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她不是赤身裸体。她摆出博贾德要求的姿势,拿着成为那幅画像名字的那顶蓝 帽子,然而那个模特儿在高大窗户的刺眼光线中并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镶着波状 花边的雪白衣裳。博贾德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但是要求在他工作时默不作声,因此 让吕克只能望着妮科莱·劳里奥特小姐。在这儿看到她至少不是在遮暗了的剧场脚 灯上。与那个相比,在通到克里奇林荫大道这条旧式大街上的画室几乎是很熟悉的, 带着芳香、亲切、豪华的气氛。然而劳里奥特小姐并不理睬他。她摆着姿势。当下 午的光线改变了,画像这段时间结束了时,她向博贾德要了钱,戴上帽子和手套, 就匆匆走掉。 “她去哪儿?”“不要首先问那个问题,”博贾德清洗他的一支支画笔。“如 果你首先问那个问题,那么你和女人打交道就要吃苦受罪了,告诉你这话才好。” “你和女人打交道吃苦受罪过吗?”“正是。”然而,让吕克已经产生了一种他命 中注定要属于妮科莱·劳里奥特的观念——而且,反过来,了解她去哪儿的权利不 必赢得或让人授予,只不过要发现。在那点上,他很像他父亲。同样的绝对确信把 马吕斯吸引到珂赛特身边。让吕克和马吕斯是只恋爱一次的人。拒绝接触那种爱情, 就永远没有了其它的一切,而且对马吕斯——那个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者——而言, 那是不能想象的。让吕克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者。否定了妮科莱,他也不 会在过激的举动中投到街垒。他会轮流地生气和渴望,采取逃避手段。 他当然实行了逃避手段;他继续偷偷地溜出家门,利用他父母剧院的包厢,甚 至在他给抓住以后(一天夜晚他们早早地离开一个招待会,来到剧院)。在这场不 愉快的事件以后,禁止他进剧院、接近剧院的姑娘们,(又)禁止他和阿尔塞纳· 赫维特交往,而且以特别严厉的学习课程惩罚他,这作为使他永远忙碌和使他像马 吕斯那样,作进法律系思想准备的双重目的。他的父母和家庭教师们以为他在学习, 而他却坐在博贾德的画室里,凝视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少女,而她对他比他对他的法 律学习还不感兴趣。然而,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怀着一种虔诚的热情,让吕克都 来到画室,用谎话赢得的时间。 为了博得妮科莱一笑的乐趣,让吕克对教皇都会撒谎——这,终于,一个星期 二她对他微微一笑,稍微改变了一点姿势,为的是她从眼角可以看到他。一个星期 四她改变了头的角度,这样她就可以更直接地注视他。博贾德一定是在涂她那条裙 子的白色,背景的暗淡颜色,帽子的蓝色,而没有画她的明亮的灰眼睛。他似乎没 有注意到。下一个星期她离开画室时,她允许让吕克护送她。一直送到圣拉扎尔大 街。不再往前走了。但是他的胳臂第一次接触到她的戴着手套的手,在初夏一个下 午与她步调一致走着的乐趣,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他是巴黎人,在这儿出生受 教育,但是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个城市的魅力,一股股公共喷泉泉水的飞溅声、一 条条肮脏狭窄的街道、一条条潮湿的胡同、一条条潮湿的死胡同、头顶上一扇扇高 大窗户,当人人观看,在华托①式天空下分享另外人的生活时,每一扇窗户都是它 自己的小剧场。 连续两个星期。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他都陪她走到那个角落,就等待着,注视 着她走掉,站着不动,希望她会记起他来,希望她会转身挥挥手。但是她没有。然 后有一天她问他多大了,自然他撒了谎。“你不是十九岁。我知道你没有我大。” “我身材高一些。”“是的,那很好。不是很多男人身材高。”“我的年纪,那有 什么关系呢?毫无关系。”“我是一个成年女人。我要谋生。你还是一个住在家里 的学生。”“我不会永远是啊!”“不过我必须永远谋生。你要知道,我逃跑了。 