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唉,‘有天使经过’这句话现在谁也不用了啊!” 孝之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之前,他们之间有过长长的一段沉默,里彩几乎觉得孝之是在 默默地谴责自己,猛然间听他冒出这么句话来,不由十分惊诧,抬起头来疑惑不解 地看着他。 “就是心灵被什么东西占据,一时间神游太虚的意思。我忘了是法国还是哪个 国家的谚语了,当出现冷场的局面时,就会有人说‘刚刚有天使经过’,这样就可 以把冷场的责任推到天使身上,打破尴尬的局面。你看,刚刚有天使经过呢!” 里彩心里想的却是:“此刻黑川和孝之的心灵是被什么占据了呢?”最近,黑 川总是心事重重的,也不像以前那么健谈了。孝之他几次三番地想要活跃气氛,但 每每以失败告终,最后,他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受伤了,好像也关上了自己的心 灵之门。里彩想,此刻占据他们心灵的应该是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对于他们三 人之间的尴尬关系却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吧。现在他们之间之所以会出现沉默都是 因为自己。但是,即便自己不再主动来访,不再见黑川,孝之他肯定也还是要求她 过来看望黑川的呀。而自己,面对这样的请求,肯定无法拒绝。“我们到轻井泽找 一栋有三个房间,还带厨房和餐厅的小别墅住吧”,孝之也曾提过这样浪漫的建议, 里彩还一度为之心动,心想如果能够实现的话,哪怕辞了现在的工作,到轻井泽找 间咖啡馆当服务生她都心甘情愿。但是,事实上,不管孝之提出的是怎样的三人共 同生活的方案,都只会增添黑川的屈辱感吧。因为他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实在 无法将这样的关系维持下去。“三角关系”,里彩心底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词,她 不由皱起了眉头。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孝之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的动作笨拙、吃力,就像病人要 用尽力气才能坐起来似的。 他看着里彩,问道:“你预备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啊?” “公司那边啊。要是里彩你决定辞职,进军演艺圈的话,我来当你的经纪人如 何?” “可我不想啊。” “但是,你想啊,就算你能成为克里斯蒂那的设计师,那又怎样呢?设计商品 是最无聊的了。我要是你的话,就立志去当个画家,西洋画也好,日本画也无所谓。 你想,百年之后,能流传后代的艺术品除了画,还能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画呢?”里彩想起自己收在壁橱最里边的几幅作品来。 “要说美术全集一天就能全部翻完的话,那简直是笑话。你想,风景也好,人 的容颜也好,都是有生命力的,所以非常生动。你可能会说用照片和影像也可以捕 捉到我们所观察到的风景和人的容颜,但那是不一样的。因为画是有灵魂的,而且 如果年代久远的话,还会披上神秘的面纱,带有神话的色彩呢。我想用不了多久, 什么设计呀,影像呀应该都可以用电脑来完成了,但那根本不是什么艺术。想想看 就知道了,有谁会去关心一个CD的作者是谁呢?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够得 到的最奢侈的艺术品就是画了。你不这样认为吗?对了,里彩,什么时候把你画的 画拿给我看看!” “不,不,我的画哪里拿得出手?” 里彩只要想像一下他们两个看自己的画时的神情就感到不寒而栗了。她甚至后 悔为什么没把那些画全给烧了。其实,距离自己做画的那些日子也只有半年而已, 现在想起来,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里彩想像着自己毕业时的自画像如何被火焰 吞噬,慢慢地化为灰烬,化为飞烟,思绪也随之越飘越远。她想,年轻就有这个好 处,明知自己没有什么才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从事某项工作。我不敢再把自 己跟做画连在一起,这说明我的心态已经不年轻了啊。 孝之微微一笑,随即用悲哀的眼神望着黑川,说:“我打算去纽约。” “啊,那等我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吧。里彩,你要是方便的话, 也一起去好了。”黑川这才回过神来。 “啊,我好像有一年都没听见过你说话的声音了,我真高兴,都快要哭出来了。 不过,我,我想一个人去。” 要结束他们三人之间这种乱麻般的关系,就必须有一个人能够以壮士断腕的决 心来果断地采取行动。孝之此举就意在打破他们之间的这种稳固的、给他们每个人 都带来痛苦的三角关系。听了他的话,里彩就像只敢从树洞里探出头来的胆小的小 松鼠一样,怯怯的,不发一言。 “是吗?那你就一个人去好了。但是你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 “只要我感到厌倦了马上就会回来。但也许会一直待到签证期满,我甚至打算 先到墨西哥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兜一圈,然后再回纽约。” “要是那样的话,你总要告诉我你此次旅行的目的是什么。照你的计划来看, 不像是纯粹的观光旅游,要说是去参观当地的画廊和美术馆的话,时间也太长了点。 里彩也想知道,不是吗?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去外国?”黑川的怒火被点燃了,大吼 起来。 “哎呀,你生什么气嘛!你这个人真奇怪。里彩你也被吓坏了吧?” “你回答我,为了什么要到纽约去?” “我想好好地思考一下。我打算近期就开始工作,最快可以拾起来的工作应该 是造型师,我想下定决心。仅此而已。”孝之的话听起来十分心虚。 “你要是真打算工作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你不会是到了这会儿,才想去纽 约学习的吧?