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它以流血开始,它也会以流血告终,但是在开始和它确定无疑的终结中间,第 二帝国是十分辉煌灿烂、没有道德意识、浅薄、光彩夺目和具有镇压性的。它几乎 没有给予自由,却大办f ■tes (庆祝会),大放焰火。1848 年的激情变成荒谬、 显赫、浮华、华丽,甚至荒诞念头代替了真正权力,帝国本身以军队、教会(使农 民受到遏制)、炫耀和叮当响的金钱为枢轴旋转。巴黎是世界的中心,la vie Parisenne (巴黎人的生活),就像奥芬巴赫的音乐喜剧暗示的,是世界上最令人羡慕的。 当珂赛特和捡破烂的人们蜷缩在茅屋陋室中时,第二帝国的富翁们照着镀金镜 子调整领带。在大理石地板上跳舞,在光辉耀眼、摆满银餐具的桌子上吃饭;他们 的女人穿着大裙撑,披着大面积的花边网纱,戴着一串串珠宝和暖房鲜花。他们的 女人多半是demi—mondaine (半上流社会的女人),珠光宝气的美人儿,他们的 金钱同样是巧取豪夺、投机取巧得来的,而且非常充裕。城市充满外国人——美国 人、墨西哥人、英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亲王们、西班牙人、土耳其人、中东的君 主们和小哈普斯堡人,他们都坐着四通八达的火车,沿着把一座座火车站(它们本 身就是钢铁和工程的奇迹)与财富、巴黎的享乐和世界中心连接起来的一条条宽阔 的新林荫大道,拥进巴黎。会使冉阿让眼花缭乱的电报线路、煤气管道、下水道进 入城市。豪斯曼搬走死者,腾出地方修铁路,当他们拆毁过去的永敬会女修道院 (修女们早就死了,埋葬在花园里),铺设铁轨时,某个有事业心的人看见冉阿让 培育的蓝玫瑰。它依然在遭到破坏的女修道院花园里开着花,那儿的一群白蝴蝶不 久就会被一堆堆黑煤渣代替。得救了,带到植物园,通过雅克·奥芬巴赫,冉阿让 的蓝玫瑰来了,永远与妮科莱·劳里奥特联系起来。蓝玫瑰至少像第二帝国一样永 远流传;1870 年冬天,普鲁士人围攻巴黎期间大部分蓝玫瑰花都枯萎了。 当大磨房大街给斧头砍倒时,甚至让吕克都感到一阵悲痛,但是对妮科莱说来, 她并未感到无可奈何的怀念旧巴黎的心情。妮科莱,把她重视的她过去生活的一部 分,让吕克,带进她的新生活。不再是只有一个煤气喷嘴和一个便盆的冰凉化妆室。 1855 年世界博览会闭幕时,奥芬巴赫把他的巴黎滑稽歌剧院搬到蒙西尼大街那个 富裕地区,从这个舞台上,妮科莱像欧仁妮皇后一样,进行统治。现在劳里奥特的 声音是巴黎的声音,而且她化妆室周围的走廊以亲王走廊闻名。 不再有三楼公共厕所和杂技演员看门人;作为第二帝国舞台上的明星,妮科莱 现在在香榭丽舍宫附近查洛特大街和一群狗、一小队仆人一起生活。华托给天花板 画了画,壁纸是紫色金色的,镀金的床被认为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或者一个出 身名门、早已死去的妓女的。妮科莱的住宅有钢架玻璃暖房,有用唧筒将热水打入 加温的暖气装置,暖房有室内瀑布和不可多得的热带植物。她这儿还养着一群猴子、 一些漂亮鹦鹉和火烈鸟,这些鸟生了病,一只接着一只死去,是难以代替的东西。 