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飞心大街和坏孩子大街交叉处,那儿有一个妓院,存在了一百年了,但是这 两条大街(它们那令人啼笑皆非的适合性),在使六世纪图尔的格列高利①在这儿 会非常不自在的名义下连接起来。那个妓院依旧保留着以前的名称,而发展起来的 一个咖啡馆采用了后者。那是一个低级咖啡馆,但是还没有低级到把杯子都用铁链 拴到墙上的程度,但是它具有妓院的特征,而且可能时,就接纳顾客。登了记的妓 女们都在街对面,因此在坏孩子咖啡馆的女人们都是没有登记的,如果发现她们和 不知道她们姓名的男人们睡在床上,她们就常常遭到道德大队逮捕。但是在这儿一 张张粗糙桌子旁边的男人们非常轻视那种可能性,而坐着等待运气的女人们,就等 待着说出她们的价钱,四个法郎。向士兵们要的少一些。 店主喝酒,简直不注意顾客们,除非像刚刚进来的那个男人,他们似乎未必是 这样令人讨厌的地方的主顾们。这个男人,穿着破旧磨损的衣服,稍稍撒上灰白色 的金棕色头发和胡子,而且带着一副好奇神气;他带着厚厚的一本纸薄,口袋里伸 出大概十几支铅笔。他占了角落里的桌子,要了一杯酒。坏孩子咖啡馆所有的窗子 都敞着,于是大街上的喧闹声——大部分是人们离开飞心妓院、家庭吵架和几个叫 卖小贩卖防治阳萎药的声音——就随风飘进来。咖啡馆里阴暗、潮湿,散发着臭烟 草和泼洒了的酒味。 博贾德去给男男女女画素描。彭眉胥结婚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这儿的几个女 人真的炫耀起她们的蓝袜子,挑逗性地卖弄它们。她们满有理由依靠她们的大腿, 因为她们身上别的很少有挑逗性,博贾德沉思。 一个女人坚持独自坐着,拒绝人家陪伴的一切表示;透过烟雾弥漫的光线,他 几次试图捕捉她的表情,但是他的行动从未得到满足。他把注意力转向在阴影里进 行真正奇怪谈判的两个人。他听得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即使听不见言语,然而听得 见那种含着强度和变音的威胁利诱。那个女人坐着,肩膀往前弯着,低着眼睛注视 着摆在她前面那杯艾酒的一片漂浮云雾。她喝完酒时,他们俩就起立,来到敞开的 门口,就是在那儿的光亮里博贾德认出了克里隆。 以粗暴的方式,克里隆向那个女人道了声谢,就把五个法郎放在她伸出的手里。 她的手套指头上有破洞,她的裙子有烟灰烧的小窟窿。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就离开 了,但克里隆的凝视目光停留在博贾德身上,这两个男人小心警惕地互相估量。最 后克里隆说,“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养成了低级趣味,博贾德先生。”“那不 是我的趣味。那是我的工作。我是一个美术家。”“你是一个画家。只有作品被沙 龙接受了的人才可以称自己为美术家。”他俯下身子,瞥了一眼那些素描。“只要 你画五个法郎嫖一次的妓女,我就怀疑你会获得那种荣幸。”博贾德的凝视目送着 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我可以评论你自己的低级趣味。”“我来这儿扑灭一支火 炬,博贾德先生。皇帝很不喜欢。” ① 图尔的格列高利(538/539 —594/595 ),法国基督教主教,历史学家。 “忠于任何人,甚至一个皇帝,从来不是你的强项,克里隆。背叛才是你的本 性。”“犯法的人必须期待被人告发。”他向博贾德告别了,就走了。 尽管那种酒没法喝,但是由于要彻底宽宽心,博贾德一口一口喝了。 他又要了一杯,就回去画素描,虽然他的手不大稳,最后他看了看他的怀表。 “在这样一个地方,你真幸运,你的表没有被人从口袋里掏走,先生,”一个 女人走近他说。她没有穿蓝袜子,也没有撑裙撑。她的裙子搭拉在瘦削的腰臀部, 瘦骨嶙峋的锁骨从披肩下面往外窥看。这就是他试图给她画素描的那个女人,她的 憔悴、在人心头萦回不散的表情躲闪着,虽然其余的,鲜艳的红唇、搽了胭脂的脸 蛋、在帽边磨损、用脏缎带系着的女帽下露出的高高盘起的枯干头发,都很容易画。 