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平切尔是首先注意到巴黎人生活的变化,它完结的方式那些人当中的一个。他 现在是一个河上打捞人了,天天黎明以前就起来,乘着他的小快艇,在塞纳河上往 返打捞尸体。军人生活冲刷掉他做贼的技术,但是平切尔肯定习惯于死亡,这可不 是容易受惊或者软弱的人干的行业。 而且,他可以不埋没才能地利用他过去的本能,因为任何尸体从河里拖上来, 立刻就加以检查,自然所有自杀的人都是一贫如洗的,那就是说它们到达陈尸所时 既没有金钱,也没有珠宝。不过却有那么多自杀的人,倒霉几个星期就可以毁了一 个人。河上打捞的工作是人们紧张竞争着的,因为(即使没有上面提的外快)陈尸 所付的钱也非常优厚——捞起一个成年人给二十五个法郎,捞起一个婴儿或胎儿给 五个法郎——这笔金额,可以这么说,能使人飘飘然。况且,这是巴黎唯一的一种 工作,只要有强壮的脊背、强壮的腿和强大的胃口,到中午就可以完工的工作。 河上打捞的人们,他们是狂热的、独立自主的一伙人,而且他们有他们自己的 传统,包括头天晚上那些成功的人有责任在中午他们聚集在河边低级咖啡馆时买一 巡酒,那儿实际上只有一扇门、一块粗糙木板、摆在炉子周围的几张小桌子。火炉 是极其关键的。有时候河上打捞的人们从来没有暖和过来,也许那就是他们喝一肚 子次白兰地和辣椒粉混合酒的原因。就是在这儿平切尔,由于是一个性格达观的人, 首先开始阐述他那套理论,问和他地位相等的人们是否注意到他们很多人更经常买 酒了。这话引得大家普遍愉快地交谈生意好转的情况。然后平切尔问他们是否注意 到尸体变得更重了,其他的人们庄重地同意了。河上打捞人们的存货是被遗弃的姑 娘们(被诱奸了,被遗弃了,那老一套讨人嫌的故事),但是甚至那些明显怀了孕 的人通常都那么骨瘦如柴,她们的衣服那么单薄,破布烂片拼凑的,把她们拖到小 快艇上简直就像把一条鱼弄到岸上一样毫不费力。但是最近,平切尔痛饮了一通烈 酒以后指出,姑娘们不是遭到遗弃的了。她们好多人更重,她们穿着更多的衣服, 有一些质量很好,富丽暖和的衣服,泡透了,存着水,使人拼命挣扎才把她们拖上 河岸。男人们也是这样。就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平切尔把他那一份围着皮围裙、 失恋了的青年们,因为被人家从床上或工作中扔出来而投进塞纳河自尽的人们(非 常愚蠢,平切尔沉思)拖上岸。而巨,他也把他那一份五十来岁的老人们拖上岸, 那些人十足的蛮力衰退了,没有力气他们的生活就变得难以忍受,他们的躯体就成 了负担,因此他们就从桥上跳下去了。而且,即使不令人钦佩,这样的自杀者们却 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最近,平切尔反复思考,集合在一起的同伴们是否注意到更多 的穿着好衣服、温和的外套、细亚麻布衬衫的男人们,他妈的从河里拖上来,他妈 的不得不在陈尸所解释一番,为什么所有这些营养充足的人竟然一致脱掉好鞋子、 外套、衬衫,时常连裤子都脱掉,才投进塞纳河。(对于女尸,河上打捞的人们观 察到一种非正规的规则:把太多的赤身裸体女人拖上岸,你就在陈尸所得到坏名声。) 平切尔是文盲,但是非常精明,他推测有价值、体积和财产的自杀人数上升反映了, 不知怎地,与证券交易、波动起伏、得来容易的财产,用信贷造成的,建筑在战争 和不动产、铁路和保持高价的投机活动上的空中楼阁有关。从塞纳河里捞到的从海 上遇难船上漂来的货物,给予平切尔一边喝加上辣椒粉的白兰地一边沉思的饲料。 平切尔甚至会发表一套有关桥梁本身的哲理性言论;他有一套谁从哪座桥跳的 理论,因此九月一个清晨,天色那么早薄雾还笼罩着桥梁,浓雾刚刚渐渐变成粒状, 他停在索尔菲里诺桥下时,惊奇地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那儿。这与他的理论发生冲突。 索尔菲里诺桥是男人跳河自尽的桥。 她站在环绕着桂叶的N 字标记上面,一个衣着体面、蒙着面纱的女人,甚至在 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他都看出那一点。“去掉你的裙环,夫人,”他大声呼喊,“要 不然你就会像果仁一样顺流而下,我就不能捞到你了。”沉默了好久,那个蒙着面 纱的女人越过桥梁凝视着水上的阴影,河水在平切尔那只小船周围拍打着。“要救 我吗?”“我不是救生员,我是河上打捞的人,到你到了我这儿的时候,就没有救 命、没有怜悯、也没有责任了。