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1 《论生活》,第四十八章 清凉的风吹着。这风不是四周沙漠的干空气,而是从远方的山峦吹来的。这一 带的山是全世界最高的,从西北向东南横亘。这些山巨大崇高,清晨太阳还没有照 到沉睡的大地以前,看到这种景象简直难以置信。这些高耸的山峰,在浅蓝的苍穹 之下,闪耀着细致的玫瑰色,异常清晰。太阳出来以后,平原上覆盖了长长的阴影。 这些山峰很快消失在云雾当中,但是,退隐之前,它们会将祝福留给山谷、河流、 城镇。你再也看不到它们,可是你却感觉到它们在那里,无言、无边、亘古。 一个乞丐唱着歌,一路走来。他是位盲人,由一个小孩子带着。他和行人交错 而过,偶尔有些人丢一两个铜板到他手上的罐子里。但是他只管走着,毫不在意那 丁冬的铜板声。从一所大宅院里出来了一个仆人,往他罐子里丢下一个铜板,一边 嘴巴嘀嘀咕咕,关上了门。鹦鹉开始白天的吵闹、打架,它们白天飞到田里、树林 里,晚上回到路边的树上过夜。虽然枝叶间有路灯照着,那里还是比较安全。别的 鸟好像整天都待在镇上,在大草地上吃睡觉的虫。一个男孩子吹着笛走过,很瘦, 赤着脚,不过却昂首阔步,好像脚踩到哪里都不在乎。他自己就是那笛子,那笛子 也在他眼睛里,跟在他后面,你会觉得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有笛子的孩子。就某一点 来说,他真的是。他毫不在意身边横冲直撞的汽车,不在意街角累得想睡觉的警察, 也不在意手上提着大包东西的妇人。他已经失落在这个世界,然而笛声不断。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房间不大,来了几个人就客满了,老老少少都有。有个老人带着年幼的女儿、 有一对夫妻、一个大学生。他们显然彼此并不认识,每个都急着要谈自己的问题, 不管旁人。那个小女孩坐在她父亲身边,很害羞、很安静。她应该只有十岁左右, 穿着新衣,头发上别着一朵花。我们坐了许久没讲一句话。大学生等着老人先讲, 老人想让别人先讲,最后还是年轻人开讲了。 青年(很紧张):今年是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大学里学工程,可是我总觉 得对哪一种行业都没有兴趣,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父亲是律师。只要我做的 事理所当然,他就不介意。因为我学工程,所以他希望我当工程师。但是我实在没 有兴趣。我跟他讲过,可是他说,只要我拿它来赚钱谋生,就会有兴趣。我有一些 朋友学的东西不一样,各有各的谋生方式,但是大部分都很疲惫。再过几年会怎样, 只有天晓得。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但是如果我当工程师,我相信我一定会疲惫。我 不怕考试,我考试很容易过,我不是吹牛。我就是不想当工程师。别的事情我也没 有兴趣。我也曾经写作,画画,但是那种事情都不能做得太过分。我父亲只关心我 的工作,他也可以帮我找好工作。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我会怎么样。我真 想丢下一切,离开学校,连毕业考试都算了。 克:这太愚蠢了。不是吗? 你已经快毕业了,为什么不念完? 也没有坏处,不 是吗? 青年:我想没有。不过这一来我该怎么办? 克:除了一般的职业,你到底想 做什么? 也许有一点不清楚,不过你总该有什么兴趣,某些方面、内心深处,你知 道自己有什么兴趣,对吗? 青年:你看,我不想有钱,我没有兴趣养家,我不想变 成按部就班的奴隶。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都从事某种职业,从早到晚绑在办 公室里。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 房子、妻子、孩子,还有无聊。在我来说,这种远 景真是吓人。我不想陷进去,但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克:你既然已经想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看看到底自己的兴趣在哪里? 你母亲 怎么说? 青年:只要我平安,她不在乎我做什么。她所说的平安,指的是好好结婚, 安定下来。所以她支持我父亲。走路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我和朋友 谈过,但是这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所以和他们谈这些其实并不好。只要从事一 种职业,不管是什么职业,他们认为在义务、责任上都是应该做的。我就是不想陷 进这种磨盘里面。但是我到底想干什么,我真希望自己知道。 克:你喜欢人吗? 青年:某一方面。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这么问? 克:也许 你想做的是社会工作。 青年:你这样说真奇怪。我想过社会工作,我也跟过一些一生从事社会工作的 人。一般而言,他们都很乏味,挫折感很深,很关心穷人,一直想改善社会状况, 不过内心却很不快乐。我认识一个小姐,她其实大可以结婚生子,过家庭生活,可 是她的理想毁了她。她职业性地行善,还要对自己的无聊甘之如饴。那种理想毫无 眼光,没有一点内心的快乐。 克:我想,以一般的意义而言,宗教对你根本不是什么东西? 青年:小时候我 常常和我母亲去庙里。庙里有和尚、有香客、有法会。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克:这种事情一样成了例行公事,成了重复发生的事件,建立在文字和说明上 的生活。宗教还有别的东西。你喜欢冒险吗? 青年:一般的冒险——登山、极地探 险、深海潜水这些没有。我不是多么优秀,不过对我来说,这种事情有点幼稚。要 登山不如猎鲸。 克:政治呢? 青年:一般的政治游戏我没有兴趣。 克:我们已经排除了很多东西,不是吗? 如果这些东西你都不喜欢,你还会喜 欢什么东西吗? 青年:我不知道。我太年轻了,还不知道。 克:这不关年龄,不是吗? 不满是生存的一部分,通常我们都有方法驯服不满。 这方法也许是工作、也许是婚姻、也许是信仰、也许是理想主义、也许是好工作。 不管是什么方法,我们都会想办法扑灭这不满之火,不是吗? 一旦扑灭了,我们就 觉得自己终于快乐了。也许我们真的是快乐了——至少暂时。但是,如果我们没有 用一种满足扑灭不满之火,是不是会使它一直燃烧? 这时它还是不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