我的家庭特别乡里乡气。呆滞乏味、令人厌烦,很丑陋。他们的生活,也一样。” “与你有关的人都不可能是丑陋的。他们一定都很美。”为此妮科莱奖赏给他亲切 的微笑。他在学习辨别她的微笑的真假,从更自然的举止中分辨出矫揉造作的姿态。 她具有天生女演员的技巧,发展成一种内在的、经久不衰的步调,把它调整得取得 成效。十八岁,本能就参加实践,但是她早就学会了自行其是,因此这似乎是失礼 得惊人的行为。 “我家里的人试图让我嫁给一个医生。他们说这是一门美满婚姻。 什么?年纪比我大两倍,有三个小崽子,老母还活着的一个鳏夫?他们把我锁 起来,直到我答应了为止。”“残忍的人们。”“结婚那一天,我,我逃跑了,来 到巴黎。成了一个歌手。”让吕克不愿意同样粗野,说她没有唱歌,在舞台上她甚 至没有讲话;她挥舞着棕榈叶片。因此,他点点头。 “你愿意带我去林荫大道一家咖啡馆吗,彭眉胥先生?我只去值得看的咖啡馆。” 值得看的咖啡馆都危险地太靠近《光明日报》社办公楼,但是让吕克冒险带那个姑 娘去了托尔托尼咖啡馆。妮科莱从那儿其他人身上收拢来的艳羡神色使这场冒险似 乎微不足道了。他们一边吃冰激凌,她一边对他讲法兰西剧院的音乐指挥,奥芬巴 赫先生,在舞台侧厢听见过她歌唱。“他说我有一副美妙动听的嗓子。奥芬巴赫先 生是作曲家,他创作了自己的作品时,我就会成为歌手。他说他不要另外任何人。 奥芬巴赫先生认为我可以比蕾切尔小姐更出名,她是一个肥胖难看的人。要是你了 解就好了。人人都恨她。”“奥芬巴赫先生就是那个面貌古怪的——”“请你不要 这么讲,”她轻轻地、警告地触触他的胳臂,就把手缩回去。“我不愿意听任何反 对奥芬巴赫先生的话。他的情趣是高雅的,而且他的音乐美妙极了,你不这么认为 吗?”“你在舞台上时我从来没有注意音乐,”让吕克非常羡慕她调羹上的冰激凌 ;他非常羡慕那个调羹。“同时,在你为奥芬巴赫先生歌唱,成了全巴黎最受敬仰 的人以前,你为画家们作模特儿谋生吗?” ① 华托(1684—1721),法国十八世纪画家。 妮科莱的灰眼睛坦率地迎住他的目光。她舔舔调羹就把它放下。“我不同爱挑 剔的人同床共枕,如果那是你的意思的话。我轻视这么干的姑娘们,而且我不和组 织剧场捧场的人们、把一排座位全买下来,由于付给了人们报酬,就让他们雇的人 们嘘嘘喝倒彩或鼓掌喝彩的男人们同床共枕。我获得喝彩和好评时,那是因为我真 的非常出色。”让吕克同意她真的非常出色,但是他想问她确实和谁同床共枕过, 然后把那个男人杀死。 “当然我有一个保护人。为了生活,我必须有。”“你爱他吗?”“别犯傻。 况且,我不止需要一个有钱的保护人。我需要一个观众。 我需要给人喝彩和崇拜。你明白吗?”“完全明白,”他撒谎说,“他很有钱 吗,你的保护人?”“不很有钱,不过他目前还行。我管他叫造针先生。他有一个 制造针的小工厂。”“如果他有钱,你会爱他吗?”“你有钱吗?”她直截了当地 问。 “我会很有钱。我是我的老姨奶奶唯一的继承人。她有许多钱,我父亲拥有《 光明日报》社。”“那份报纸吗?那份激进的报纸。我决不相信那是你们的。” “那很好,因为我认为那都是废物。我父亲为共和国奋斗了一生。 看看那一切使他遭受到什么。第二共和国。我问问你,”让吕克嗤之以鼻说, “值得为那个斗争吗?为了出版自由原则他写作坐牢度过了二十年。我认为那是浪 费生命。”“你对他非常苛刻。”“我知道我不需要什么。”他大胆地拿起她的手, 把她的手指拉到嘴边。“你知道你不需要什么。”她把手缩回来,用餐巾轻轻拍拍 她的嘴。“我必须走了。”她让他一直陪她走到美新林荫大道和圣丹尼斯大街的角 落里。她说了声au revoir (再见),就转身离开他。她有一种独特的走路姿态, 下巴昂起来,满不在乎,当她的白衣裳在他前面渐渐远去时,他依然站着不动。她 会吗?在巴黎吞没她以前,在散步的人们、叫卖的小贩们、修补工人们、小贩们吞 掉她以前,在一辆辆大车、一辆辆出租马车和人群都把她淹没以前,她会转身挥挥 手吗?她会转身吗?妮科莱继续远远离开他,潇洒地提起裙子躲避着大街上的什么, 停住,转过身来,向他挥挥手。一辆公共马车穿过她那条道路,那辆车走过去时, 她就消失了。 第二天博贾德一定是在画她的头部,因为他生起她的气来,说如果妮科莱不能 全神贯注,他就不准让吕克再来了。“无论如何,也许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了,” 博贾德放下画笔,皱起眉头。“我不想给你父母增添不幸。《光明日报》社的情况 变得很糟。你知道加莱特走了,你不知道吗?”