不过我向你,向你和所有你这一类人,说声merci (谢谢)。你提供了一项社会服务项目。服毒自杀的人、堵枪眼的人、把污水桶翻 过来、把绳子套在脖子上,踢开水桶、摇晃一会儿的人,他们为同胞们创造了什么 福利?一团糟,仅此而已。他们搞得一团糟,没有人因此得到一点好处,从家庭到 房东——毕竟,没有人会租自杀人住过的房子——因此更穷。不过跳进塞纳河的男 男女女,哎呀,那是你可以得到的最好的死法。看门人会高兴,家里人会很高兴, 监狱看守受了骗,帮了在河上往返、领钱把不幸的人拖出来的人们的忙。因此发发 慈悲的任务是属于你的,夫人,而且那确实是大发慈悲。如果你现在准备跳,那么 我说,就从裙环里迈出来,像短促、下大雾的冬天夜晚一样干吧。现在就干吧,让 我为你的姓名祝福。”“你毋需知道我的姓名。”“确实我不需要,不过我需要你 的二十五个法郎。你看得出我为此可怜巴巴地熬了一夜。”于是在木纹状的秋天黎 明中,他提溜着它的可怜的两只脚举起一堆东西,它赤身裸体,毫不抗议。 “把那个收起来!”从桥上传来呼唤声。“噢,把它收起来!”“按照你的愿 望办。从他的颜色你可以分辨出,至少我可以,这个小家伙从来没有呼吸过。沿河 一带有些人甚至不愿意为了婴儿找麻烦。 费用这么高的时代这点钱可不够。有那么多有钱的人自杀的时候,为什么要胎 儿那五个法郎呢?有时候一夜跳进去两三个。是的,有些人会说,把婴儿胎儿忽略 过去吧,你可以用铲子铲的时候为什么要用勺子舀呢? 不过我可不那样。我是一个高尚的人,我说这个小畜生应该埋葬。”“也许他 应该活着。”“也许他应该,夫人,不过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他毫无过错地死了。” 在河流两边,从黎明的粗糙外套中城市开始出现,平切尔可以看出桥上那个女人身 材高大,穿着富丽时髦、黑绿两色条纹的衣服,她那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桥上,他 劳动时她观察着他。她问为什么他的生意现在很兴旺。 “这是九月,不是吗?九月是一个高峰月份。六月里跳河需要勇气,但是他们 都在九月份跳河。胆小鬼们,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死总需要同样的勇 气。”“在那点上你错了,夫人。任何说话结结巴巴的人——聋子、哑巴、瞎子、 瘸子——只要他们有男子气概,任何傻瓜都可以度过夏天,在九月里跳河。六月里 跳河需要勇气。首先,夜更短,而且,夏天在你前面,正是美好的前景。但是九月, 啊,那是令人痛苦的日子,九月,你可以感到过去要命的因素,过去每年要命的因 素爬上你的骨髓,光明消失了,寒冷移进来。”“你欣赏夏天自杀的人吗?”“不, 我,我欣赏真正有勇气的那一些,冬天自杀的人们。有时候,仅仅把他们拖出来, 我的手就冻僵了。冬天的河流,可不是良辰美景哟。”萧条的秋天黎明透过掠过天 空的浓密乌云,在那个女人后面的桥上,来往车辆,一辆辆出租马车和四轮马车, 装满货物的一辆辆二轮运货车和运货马车川流不息。步行着,捡破烂的人们,从野 营地成群结队地来了,提着篮子,推着手推车,有些人带着跟在后面小跑的一只只 狗。 一只猫从桥下出来,在曙光中眨眼睛,平切尔现在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那个女人 了,可以看出她非常年轻漂亮。 “你现在失去机会了,夫人,”他呼喊说,“天亮了。太晚了。巴黎人的死亡, 从来没有在白天干的。”“我猜想我毕竟还是更喜欢巴黎人的生活。”“你指的是 那出戏吗?甚至沿河一带我们也知道那出戏演完了。”“演完了吗?哦,也许我不 得不满足于现状。”“那么我拿不到那二十五个法郎了。真可惜。”“你表现了很 大的怜悯心。”离开桥,她走到河堤,扔给他两枚二十法郎的硬币。“这样的怜悯 除了在天堂也该在某处得到酬谢。”“谢谢,夫人,特别因为我们不能相信天堂。” “我们可以相信地狱呀,打捞河的先生。”妮科莱转身,沿着杜伊勒里河堤走去, 穿过协和桥广阔的地区,那件黑绿两色条纹衣服毫不在乎地拖在她身后,也不费点 劲儿把它从大街上提起来。在尘土、大粪、垃圾里掠过去,在她经过蒙泰涅大街和 黎明荒凉无人、由于狂欢气氛消失了,显得更凄惨俗气的游乐园时,她的衣服底下 变黄了,拖脏了。一旦到达查洛特大街,她站在自己的前门前面时,她就在那儿脱 掉那件黑绿两色条纹衣服,把它扔在那儿成了绸缎泥潭,而且命令仆人们不要把它 带进住宅,把它烧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