那个曾经摆出姿势让马内和博贾德这样无名、引起争议的画家们画像的姑娘, 现在要拿破仑三世的宫廷画家温特霍尔特给她画肖像了。 巴黎不止制定了法律,维克多·雨果曾经说过,巴黎还建立了风尚。 在那点上,劳里奥特制定了法则。当英国人沃思想建立商店时,他就去杜伊勒 里宫皇后和巴黎滑稽歌剧院劳里奥特那儿。为了让妮科莱·劳里奥特穿着展示他的 服装,他愿意花两千法郎给她做她想要的任何一身衣裳,此后那套撑着裙撑的开士 米毛料和镶着尚蒂伊花边的服装别人要花一万二千法郎。冬天妮科莱穿里昂锦缎、 黑貂皮和貂皮,夏天穿手工刺绣薄纱衣裳,衣服是由一些姑娘缝制的,为了她们的 技术,实际上,她们的手艺,一天或许付给她们两个法郎。妮科莱是巴黎抛掉那种 古板、遮住脸的女帽,代之以时髦帽子的第一个女人。这使资产阶级主妇们大为震 惊,却使妮科莱受到全巴黎少女们的狂热喜爱。甚至那些一天挣不了两个法郎的人 都剪下《插图报》和《费加罗报》上登的她的肖像,把它悬挂在蜷缩在豪斯曼的新 壮丽tacades (门面)后面一间肮脏屋子里十多个人合用的镜子镜框旁边。 在上流社会人们欢迎的下午时刻,妮科莱乘着由几匹很相配的栗色骏马(一位 英国公爵的儿子送的礼物)拉着的她的一辆马车(她有三辆),在布洛涅树林里游 逛,或者有时候她与她的许多爱慕者当中的一个乘车出游,那些男人为了她陪伴一 夜会付五千法郎。她和那些甚至为了曾与她同床共枕的名声也甘心情愿付钱的男人 乘车出游、进餐和跳舞。 有时候她与一个名字和她自己的永远缠绕在一起的男人乘车出游、进餐和跳舞 ——但是不同床共枕。雅克·奥芬巴赫,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戴着夹鼻眼镜,弯 腰曲背。时常用漫画把他画成妮科莱的笼中鸟,但他并不是真正滑稽可笑的人物。 在大约十五年中,他为几百处集会地点,从轻歌剧到协奏曲,到为咖啡馆歌手们写 的歌曲,到他真的可能近乎有伤风化的为非公开戏剧演出谱写了成千上万首富于风 趣的乐曲。人们说,他是香榭丽舍宫的莫扎特,他的一支支歌曲到处歌唱,有一些, 像《妮科莱华尔兹舞曲》——至少会像第二帝国一样永远流传。劳里奥特唱这支歌 时,奥芬巴赫把它谱写得令人伤心的郁悒沉思,把大提琴放在歌曲乐谱线后面。不 过那同一支歌曲,用整个管弦乐队演奏,加快速度,驱使得听众们发了狂,在卡巴 莱咖啡馆里,在舞厅,在巴尔马比尔公园,女人们伴随着它跳坎坎舞,踢脚后跟高 得碰得到她们舞伴们下巴的连鬓胡子。每一个乞丐都用呼哧呼哧的六角手风琴演奏 《妮科莱华尔兹舞曲》,像欧椋鸟这样的工人们去全巴黎拆毁或建筑工地的路上都 用口哨吹它。 让吕克厌恶奥芬巴赫。时常(在妮科莱听不见的地方)他会模仿那位作曲家的 德国口音。也许让吕克把他看成竞争者,不是为了妮科莱的宠爱,而是为了她的感 情。在每个月5 号,奥芬巴赫,一个慷慨大方、爱好交际和彬彬有礼的人,就像1855 年7 月5 号,他们初次一起演出时一样,送到妮科莱化妆室两打玫瑰花。他送了一 段时间红玫瑰。然后他送白的。接着他发现了蓝玫瑰:十分奢侈、奇异,实际上是 同一种类,不过出现不久。送给夫人小姐一朵蓝玫瑰,在那个时代,变成了大肆宣 传自己是拥有寓言中那么多财富的人,就像莫尔尼公爵(皇帝同母异父的兄弟,他 把他从伯爵提升为公爵)送到妮科莱家里一朵蓝玫瑰花苞,附着一张题词,献给你 床边的小桌。