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面颊上的伤从来没洗过也没包扎过,肿得火辣辣地痛,脸上干裂的皮肤像鼓
起了一条条胖胖的毛虫。左腿仅仅是一道裂口,鼻子肿胀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抽搐的
阵痛,我只能用嘴巴来呼吸。
我躺在臭哄哄的呕吐物中渴念着水。已经两天没喝水了。
在痛苦中我毫无尊严可言。我明白这痛苦不仅仅是痛,还要我屈服于人体最基
本的需求:要喝水,要撒尿,躺下去时还须找个能够减轻痛感的卧姿。当警官迈德
尔和他的手下第一次把我带回到这里,点上灯关上门时,我还拿不准一个胖胖的一
向养尊处优的老家伙能够忍受多少痛楚(帝国为了他的古怪念头而对他使出的种种
手段)。但我的行刑者对疼痛的程度并不在意,他们要向我证明的是活着的身体意
味着什么,一个活着的身体,只有当它完好无损时才有可能产生正义的思维,当这
身体的脑袋被掐住,喉咙里被插进管子灌入一品脱盐水弄得咳嗽不止,呕不出东西,
又连遭鞭笞时,它很快就会忘记一切思维而变得一片空白。关于我说过的野蛮人的
事儿或是野蛮人说过什么话,他们没有再来逼问。所以我没有机会把自己早已准备
好的激烈言辞朝他们脸上扔去。他们曾到囚室里向我表明人性的意义,在那一个小
时里他们表现得够多了。
* *
也不是在比谁能撑到最后。我曾这么想:“他们坐在另一个房间里议论着我。
他们说,‘他做硬汉还能做多久呢?一小时后再去看看吧。’”
然而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他们并没有费心设计折磨我的程序,琢磨着怎么使我
屈服。比如说我两天没吃喝了,而第三天却送来了饭食。“对不起,”送饭的人说,
“我们忘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恨意要忘记,折磨我的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我才不
是他们关注的中心。迈德尔的手下大概正忙着在军需商店里清点货品或是在工地上
巡逻,不住抱怨着天气太热;迈德尔呢,我相信他宁愿花时间擦亮自己的皮带扣也
不愿来关注我。心血来潮时他会过来以人性的方式给我一点教训。我在他们随心所
欲的攻击下能抵挡多久?倘若我在持续的折磨下屈服、哭泣、趴下,情况又会怎样?
* *
他们把我叫进院子里。我在他们面前遮掩着裸体,小心护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一头疲倦的老熊,已经被太多的折磨驯服了。“跑。”迈德尔命令。我在明晃晃的
大太阳底下绕着院子跑。一旦松懈下来,他们就会用棍子打我屁股催我快跑。士兵
们不睡午觉了,站在阴凉底下,厨房女仆撑着门框,孩子们透过门上的栅栏,一起
看着我。“我不行了!”我大喘着气。“我的心脏!”我停下来,捧着脑袋,弯下
身子。大家都耐心地等着我恢复过来。棍子又戳了过来,我蹒跚举步,没法跑得比
常人走路更快。
他们还叫我玩把戏给他们看。他们拉起一条绳子,离地面一膝高的样子,叫我
跳过来再跳过去。他们唤来厨子的孙子,把绳子的一头交给他:“拽稳了,我们不
想叫他绊一跤。”这孩子用两只手拉住绳子,全神贯注对付这项重大使命,在等着
我跳。我巡逡不前。长棍子接连戳到我的臀部。“跳。”迈德尔低声说。我蹦蹦跳
跳地跑过去,撞在绳子上,傻站在那里。我闻到了屎臭。他们不准我去洗。苍蝇总
是围着我,很有兴趣地叮着我脸上的伤处,我稍一停下就会叮上来。我两手不停挥
赶着好像牛甩着尾巴。“跟他说下次一定得表现好点。”迈德尔对男孩说。男孩微
微笑着把脸转开去。我一屁股坐在尘土里等着下一步的把戏。“你知道怎么蹦跳?”
他问那男孩,“把绳子给这人,叫他跳个给你看。”我就跳了。
第一次被带到外边赤条条地站在那些闲汉面前,扭着身体蹦跳供他们取乐那种
羞耻的痛苦实在难忘。但现在我已经不感到羞耻了。每当我跪下喝水,或是心脏像
螃蟹似的紧攥住我,让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我全部意识就只能对付这类致
命的威胁了。我还惊讶地发现,每次只要稍稍休息一下,或是伤处涂上药膏稍稍止
住疼痛,我又能走动,也能跳,或是连爬带跑地耍弄下去。是不是会有这样一刻,
干脆躺倒说:“杀了我吧——死了也比这样好?”有时我觉得已经抵达这个极点。
但总是没有这样做。
在这些事情里丝毫没有什么崇高可以作为安慰。如果我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那
是因为在梦里陷入了更加卑琐的堕落。我甚至没法死去,除非像只狗似的死在墙角。
* *
一天,他们打开门,我走出去时没看见原来那两个看守,而是一班人马站在那
里。“接着。”迈德尔递给我一件女人的白棉布罩衣。“穿上。”
“为什么?”