除了她的眼睛,她看来像任何其他四个法郎的妓女,小心提防着警察,粗鲁地估价 着可能拉到的一个顾客。令他惊恐万状,而且尽管他极力反对,她还是挨着他坐下, 而且请他给她买一杯饮料。“我对你的商品不感兴趣,夫人。”“当然不。你是一 个美术家。”“上帝呀——是吗?珂赛特?”他的震惊使他免掉必要的形式,他窥 视她的眼睛,对于他未能把她的肖像画到纸上很感兴趣,对于他未能认出她来也很 感兴趣。“你改变得那么厉害。”“我改变了,我的朋友。”“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见面?你看见克里隆了吧?”“选的时机不适当,或者说判断错了吧?我以为这地 方会很安全。 克里隆在这儿我很震惊。他一定在比我想象的更近的地方频繁活动。”在鲜艳 的化妆品下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由于担忧她的蓝眼睛变暗淡了。 “你确实改变了。他不可能认出你来。我没有认出你来,而且我在这儿寻找你, 知道你会在这儿。”她挽住他的胳臂,好像是在坏孩子咖啡馆经常从事的另外一种 更密切联系的序幕似的,她放低声音,保持机密。“你来了我非常感激。我知道这 很危险,而且或许很不明智。”“亲爱的珂赛特,”他拍拍她的手。“一个人几乎 就像由于危险似的,可能由于过分聪明死去。”“但不是在监狱里。”“他们没有 逮捕——”他结结巴巴地不能说出帕乔利的名字,好像克里隆在这个低级咖啡馆里 留下一个密探的阴魂。 “没有。不过你听到铅版的事吧?”“是的,而且我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离开 家,哦,离开家那么远的拉佩河堤给发现。”“他们包围了他。他们离得那么近, 那是唯一可能做到的事。我把货物带到拉佩河堤,这样就没有什么东西会连累他了。 如果他和那些孩子和热尔梅娜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决不能原谅自己了。那会非常可 怕。 他们会挨饿,而我却无能为力。他必须受到保护。他们搬到紫貂孤山,在那里 他们可以被看作外国人。”“在巴黎搬几条街就是放弃你自己的兄弟。过了河就是 去死。”“假使这样的话,就要避免死。现在欧椋鸟正在努力给他找工作,但是你 知道除了印刷他从来没有干过任何工作,而且他的两只手,油墨渗透了他的手。” “像维迪尔一样。”“是的。他的手会出卖他。”“你的手也会出卖你,”他几乎 非常温柔地说。“一个画家注意手。 或许,警察并不注意。你的手皮肤黝黑,染上墨迹。妓女们的手可不像那样。” 店主拿着酒瓶东倒西歪地走过去,为此博贾德装出好像在和那位夫人在她服务的价 钱上发生争吵的样子。他付钱给他们每个人又买了一杯酒,虽然那种酒简直难以忍 受,珂赛特沉思地揉着眉心。 “现在,暂时不可能了,”她把声音放低成沙哑的耳语声,“帕乔利应该在靠 近印刷机的什么地方。而且还要——可能——需要印刷机。 为了一个印刷工。为了一个伙伴。布鲁塞尔有一个伙伴。帕乔利给了我地址。 我想或许你会,你可能,你不时可以去布鲁塞尔,是吧?”博贾德考虑这个建议。 “如果我做了,如果我去了布鲁塞尔这个地址——”“我要求的,确实要求的,只 是你把某件东西留在那儿,不是你把它带回来。进入法国有好多途径。离开法国, 却很少。我只要求,博贾德先生,而且如果你拒绝,我完全谅解。”帕斯卡·博贾 德一边呷酒一边考虑。“你知道作为《光明日报》社一个老资格的人,我不能被第 二共和国雇用,因此我必须依靠我的绘画。 通常,进行得很顺利。”他耸耸肩膀。“甚至有些日子绘画非常令人陶醉。但 是有些日子我画不下去,有时候我只是哀悼——维迪尔、彭眉胥先生,那么多人失 去了那么多。当我想到你被迫过的生活时,我非常伤心。如果你丈夫知道,他会非 常伤心的。”“无论如何马吕斯都会伤心的。当他注视着革命变成内战时,当他注 视着他梦想的共和国毁灭他为之尽力的革命时,我确实不能确定他从六月战斗中恢 复过来了。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可不是唯命是从的人,能够随风倒,随着飓 风低头屈服。