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当平切尔把夏多勒诺伯爵的尸体从塞纳河拖出来时,他只在陈尸所得到平常的 二十五个法郎,但是报刊抓住这个故事,从前那个临时演员的惨死吸引住巴黎。有 一些报纸(不过不是政府的官方报纸;暗示——在任何时候——提毁灭了的第二共 和国并不是帝国的政策)派人去河边打捞人们的低矮小酒馆把平切尔搜索出来,他 津津有味、庄严郑重地称赞,添枝加叶地描述,很有礼貌地告诉他们夏多勒诺伯爵 从索尔菲里诺桥跳下去时他穿的正是那一身挂着一枚枚洋铁皮制的假勋章,1848 年那一天他穿的军装,而且,以前的那位演员真的一文不名,他的口袋里没有一个 小钱。 那位伯爵享有了他一生中——除了很短暂的时刻——从未享受过的身后名声, 因为一家家报纸在专栏里不能批评皇帝,因此就能言善辩地涂抹他的故事,他在二 月革命中的角色,使那些事件听起来非常自然,滑稽得合乎时尚,无毒无害,非常 热情,但同时,不知怎地,这个故事使liberté,egalité,fraternit é(自由、 平等、博爱)过去的鬼魂出现,诚然,现在是滑稽好笑的鬼魂了,像巴黎意大利剧 院那句乓乓乓一样愚蠢。但是《费加罗》报社有人还记得(使人非常惊奇)拉马丁 还活着,于是他们和《插图周报》就请那位老诗人报导一下1848 年2 月那一天他 和夏多勒诺会见的情景,那时国王退了位,杜伊勒里宫被暴民们抢劫了。与拉马丁 的文章(以华而不实、富于热情、依然充满煽动性的笔调写的)并排刊登着,《插 图周报》登了一幅欢快的夏多勒诺的生涯漫画,描绘他如何被二月革命提拔起来, 终于飞到第二帝国的顶点,结果最后反而沉入塞纳河。 麻烦在于,夏多勒诺那幅漫画描画得像奥芬巴赫(骨瘦如柴、大鼻子、蓬松的 胡子和圆形的络腮胡子,不过没有戴夹鼻眼镜)。大家都知道死人的故事提供了《 小将军》的基础,普遍地收集了如痴如醉的好评和收入。一派胡言,奥芬巴赫对出 版界声明。夏多勒诺打过仗吗?他说过那句神圣的话乓乓乓吗?夏多勒诺是个女人 吗?他是吗?那些轻率的报刊,跑去搜劫死者的衣服、他的过去、他莫名其妙地升 为贵族、他的悲惨死亡,真令人惊奇。 妮科莱被他的自杀压倒了。人人都知道《小将军》使夏多勒诺极其消沉,在他 致命地投河自杀以前他没有留下一张字条、一句告别话。人人都知道妮科莱·劳里 奥特使奥芬巴赫想起那个主意,她以那样引人捧腹大笑的方式讲了那个伯爵的轶事, 以致奥芬巴赫大笑得流下眼泪:二月革命那一天的情况,那个愚蠢的假将军如何实 践了革命阶段责成他做的事情,后来他如何变成一个傻伯爵,像第二帝国里所有其 他的人们一样虚与委蛇。被夏多勒诺的死亡、那种痛苦和羞耻搞垮了,妮科莱自己 几乎要取名叫认罪了。她去忏悔,但是神父对她的性犯罪行为比对宴会上的一些谈 话更关心(这在忏悔中间已经持续很久了)。而且,赎罪忏悔仪式结束以后,神父 劝告她说,自杀是罪恶,夏多勒诺不值得她怜悯。 但是她确实非常可怜他。她可怜自己,她可怜她爱过的那个男人和她怀着的孩 子,她的梦想的可怕残骸,在她认识到除了她在舞台上已经获得的成功以前,她没 有任何梦想。她有过雄心壮志和臆测。她实现了雄心壮志,至于臆测,哦,她曾设 想她和让吕克会很幸福,他们永远会很幸福。而现在他们并不幸福。而且永远不会 幸福。她羡慕芳汀和欧椋鸟的明晰爱情,她羡慕珂赛特和马吕斯的天长地久爱情, 但是她没有完成赎罪任务,就回家了,哭着扑到珂赛特的怀抱里,说她从来无意给 任何人带来悲伤、麻烦或死亡。 珂赛特尽力安慰她,但是悲伤和麻烦确实逼近他们所有的人。为了他们的麻烦 珂赛特责备自己;她本来应该立即反对马吕斯的、帕乔利的、加布里埃尔的冒失坚 决主张。甚至马吕斯都承认他错了;《癞蛤蟆破仑》毫无效用,除了使路易- 拿破 仑显得滑稽可笑、减少光明的亮度、使它不大像火炬,只像一支蜡烛,取笑一下皇 帝的臀部以外。《癞蛤蟆破仑》给人们逗了乐,但是没有唤醒他们。不,1848 年 春天的幽灵们——背叛了的诺言、那些毁灭了的前途、消灭了的希望——好像都与 夏多勒诺的湿淋淋尸体一起从河里浮出来。他的自杀,不是《癞蛤蟆破仑》,发动 了低声细语的对话,甚至怀念过去的光荣牺牲的心情,需要看到自由、平等、博爱 又活跃在法国的心思。这些话从所有的公共建筑上都给擦掉抹去了。