“好,你要是喜欢光着身子那就光着好了。”
我从头上把那件罩衣套上去,长短只及大腿根。我一眼瞥见两个最年轻的女仆
一头钻进厨房里,叽叽咯咯地笑着。
我两手被反绑在身后。“时候到了,行政长官。”迈德尔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尽最大努力像一个人的样子吧。”我肯定在他的呼吸里闻到了酒精气味。
他们推着我走出院子。桑椹树下,酱紫色的桑果落了一地,一拨人等在那里。
孩子们在树枝上攀来攀去。我这边一伙人走近时,那儿立刻鸦雀无声。
一个士兵拿出一条簇新的大麻绳,把绳子一端抛上树去,树上的孩子接住绳子,
在枝杈上绕了几圈再挂下来。
我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新把戏罢了,旧的花样玩腻了,再给一个无聊的下午找
个解闷的乐子。可是我这会儿尿急了。“上校在哪里?”我轻声问。没人理会我。
“你要说什么?”迈德尔问,“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给你这个机会。”
我凝视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蓝得好像眼球外面有一层水晶玻璃。他也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脑子里想到他就想到一个词:“行刑……对我用刑的人。”
但这些词好像很陌生,我越重复默念,就愈觉陌生,弄到后来像石块似的压在我的
舌尖上。也许是这个人,他带来帮助他和上校的人都是行刑者;也许他们都是首都
哪个地方来的安全官员。但我看着他,却只看见那双湛蓝的眼睛、虽说僵硬但相当
英俊的相貌,牙齿稍长,腭部微凹。他料理着我的心灵:每天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关进栏圈,又对人的心灵百般蹂躏。然而说实在的,人的心灵在他职业生涯中留下
的印象,还不如人的心脏在手术台上给外科医生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
“我实在难以理解你对我的看法。”我说。我忍不住嗫嚅地说出这句话,声音
有点战战兢兢,我很害怕,汗水不禁淌了下来。“与其给我机会对那些我无话可说
的人倾述,我更想跟你说几句,好让我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事情上那么起劲;好让我
知道你对我这个人——你伤害得这么厉害,这会儿还打算要弄死的人——是怎么想
的。”
这话拐弯抹角地从自己嘴里冒出来,我一时惊诧不已。我难道发疯了想要找茬?
“你瞧见这只手了?”他说。他举起一只手,离我的脸只有一英寸。“当我还
是个半大孩子时”——他弯了弯手指——“我就能用这只指头,”他伸出食指——
“捅穿南瓜壳。”他把那只手指对着我的前额,猛地戳过来,我朝后退了几步。
他们倒是给我准备了一顶帽子,一个装盐的袋子,往我脑袋上套下去,在喉咙
口用一根细绳扎住。透过袋子的网眼,我看见他们搬来一把梯子架在树杈上。我被
带到梯子边,让我脚踩在梯子最下边的横档上,把作为绞索的麻绳拴在我耳朵下面
的脖子上。“现在开始爬。”迈德尔发令。
我扭头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拿着绳子的一头。“我的手绑住了没法爬。”我说。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爬。”他说,一边用胳膊顶住我。绳索抽紧了。“再抽紧点。”
他命令。
我往上爬,他也跟着上来,在屁股后面催着。我数着一共爬了十档,一根树枝
挡在那儿,我停了下来。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掐得更紧了。“你以为我们在跟你玩吗?”
透过齿缝他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动怒。“你以为我说话不
算话?”
捂在袋子里,眼睛被汗水蛰得生痛。“不,”我说,“我不觉得你们是在开玩
笑。”只要绳子还拉紧着我就知道他们不过是玩玩。可是一旦绳子松开,让我滑落
下去,那就完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我要说的是,我和野蛮人的战事没有关系。我只是处理一件私事,把那姑娘
送回家去。没有其他目的。”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我要说没有谁是应该死的,”我套着滑稽可笑的罩衫和布袋,满嘴是胆小怯
懦的恶心话,“我想活,每个人都想活。想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不管是怎么个
活法。”
“那还不够。”他放开我的胳膊。我在第十级梯档上摇晃着,绳子稳住了我。
“你看见了吗?”他问。他爬下梯子。
没有汗只有泪。
树叶在我身边沙沙响。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你能看见吗,大叔?”