“离开巴黎了吗?”即使加莱特死 了让吕克也不在乎。 “你父亲那么忧虑,你母亲工作得太艰苦。上次我看见她时,她显得那么苍白, 疲惫不堪。你没有注意到吗?”“没有,我心里有其它一些事情。也许——”让吕 克向妮科莱投去恳求的眼色,“——也许有些别的地方我可以看到劳里奥特小姐。” “你要我哪儿摆好姿势?”妮科莱装出不懂的样子问那个使她在光亮里摆好姿势的 画家。 画像那段时间结束以后,她从博贾德那儿拿了作模特儿的钱,挽着让吕克的胳 臂,他们就一起跑下四段楼梯,只在门房前面大门口停了一下,根本不在乎众目睽 睽,让吕克就把妮科莱拽过来,使她紧贴在他身上,吻吻她,她像她挥舞棕榈叶片 那样优美地举起双臂,不过这一次是搂住他的脖子。 “带着我回你家,”他偎着她的嘴、她的脸蛋、她的头发声音嘶哑地低声说。 “我不敢。造针先生可能——”“冒冒险吧。”让吕克终于发现了给妮科莱付 房租的那个造针先生,也非常令人厌烦、呆滞乏味和丑陋。像她几乎嫁给的那位医 生一样,他有三个小崽子和一个活着的老娘。他还有一个妻子。但是他在大磨坊大 街这所公寓: 圣殿林荫大道古老剧场区曲径里面对大街的两小间屋子(它离受难修女街不很 远)里一个星期占有她两次。这种相当不错的安排有助于妮科莱应付她的开支,同 时——从一开始就像每一个挥舞棕榈叶片的人一样——等待着机会。在一定的时间 里,妮科莱还养着三、四只小猫;任何迷路走失的动物立即引起她的怜爱。 但是造针先生第一天下午没有在那儿(实际上随后一个下午也没有在),那时, 当那几只猫淡泊地观望着时,妮科莱衣裳的白色哗啦一闪,床的弹簧发出响亮的嘎 吱声,她就和让吕克·彭眉胥一起倒在床上。他们两个放声大笑,不能不停止接吻 脱掉衣服,解开鞋带,紧身胸衣、背带、纽扣、扣襻、鞋带、袜子都乱堆在地板上, 散落在被敞开的窗户切割成整齐的金色长方形的下午阳光中,在下面,在大磨坊大 街上的过路人们听见从那扇敞开的窗户发出的大笑和激动声都咧着嘴笑,咯咯地笑, 眨巴眼睛。 “去关上那扇窗户,”妮科莱小声说。 赤身裸体——不是装出赤身裸体的样子,而是真正的,堂堂皇皇的一丝不挂— —让吕克走到窗口,越过一座座烟囱帽、破裂的灰泥墙、一片片修修补补的屋顶、 洗衣房的一座座垂花雕刻凉台(杂技团就住在另一边)眺望;他寻找曾经把它的名 字赐给这条光辉美好街道的高大磨坊,这条大磨坊大街,这座街道的神圣公园,它 向夏天表示的敬礼艳丽地盛开着鲜花,附近的一个窗台上摆着一盆白色天竺葵,顽 童们在下面用圆卵石砌的水沟里哗啦哗啦溅起水花。他站在那儿相信,甚至害怕, 他可能飞起来,感觉着那么强壮、那么自由、那么美妙,以至于一个愿望就可能使 他从窗口腾空而起,在大磨坊大街上,到紫貂孤山之巅,他可以在挤作一团、杂乱 无章、老巴黎的一片片屋顶上空翱翔。 他关上窗户,回到床边,妮科莱在那儿,头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躺在弄乱了 的枕头中间。“自从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在法兰西剧院第一次看见你以后我就爱上 你,妮科莱。我知道我会永远爱你。当时我就知道了。”“噢,让吕克,”她伸手 掠过他的卷曲卷发。“这只不过是玩玩而已。不可能是另外的什么。”“那不是真 的。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和我一样了解。这是为了爱情。”“如果造针先生 进来可怎么办呢?”“那有什么关系,你爱我,不爱他。”“我要一个有钱的男人,” 她温厚地说。“在阁楼里哆哆嗦嗦挨着你的爱人,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做十一个钟 头针线活儿,或者五点一刻去一个工厂,一直编织到夜里九点,一天喝两碗清汤, 星期日出去参加barri ère bal (栅栏舞会),喝醉了,在过得懒懒散散的星期 一与宿醉斗争,而且相信你自己幸运得美妙极了,就因为你在恋爱。我不希望像那 样生活。我希望我的吊袜带上有一颗颗宝石,还有钻石耳坠。我想要人崇拜、男人 们、观众和——”“我可以给予你那一切。我会给的。此外我还会爱你。”她吻吻 他,好像尝尝忍冬花花心的花蜜似的。“那么这是一笔交易喽。而且我也会爱你。” “永永远远。”“噢,你真是没救,”她大笑起来,“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