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跪在离军营大门几步远的围墙阴影里,披裹着一件比自己身量要大不少的外
套,一顶皮帽底朝天地搁在她跟前的地上。她有两道笔直漆黑的眉毛,野蛮人特有
的光滑的黑发。一个蛮族女人在镇上能乞讨到什么呢?那帽子里只有寥寥几个小钱。
我一天里两次经过她的身边。每次她都像看陌生人似的看我,直瞪瞪地看着前
方直到我走近她,才慢慢地把头从我这个方向转开去。第二次经过时,我在她的帽
子里扔了一个硬币。“天晚了,呆在外面太冷,”我说。她点点头。太阳隐到一片
乌云后面去了;北面刮来的风预示着要下雪;广场上空空如也;我走过那里。
第二天她不在那儿。我向看门人打听:“有个女人昨天一整天坐在那儿乞讨。
她从什么地方来的?”那女人是个瞎子,他回答。她是上校带回来的野蛮人当中的
一个。别人遣返时,她被拉在这里了。
几天后,我看见她正穿过广场,拄着双拐,走得很慢,羊皮外套拖曳在身后的
尘土中。我叫人把她带进我的房间里。她支着拐杖站在我面前。“脱下帽子,”我
说。带她进来的士兵给她摘下了帽子。就是那个乞讨的姑娘,同样覆盖在前额的黑
发刘海,同样宽大的嘴巴,黑色的眼睛穿过我的目光。
“他们告诉我你是个盲人。”
“我能看得见,”她说。她的眼睛从我脸上挪开,直瞪瞪地看着我脑后右边的
某个地方。
“你从哪里来?”我下意识地往自己肩后瞅去:她瞪眼看的是空无一物的墙壁。
可她的凝视却坚执滞重。虽说早已知道答案,我还是重复了我的问题。她以沉默作
答。
我打发走士兵。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谁,”我说。“你坐下好吗?”我拿着她的拐杖,帮她坐到一张
凳子上。她外套下面穿着一条宽大的粗麻布衬裤,衬裤塞在笨重的靴筒里。身上有
一股烟草味、脏衣服的霉味和鱼腥气。她两只手粗硬起茧。
“你靠乞讨过日子吗?”我问。“你知不知道你不能呆在这镇上。我们随时都
可以把你赶走,把你送回你们自己人那里。”
她坐在那里,两眼令人迷惑地朝上凝视。
“看着我。”我说。
“我就在看你。这就是我看人的样子。”
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眨了眨眼睛。我把脸凑得更近些,看进她的眼睛里去。
她把凝视的双眼从墙那里转向我。黑色的瞳仁衬着牛奶似的眼白,像是孩童的眼睛。
我用手触了一下她的面颊,她惊跳起来。
“我刚才问你靠什么过日子。”
她耸耸肩。“我会洗衣服。”
你住在哪儿?”
“我有住处。”
我们不准流浪者在镇上出没。冬天就要来了。你必须要有个住的地方。否则你
就得回你自己人那儿去。”
她执拗地坐在那里。我明白自己是在旁敲侧击探询她的事情。
“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我需要一个人来清理房间,同时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儿。
现在干活的一个女工总叫人不大满意。”
她明白了我是要给她一份差事。她僵直地坐着,两手摆在膝盖上。
“就你自己一个人吗?你说呀。”
“是的。”她低声呢喃。又清了清喉咙。“是的。”
“我给了你这样一份差事,你不能再上街乞讨了。我不准许这样。说来你在这
儿必须要有个住处。你要是在这儿干活,可以跟厨娘合用一个房间。”
“你不明白。你们不会要我这样的。”她倚着拐杖。我知道她看不见。“我是
……”——她伸出一根食指,另一只手握紧它扭动着。我不明白这手势意味着什么。
“我能走了吗?”她径自就朝楼梯口走去,然后站在那里等我扶她下楼。
过了一天,我眺望广场,风儿在那边戏逐着一阵阵扬尘。两个小男孩在那里玩
滚圆环的游戏。他们在风里滚动着圆环。圆环一会儿向前,一会儿慢下来,一会儿
晃晃悠悠,一会儿向后滚动,终于倒了。两个男孩仰面朝圆环跑去,头发在风中向
后掠去,露出清亮的额头。
我发现了那女孩,站在她面前。她背靠着老胡桃树林中的一个树桩坐在那里:
很难看出她是醒着还是睡着。“喂,”我说,碰碰她的肩。她摇了摇头。“喂,”
我说,“别人都在屋子里呢。”我拿过她的帽子掸了掸灰又递给了她,帮她站起来,
陪她一起慢慢穿过广场,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守门人站在那儿,他用手护着眼睛
朝我们看。
火点上了。我拉上了帘子,点亮了灯。她不愿坐那个板凳,放下了拐杖,跪坐
在地毯当中。
“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说这话有点勉强。我真的能原谅我自己
吗?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她的耳朵想必也这样,她根本就不需要老年男人和他们
的微弱的良知,我在她旁边轻手轻脚地走动,告诉她有关不准流浪的治安条令,感
到自己很恶心。她的皮肤在门窗紧闭的温暖房间里慢慢泛出亮光。她用力扯开外套,
把脖子对着炉火。我意识到,其实自己跟那些折磨她的人之间没有多大差别;我陡
然起颤。“让我看看你的脚,”我换了副沉厚的听起来像我自己的嗓音和她说话。
“我瞧瞧他们把你的脚弄成什么样了。”
她既不推辞也不配合。我动手拨弄她外套上的系带和扣眼,接着脱下她的靴子。
她穿的是男人的靴子。比她的脚大得多。脱出来的脚包裹在长布条里,都没有脚的
形状了。
“让我瞧瞧。”我说。
她开始还不肯解开肮脏的裹脚布。我离开了房间,到楼下厨房里去,带回来一
盆水,还有一把盛着热水的带嘴壶。她在沙发上坐着等我,光着脚,脚又肿又胀,
十个脚趾又短又粗,趾甲里满是污垢。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到脚踝外侧。“这里断了。另一只也是。”她撑着两手身子
向后仰,两腿伸展开来。
“这里受伤了吗?”我说。我伸出手指沿着她说的那个部位触摸一圈,没感到
什么异样。
“现在没什么了。已经好了。也许天冷还会复发。”
“你得坐着。”我说。我帮她脱去外套,开始为她洗脚。一开始,她的脚有点
僵硬,慢慢的就放松了。
我慢慢地洗着,从上到下,紧握着她肌肉紧实的一双小腿肚子;揉搓着她脚上
的骨骼和肌腱;在她的脚趾缝间搓揉着。我变换着跪着的位置,转到她身侧,把她
的脚夹在我的肘弯和腰际,这样可以用两只手一起来搓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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