玫瑰花开放时,一枚蓝宝石戒指掉出来。不幸,让吕克就在床那边。 “这有什么关系?”妮科莱问,把戒指戴在手指上,就像查看她自己的擦得光 亮的红指甲和光滑的双手似的查看它。“如果莫尔尼想送给我几枚蓝宝石,就让他 送吧。众所周知我肯定不是他奉承爱慕的巴黎的唯一女人。”“而且付钱。”“真 的,chèrie (心爱的人),你要我怎么办?离开剧院,去女修道院吗?”“我要 你嫁给我,妮科莱,你了解得很清楚。你知道好几年了。”“噢,结婚,”她滚过 来,紧偎着他。“这种谈话那么令人厌烦,简直预测得到。”“不必如此嘛。你可 以说声‘是’,你会嫁给我。”“我解释了一千次了。”“我没有问一千次呀。” 妮科莱挑逗地扭动身子,但是他依然一动不动,他的双手枕在脑袋下面。她叹了口 气;显然,这种争吵摆在她和她有生之年中间。现在十一点多了。沃思先生和他的 随行人员会来试衣,然后她的梳头人,然后会有十来个照常在暖房丛林中吃午饭的 人,乘车在布洛涅树林游逛,然后去剧院,以后在英国咖啡馆或者任何著名的饭店 吃晚饭。这些一一摆在她前面,像一串完美无瑕的珍珠似的充满无穷乐趣和纵情享 受的日子。但是对妮科莱而言,最大的乐趣是工作。剧院。这一切,从管弦乐队调 音,到幕间休息以后观众们拿回来的桔子香味;煤气灯的特殊气味、她化妆室的一 束束芬芳花束,在掌声雷动中幕布急急落下,在欢乐中拉开幕布给予人的热切希望, 这些使她永远振奋不已。音乐,那种使人透不过气的狂热音乐,尤其是,那种崇拜。 当妮科莱在舞台中央站着,她那戴着手套的双臂向观众伸出去时,她在向每一个男 人,从莫尔尼公爵到染满墨迹的双手由于鼓掌拍疼了的办事员,表示爱情。她眺望 一排又一排戴着珠宝钻石、丰满白皙的胸部戴着山茶花和蓝玫瑰的妇女。她喜爱她 看到的喜悦神情,甚至在最迟钝的资产阶级分子脸上,根本听不懂她的一句抒情歌 词的外国人的脸上看到的。不过当然人人都了解劳里奥特唱的一切。那是她成功的 一部分:她可以以她的身体、她的步态、她过去那种既漫不经心又富于挑逗性的步 态、昂着的下巴、使的眼色、噘着的嘴,放射出兴高采烈的光彩。她有着美好的身 体,甚至是充满活力的,而且她手一挥就可以传送允诺和暗讽。现在她举起戴着蓝 宝石的那只手,观察它捕捉住透过透明薄纱窗帘的光线。她滚过去,轻轻地一口一 口咬让吕克的肩膀,决定,如果她避免不了争吵,至少取笑取笑它。 “喂,告诉我,如果我嫁给你你会更爱我吗?”“这是你的老花招。我不会上 当受骗。”也许不会,她沉思,但是他的态度肯定开始缓和了。或者激动起来。 看情况而定。“告诉我实话。”“如果我说是的,你会责备我不爱你。如果我 说不是,你就证实了你的论点。”妮科莱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一口一口啃过去。 “很好,如果我嫁给你,你不更爱我,你会不那么爱我了吗?”“断断不会。”让 吕克把一只狗从床上踢下去,咒骂另一只。一只小狮子狗发脾气地狂吠,爬到另一 只身上。 “如果我和你结了婚,你就会干巴黎每个男人干的事,你立刻就会找一个情妇。 而且会把我抛在哪儿呀?我就不得不找一个情夫。”“你已经有一些情夫了。” “你会丢下我和保姆们小家伙们在一起吗?”