胛骨中间挨了刺刀一下急剧猛烈的戳刺。 缴了他那把切菜刀的那个机动警卫队队员长满脓疱的下巴上长着胡子。他使桑 松内特沿着贫民圣朱利安教堂的一条条街道走回去。桑松内特一生都非常熟悉的铺 石路并没有张开双臂把他吞没,搭救他。他们经过当铺时,跪女还躺在那儿,还活 着,呻吟着,那个警卫队队员瞄准,朝她的脑袋开了一枪。 当他们让另外四个起义者向犹大街走去时,他们把欧椋鸟带到卡梅斯市场广场。 一张粗糙的搁板桌,几个木桶当作椅子,已经摆在喷泉前面。在喷泉中心屹立着一 座窄小的方尖塔,顶上有一个女人的面孔雕像,它的石头眼睛冷淡地观望着火炬光 在它的水池倒影中跳着魔鬼似的舞蹈。他们把桑松内特扔到另外十来个人当中,这 些人给“监禁”在几辆市场大车后面,由携带着重武器,皮包骨的人们看守着。没 有人讲话,有几个人哭起来。像欧椋鸟一样,他们的手、脚和衣服都给火药弄黑了, 一个女人狂热地拼命要把它擦掉,好像她能够抹掉她曾经参加造反的一切证据似的。 在这衣衫褴楼的一伙人当中,欧椋鸟认出(根据他的秃头上马掌形的赤褐色斑点) 杜伊勒里宫那个老人,那个拼命搭救由于偷了六个法郎和一卷缎带而被一群乌合之 众打死的一个乞丐的人。那个老人并没有看见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是紧接着给 揪出来的,使他直立在搁板桌前面,三个机动警卫队队员在那儿坐在木桶上。 欧椋鸟在几辆大年中间向外眺望。老人抖落掉俘获他的人们粗暴的手,保持极 大的尊严,他的目光凝视着喷泉上面那个石头眼睛的女人。 审问他的人们,尽管戴着军帽穿着军服,却长着一张张稚嫩的脸,由于他们的 狂妄自大的确信神气,他们的粗暴声音,他们的青年血气显得更奇特了。一个人问 老人的姓名,他说了,还问他的职业。 “他妈的!”中间那个机动警卫队队员大声叫喊。他胸膛狭小,瘦长的身子不 舒服地趴在木桶上。他右手拿着一支枪,严重畸形的手指僵硬地内弯,指甲像爪子 一样又长又黄的左手里拿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瓶。“别问他的职业。谁要了解这个 讨厌鬼昨天干了什么?今天他拿起武器反对议会,反对政府,是吧?从现在起就写 上在职业掩护下造反。”“好吧,格里芬①。”左边那个警卫队队员依从了。他问 老人年纪。 “他老了!”格里芬大声说,这个名字显然是由于他的爪子产生的。 “难道你看不出他老了吗?他多大年纪难道你真的在乎吗?”“他的年纪不会 更老了。”右边那个警卫队队员说,用刀子剔牙。 “老头儿,”左边那一个说,“今天晚上你在莫伯特地区干什么?”老人把目 光从喷泉那个女人身上移下来,目光笔直落在他前面那三个人身上。“打死像你们 这样的一群狗,杂种狗。你们会杀死你们的亲爹。你们攻击起你们自己的人了。是 的,你们,你们这些警卫队队员。 他们给你们一身军服和一个武器,于是你们就攻击起自己人,像我们这样的人 了。你们在杀害自己人!我认识你们这些男孩子。我知道你们是谁,而且我以你们 父亲的名义,我唾弃你们!”中间那个警卫队队员,有一只畸形手的那个瘦长的人, 朝老人啐了一脸痰。慢慢从木桶上起立,他绕着桌子走来。他那年轻脸上的神色, 由于火炬光照着变得更凶恶了,是欧椋鸟看见过的最可怕的家伙,由于狂怒和狞笑 他龇牙咧嘴了。他走到老人那边,用右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残废人,”老人说,注视着那只爪子。 “一只残废手比没有手强。”他命令一个警卫队队员抓住那个老人的左胳臂把 他拖出去。他缓慢懒散地拿起枪,把枪管架在他的残废手指上,就用右手扳枪机, 但是还没有开枪,那个老人看见将要发生什么,就大声喊叫,拉出屎来。 那只手炸成千百块,溅得到处都是,那个人倒在自己的血泊和体液中,一直尖 叫到格里芬又开枪打死他。先朝腹股沟开了一枪。然后他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我去搞点酒,”他宣布说,“我就回来。”另外两个人抬着老人的残骸朝犹大街 走去。当桑松内特给刺刀刀尖轻轻推动着,而且令他恐怖万分,命令他站在老人站 过的地方时,他感到他自己要拉屎了。 他们问他的姓名,重复问这个问题,但是欧椋鸟回答不出来,没有回答,他的 声音不知怎地依然纠缠着他的肠子,紧紧控制住他。 “姓名,”那个警卫队队员坚持说,“告诉我们,要不然我们就——”“加布 里埃尔·拉斯考克斯,”他硬挤出来说。 “年纪——哦,没有关系。”用刀剔牙的那一个接着审问。“那末,加布里 埃尔·拉斯考克斯,今天晚上你在拉丁区干什么?你只是一个吃奶的娃娃,不是吗, 拉斯考克斯。我敢断定你在这儿上学,路易大帝中学,不是吗?”他抿着嘴轻轻地 笑,他的朋友大笑起来。“你是一个学生,呃?”当他的短促一生在他前面闪烁, 他反抗,公然向空虚的死亡挑战时,学生这个字眼在欧椋鸟的脑海里乱成一团。学 生?“是的!是的,我是一个学生,平切尔!平切尔!那是你吗?戴着那顶帽子?” 一直剔牙的那个人站起来,把手伸进喷泉里,往欧椋鸟脸上泼了大量的水。“欧椋 鸟!到底谁是加布里埃尔·拉斯考克斯?” ① 希腊神话:一种狮身鹰头有翅的怪兽。 “那是我的真实姓名,平切尔——”“我的名字不是平切尔。我是洛林中士。 你和这伙暴民在一起干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机灵的男孩子。”“我本来以为 你是一个自由人,平切尔。”“我要自由做什么?像其余的人们挨饿的自由吗?看 看我,机动警卫队一天给我一个半法郎!”“为了一天一个半法郎,你就杀害你自 己的人们吗,平切尔?你会杀了你一辈子都很熟悉的男男女女。你会杀了像你一样 饥饿的人们吗?”“现在不了。我不饿了。他们给我面包、遮蔽风雨的住处和军装。 女人们喜爱这种军装。你应该参加。”“我永远不会穿军装。”“无论如何你 太小了。”“我认为机动警卫队不会接受贼。”“我是一个鼓风机制造工人,”平 切尔露齿一笑。“从我的两只手你还分辨不出来吗?”他伸出他的细长手指,“我 为第二共和国祝福。 我忠实于议会。”“我尊敬你,平切尔!你是一个伟大的贼,现在你却成了一 个叛徒,我恨你!”欧椋鸟多年来第一次大哭起来;在他干了男子汉的工作以后, 他屈服于他本来是个男孩子的眼泪之下。“我悔恨你教过我的一切,你这个下贱的 人,你这头猪——”平切尔打了他一巴掌,他的鼻子开始流血。“你多嘴多舌,欧 椋鸟。 首先我要用大粪堵住你的嘴,然后我要使它永远闭上。”当第一个警卫队队员 回到桌边,爪子似的手里拿着一个打开了的酒瓶,把他的瘦长身体安顿在木桶上时, 平切尔宣布。平切尔把欧椋鸟踢倒,又踢他,使他趴在紫褐色的铺石路上。“我要 亲自杀了这一个。”格里芬耸耸肩膀,命令下一个囚犯从大车后面出来。 刺刀触在欧椋鸟的后背上,平切尔使他绕到渐渐变成一大堆抽搐尸体的犹大街。 他推推欧椋鸟,让他脸朝冰凉的墙壁,他的巴掌按着那个男孩的后背。他走开,刺 刀依然放在欧椋鸟的双肩中间,突然朝空中放了一枪。“飞吧,欧椋鸟,”他声音 沙哑地小声说,移到那个男孩背后,“到了河边,不要回来了!”桑松内特跑了, 像他以前从未这样飞跑过似地飞奔;他全速跑过士兵们在彻底搜查一栋栋建筑物的 一条条街道,跳过一具具尸体,跳过活着的和死了的人体,不理睬从他耳边呼啸而 过的喊声和射击声,直到他终于来到河边,跳进塞纳河里。缓缓流过的冰凉河水在 他头上合拢,他愉快地潜到水下,直到他忍受不了,然后他就冲到水面,深吸一口 气,又潜入水中,让自己随波逐流,洗掉他脸上手上的烟灰烟尘,鞋子和衣服上的 血迹粪土,潜下去,用手划水浮上来,直到最后他才从河里爬出来,哭泣着,喘不 过气来,躺在巴黎圣母院的阴影笼罩着的堤岸上。浓云在大教堂的两个塔楼上滚滚 飘过,它的古老飞拱落满硝烟。雨云和烟云刮来,无声无息地扯碎,被在那儿蹲伏 了一千年的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雕像撕碎。打雷了,那么低沉、轰隆隆响,以致欧椋 鸟以为又是大炮轰击了。但那只是夏天的雷阵雨,倾泻到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冲 洗它的石板瓦和沾污了的玻璃窗,朝着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雕像倾泻而下,落到老巴 黎的一条条大街上,同样落在造反者们和士兵们身上,落在死了的和活着的人们身 上,落在欧椋鸟身上,他哭着,浑身颤抖,抱住双膝,知道大雨既不会,河水也不 会再把他完全洗干净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