他们一定要永远笔直地站着,”珂赛特停顿住,沿着通到毛康塞大街、 前途不可挽回地改变了的、过去的空间望去,“直到他们倒下为止。”博贾德一口 一口喝他那杯糟透了的酒。“我为彭眉胥先生工作了几乎十年,我从来没有遇见过 这样一个英勇、感情强烈、信念坚定的人。 哦,那么不公平,那么可怕,我们1848 年的热情竟然会似乎非常好笑。 要改革和实现社会正义的一切许诺现在看来似乎是愚蠢无聊的。然而,就我们 这些经历过这事的人来说,我们怎么能描写那一刻,那个春天——1848 年的那个 光辉灿烂的春天——当我们改变了整个世界时,它像什么样子呢?”“它像康布雷 大街一样消失了,不是吗?共和国消失了,马吕斯消失了,甚至没有一块大理石石 碑记载他们每一方的消逝。有时候我那么悲伤我简直都喘不过气了,博贾德先生, 不过成了波拿巴的肉中刺确实使我很高兴。我父亲有一次对我说我是一朵玫瑰,不 是百合花,我应该保留着我的刺。”她微微一笑。“我真正需要的一切是提醒人们。 那是我唯一的志向,真的。相信在自然法则中驴依然被认为是驴,人们会理解拼命 鼓肚子要当牛的癞蛤蟆依然不过是一只——”突然珂赛特发现自己给拉到博贾德怀 里,给一下子拉下去,那么迅速以致玻璃杯里的酒泼洒了,酒流到桌子边沿;她给 紧紧地、牢牢地抱在博贾德的怀里,身子倒在博贾德的膝头上,他的脸遮住她的脸 热情地亲吻,而且她领悟到咖啡馆门口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她搂住他的脊背。 博贾德和他怀中那个女人看来好像是已经讲好价钱的两个人。 博贾德最后仰望一眼,但是他并没有抬起脸,贴着她的面颊小声说,“克里隆 回来了。他现在走了,不过你必须立刻离开。千万要小心。”“博贾德先生,你使 我大吃一惊。”“彭眉胥夫人,”他小声说,“为了那一吻的欢乐,我会把你的手 稿送给癞蛤蟆本人。我在哪儿找到它?”一个很讨厌的地方。帕斯卡·博贾德发现 自己从坏孩子咖啡馆穿过大街,走进飞心妓院,在和大妈打交道,这时那个傻儿子 多疑地注视着他。他们并不常接待穿外套背心,即使是磨破了的这种服装的男人们。 而且这个男人一定要米米?大妈向他保证说有许多更好的姑娘,一定更年轻, 哦,身体更健壮,更活泼——“一定要米米。我听说她非常奇妙。”“真的吗?” 大妈问,留下深刻印象。“那就要六个法郎。你得等着。”他付了钱。“如果我画 素描你不在意吧?”大妈不在意,于是他给她和另外几个裸体摆出不同姿态等待顾 客的女人画了几张速写。她们抽烟,喝热啤酒和葡萄酒,玩牌,哼着奥芬巴赫的曲 子,闲聊着皇帝最近的许多非法男女关系,她们当中的波拿巴主义者们为他的欲望 感到自豪,更不必说他的驰名勇猛了。她们还争论妮科莱·劳里奥特最近去林边大 厦穿着什么;《费加罗报》说一样,《插图报》说另一样。同时大妈通过女老板助 手——给予一个卖桔子、纸烟,打扫呕吐物的妓女一种夸张的头衔——给米米送了 个信。 米米的顾客下来,大妈就打发博贾德径直上去,不必浪费时间。他发现米米光 着脚,但是穿好衣服,刚刚扣上紧身围腰的纽扣,脸上木呆呆的毫无表情。 这就是刚才在坏孩子咖啡馆离开克里隆的那个女人。除了手稿在米米那儿妥善保 存以外,珂赛特什么也没有对博贾德讲。妥善保存吗?他走到窗口去打开软百叶窗, 但是米米拦住他。 “这儿那么热我非常抱歉。不过,你要知道,警察不让我们打开百叶窗。” “警察?”他的手变得冰凉。 “哦,道德大队,你是知道的,他们给妓女们登记,把我们拖去进行卫生检查, 逮捕没有登记的。我想他们并非真的是警察,但是对于妓女们他们是的。他们是他 们自己的警察,他们是他们自己的法庭,他们自己的监狱,”她音调毫无变化地说, 没有愤慨或幽默感,什么都没有。 她问他是否愿意灯点着,还是心里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实际上——”博贾德环顾一下那间屋子——”我确实有。”这幅无名女人的 画像后来变得非常著名,画中那间小屋壁纸由于潮湿膨胀起来,床前除了一小块破 布片没有地毯,床有铁床架,推过去贴墙摆着,节省地盘。小桌上铺着一块脏桌布, 那上面摆着和洒了一些东西,咖啡渣、糖、倒了的一个杯子、一盏灯、一个注射器 和一只注射针头。