她从嘴里拔出他的一根胸毛。“当你 和某个高价妓女到处游逛时,我被抛弃了。”“反过来,如果你不嫁给我,你就可 能成为高价妓女。”“娶一个有钱的人,亲爱的,一个阔得流油的人,然后你就可 以以我终于很喜爱的方式保留着我,我们就会都很幸福。我爱你,但不必嫁给你, 让吕克。”她更严肃地继续说。“婚姻是资产阶级无聊的弄虚作假行为,那是防范 安排,仅此而已。”“不过我爱你,妮科莱,我需要你,我就像蜜蜂需要和喜爱鲜 花那样需要你。我不愿意和蝴蝶分享我的那朵鲜花。”她翻身趴下,把下巴搁在他 的肩膀上。“我不是一个野蛮的小国家,要被这个或那个男人征服。我不愿意被人 开拓成殖民地,我的整个边境都置于人家监视之下,我的首都被占领,我的习惯改 变了。”“多么荒唐的胡言乱语。”“这不是胡言乱语,”她坚持说,“你想使我 成为殖民地。当你和女演员们欢蹦乱跳时,却剥夺了我在剧院演戏的权利。你已经 欢蹦乱跳了。为什么要剥夺我的权利呢?”“如果你和我结了婚,我只会和你欢蹦 乱跳。我父亲从来不要情妇。 我也不会要。”“真的吗?”妮科莱大吃一惊。“他和你母亲……”让吕克变 得闷闷不乐了。“他们是他们自己的王国。我不愿意谈论他们。”“好,你完全正 确。如果这些年你没有注意到,但是在我的床上我不允许谈严肃的话题,彭眉胥先 生。只谈琐碎无聊的事。”她的手轻浮地向下移动,她留心观察蓝宝石戒指与曙光 相辉映。“事实上,莫尔尼对我感兴趣,你应该高兴。他和豪斯曼是巴黎权力最大 的人。也许,既然他爱上我,我就可以把你弄进赛马俱乐部。”“就进赛马俱乐部 而言,我可没有足够的钱。”“也许我可以帮助你搞到足够的钱。也许在获得图查 德太太传达给你的那些夹心糖小消息上我可以干得比她高明。”“图查德太太没有 同豪斯曼或莫尔尼睡觉。”“如果他们要她的话她会和他们睡觉的。他们不要。难 道她和你睡过觉吗?”“别荒唐了。她老得足以作我母亲。”“据说她们很令人愉 快,那些老妇人,”妮科莱小声说。“无论如何,如果你没有和她睡觉,那么她责 成你陪着她和她的蠢女儿们去这儿去那儿就很滑稽好笑了。那个号称伯爵的人在哪 儿?”“在牌桌旁边。况且,你低估了她。”“没有,mon amour (我心爱的), 你过高地估计她啦。她是一个带着私生女的老妓女,把她冒充作皇帝的爱女。”陡 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让吕克提醒妮科莱她几乎有一个私生子。 “请不要这样做。”“我爱你。”“我告诉你我不能嫁给你。我不会的。我不 想。关于那个孩子我很难过。我知道你想要它,但是它没有活着。噢,让吕克,我 爱你难道还不够吗?难道你不能接受我的爱情,却不侵犯我的小小王国,我的生活 吗?关于那个婴儿不是我的过错。你听见医生说了。医生说我的身体不是适合生孩 子的身体。”“我需要你。我想要你嫁给我。”她从蓝缎子被单上滑过去,悠然自 得灵活地移到他那边。“你得到我了。你知道那个。没有言语可以破坏、影响或者 改变那种事实。”当曙光在蓝被单上添上一缕缕长长黄光时,他飞快地使她滚到他 的身子下面,用一只胳臂撑住他自己的身子。“但是你不想嫁给我。”“我厌恶德 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