但是它们没有 从人们的心坎头脑里抹掉。也许,模糊了,但是没有抹掉。 珂赛特抚摸妮科莱的头发,抚慰她的内疚感,但是她减轻不了她的害怕心理。 她也有同样的害怕心理。人人如此。克里隆和警察们不择手段地一直彻底搜查到捡 破烂人们的野营飞地——白天——包括意大利防寨,他们残酷无情地冲进茅屋,把 穷人们赶出来。伯爵夫人消失了踪影;她在什么地方,容德雷特们在什么地方依旧 是个谜。过去旧货商的仓库落到斧子下。因为米米的妓女执照吊销了,所以大妈立 即把她从飞心妓院驱逐出去。米米逃到博贾德的画室,他把她藏在那儿,他们两个 都害怕楼梯井上每一声脚步声。欧椋鸟消失了,无踪无影,没有给任何人留个话儿。 在阿让特伊城,芳汀为她丈夫祈祷,照顾她父亲,实行他们一致同意的规则:每天 她给劳里奥特小姐写张字条,告诉她一棵棵无花果树很好。每一天全巴黎都看到老 激进分子们遭到突然搜查,他们的公寓和房屋拆毁的消息,当克里隆寻找秘密印刷 机和《癞蛤蟆破仑》的铅版时,1851 年12 月遭到最近的一次残酷镇压。 《癞蛤蟆破仑》实际上是深夜在巴黎意大利剧院舞台下的房间帕乔利的小凹室 里印的。他辛辛苦苦地用手操作那台秘密印刷机干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出去,把他 印的那些小册子交给欧椋鸟,他把它们在塞纳河两岸他的广泛熟人们,自从他是小 孩小贼时起他就认识的人们,到在建筑林荫大道、挖下水道、抡斧子、爬脚手架时 与他并肩劳动,到河流沿岸和野营地的人们中间分发。帕乔利和欧椋鸟每天变更会 面地点。但是有一天欧椋鸟不在那儿,于是那天下午帕乔利就在劳里奥特屋子的活 板门下面等待着,直到他听见上面有脚步声。他爬上梯子,轻轻敲敲地板。 认罪,独自在那儿,等待着敲击声,知道那是谁和为什么。她闩上通王子走廊 那扇门,然后俯下身子,把沉重的活板门打开,窥视帕乔利的蓝眼睛。她爬下梯子, 在昏暗的光线中面对着他。“他们逮捕了热尔梅娜,”她怀着沉重的心情说,“欧 椋鸟今天早晨没有在那儿和你见面,因为他在尽力查明他们把她抓到哪儿去了。他 们昨天在蒙马特雷逮捕了她。”她递给他一份报纸。他把它攥在手里,用拳头打倒 一根画着光滑常春藤的陶立克式圆柱子,它卡嗒倒下,砸着制型纸做的城垛。“噢, 帕乔利,”珂赛特轻轻地小声说,“我能说什么呢?我们任何人能说什么呢?我们 决不该做那件事。《癞蛤蟆破仑》,那是昂贵的煎蛋卷,帕乔利,思想极端错误的 表示。”帕乔利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紧紧抓住可能会把他从大海里拉 上来的绳索似的紧紧抓住梯子。“如果我在那儿,他们就会抓住我了。他们就会丢 下她。我害了她。害了我的孩子们。”他的双臂抱住梯子,用双手捂住脸。 珂赛特哭泣起来。“报纸说公认热尔梅娜是那个印了那种煽动性材料的男人按 习惯法同居的妻子。他们甚至不用《癞蛤蟆破仑》那个书名。 他们说他们在你的蒙马特雷房间里发现排字箱和墨棍刷子。”“你要知道,我 会杀了他的。为此我会杀了克里隆。从六月战斗的日子我就有手枪了。我从来没有 用过它。我决不该离开她。我以为我在保护她哩,”他反复地说,“我以为我在保 护她哩。我要杀死伤害她的那个人,百灵鸟,我会的。”“欧椋鸟说维迪尔的女儿 来接你的孩子们,她会照顾他们的。”帕乔利严肃地点点头。“当我回到巴黎时, 热尔梅娜使我复生。维迪尔和彭眉胥先生,他们使我恢复了工作,但是热尔梅娜给 予了我生命,而我,我却把她送到我离开了的监狱。直到你进了监狱你才可能知道 监狱会怎样整治你。”“马吕斯知道。”“也许,”帕乔利承认说,“不过对他这 样地位高的人,他们不会这样干的。”他卷起袖子露出烙印在胳臂里面的23974 号 码。“他们会吗?”珂赛特回答不出来了。她父亲胳臂里面也带着这样的号码吗? 他们会给热尔梅娜·弗洛里烙印上号码吗?帕乔利无力保护热尔梅娜,珂赛特同样 无能为力。如果他们找到芳汀,他们就会找到马吕斯。如果他们逮捕了妮科莱,他 们就会找到芳汀。珂赛特想自首来保护他们其余的人,一天深夜里和妮科莱商量, 她不愿意听到这话。“不,”妮科莱说,“我们一起担风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