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好像他们落入大海似的,野营地吸收了马吕斯和珂赛特。确实,就像拉封丹表 达的,在浩森大海深处,他们好像给埋葬在大海里,他们的寂静无声的尸骨晃动着。 就马吕斯而言这种比拟并不完全是隐喻:艰难的逃跑、回巴黎的漫长艰苦旅程、他 的创伤和多年监禁都造成了严重损伤,当他们终于到达cit é(老城区)时,看来 好像他用毫无疑问的监狱交换了毫无疑问的坟墓。 意大利防寨捡破烂人们的野营地位于慕菲塔德大街高低不平的那一头,就在道 路失去模样,变得松松垮垮、凹凸不平,没有铺砌砖石,车辙累累,给垃圾拖得满 地脏土的老城墙那边。当珂赛特做完代笔生意,在最后一线光亮中回家时,那个时 刻,像人们说的,狼和狗出没,被杀害了的游魂们畅行无阻时,在外面这儿只能找 到最铤而走险的人。现在,在冬天,一小丛一小丛褐色枯草以知道他们将要被抛弃 的孩子们的顽强劲儿紧紧地抓住地面,快死的一棵棵榆树沿着道路蔓延着,它们的 光秃秃大树枝像一根根绞刑臂似的悬垂着。制革工人们那里发散出的硫黄恶臭和浓 重气息,从染厂散发出的瘴气,沿着海狸河吹过去。向左转就会把珂赛特引到女疯 人院和马市,她有时经过剥兽皮工人们和屠夫们身边,他们的衣服染满血污,他们 的双手也一样。她低着眼睛,匆匆走过去,害怕他们不是人而是盗尸人,而且跟在 他们后头的那股恶臭一定是地狱里发出来的。有时一匹匹马还没有到市场就死了, 于是一匹匹骡子拉着一具具动物尸体,人们就咒骂。外面这儿好多栋建筑是给完全 抛弃了的,给捡破烂的人们、乞丐们或白天不活动的人们接管了。一群群狗到处游 荡。这是Lesmisérables (悲惨世界)的地形,不幸和不名誉的地方和话语混淆、 混合起来,在需要的杵臼下压到一起,与泥土、灰尘、污泥、汗水捣和在一起。在 这野营地附近就是马吕斯作学生时,像德纳第家一样住过的同一栋颓败的分租房子, 珂赛特的小手握在冉阿让的手里,第一次进城的地方。 马吕斯和珂赛特,曾经是Fortunatus 和Fortunata (幸福的男人和幸福的女 人),现在却住在只够马吕斯站直了那么高的棚屋里,在白天他站直了的时候。墙 壁和屋顶是用从拆毁巴黎建筑的废料中捡来的木板粗制滥造的,虫蛀的窗板和窗户 上的小块玻璃也是捡来的。不过它至少有可以抵挡暴风雨的玻璃和窗板,以前那个 住户(他死了)用破布和报纸塞裂缝,因此白天只有一点点光线射进来,夜里一阵 阵穿堂风冲进来。 门用一根皮带拉开,虽然它悬挂在铁铰链上,但是轴钉是木头的,在短促的冬 天,艰苦的一天结束,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回来时,门就发出抗议声,她发现马吕 斯还在她离开他时那个地方,确实像她离开他那个样子:躺在稻草床上,穿着衣服、 盖着一条条毛毯(厚衣服和一条条毛毯都是克拉索克斯伯爵夫人赠送的)发抖,有 时候冷得脸色发青。他的关节肿了,他动一动就疼。他肚子上的伤疤依旧是青黑色 的,而那块老伤疤,曾经给予他的英俊面孔那样无法表达的悲哀神色的那一块,现 在在一张历尽苦难变憔悴了的脸上伸展下去,他的胡子头发变灰白了。 珂赛特摘下她那顶缝着灰白头发的帽子,把一块破布在洋铁盆漂浮的黑糊糊水 里(如果它没有结冰的话)浸一浸,把煤灰从脸上洗掉,把牙上的黑色涂料擦掉。 然后她揉搓热他的手脚,他容忍她服侍,甚至还很喜爱这种乐趣,但是他似乎知道 他快死了,他费了那么大力气抚摩着她的头发,小声说,“不要发愁,珂赛特,不 要哭。无论如何我在监狱里也会死掉。没有你我就死掉,现在有了你我又活了。” 是的,她沉思,咽下眼泪,又活了只是再死去。救了他,难道她一定要再遭受他死 去的痛苦吗?一次一颗子弹迅速要了命的死亡,一次慢得难熬的死亡。任何人一生 中怎么忍受得了这样可怕的两次损失? “我有你,”他小声说,闭着眼睛,“我有我的自由。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这不是真的。有好多东西他需要,但是珂赛特作为代笔人挣的钱养活不了两个人, 而且由于结婚珍珠项链没有了,除了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按行卖字以外他们没有财 力。