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8 月的最后一个周六的晚上,在位于奥泽的文乃家中,她们一家四口团聚了。 身为父亲的威一郎曾建议到西餐馆,但是文乃和里彩都不想去,所以只好作罢。他 们四个人围坐在饭桌旁,今天文乃准备的是素面和炸的大叶,都是以前共同生活时 威一郎最喜欢的消夏食品。 屋里一片寂静,威一郎几次想找话题来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但每次都是只应 上了一两句,谈话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气氛反而会变得更加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来。 终于,里彩实在忍耐不住了,干脆站起来,拉开了玻璃门,透透气。 “不热吗?快关上!”美和说。 里彩根本不理她,干脆坐到了屋子外面。 “威一郎,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什么事?”文乃放下手中的扇子,开口问道。 “不,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里彩她工作了,我也没给她好好庆祝庆祝,所 以想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当是给她庆贺了。”威一郎有些含混其词。 “有话就直说吧。”文乃断然说道。 “是这么回事。里彩,最近我跟你们克里斯蒂那公司的后宫小姐见了一面,因 为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应该来拜访我。”威一郎自己又倒了杯啤酒。 “你们谈了些什么?”里彩扭过身来,盯着威一郎问道。 “谈了里彩你的将来啊。我想你心里也应该有数了,她们找我是希望我同意让 你调到演出公司去,当一名正式的艺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我把我们的家庭状况跟后宫小姐都交待清楚了。看起来,她真的很为 你的事烦恼,所以请我以一个做父亲的立场来好好劝劝你,我也只好答应下来。你 知道里彩的事吗?”威一郎问美和。 “这孩子怎么可能有事跟我商量?”一阵热浪从院子里冲了进来,美和皱着眉 头,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去把冷气的温度又调低了几度,然后抢过文乃手中的扇子, 呼啦啦地扇了起来。 “当然这事最终还是要由你自己决定。但是,你要尽快拿主意才好,你总是犹 豫不决的话,会给公司添麻烦的。” “我从一开始就拿定了主意,而且也亲口告诉了后宫小姐,我并不想成为什么 艺人,真正在犹豫不决的是公司。你根本不了解什么状况,就不要在这指指点点的 了。” “那你说公司该怎么办呢?你不同意的话,公司的制作科、宣传科有多难做你 知道吗?你怎么能做事情只想着自己,根本不去想想会不会给公司添麻烦呢?” 听了他的话,里彩将视线从种在院子里的三棵向日葵身上移开,回过头来,冲 着他喊道:“难道我非当艺人不可吗?” “我可没这样说。” “我只想好好工作。我是为了这个才去公司参加考试,获得录用的。但是现在 你们却又告诉我说,我在公司里工作就是在给大家添麻烦,那么,我要怎么做才好 呢?这不等于是逼我辞职吗?” “你的想法太极端了,别忘了你现在是社会的一员。”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社会的一员,就必须做出妥协啊?这我知道,但是我 不知道我要怎样做才算是妥协?” 里彩望着父亲,眼看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十分恼怒的样子,忽然觉得直到这 一刻才算真正认清楚了他。 他其实跟里彩在电车里、在克里斯蒂那公司里见到的那些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对父亲还有后宫这些人来说,永远都是公司第一,不,也许应该说是他们自己在公 司里的位置第一。对他们而言,一旦脱离了公司这个整体,就无法再生活下去。就 像没有护照就不能到海外旅行一样,公司职员这一身份对他们至关重要,因此他们 时刻紧握着,不肯撒手,以至于那就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 不过,里彩并不轻视他们,只是希望他们了解,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像自 己这样的没有了地位、身份这些身外物,还能够愉快地生活下去的人。这些都是里 彩的心里话,但她并没有说出口。 “里彩,你进来一下。”文乃在里屋喊。 里彩走进去,回到饭桌旁,坐好。 “我不了解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妥善的做法。不过,有一点,威一 郎刚才也说过了,我们是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的。如果你实在不想做什么艺人的话, 直截了当地拒绝好了。剩下的决定就交给公司来做。如果势必需要你辞职的话,那 么你就爽快一点儿,打个辞职报告交上去。” “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们也没说让里彩辞职啊,只是,里彩的想法很明显有违 公司的常理嘛。” “你所说的公司的常理是指什么?”