米米的内衣搭在椅子上,梳妆台张开大嘴,抽屉里装满红色薄纸 当票。一个小火炉在角落里怒目而视,但是烟道明显有毛病,黑烟爬上墙。 尽管闷热,炉子还是点着,铁钳和烫发钳在上面烧着。一把把掉了齿的梳子、 胭脂粉罐和软木塞炭都摆在大镜子下面的阁板上,是屋里最引人注目的东西。 “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时候,我可以画画吗?”“画我?怎么画?”“你 想怎样就怎样。”“你不想——”她作了一个小手势,第一次她的脸上失去了消极 神情。 “不,我只想画画。”由于热她脱掉衣服,把它们扔到床上,就拿起烫发钳, 照着镜子烫发。在铁钳下她的头发发出咝咝声,于是小屋里充满了那种气味。 “我看见你和克里隆一起在咖啡馆里。”“他给了五个法郎。那倒不错。” “为了什么?”“不为什么,他要——”她转向他,“你是一个。”“我?”博贾 德查问,“我也要从这儿走出去,被逮捕吗?”“我没有预料到克里隆。他使我感 到意外。”“为了五个法郎你就会把我从这儿打发出去,拿着的那份手稿会把我流 放到新喀里多尼亚岛①,得了黑水热,肯定会死掉吗?”米米没有转过身子,一边 烫头发,一次烫一卷,一边注视着镜子里的他。“先生,不管你叫什么,我不想知 道——为了五个法郎我可以和你上床。不管你从我的身体里,或者进入我的体内, 你需要什么,你想得到什么,我都会让你得到。对于我那毫无关系。我会让你哼哼、 心怦怦跳、亢奋。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你喊叫。有些人愿意的。有些人除非女人喊叫, 否则他们不愉快。有些人根本不愿意看见任何东西,因此屋里要很黑。有些人搞的 时候就是不愿意看见我的脸,因此我的鼻子就紧贴在床上,或者我看着墙。因此不 错,为了五个法郎我会去那儿,躺下,劈开腿,把你抱在怀里,把我现在已经不关 心的身体出卖给你。不过如果你以为我为了五个法郎那一瞬间会出卖我自己的儿子, 我会出卖在六月战斗中共和国——”米米往炉子上啐了一口唾沫,于是它咝咝响起 来,“ ——想要杀死他,把他关进监狱,把他流放到死,把我的独生子永远从我 身边夺走时救了他的命的那个女人,那么品质低下的人就是你,先生。不是我。” 博贾德的铅笔停止移动,他注视着镜子中她的映像。“你是欧椋鸟的母亲吗?”他 怀疑地问。 “你怎么想呢?难道他是从茧子里生的?”博贾德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适当的 话,就问她的姓名。 ① 位于澳大利亚东北,太平洋法属一海岛。 “米米。米米·拉斯考克斯。就像加布里埃尔的姓一样。拉斯考克斯。”“夫 人,我——”“叫米米就好了。你要的东西在那边衣柜里,一个抽屉里。”他找到 用旧纸包着,用绳子似的红缎带系着的一个小包。 “我系上缎带,”她说。“我想那种颜色和包着的东西很相称,不过真的,你 要知道,我并不关心那一切。谁在我们上头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国王?总有一个人,不是吗?某个人总在你上头,然后是坟墓,或许在 那儿还有人在你上头。但是这对加布里埃尔有关系。加布里埃尔对这个非常热情。” “克里隆呢?”米米停止烫头发,转向他。“他不时来。五个法郎。他以为有一天 当我精神恍惚时他会抓住我。我总是精神很恍惚。有时候我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观察, 我从远方看到我自己,我很感兴趣,但是并不迷惑。你明白吗?”“夫人——”博 贾德结结巴巴地说,感动了,谦虚恭谨起来,非常悲伤。 “再见吧,先生,如果你没事了。你应该办完事了。大妈不喜欢事情拖得太久。” 他拿起用红缎带系着的那个小包,把它包在他画的一些速写里,就丢下她像一个要 给叫下去和亲戚们共进大餐的孩子似的在床上等待着,完全相信今后会有麻烦事, 而且知道她命中注定这样,就好像她那种难以改变的天真无邪存在于既使她受到阻 碍又使她得到保护的一座艾酒和吗啡的堡垒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