你给我说清楚,孝之,到底为了什么?” “我才希望你说清楚呢。我们总是这么不清不楚的,里彩她不是很可怜吗?慎 吾,你究竟预备怎么办呢?” “哈,我终于明白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了。你以为你去纽约期间,我跟 里彩甚至可以开始共同生活?你以为这一切就像小孩都知道的三减一等于二那么简 单?少了你碍事,我们就可以开始幸福地生活了?你这个笨蛋。我跟里彩在成田机 场送走了你以后,你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吗?说不定,我们从此都不会 再见面。孝之,你难道不知道羞耻吗?假如今天是里彩说她要走开的话,难道你会 欣喜若狂吗?你会因为终于去掉了这个眼中钉而欢喜雀跃吗?我告诉你,对我们三 个而言,三减一等于零!” “那我们该怎么办?三个人一起生活吗?我告诉你,我那里关于适合三个人住 的公寓、别墅的出租信息有的是!那我们怎么办?现在就开始挑选,下周或什么时 候就搬家,你愿意吗?” 黑川站了起来,干笑了几声,那笑声就像随意拨弄钢琴键盘而发出的音符,零 零散散的不成曲调。他说:“孝之,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你也不想想,我 们为了什么要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又要怎样一起生活呢?不错,我是个同性恋, 但这也不意味着什么事都可以反着来呀。孝之,你告诉我,每天早晨我该以怎样的 面目坐到饭桌前?你跟里彩倒是可以和和气气地准备早餐,我相信你们做得到。那 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嚼着你们为我准备好的黄油面包,喝着红茶,然后咧着 嘴在那里傻笑呢?像只滑稽的猴子!或者咬着火腿蛋或是煎蛋饼什么的,一个劲地 称赞你们的手艺,说‘好吃,好吃’?像头蠢猪!孝之,我怎么可能受得了,我向 你起誓,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活不到当天晚上。不是要让你们送我进医院,就是 干脆死在家里了。”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孝之冷淡地说。 “什么也不干。就像在山里迷了路时一样,也不必做什么求生的挣扎了,干脆 坐下来,听天由命!” “我还是认为这个事情其实很单纯。如果没有办法三个人共同生活的话,那么 只能用减法,也就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消失。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会有些不适应,但 用不了多久生活就会重新步人正轨的。” 孝之轻轻地把手搭在里彩的肩上,温和地说:“我长这么大,其实一直都不太 清楚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来了。但是,我相信,不管多么困 难的局面,终归会有解决的方法,总会守得云开见日出的。里彩,你觉得我们该怎 么办才好呢?” 里彩先是缓缓地一摇头,随即拼命地摇起头来。 “是啊,我们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孝之说着,轻轻地拥里彩入怀,温柔地 说,“但是恋爱就是这样的呀。两人交往后的某一天,也许那一天要等很久,忽然 间大家都会变得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种感觉是痛苦,但我想应该每个人都 在渴望这样一次能让自己无所适从的恋爱吧。你看,那个傻站在那儿的大男人,他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不过,我们肯定会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法的。我会去寻找 的,为了里彩你。” “你不要去纽约。”里彩把头埋在孝之的怀里,好容易挤出了这么句话。 “里彩,我跟你说,其实我对我们三个人共同生活是有信心的。可能刚开始的 时候,比如说,晚上你们一起回到卧室去的时候,我会感到痛苦,难以忍受。但我 想用不了多久就能适应的。不论多么不自然的关系,只要习惯了,也就可以熟视无 睹。共同生活在一起其实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够了,那就是彼此需要。我需要慎吾, 里彩你也一样,不是吗?那就够了,性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我真心地希望有一天 能够抱着你们两个的孩子,那肯定是我人生中最高兴、最幸福的时刻!” “……够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要生气了……不要再说了!”黑 川痛苦地呻吟道。 “其实,痛苦的并不仅仅慎吾一个。我,还有里彩你,不也同样受到伤害了吗? 但是,里彩,我告诉你,没有什么比跟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 更幸福的了。尤其是在这个充斥着令人厌恶的人和事的世界上。里彩,如果你喜欢 画画的话,就去画好了。就算一张都卖不出去,就算一辈子默默无闻,那又有什么 关系呢?嗯,要是你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那就什么也不做,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什么也不做,对我来说,只要能跟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怪不得有人说,人是幻想的动物,看来还真是这样。孝之,我可没想到现在 你居然还能说出像摇篮曲那么静谧柔美的话来,你现在更想做的难道不是过来勒住 我的脖子吗?唉,我简直不能呼吸了。我要去睡了。今天想必又要噩梦缠身了,明 天我一定要去医院里开点安眠药。”黑川默默地看了一眼里彩,朝卧室走去。 里彩就像一只被主人丢弃了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 门砰的一声带上,她才确信自己确实被遗弃了,露出彷徨无助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