文乃盯着威一郎,问道。 “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任性妄为。人家说会尽公司的力量来支持里彩的,要是里 彩转行后没能成名,过了两三年还是不能适应演艺圈的生活的话,公司还是欢迎她 回去的。你看,人家为里彩考虑得这么周到,一般的公司哪能做到这样?” “但是她本人不是说了吗?她不想干。我看这孩子也不适合干那一行。我也来 点儿啤酒。”文乃去厨房又拿了个玻璃杯过来。 “她们都说里彩有这方面的天赋。” “那又怎么样?”文乃倒上啤酒。 “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这孩子会不想干。这根本就让人想不通嘛。” “你为什么不想干呢?”文乃将视线从威一郎身上移向里彩,微笑着问她。 里彩立刻紧张起来,对外婆可要从实招来。但是,现在她心里也不是十分清楚 自己到底有什么理由,现在她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的确不想当什么艺人。“不想” 算不算得上一个理由呢?为什么明明讨厌得不得了还非干不可呢?里彩用稍带困惑 的眼神看了看文乃。文乃的表情十分严肃,她在等待里彩的解释。 “我在工作室里拍照片和广告片的时候,因为想着反正只有一次,所以还觉得 挺愉快的,也是一次很不错的经历。但是,如果让我从事那样的工作,整天都那样 度过的话,我会受不了的。现在我跟我的朋友还在兴致勃勃地计划出游,如果我真 的走上那条路的话,想必这些出游的计划都要受阻,我的日程将全部由事务所安排, 一点儿人身自由都没有。外婆你知道有个叫广末凉子的明星吧。她考上大学以后, 也没有办法像正常的学生一样去学校里上课,甚至连在校园里漫步都不行。人一旦 出名,也就失去了自由。我从未梦想过什么出名,对金钱也没有什么渴望。只要能 住在这所房子里,从公司里领着薪水,我就很满足了。外婆您不是也经常说嘛,平 凡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我这样说,您觉得荒谬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荒谬的。威一郎你呢?”文乃不怒自威。 “那就随她的便吧。但是,做人怎么就不能更积极一点儿呢?要知道青春一去 不复返,要把握住机会啊。” “喜欢过普通的生活就意味着生活态度不积极吗?我觉得你的看法倒挺奇怪的。 这个孩子她只是说不羡慕繁华世界里的奢靡生活而已。难道这样就说明她的生活态 度不积极吗?” “算了,只要她以后不会后悔。” “威一郎,难道你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吗?”文乃呵呵地笑了起 来。 “有,有的。”威一郎神色黯然,颇有些失望的样子,他喝干了啤酒,说, “时间也不早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后宫小姐那儿我会亲自去跟她说的,您就不要再多说些什么了。”里彩叮嘱 道。 “就那么办吧。”威一郎神色依然不悦,起身向玄关走去。 文乃也站起来到厨房去洗洗涮涮,里彩一个人又坐到了窗外的木板地面上,在 那里发呆,什么也不说。忽然间,听到一阵啜泣声传来,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母亲 美和在哭呢。 “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你的妈妈是吧?” “什么事也不跟我商量,这么大的事你……”她边哭边说。 “别再闹了,不是已经讨论出结果了吗?”文乃在厨房里喊道。 “也许我不算是个称职的母亲,但至少你凡事也该跟我商量一下呀。” 盛夏的暖风送来了邻居家种的夜香木的香气。里彩看着哭成了个泪人的母亲, 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说话吧,只能说出更让她觉得受伤的话来;可是不说吧,就要 听她在那里挺委屈似的哭个没完没了。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啊?”里彩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很快。明天你能不能和我一起把那间做了储藏室的屋子收拾出来?”美和的 声音一下子变得明快起来,好像刚刚根本就没有痛哭失声这回事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美和马上站了起来,朝那间储藏室走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里彩不由笑出了声,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跟小孩一样。但是,万一孝之打电 话来约她明天出去的话该怎么办呢?她心头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起身跟了过去。 那天深夜,电话铃响了。里彩接了起来,才知道不是孝之,而是秋叶打来的。 他想要约她出去,里彩拒绝了,说“我跟妈妈约好了”,但是秋叶却不依不饶,强 调说“30分钟就行”,里彩只好答应他说,如果傍晚前能收拾好的话,就去见他。 他们这次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位于东京歌剧城市大厦53层的繁露玛塔。 