他们缓慢吃力地过了一个冬天,颠沛流离地进入春天。夏天他们一样挨饿,但 是他们至少不冷得可怜。当秋天缩短,夜长昼短了,寒冷渐渐凛冽,日光衰微时, 马吕斯的健康衰退了。 假如他的精神也衰退了,他当心不让珂赛特发现。他为她回家时保留着一点点 精力。随着另一个冬天临近,珂赛特振奋起来。在代笔这种行业上冬天是很艰苦的 ;人们不待在大街上,而且用冻僵的手指拿着笔证明是不可能的;就她自己而言她 本来是可以忍受的;她很瘦,有时候非常虚弱,干咳从来没有完全停止过,但是自 从她落到社会水平线以下这些年来,她获得了刚毅不屈、意志坚强的精神和皮肤; 在经历的精炼炉火中她生活中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都烧掉了,剩下的是坚强、光明、 灿烂的东西。不过他们依然挨饿。 珂赛特只能按照记数刻痕买面包(刻痕不断上升)。至于清汤他们就依靠从玛 丽—约瑟芬的公共汤锅里盛的一碗碗汤,在有东西放到锅里,有柴禾烧,它煮开了 时。在他们的小棚屋里马吕斯和珂赛特有一个临时凑合用的小炉子,是船长给他们 做的,找到一些零件,配上其余的;烟冒得很厉害,但是无论如何,仍然很冷。他 们没有煤,木柴很少,而且时常代笔人墨水池里的墨水整天结上一层薄冰。但是也 有些早晨,珂赛特打开门会发现一小堆碎木头给某个无名的慷慨大方的人留在门口。 有时候捡破烂的人们会分一些他们找到的蜡烛头儿,给马吕斯点上,使得珂赛 特回家时看得见那儿,甚至从远处,有一点摇曳的光亮,知道他没有躺在黑暗中。 要不然,她就用一小段细绳泡在树脂里,这博得人好感地(而且非常恰当地)以 “地窖老鼠”知名。当欧椋鸟能够的时候,他就带来碎肉,这珂赛特不愿意接受, 因为这意味着他就没有了,但是她确实接受了。 当马吕斯打盹,欧椋鸟借着“地窖老鼠”的光线仔细观察他的时候,她坐在床 边凳子上,马吕斯的手握在她手里。“这看来对他有害,百灵鸟。我希望我们做对 了。或许这使他太吃不消了。”“我们必须相信我们做对了,不是吗?我们必须相 信,像你说的,为了自由他愿意冒生命危险,但是恐怕,加布里埃尔,因为克里隆 一定知道我们没有去北方,我们没有去比利时,他会知道,猜到我们在巴黎这儿某 个地方。如果他近距离袭击我们,如果我不能卖字,加布里埃尔,”她瞥一眼马吕 斯,弄确实他睡着了,“如果我不能工作——他会发生什么事呢?”“你可以从伯 爵夫人那儿搞另一套伪装。”“但是搞不到另外一种行业。我可怎么办呢?”“我 不知道,”他承认,“但愿我知道。”“我感觉得就像那些年以前我在布洛涅感到 的一样,那时我们遇到暴风雨,我们的小船遇难了,我们本来会淹死,但是圣约瑟 号来搭救我们,一个脸我根本没有真的看清的人把我们拉到安全地方,把我们送到 海港,然后就消失了踪影。我又见过那条船。再一次。1851 年12 月2 号。我想 圣约瑟号在那儿要把我们带到英国。当时我们应该去英国,却没有去。”珂赛特叹 气。“因此现在没有了圣约瑟号,于是我们沉没在贫穷、困苦和绝望的大海中。” 欧椋鸟把两条腿伸出去,似乎在凝视他的两只脚。最后他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 事。米米捎来博贾德一个信儿。妮科莱·劳里奥特想和你见见面。她想谈谈让吕克 的事。他们,他们任何人都不能信任,百灵鸟。”珂赛特轻视地回答说,“让吕克 有什么好谈的?他是我失掉的儿子。 你是我得到的儿子。”她叹气,把白发从睡熟的马吕斯额头上掠开。 “格林考特先生问候你。”“你看见他了?”“我在石匠咖啡馆时常看见他。 他总在劳动,不过他现在管自己叫奥古斯特。我想他非常喜欢巴黎,”他咧嘴苦笑 一下。“不过,我告诉他要当心。他们在到处嗅和我们,和我们任何一个人有联系 的人。我们可能又都得消失踪影。”“有时我感到好像我每次消失踪影我的身心回 来得就少一些。”“也许我们应该可怜克里隆,百灵鸟。毕竟,找寻一个人人都以 为死了的人是很困难的。”欧椋鸟一说了这话,就希望他没有说。在“地窖老鼠” 闪烁不定的摇曳光线中,他们两个都注视着脸色苍白、睡着了的马吕斯,两个人都 不愿意说出两个人心里想的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