“看不见。”
“嗨,猴子,爬下来!”有人在下面喊。从扯紧的绳索上我可以觉出他们在树
枝间的举动。
我久久地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自己在横档上的站位,尽可能绷紧绳子,
横在脚弓间的木档使我有一种安全感。
这样看着一个人站梯子,那帮看热闹的闲人要多久才能心满意足呢?也许我得
一直在这儿站下去,直到皮肉从骨头上剥落开来,被暴风雪、冰雹和洪水卷走。
但此刻绳子还紧在那里,甚至能听见绳索在树皮上蹭出刺耳的吱吱声,我必须
抻着脖子以免被勒死。
这不是什么耐心的比拼,如果观众不满意,就得换花样。但这能诿过于观众吗?
替罪羊已经有了;节日已经排定;法律已被中止,谁不想看一场好戏呢?在这场由
我们的新政权上演的充满下贱、痛苦和死亡的好戏里,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我有
什么政绩会被人们记住呢?这政绩还包括二十年前出于情理考虑把屠宰场从集市搬
到郊外。我想喊,因大骇而大喊,因胆颤而失声尖叫,但绳子抽紧了,被卡住的嗓
子什么也喊不出。耳部血管的脉流“嘭嘭”地撞击着耳膜,脚趾已经抵不住横档了。
我在空中轻轻摇晃起来,两脚左一下右一下地踢蹬着梯子。耳部血液的撞击慢下来
了,但我听见了耳膜的响声。
我站在一个老人面前,硬是迎风撑开眼睑,等他开口说话。那支老式的枪还架
在马的两耳之间,却没有对着我。我知道四周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和沙漠。
我盯着他的嘴唇,只要他一开口我就会灵敏地捕捉那每一个音节,过后可以在
自己脑子里复忆,向自己倾说,于是我就可以找出那个问题(那一刻像一只小鸟似
的从我的记忆里飞出来的问题)的答案了。
我可以看见马鬃上的每一根毛发,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山坡下每一块石头
和每一条沟壑。
那女孩,按野蛮人的式样梳起的黑辫子拖在肩上,骑马跟在老人身后。她低着
头,也在等着他开口。
我叹了口气:“遗憾,”心想,“现在已经太迟了。”
我松弛地晃荡着,微风吹动身上的罩衫拂弄着赤裸的身体。我松弛地飘荡起来,
穿着女人的衣服。
我多么想踏在地上——虽说麻木的双脚失去了知觉。我尽可能小心地把身子伸
展开,完全抻直,像一片轻轻的叶子,吊紧脑袋的绳子感觉松了些,还能透气,我
拼命呼吸着,这还像回事儿。
头上的“帽子”掉了,阳光直刺我眼睛,脚下被人拽一下,突然一切都在面前
游动起来,我一片空白。
一个字“飞”,在我意识的某处边缘出现。是了,是这样,我正在飞。
我直视着迈德尔的蓝眼睛。他的嘴唇在动,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摇晃起脑袋,
发现这一旦摇开了就停不下来。
“听我说,”他说,“现在让你试试另一种‘飞’法。”
“他听不见。”有人说。“他听得见。”迈德尔说。他解开我颈上的绳套,转
而系在缚着我手腕的绳子上。“拉他上去。”
如果我能稳住手臂,能像杂技演员那样把脚拎上来勾住绳套,那就能倒转身子
悬挂在那里避免受伤——这是他们起吊时我脑子里最后的意识。但我就像个病恹恹
的孩子,手臂反缚在身后,看着脚尖慢慢离开地面,肩膀瞬即发出一阵可怕的撕裂
般的巨痛,手臂就像被拧下来了。我喉咙里发出第一道惨烈的嚎叫,犹如滚滚砾石
倾泻而下,我一声接一声嘶叫着,不可遏止。这是意识到身体惨遭蹂躏后再也无法
修复的悲咷,恐惧而绝望的惨叫。就算全镇的孩子都听见了我也收不住声:我们只
有祈祷孩子们不要模仿他们父辈的把戏,否则有一天他们小小的身体也将在树枝间
荡来荡去惨遭噩运。有人推我一下,我两脚悬空一前一后地摆动起来,像一只被夹
住了翅膀悲鸣不已的大飞蛾。“这是在召唤他的野蛮人朋友。”看热闹的人打趣说。
“诸位听到的是野蛮人的语言。”一阵大笑。
①信天翁被西方航海者视为吉祥之鸟,英国十九世纪诗人柯尔律治的长诗《老
水手谣》写主人公射死信天翁遭致厄运后又为此赎罪,此处暗用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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