入座之后,只见东京灿烂的夜景像全景立体画一样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种美极具震撼力,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据我所知,这里可能是全东京夜景最漂亮的地方了。”秋叶低声说。 秋叶要了杯杜松子酒,里彩却说随便,于是调酒师为她做了杯叫斯普毛尼的鸡 尾酒。 “……上次,我真是丑态百出。我也觉得经过了那样的事,实在是没脸再见你, 但我又实在忍受不了相思的煎熬。” 最初,里彩对两个人还在酒吧这样的地方见面,是心有抵触的。但来了以后, 发现有绝佳的夜景可以欣赏,而且在吧台前,跟秋叶可以并排坐着,不需要看着他 的脸,于是轻松了不少。 “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但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我对你,几乎是一见 钟情,而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越发地迷恋上了你。现在我整天想的都是你,连 工作都不能集中精力去做了。”说到这儿,秋叶的激情上涌,几乎难以遏制,他只 好硬生生地停口不说了。 里彩思忖,似乎应该把自己跟黑川的关系向秋叶挑明。但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 开口。这段感情,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而且因为孝之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 似乎不应该再跟黑川见面了。 秋叶想了好久,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问道:“你喜欢我吗?以后还会跟 我交往下去吗?” “我喜欢你。你带我去了那么多有趣的地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愉快。” 里彩字斟句酌地说。 “但是……” “那不是恋爱。”里彩垂下了头。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秋叶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吗? 是这样啊……我可以再要一杯吗?” 里彩点了点头。 秋叶叫过服务生来,又要了一杯同样的酒。 “那些日子,我也非常愉快,真的。感谢你帮我下了决心,我决定了,把事务 所交给我的助手,然后我就引退。当然,我还会当事务所的名义顾问,这样也有薪 水可领。” “那您打算做什么呢?” “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我打算写小说。我打算用上一年的时间来试一下,当 然,要是写不出来的话,还得灰溜溜地回去做以前的工作。不过,就当是背水一战 吧,我要离开东京,到金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租上一间公寓,过上一年隐居的生 活。” 秋叶这样说着的时候,精神似乎也振奋起来,声音越来越明快了。里彩听了他 的话,稍微有些放心,心里的痛楚也减轻了不少。 “那您的作品我一定拜读。你写好以后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到金泽去为你庆 祝。” 秋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里彩俯视着这豪华都市的夜景,它满载着不安和希望,绝望和救赎,看起来是 如此璀璨、夺目,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这天,在距离克里斯蒂那公司还有100 米左右的地方,里彩被圭拦住了去路。 “最近都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从跟踪狂学校里毕业了呢。”里彩侧身前行, 她才不想为他耽误时间呢。 “你是不是在期待我的出现呢?”圭追了上去。 “你再也不要缠着我了,听清楚了吗?”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神采奕奕啊?要知道对你这种类型的女孩子,我一点儿抵 抗能力都没有,一下子就被你们给俘虏了。” “那你就去再找一个合你胃口的呗。你想成为摄影师吗?”里彩忽然停住了脚 步。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想成为一名摄影师,不是吗?”里彩看着他的眼睛。 “……那,那又怎么了?” “等我什么时候当了美术指导以后,会用得到你的。在这以前,你还是好好钻 研摄影技术吧。”里彩伸手拉住圭的帽檐,使劲儿把它拽到鼻子那儿去,然后转身 进了克里斯蒂那公司的大门。 圭连忙拉起帽子,想起了那个5 月的某一天,像只白粉蝶一样迷迷瞪瞪撞进摄 影工作室里去的那个里彩。 相比之下,今天的里彩是那么的成熟、自信。女人真是神奇的动物,她们的成 长就像蛹化蝶一般,顷刻间居然就脱胎换骨了。圭大吃了一惊,向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